《契機》(三十六)
(2004-06-04 16:54:22)
下一個
到了車站才知道,今天班車停開。因為有暴風預報。
之菽呆呆地望著哈薩克人,不知如何是好。
人的計劃,之菽的計劃,太脆弱了;又沒有第二手、第三手準備,連退路也沒有。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無助。感到自己將一事無成。感到大婆媽媽妹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是何等的虛妄和可憐。
哈薩克人望著之菽。他沒有動手卸下之菽的行囊。“怎麽辦?小哥?”
之菽喃喃地說,“真------真沒想到------”
“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很多。要是你全想得到,不成了神?”
“多謝你了。你走吧。”之菽說。“你已經幫了我。你自己的事要緊。我該付你多少錢?”
哈薩克人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你總共有多少錢?”
“五十三元。真的,一點也不騙你。”他伸手探入襟內要摸錢包。
哈薩克人歎了口氣。“別拿錢包。而且,你不能把錢統統放在一起。要分開放。零錢放在隨手摸得到的袋子裏。整的,不用時別拿出來。”
“現在要用了。”
“不要。”哈薩克人說,“走吧。”
之菽沒有弄懂對方的意思。以為哈薩克想扣下自己的全部行李充抵路資。他怔住了。
“走吧,”哈薩克又說,“我們去住旅店。”
“我不去。”之菽說,“我花不起錢。”
“那你怎麽辦?”
“找個地方過一夜。”
哈薩克人笑了。“這是上海?我沒去過上海,但想像得出,上海大概有不少不花錢過夜的好地方。這裏沒有。這是戈壁灘。”
之菽沒有回應。
“跟我來。小哥。我怎麽能讓你蜷縮在戈壁灘上過夜呢?”
“我怎麽可以讓你為我花錢呢?”
哈薩克人聳聳肩膀。“我跟旅店熟。要不了多少錢。”
所謂的旅店,實際上就是幾間既矮且醜的土磚柴頂的泥巴房子。
房外有個用更粗糙更參差的泥磚堆壘起來的歪斜馬廄。
房間裏有個占半間屋子大小的土炕,牆角裏堆滿了柳條枝柴禾和土疙瘩煤炭。一個用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燈是唯一的光源。
收費極廉。兩毛五分單人單日。驗看證件卻極嚴,旅店的老頭盡管認識這個哈薩克,他還是收看了他的介紹信,登記了號碼,寫上“兩位入住”。程之菽這才知道,沒有這個哈薩克的庇佑,自己連個這
麽蹩腳的小旅店都住不進。
哈薩克人慷慨請客,程之菽吃了個飽。吃飽後,他想起此刻在地窩子裏倍感淒涼的大婆、媽媽、朱媽、妹妹,想起她們每天隻能半饑不飽時,十八歲的之菽用沙啞難聽的嗓音哭泣起來。
他和哈薩克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是,當他們聽到門外狂風大作,二十分鍾後又歸沉寂時,他正在乍別之後神牽魂係的一家子人,已經吹枯拉朽四分五散,傷重的傷重,垂死的垂死。
哈薩克耐心地等候之菽宣泄他的男子漢的傷心。他沒有打攪和撫慰之菽。地處西勝農場貼近牧區的哈族人民,無不知道這批上海移民的絕境慘況。他目睹戈壁灘上小兄妹送別的一幕。他知道這對他們各自的人生來說意味著什麽。這兩個孩子的心地品格已經不用深究,他們說的做的想的已經把一切都昭顯出來了。
哈薩克人講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是葉子牧區的牧業隊長兼黨支部書記,統領著二百多戶五百多口哈薩克男女老少。三十一年前,一個流竄於甘肅青海一帶的哈族土匪帶走了一個相愛的女孩並生下了他,生母在隨父逃命時被射殺,生父把他寄養在酒泉市一個漢族拜把子兄弟家裏,因此他從小先通漢語漢文。後來,他的父親被鄧寶珊的軍隊捕殺。解放後,養父在報紙上看到有文章陳述他的父親跟新疆共產黨有密切關係並稱其為革命烈士,於是就讓他出麵領受政府對革命遺孤的津貼,接著他便被保送西北民族學院接受教育。他告訴之菽,“我可以算是半個漢人半個哈薩克。我是到了民族學院才開始學哈語哈文的。我的漢名是英立祁。哈族名字是阿不圖拉。”
阿不圖拉說,他在學院入黨,畢業後就被派回哈薩克地區,當了領導幹部。但是,他說,“我,我們哈族人民,不歡喜社會主義,不歡喜共產黨。”
“噓------”之菽嚇了一跳,“你怎麽敢說這話?”
“對你。”他說。“我們本來對中國的新統治者不太了解。十多年來,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
“明白一切。”
“什麽?”
“我們,哈族漢族維族,全中國人民,都是俘虜。失去了自由。”
之菽沉吟不語。
阿不圖拉抽起了卷在報紙裏的蘭州青條煙絲。煙霧極其嗆人。程之菽咳嗽了。阿不圖拉捺滅了煙卷。
“你抽,你抽,不要緊的。”
“不抽了。”阿不圖拉說。“你不同意我?小哥?”
之菽沒有正麵回答。他開始講述自己家庭的故事。
他講得很簡扼。十幾分鍾就講完了。
阿不圖拉又抽煙了。程之菽又咳嗽了。
“我們,多數哈薩克,”阿不圖拉說,“沒想到會這樣,”
“指什麽?”
“我們失去了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能講自己想講的話,隻能講人家逼迫我們講的話。”
“不能講哈語?”
“不是。不能講心裏話。隻能讚美共產黨。共產黨來了以後,把哈族人民自己的頭目和英雄,一個一個,捉起來,或者殺掉。說他們是民族分離份子、叛亂份子、反革命份子、民族敗類,強迫大家咒罵他們,唾棄他們。誰敢反抗誰就給抓去。哈薩克人不能接受這一套。又不敢不從。心裏很痛苦。”
之菽點點頭。他不知道哈族的曆史和情況,但他從自己家庭發生的變故和父母的命運去推想,他相信阿不圖拉沒有說謊。
“我想,情況一定就是這樣。”
“我騙你幹嗎?”阿不圖拉說。“我說的是真事真話。哈族人很簡單。簡單的人不會做假。一些不簡單的哈薩克就開始做假,就成了草原的統治者。他們向縣裏的黨委公安局打報告,把不順從他們的人抓
走。他們是壞人,惡勢力。他們吃喝玩樂,上專區上蘭州開會,受表揚領獎章,大玩大樂一番。回到草原,更凶狠更厲害。”
“你不也是黨員幹部?”
“我也是。但我不是壞人。所以我心裏痛苦。我又不能暴露。我隻能假意應付上級。”
“怎麽應付?”
“我奉獻最好的財寶----羚羊角,豹子皮,獵刀,玉煙嘴等等給他們。因為他們嘴巴上革命革命,骨子裏貪婪無恥;要的不過是財富、女人、名位、權勢。”
“你哪來這麽多財寶?”
阿不圖拉神秘地一笑。“除了好朋友,自己人,我不告訴別人。不過,我願告訴你。我的財寶,一部份是自己牧隊的生產積餘,一部份是朋友的資助。我們用這個辦法保護我們自己。上級受了財寶,就不來找麻煩,不來捉人。年年評給我們紅旗牧區,先進牧隊。”
“哪來女人送給他們?”
“這我不送。他們喜歡漢族女人,瞧不上哈族女人。他們上窮荒農村去找。搞來玩一陣,給點糧票鈔票打發回家,女家就滿意極了。這年頭鬧饑荒,人哪有牲口值錢?像靠近戈壁灘的那幾個縣的農村,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大姑娘,說聲支援牧區,肚子管飽羊肉盡吃,一招就招一大群。半年六月回家時,個個肥頭胖耳,紅光滿麵。在牧區幹了點啥,教都不用教,一個字也不會說。”
之菽聽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人間地獄他此生隻見識過一座,沒想到遍地皆是,連少數民族地區也不例外。而且這類荒唐可恥故事,他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低著頭默不作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