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三十五)
(2004-06-03 16:46:28)
下一個
張振雄畢竟不是一個不知輕重的毛頭小夥子了。他有了這點認知,就比別人謹慎狡猾得多。
他不是一個正人君子。這點已被鄭卓婭看破。但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鄭卓婭征服過許多男人,但對張振雄這樣的男人,她還缺點道行。
張振雄忽然心神不寧起來。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行。
很行的意思是自感一點也沒有垮掉。他的自負自信自得本來已經萎縮到近乎零的程度;沒有戶口沒有職業沒有地位沒有住處沒有錢財,什麽也沒有。何時才會再有,怎樣才能再有,一點把握也沒有。這就是滾到了這個社會的溝底,像自己的連襟程忘言一樣;用文革時社會上流行的說法就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但是,如今,一個小女人對他所施展的媚功和誘惑,卻使他一下子揚眉吐氣雄心萬丈。
人,也許確實是需要一點刺激的。說得動聽一點,是需要一點鼓勵的。不管那是什麽樣的鼓勵。
而對張振雄那樣的人來說,邪門的刺激正好對路。
他對著小桌上的一麵小鏡子反複打量自己。從正、反兩個角度校驗自己的感覺是否正確。
如果說,出獄還不滿一年的自己,對一個年青異性確實有著某種魅力的話,那麽說明自己其他許多方麵還是潛力無窮的。對異性的吸引力,正是一個男人最本質最核心的價值的某種體現。
想到這裏,他忽然聽到門外有輕微的響動。
走到門口,他隔著門問:“什麽人?”
“請問,”是一個低沉而不蒼老的男人聲音,“張,張誌強回來了嗎?”
“你是誰?”張振雄緊張起來。
“他的朋友。”
“什麽朋友?”
“同學。”
“你怎麽知道他不在家?”
“我------”
“說呀。”
“我來好一會了。”
“你,怎麽知道張誌強不在?”
“我,我,聽見屋裏有人說話,怕找錯地方,再去傳達室問,他們說他就是住這個屋子。所以,所以,就在樓梯下拐角處等著。這會再上來看看。”
“你,你偷聽?”
“沒,沒------”
“你怎麽知道不是張誌強?”
“猜的。”
“你這個人的行為很不像話!”張振雄額上出汗了。
“對不起,我下次再來找他吧。打攪啦!”
張振雄呼啦一下打開房門。“你替我站住!過來!”他聲色俱厲地說。
來人已經走出兩步。他回頭轉向張振雄。街角的一盞路燈正照著他的臉。這人個子高大,臉色蒼白,兩隻眼睛很深很亮。
張振雄定睛看去,心中卻猛然一驚。
這張臉非常熟悉。熟悉得簡直使眼前的景象變成了幻覺。張振雄有點暈眩。
過了一會,他對著一聲不響地朝著自己靜立的來人說,“你找他什麽事?”
“沒有事。很久不見他了。看看他。”他手裏提著一個小袋,身上背著個很大的書包。
“外地來?”
對方沒有明確回答。模糊地“嗯”了一聲。
張振雄為了弄清究竟,消除隱患,不想讓他離去。
“誌強差不多該回家了。”他說,“你稍等等?”
來人點點頭,把書包從肩上除下,放在地上,坐了下去。
“你,”張振雄說,“進來等吧。”
“謝謝。不必了。我就在這裏等。等十分鍾。再不來,我改日再來看他。”
“進來吧。”
“謝謝你。謝謝你。不影響你。”
“有什麽影響?”
“時間這麽晚了。集體宿舍嘛。”
“沒關係的。我不是他的同事。我是他的父親。”
“父親?”來人重新站起,跨前一步,看著張振雄,像是難以相信似的,“他的父親?你是他的父親?”他細細審察張振雄。
“臉長得不像,還是我年輕得不可能做他的父親?”
“都不是。”來人說,“他的父親是醫生,軍醫。怎麽會住在這裏?”
“噢,這你倒知道,”張振雄怪笑一下,“但是,你知不知道十年浩劫四人幫破壞搗亂?知不知道極左路線?”
“知道呀。”
“反對四人幫的革命幹部受到打擊迫害知不知道?”
“知道呀。”
“這就是了。張軍醫暫時屈居兒子的宿舍,又有什麽不能理解?”
“能理解。”來人笑了。笑得很愉悅,很稚氣。他再湊近一步,並且直視張振雄的眼睛。“張家姨父?”
“等一等,等一等,你不是誌強的同學嗎,怎麽叫我姨父?”
來人用壓得極低的聲音神秘地說,“我是誌強的表弟,麽弟。程家的麽弟。程忘言俞靜君的小兒子程之菽。”
(十)
程家的麽弟程之菽,自從在本書第二章第一節裏騎上哈薩克人的 駱駝絕塵而去之後,跟妹妹敏子一別就此未再相見。
而且,他也未能再見他的任何一個親人。
人生中,至親至愛的骨肉、手足、摯友,總免不了小別或契闊。在正常社會,信郵和電訊已經使得萬水千山、關隘重重不能阻隔人際的感情與關係。飛機轟然上天,船兒鳴笛揚帆,火車輕快啟程,駿馬攥蹄疾馳,牛車吱嘎上路,帶離的是人的形貌身體,加深的是心中的牽掛和思念。人們不難安排重逢籌劃團聚;等待雖也難捱,但四目重新相對那刻的激動興奮卻又不是朝夕斯守的人們所能設想和領略的。人類情愫的內在價值與外在表現,就成了文藝作品千古不老的內容主題;優秀的文字代代相傳,給旁人和後人許多啟示引發許多共鳴,使人對短促人生更加珍惜萬倍鍾愛。
然而,在某一種社會裏的某一個特定時期,對人際溫情的某種毀壞張力竟至無限膨脹。這個社會冤假錯案的堆積如山、須予安撫安置對象的無可勝數、種種社會問題的積重難返,就是這種張力存在和膨脹的明證。這種張力來自人性最陰暗角落裏一種最腐朽的病毒,而當它竟然成為主宰一切的勢力時,這個社會群體性的軟弱和怯懦就變成了它的溫床。於是它就恣意發展,無堅不摧地毀壞人間一切美好的東西。
小哥之菽當年的出走,絕對盲目,絕對必然。
他和他的全家終於認識到與其坐以待斃,不若鋌而走險。之菽已經長成一個支撐家庭的男子漢,他要闖出一個較好的命運,以便拯救全家脫離苦海。目標是明確的,計劃卻不具體。他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應該去做什麽。他什麽也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但第一步是清楚的。就是先離開這個戈壁灘。
他相信,走出第一步,就能望見第二步。
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能接近、達到目標。
心裏的細節打算很多很多。一有多餘的錢,就買些存放得起的食物給家裏寄郵包。餅乾啦紅棗啦鹹肉啦,隻要是吃的都有營養。不管什麽隻要能吃到些,媽媽、大婆、朱媽就能撐持下去。妹妹不用擔心,她一時垮不了。第一個郵包必須在一、兩個月內天寒地凍之前寄出。沒有了我,她們連這個初冬也捱不過。
我必須先到上海。全中國我隻熟悉上海。上海有同學、親戚、朋友、鄰居。每一個有交情的人給我十斤糧票,我就可以按月給家裏寄郵包了。
在戈壁灘騎在駱駝背上緊緊拽住哈薩克人眼看夕陽漸漸西沉的麽弟,頭腦裏塞滿了關於食物、糧票、郵包的意念。他想像著媽媽、大婆、朱媽等飽吃一餐後那種健步如飛的強壯相,心裏充滿快慰。他也牽掛著妹妹。沒有了小哥的妹妹是全世界最微弱最可憐的女孩。她獨自從戈壁灘走回去後,家裏就全靠她了。不是他不信任她,而是他不知道妹妹自己心裏的精神意誌力量究竟有多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