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三十二)

(2004-05-31 15:10:48) 下一個
(九) 張振雄嘴裏隻剩六顆牙齒,頭發已經全部灰白。 這個本來就是臉無四兩肉的瘦子,如今簡直隻是一副人體骨骼模型了。 社會主義中國的公安局看守所牢獄,嚐過它滋味的人都明白,是最最可怕的地方。 因為這種地方關的是審訊中的未決犯人,所以警戒嚴密,陰森恐怖;各種規定、待遇、管理方式,特別苛嚴惡毒,有意讓人度日如年 ;吃不飽、坐不寧、睡不安;動輒得咎,體罰繁多。這樣,落到這個閻羅殿裏來的各類階級敵人就無法打熬,不能對抗。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中,無一不是由衷投降,百份之百按照審訊人員的要求交代招供,以求早日判處死刑一槍斃命圖個了結,或者判刑勞改,至少可以像個幹活的牲畜,不必在這種地方了無盡期地領略人對人所能幹得出來的一切恐嚇和折磨。 這種高招和這套體製,是中國共產黨的公安保衛對敵鬥爭專家從他們自身在軍閥政府、國民黨政府、日寇汪偽政府坐牢的過程中觀察研究各種漏洞弱點缺失然後加以嚴堵嚴防充實完善,因此可說已達集摧毀人的健康、精神、意誌、情緒諸妙法之大成的境地。然而這也並非他們的首創獨創,在蘇俄,列寧早就有過“烈性饑餓療法”的偉大發明,到了斯大林手裏又有更為英明的補充,以致許多自從少年時代 就出生入死不屈不撓為革命獻身奮鬥的布爾什維克元老一旦落入這種境地,也都一個一個地拚命自我咒罵自我加罪,需要什麽供詞就招供什麽罪狀,隻求能使斯大林滿意;沒有一個能夠堅持事實真相,沒有 一個能夠無畏對抗到底的。 這就是為什麽無產階級專政的鎮壓機器絕對所向無敵的原理。 這就是為什麽在這種性質的國度裏不可能有自下而上的反抗的奧秘。 這就是為什麽像彭德懷、劉少奇等等這樣的一流人物,在死亡前也都曾向毛主席表示他們的忠誠和申述他們的冤屈的原委。 張振雄這樣的人和他的種種表現又有什麽可笑之處呢? 張誌強等了二十幾分鍾才被領到一間專門辦理收監和出監手續的房間。這裏有拍照的設備和按指紋的用具,有搜身的小間,和登記入冊的案櫃,還有幾把椅子,但顯然不是給犯人坐的。 他一眼見到頹坐在一張木椅上的老人時,他的直覺反應是他們提錯了人。 “這------”他說,“你們,是不是------也許------有可能------弄錯?” “我們大眼瞪小眼看管他四年多了。哪會錯?” 張誌強湊近過去仔細辨認。他仍然不能相信。 關鍵是,那人也不認識誌強。 他的眼睛像盲人的眼睛。睜開著,但視而不見。對麵前的事物也毫無反應。 他嘴裏一直在不停地喃喃自語。說些什麽卻無人能聞能懂。 “爸爸?”誌強試探地輕呼一聲。 “爸爸?”老人像個回音壁似地照樣重複一遍。 “不對。肯定不是。”張誌強回頭看著所長和另一位看守警。 “你看著,”看守警像一個魔術師要想對抱懷疑態度的觀眾一顯神通似地對張誌強說。 他走到老人跟前,運足中氣,大喝一聲:“三九八一!” 老人猶如中了魔咒的僵屍,突然還魂,霍然站起,大聲回應:“有!” “姓名!” “張振雄!” “案由!” “反革命!” “思想狀況!” “罪該萬死!” “坐下!” “謝看守員!”說罷,他又像拔掉電插頭的留聲機那樣地停轉了□啞了,一屁股癱坐下來,雙目茫視前方,嘴裏又開始呢喃不休。 張振雄不能行走。 看守所不能派車送他,因為沒有這個規定。 張誌強隻好給廠長打電話。 廠長罵罵咧咧,“他娘的,倒像是我的老子了!” 但他還是派了廠裏的一輛最破舊的小三輪卡車把張誌強父子倆裝了回來。 張振雄除了不能動彈不能交談之外,沒有給張誌強添加別的麻煩。張誌強沒有流淚沒有忿慨。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就像地震山崩,攤到誰的頭上誰認這個命就是。他照顧父親是盡心的,這是義務責任,因為這不是別人,是自己的父親。說也奇怪,打從把張振雄領回之後,誌強就一點一點認出了他,越看越像、越看越是了。----分別十多年,停留在記憶裏的形象還是當年的畫麵。十年的變化,別說是人鬼之變,就是正常歲月的刻劃塗抹,也會使人麵目全非;驟一相見,誰人能夠跨越這種風化日蝕的過程。及至細細觀看,貼近感覺,記憶裏的東西就會漸漸回來,時光的痕跡就會慢慢消退,這個人畢竟還是這個人。 看守警臨別好心叮囑,回去後先給他吃容易消化的粥麵軟食,千萬不能太飽太膩。張誌強小心遵從,看著父親那種狼吞虎咽的饞相急相,張誌強不禁流淚了。 張振雄幸而沒有什麽疾病。看守所的環境條件,不經風吹雨打及人為戕耗、三餐定時定量且素淨不飽,倒是不易患上傳染病等等的時 疾與營養過剩的其它頑症。他的主要挫傷在於饑餓造成的極度虛弱和營養缺乏帶來的過早老化。至於精神上的沉重打擊和長期折磨,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人的精神痛苦和思想重壓,原有一定承載限度;超過了,人們要麽發瘋失常,很快死去;要麽麻木不仁,習以為常。人,到了臨界極限,能夠生存下來者,必有其特殊的生命韌性,如若不是思想明確意誌堅強,便屬厚皮老臉刀槍不入。在這種情況下,超越不過的隻是物質:食物不足時時饑餓,衣服不夠時時寒冷,精神永遠不能變成物質。倒是精神上的東西總能克服,想一想阿Q的典範我們就會明白中國人曆來是何等的容易在意念上取勝了。因此,使得張誌強這個兒子大為驚訝的是,他的爸爸出獄兩個月之後就不肯再吃稀飯麵條了,三個月之後就逐漸沒有了那種萎頹不堪自言自語驚慌不定呆若木雞的狀貌了,四個月之後就能夠與人正常對應交談了,五個月之後就非常認真地閱讀各種報紙刊物了,半年之後就日漸發胖,甚至胖到超過以前任何時期,他又去鑲補了全部缺牙,於是外貌體態就相當滋潤飽滿了,七個月之後就跟廠裏那批從鄉下上來頂替退休父母崗位的青工以及食堂裏的女炊事員統統混熟了。大家給他起了一個“少校”的諢號,初時不免略帶揶揄之意,但後來聽出看出這個少校竟乃貨真價實的正宗軍醫,這個稱呼中就漸漸注入某種敬意了。 有過這樣一番人生經曆的張振雄自然跟過去有了很大不同。首先,他的驕氣傲氣已經一掃而空。廠裏不管什麽人叫他幫什麽忙,他一口允諾來得特快幹得賣力。醫務室忙不過來時他相助一臂之力他更沒有二話。人們就什麽醫藥保健上的問題求教於他時他不厭其煩深入淺出地講解得對方五體投地。尤為重要的是,從工廠領導到傳達室看門人,一致認為他一定有平反複職之日。因為他的經曆,他的冤案,他跟某某某一些大人物的交情以及深受四人幫迫害的苦難,全廠都已耳熟能詳。 這也正是他能夠在兒子工作的廠裏得到一個比較穩固的立足之地的根源。這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是屬於違反常規不大可能的事。工廠領導是在冒險押個賭注。他,是作為前來探親的職工家屬,臨時住在工廠宿舍裏的。廠方是如此向派出所匯報的,而派出所則已經接獲過原先關押他的機關打來的招呼。 有個立足之點,對於返回社會而又未有著落的人來說,是攸關前途的頭等大事。許多人盡管獲得平反或無罪開釋,但因家破人亡而沒有了這個立足點,原單位又拒絕接收,流浪一陣,最後就會被民政機關遣送到原籍農村或者安徽、新疆等地,仍然落在社會的最底層,仍然不得翻身,而且定了終生。因為一旦落定,就不會再有什麽機關再次對他落實政策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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