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二十八)

(2004-05-25 19:11:29) 下一個
他的權位遲早要傳給別人他是知道的。但是有覬覦之心者是不必做這個美夢的。因為任何人一產生覬覦之心,他就把自己放在毛的對立地位去了。 ----至少這個人是不會希望我真正萬壽無疆的。 ----我的病篤、癡呆、死亡就是他的喜訊、福音、吉慶。 ----我魂歸陰府之時,就是他龍袍加身之日。 ----當我成了一具屍體時,他就變成了我。他將拿去我的一切權柄、勢力、榮光。還可以任意評價我、處置我。 ----他的利益跟我的利益是尖銳對立的。他跟我之間除了敵我關係不存在別的關係。 ----他是全黨全國最希望我早日變成一具屍體的人。 ----我如果姑息養奸,不去及時消滅這人,我就對自己犯了致命大錯。 以上種種,就是當時中國兩個最有權勢的人的內心思想。 這些內心思想,無非是居於特殊地位者的基本人性的反映。 他們的內心思想導致了他們的一切所為。 他們的所作所為造成了中國政局的一次一波多折的空前大震蕩。 中國政局的這一次震蕩帶來了這個國家的再一次的人為大浩劫。 這個國家的再一次人為浩劫,又使千百萬人民長期苦難臨頭。 中國民眾----處於中等以下文化水準的絕大多數百姓,其實不是對政治饒有興趣對參與社會變動充滿熱情的人民。依照共產黨的理論來說,政治是上層建築,而經濟是載負這個上層建築的基礎。當時中國人民所處的經濟狀況是食物單調、生活必需品限量配給、所得勞動報酬隻夠維持最低標準生存所需的窘境。在這種經濟範圍內活命的人民不會有真正的介入上層建築活動的意識準備和內心意願。再說,一百年來,中國幾乎沒有太平過。戰爭烽火連綿不斷,老百姓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在廢墟上收拾親人屍骨,重建大不如昔的生活。他們無力無奈,隻能逆來順受。所以他們渴望和平。不管誰坐龍庭如何統治,不管什麽理論什麽主義,隻要讓他們有家可歸,有口飯吃,不要有狂風暴雨來顛覆他們的簡陋小巢就阿彌陀佛皇恩浩蕩了。 所以魯迅說中國人民是中立的。 他們有什麽選擇?有什麽權利選擇?有什麽機會選擇? 中國共產黨來了,是打過來打下來的。這也並不新鮮並不可怕。大清皇朝就是打過來打下來的,中國漢人乖乖地做了三百多年順民。北伐統一,也是打過來打下來的,中國人民高興了一點,因為把割地為王混戰不斷的軍閥敉平了,把戰禍鏟除了,從此大概有太平日子過了。不料日本鬼子又打過來打下來了,中國人民照樣無奈,亡國奴不想做也得做。鬼子投降,規模更大傷亡更大的國共內戰又打響了,中國人民在自相殘殺的戰爭中又死了數百上千萬。共產黨的天下應該是陽光普照的溫暖世界了,因為一切都是人民的。政府叫人民政府,官員叫人民的勤務員,軍隊叫人民的子弟兵,法院叫人民法院,連鈔票也冠以人民二字,叫做人民幣。還有什麽更能使中國人民高興的呢? 但是,中國人民未能如願遠離政治,安心過他們的太平升鬥小日子。 共產黨的政治,也許正因為是人民的政治,所以一分一秒也不能放開人民。人民不能不對黨和政府時時事事表示忠誠擁護,因為反之便是人民的敵人,下場準定可恥可悲。人民不能不跟隨宣傳文件說話,因為反之就是破壞人民的事業危害人民的利益,豈不成了國賊民賊?於是人民跟著熱愛蘇聯痛恨美帝,跟著批判高饒反黨聯盟,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批判右派份子;跟著高喊毛主席萬歲劉主席英明。過了一陣,又跟著痛斥蘇修社會帝國主義,臭罵工賊叛徒劉少奇。人民不必去想不能去問:“這是怎麽回事?”反正跟著幹跟著讚跟著罵就行。人民跟著起勁地“節衣縮食”援助越南對抗美帝,跟著起來“造 資反路線的反”,跟著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後來,林彪又不行了,於是人民跟著詛咒禿驢反革命賣國賊。突然攻打越南了,人民便再跟著歌頌“老山戰鬥英雄”,跟著發揚“貓耳洞精神”------不僅如此,人民還不得不跟著統治者掀起的旋風對家裏的、身邊的、周圍的親人、鄰人、同事、友人也實施這一套:發跡爭著捧,牆倒眾人推,得勢便趨附,落難就避棄。因為若不如此,別人就會 對自己實施這一套。而這一套是很厲害的,是沒有什麽人吃得消的。 人民躲避不開政治,擺脫不了政治,這個是非瞬息多變、黑白轉眼顛倒、好壞屢屢置換的中國共產黨的政治。腦子遲鈍一點,轉變緩慢一點,個性固執一點,思想單純一點的人民就往往跟錯人站錯隊講錯話做錯事,因此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再也翻不過身來。 所以我們不能不真切感到,這些年來,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普通中國民眾生存過程中的一切活動、人際關係的始端生發變化逆轉及所帶來的愛恨悲歡起落浮沉,一言以蔽之,莫不受掌控中國政局的那幾個人的人性表現、關係變化、鬥爭過程、勝負結果所左右所支配所決定。一兩個或幾個大人物在桌上室內博弈較勁,吸一口煙,喝一口茶,在厚軟的地毯上無聲地踱幾個方步,動的是腦筋,用的是心機;成千上萬的蟻民就在機關校園馬路廣場拚鬥打罵就在原野山地斯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大人物一念所至一時性起,數萬數百萬數千萬的人民就此骨肉離散,生死睽隔。 這,就是幾十年來中國人民的處境和命運。 這,正是我們這部描寫小人物命運變遷的小說不得不時常從最高階層人物的人性表現去追溯根源的主要原因。 鄧小平對毛澤東的了解,比林彪全麵深刻得多,幾乎可以與周恩來相提並論。這也正是建國之初毛給林封帥、把他歸為軍人,而把鄧列為政治人物的原因。 從曆史上看,鄧向來隸屬毛派。他雖曾留學法國喝過洋墨水吃過洋麵包,但毛知道,當時由於年齡小時間短,鄧並未真正深受法蘭西民主思想的影響,而是一個意識形態比較極端的馬列主義信徒。鄧的漢學基礎,也因投身共產黨革命活動較早而較淺。 但是,鄧是極有智慧極為實際的人。 有智慧,就是知人而識時務。這是一個極高的境界。世上有幾人真正談得上知人?知人,是要有程度、有經驗、有眼光、有心胸的。而識時務者,就是俊傑了。高崗,彭德懷,劉少奇,林彪等許多人,他們盡管有千種本領萬般冤屈,但絕不是真正知人而識時務者。 實際,包含的內容比較廣泛。簡言之,是不虛榮,不作偽,不受迷惑;是能夠找到近捷辦法解決繁難問題,不被空頭教條束縛頭腦手腳,是在固守原則的同時而能保有靈活的思路。 毛對鄧,憑心而論,是一向很賞識的。 文革之初,毛把鄧綁在劉身上一起撂倒,是為了使他發動的這場運動在世人眼裏看起來更像一場嚴肅的路線鬥爭而不像個人之間的權位之爭恩怨之鬥。劉鄧搭檔主持中央黨務多年,所作所為無一不在毛的監管同意下著手,哪裏談得上有一條什麽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哪裏分得開撇得清誰的責任誰的過失,所以不能不把兩個人一起打倒。但我們隻需看一看劉少奇自文革開始未及兩年就受盡折磨而死,而鄧卻好好兒地在謫戍地從事象徵性的輕微勞動連林彪也未敢擅自動他一根毫毛更不必說置他於死命了,由此可知,毛對劉、鄧兩人的看法和打算是大相徑庭的。 毛為了穩住林彪,為了堅持文革的路線鬥爭性質,把鄧放逐多年,直到林彪死後,文革派勢力過於膨脹,毛為了平衡老功臣的反抗情緒,就在周恩來的“力薦”下,大幅度起用鄧小平,非但不去追究什麽“推行資反路線”的“罪責”,一下子委以執掌黨、政、軍的全麵大權。不知內情的外人也許大為吃驚,實質上這就是毛對鄧的真實鑒定和到了關鍵時刻的用途。 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是中共執政史上非常關鍵非常微妙非常困難的一個時期。毛澤東、周恩來都已瀕臨死亡,文革派急於搶奪政權,對唯一的硬釘子絆腳石鄧小平發動了最強大的攻勢。氣息奄奄心力微弱而頭腦始終清醒的毛澤東最畏懼的便是太講實際效果的鄧小平可能會在大形勢大潮流的推動下采用赫魯曉夫對待斯大林的辦法對待死後的自己,便在他垂死之前對鄧發出他最後的無情一擊。同時,從他的一貫心態出發,也把亟欲承繼大位的文革派視為隻盼自己早日閉眼斷氣的敵人,而把自己畢生苦鬥惡鬥而得而保的權位交給了從來絕對不曾覬覦過這個寶座的華國鋒,從而結束了他的恣意妄為坑人無數的一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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