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二十二)

(2004-05-19 20:08:23) 下一個
敏子不喜歡香港。 那時的敏子,還不能體會那種思想與言論的自由,對於知識份子文化人士來說是多麽重要和可貴。敏子還是孩子,是少女,還沒成為完整意義上的知識份子。 自由是一種非常抽象而又非常實際的東西。對於人來說,可以以空氣比擬之。人如果缺乏足夠的空氣或離開空氣,須臾之間就會窒息別悶乃至死亡。但是,人處在足夠的空氣之中,隻會優然自得,不會時時因之產生滿足感和幸福感。因為空氣隻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而不是人生幸福的構成元素。自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隻是一種精神上的感覺而已。喪失它的時候,人會產生許多苦惱,擁有它的時候,人決不至於就此心滿意足。而且,不同的人對自由的感覺、需求、與對不自由的反應也大不一樣。 敏子當然也有某種新異的感覺。她覺得這裏幽浮於空氣中的一種看不見的氛圍,確實與社會主義的中國大不一樣。這裏的人們從來不用擔心講錯話信錯神犯什麽思想上的錯誤。在這裏,思想是每一個人自己的事情,政府不管別人不管誰也不管;沒有任何人的任何思想會對別人造成傷害和產生威脅。不像在中國,思想問題是黨和政府最重視最嚴管最不肯馬虎的大事。許多人弄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不是因為幹下了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而是為了他的思想不被政府所喜歡。這裏的人們最害怕的不是遭人揭發受政府打擊,而是失業和貧窮。金錢和金錢帶來的榮耀是人們最為垂涎仰慕的東西。 敏子並不因為這些種種而喜歡這個地方。 敏子不喜歡這個地方的潮濕、悶熱。不喜歡這裏人們的虛榮、勢利。不喜歡廣眾一致的對影視歌星的盲目崇拜和對無聊新聞的高漲興趣。不喜歡女人的炫耀闊綽攀比消費、男人的胸無大誌又自作多情自作聰明的浪態。不喜歡小市民的無端緊張一窩蜂趨附潮流的莫明其妙的恐慌。不喜歡香港人對大陸人的蔑視對不講廣東話者的嘲弄對外國人的肅然起敬。不喜歡沒有祖國概念沒有文化氛圍的這個殖民地城市的囂浮淺薄氣息。她一直在對比。拿這裏的生活跟程家的書香傳統比,跟大西北的悲壯苦難比,跟水文站的人間摯愛比;比來比去,越比越不喜歡香港。她感到窒息。這種籠罩全城的沒有靈魂沒有心肝隻有對物質與本能的貪欲以及得不到滿足的壓抑與淒惶,使她覺得情願回去過戈壁灘的地窩子生活也不想在這裏再待下去。再加上四姨與姨父的別扭態度不自然模樣,使她覺得這裏絕對不是自己久留的地方。敏子不要美食華服,不要出眾拔尖,不要虛假敷衍,甚至不要輝煌前程,隻要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感情與無條件信任。隻要這些。這些就能使她的心靈得到滋養,使她的精神獲得放鬆,使她的日子過得容易些簡單些平淡些。對出國留學,她也不甚在意。不過,想到唯有藉此可以離開香港和四姨夫婦,她就不敢懈怠了。 不論對於欲挽韶光者還是度日如年者,時光一樣無情流逝。 兩年學業轉瞬結束。校方在副校長浦女士的幹練推動下,很快替程敏子辦妥了前往英國樸茨茅斯一家著名女子文理學院讀書的一切手續。敏子在暑期結束前一個月,從寄宿宿舍回到四姨家裏。她打算收拾一下行裝,小住幾天就啟程去英國向學院報到。 她乘的士回家,用鑰匙輕聲開門進屋,然後脫了鞋,換穿拖鞋,拾級上樓。長年臥床的弟弟的屋裏有音樂聲響傳出。她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旋轉門把,推門進去。 敏子猛然驚呆了。 隻見姨父全身赤裸,站在床沿,而另一個女性的赤裸肉身則彎腰俯向床裏,雙手支在床上。姨父的下體貼著她的翹高的屁股,他的雙手恰好扶在她腰臀的兩邊。 他們兩人好像正用身體在相互撞擊著,女人頭發披散下垂,嘴裏還有悶聲悶氣卻頗有節奏的咿嗯之聲。 敏子呆立在門口不能動彈。 亂扔在地下的,是名叫蒂瑪的那個年輕印尼籍女傭的花裙和內衣內褲。 她聽不到床邊一男一女的驚叫聲,也看不到他們臉部的表情。她回過神來,迅速退出,把門關上,逃到樓下,略一思忖,又走進樓梯拐彎處的一個小儲藏室,在裏麵鎖上了門。 敏子開亮電燈,坐在一口箱子上,猶自喘息不止。 她當然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但是這個場景之怪異與醜陋,卻是敏子生平絕未見過也根本無從設想的。 於是她懂得了姨父這個人的全部表情和舉動的含義,也知道了他和四姨的關係為什麽一直表麵和睦實質緊張,還明白了四姨為什麽會感歎說,“女傭不用不行。長年不換不好。經常調換更加不好。” 她決定,等到樓上那一男一女處理好善後事務各自躲避起來以後,再想辦法溜出去,像剛剛回家似地重新從大門外進屋。 敏子無意中一抬頭,看到木架子上有一捆用橡皮筋紮起的郵件。 她認得出那是大陸寄出的信件。因為信封的紙質極差。上麵有自己熟悉的大陸郵票。 她順手拿下一看。 她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是媽媽的筆跡。 當過法院書記官的媽媽的小楷書法是大有根基的。她的鋼筆字也極為漂亮。 是媽媽寫給四姨和姨父的信。 照例敏子絕不偷看別人的私信。 但是她忽然有了一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膽量。她抽出信紙來逐封細讀。 總共六封信。發信地址是敏子不知道的一個地方,一個江蘇縣城農村的社、隊。 敏子終於知道媽媽的下落了。 信是媽媽從大西北南歸以後寫的。信上寫了曆年的遭遇和目前的境況,寫到跟幾個子女的失散,如今跟大婆兩人相依為命------敏子的熱淚撲簌而下,哭得幾乎哽咽。“媽媽啊媽媽!”敏子在心底裏力 竭聲嘶地喊著,“媽媽!大婆!” 從信件的內容看,四姨她們從來沒有給媽媽回過信。 媽媽非常為難非常羞愧地向四姨乞求經濟援助,或者請四姨設法轉請大舅救助----因為媽媽和大婆兩人現在靠農活工分活命,因勞動力不足而吃不飽穿不暖----但是,媽媽非常訝異何以一直收不到四姨的回信------ 寫了六封信以後,媽媽就不再寫了。 短短的幾分鍾裏,敏子明了了,人,有些人,可以狠心卑劣下流到什麽程度。 敏子把信件放回架子。她抄下了媽媽的地址,再細心核對一遍。 其實她已經牢記在心了。 十一天以後,敏子帶著原先準備去英國讀書的全部行李和錢款,從香港歸返內地,來到大婆媽媽身邊。 敏子從此留下,不願再去任何別的地方。 大婆和媽媽的身邊,是敏子流浪的終點。這裏雖然沒有普通中國人都有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可憐財物,卻有十九歲的程敏子所渴望的全部東西。 花費不少口舌和周折,經過層層的審察、查核、申報、批覆,敏子總算在媽媽原籍的公社生產隊落下了戶,成為一個農民。 在這裏,她送走了自己從十九歲到三十三歲的全部花樣年華和青春歲月。 她送了大婆的終。 她使媽媽的煉獄般的老年生活變得有照有顧,有依有靠;不再視活下去為畏途,不再帶著無望的期盼和心碎的遺恨。 敏子回鄉的第二年,中國就爆發了被稱做為“文化大革命”的全國性動亂;波及農村的時間,要比席卷城市的時間略晚。但因農民的低文化、劣素質,那裏的翻江倒海就更加荒唐和殘忍。 敏子被加上“香港派遣特務”的可笑罪名遭到批鬥、毆打和逼供,處境比五十多歲滿頭白發回鄉已有好幾年的媽媽更為艱險。那時她們已經被革命造反派從原住的祖宅上兩間很好的磚瓦房裏趕出,蝸居在公社早先燒煮豬食的一間灌風漏雨的棚屋,恰與“老革命”五保戶俞小毛為鄰。 某晚,敏子在飽受批鬥後,被關在小隊一間倉庫裏寫交代。 敏子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交代。 她也不願像所有被批鬥對象那樣,往自己頭上亂扣滑稽可笑的帽子。她不求暫時的脫身。她知道,“運動”不收場,是脫不了身的。 她隻寫了幾行字就不想往下寫了。寫不寫是一樣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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