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十六)

(2004-05-13 17:20:15) 下一個
敏子的大腦是活躍的。她不停地在觀察,在感覺,在理解,在分析,在總結。因而她的認識能力在不斷提升,她的心靈情緒在隨時平衡。而且,敏子還有更幸運的福事:在她身心不斷康複的過程中,馬主任和郭聖逸不約而同、自覺自願地當起了她的老師。恰恰是這兩個在地堡裏像鼴鼠般鑽進鑽出的人,比誰都體認到對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給她灌輸知識,跟治愈她的傷殘、養壯她的身體一樣重要。 馬主任教她數學、化學和物理。他沒有課本,憑胸中的積累來教。敏子讀過初中,略有一點基礎,但兩年的離亂生活使她忘得差不多了。老馬的本職工作非常簡單,每天到固定的觀測設備那裏錄取數據,回來交給小郭分析,並拍發電報向局裏、縣裏和各個農牧單位通報氣象水文資料;遇有情況,則發出預報或警報。上次的風災,馬、郭兩人已經向各方麵發過警報,但真正重視的倒是哈薩克牧區的幾個大隊,多數機構是置之不理,甚至根本無人收看報告。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邊疆山區,許多政府機構形同虛設,平時甚至無人上班,文書檔案極不完整,正常職能若有若無。每一個人都在忙著利用職權經營私利,吞占公有物資,或者行獵玩樂,跟相鄰的部門做權物交易。所以,管理極其鬆懈,紀律非常散漫。隻有設卡收費的交通機構,有罰款之權的專管機構以及捉人關人的公安部門,則是個個精神抖擻,夜夜燈火通明,處處一絲不苟,事事大獲全勝。也正因如此,馬主任和小郭兩人,素來非常空閑,有的是大把時間,可以盡情地把胸中的全部學識傾囊傳授,並且從中得到無限樂趣。馬主任教的化學是生活裏最切身最實用的化學。他不講元素周期表,也不寫化學方程式,他談的是化合、分解、置換反應的原理,在生活中的酸鹼識別應用,以及一些常用藥物的基本化學概況等等。其實,中學化學對人的終身用處,僅隻如此而已。物理的力學、光學、電學,他提綱□領地講了一些公式和換算的方法,還讓他的高足做一些習題;數學他著重於簡單的代數和幾何,敏子對幾何更感興趣,對於點、線、角、圓所生發出來的關係與變化她簡直是著了迷。敏子是一個乖學生、好學生。沒有人學得比她更專注更傾心了。這倒並非出於對馬老師的敬愛和感激,而是她認識到這是自己千載難逢的機會,是她失去爸爸失去小哥之後無意間獲得的一個真正的福份。敬愛和感激是自不待言的,以敏子的純潔心懷和高尚教養,對有恩有德有惠有愛於自己的人,她自有其最得體最足夠最美好的領情知恩之態,這是無需很多言辭很多行動很多表情的,隻要有一種真正發自內心的呼應和情感的滿溢就傳遞了一切。老馬是時時獲得了他能希冀的最大回報和莫大快慰。在一個粗木桌上,鋪一塊小黑板,他手拿粉筆(與小郭分頭外出時互相留言用的),用他那夾雜寧夏方言的普通話,不厭其煩、不憚其勞地講解時,隻要看到敏子那雙清可見底又幽黑深邃的眼睛那麽認真那麽虔誠地望著自己、好像恨不得要把自己講的每一個字都吸進腦子裏去時,老馬就覺得自己以往所曾受過的一切打擊都微不足道了。 郭聖逸所講的課實際上更能充實敏子的心靈。他講文學。他從堆滿半屋子的書山裏翻出荷馬的<<伊利雅特>>、<<奧得塞>>,周作人在解放初翻譯的希臘神話,老版本<<聖經>>和韓侍桁譯的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歐洲文學之主潮>>,告訴敏子西方文學的兩大源頭----希臘思潮與希伯來思潮對歐洲文學的影響;敏子似懂非懂,但內心充滿喜悅。這些書籍以前自己家裏全有。因為敏子還小,爸爸還沒有來得及教她。但這正是爸爸想教我的學問。這正是爸爸想做的事情。現在有人接著做了。書,永遠是最能吸引敏子的東西。當她如饑似渴地讀完周作人、羅念生翻譯的希臘悲劇,朱生豪翻譯的莎劇全集,薄迦丘的<<十日談>>、喬叟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以及十八十九世紀歐洲文學的一些代表作品後,她對郭聖逸的論述就開始明白了,對這個瘦骨嶙峋、寡言少語、每天要閉眼打坐二小時的男子就滿懷敬愛之心了。郭聖逸讓她自己閱讀作品遠遠多於向她傳授思想。他讓她看,讓她想,有什麽感想和疑問,再提出來談論。郭聖逸的藏書驚人地豐富。“他把工資的絕大部份都買了書。上蘭州一趟,回上海一次,返回時就像出嫁,得用駱駝去車站馱回來。但還是不耐他看。不多久,又嚷沒書看了。”老馬告訴敏子,“唉,這年頭,讀了一肚子學問,有什麽用?讀了這麽多年,好像就是為了教你而在備課似的。唉,多好的孩子。多可憐的孩子。”敏子側著頭想著。她不知道該如何接口。過了一會,她歎了口氣,“他要是認識爸爸,兩個人就有談頭了。” “是呀。我們要是早點認識你爸爸,他,恐怕也就不會餓死了。” 於是兩人就沉默了。 過了一會,敏子突然問:“他,不寫文章?” “不寫。”老馬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麽?”敏子很驚奇,“不是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嗎?” “我問過他。他說不寫。他連日記也不寫。” “倒是固執。” “是聰明。”老馬說。“他說過,為什麽寫?投稿?沒門。現在報刊隻要捧場拍馬文字。留著自己看?又何必寫。思想都在自己腦子裏存著哩。傳諸後世?他不要。他連婚都不想結。代都不想傳。” “那他讀那麽多書幹什麽?” “什麽也不幹。為的就是清醒地活著。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說,人活一世草生一秋,也就幾十年的光景,活著總得活個明明白白,不能渾渾噩噩,像牲口一樣。” “清醒了不是比渾噩更痛苦?” “這話問得好,敏子。” 聽到誇獎,敏子難為情地一笑。 “我想你沒講錯。但是他寧肯痛苦地清醒。這是他的事。你不用學他。” “嗯----”敏子拉長聲調在想著怎麽說,“學,是不學----但也可以參考參考。” 馬主任笑了。“每個人都不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今天我們在一個屋裏睡覺在一個鍋裏吃飯,但我們的將來不會一樣。尤其是你,人生還沒有----或者說剛剛開始。你應當努力爭取去過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人家有的,你也應該有,你不用放棄。” “我覺得你們的生活沒有什麽不正常啊。” “這是一個深奧的問題。所謂的正常,我指的是相對的概念。如果 絕對起來,就看怎樣認為。認為正常,就是正常。” “我認為正常。”敏子肯定地說。 “不要太早下結論,敏子。”馬主任嚴肅地說。他的態度把敏子嚇了一跳。 “我,我,”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是說,那你,怎麽能在自己感覺的不正常裏優哉遊哉地生活呢?” 敏子嘴裏說出“優哉遊哉”四個字,又把馬主任逗笑了,但他心裏承認敏子用詞正確。過了一會,他說,“你,認為我們的生活優哉遊哉?” 他的話音剛落,郭聖逸一腳跨進,“誰優哉遊哉啦?” “敏子說的。她問,我們怎麽能在已經感覺到的不正常裏照樣優哉遊哉地過日子。” 郭聖逸臉上的表情複雜起來。他放下手裏的馬籠頭和鞍子,坐在一個石墩上,向著敏子說,“我等了三天了,你還沒回答我,<<番石榴集>>裏,你最喜歡哪一首詩?” 敏子知道,小郭不願意談論剛才那個話題。但她不知道為什麽。她怔愣了一會,才慢慢說,“喔,我沒告訴你嗎?這幾天談的東西太多了,把這忘記了。嗯,我最喜歡濟慈的<<夜鶯曲>>。這首詩爸爸也給我讀過。我最喜歡它。” 小郭的臉上綻出笑容。“很好。很好。敏子。我也很喜歡。梵樂希那本<<水仙辭>>呢?” “當然!”敏子叫了起來,“當然喜歡!”她接著又說,“你以後 不要再問我最喜歡哪一首詩了,好不好?” “為什麽?” “我怎麽能比較、評定?太難了。好詩我每一首都最喜歡。” 當他們兩人談起這類話題時,老馬就做不得聲了。不過,當聽眾的興趣他永遠是濃厚的。古文觀止、唐詩宋詞他肚子裏有,清人的筆記小說他也讀過不少,但西洋文學,他就一竅不通了。 敏子怎麽也不會想到,關於“優哉遊哉”的話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又一次改變了她的生活和命運。 在第二年的開春,一天趁她騎馬出去尋找父親墓地的機會,小郭跟老馬商量要送她去上學。 “我早有此意。”馬主任吸著他的漢白玉嘴子旱煙袋說,“就是怕,怕,” “怕什麽?” “怕你舍不得。----才,才,沒提。” “實話,舍是舍不得。”郭聖逸□然說,“但是,在這種生活裏,畢竟極不正常。是嗎?” “就是!”老馬幽幽地說,“咱們是受苦受難,逆來順受,看破紅塵,隨遇而安,卻讓這個小妮子品出來個優哉遊哉。隻怕她這種日子過慣了,不羨紅塵,這就害了人家了。人畢竟應該過正常日子。正常 日子過得平庸不平庸,看人而定。” “對著哩!”小郭極表讚同。 “你看去哪裏合適?” “專區衛校。倒是大專級別。學個醫療,荒年餓不死窮郎中。今後有別的出息,仍可另飛高枝。你看呢?” “最好不過!當然還要聽聽她自己的意見。” “不能在這兒耽擱了年歲。金縷衣,少年時,耽誤了怪可惜。” “不跳出戈壁灘,這娃就給活埋了。”馬主任吐出一口濃煙說,“手續方麵,有麻煩嗎?” “問過蔣校長了,要參加統考。讓縣裏出個證明,能考上,進了學校就進集體戶口了。” “好極。”老馬磕去煙袋裏的餘灰,“她不肯咋辦?” “我想會肯。她極明理。不是咱不疼她不容她,是為她前途。在爹娘膝下,學校也是要去的呀。” 敏子那裏沒費周折。雖然感情上一時難轉彎子。解釋的語言實際上是多餘的,她絕不會往“推她出門”這點上去想。可惜的是郭聖逸那些藏書還未看掉冰山之一角。 “書你挑些帶上,”郭聖逸說,“我們倆開會啦匯報啦隔三差兩常往專區跑,你去了我們跑得更勤快。過年過節寒假暑假就接你回家。好不好?” “好當然是好。”敏子低聲說,“隻是----” “什麽?”老馬問。 “隻是----得破費你們----” “哎唷敏子你倒會客套!”老馬笑著說,“說這個,合適嗎?” 敏子忸怩了。 “不用擔心,敏子。”小郭說,“咱們兩人,工資加野外津貼、邊疆津貼、夥食補助、差旅補貼,平時又沒處花錢,供起你,餓不了自己。再說,我們的錢,花在你身上,最最值得。老馬你說呢?” “你好意思來問?”老馬瞪小郭一眼,又轉向敏子。“家,還是這裏。住址,就寫水文站。家長嘛,先寫你媽的名字,再寫‘寄父’----我老馬的名字。可以嗎?” “那,他,咋寫?”敏子指指小郭。 “我就別上榜了吧,”小郭笑笑說,極真誠的。“寫叔叔,不敢當 ,寫哥哥,又老了點,不上不下的,寫它做甚?” “那你,----就甘當無名英雄啦?”敏子問。 這句話把兩個男人逗得開懷大笑。 敏子一考得魁,分數是一千多考生裏的第三名。 《待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