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十五)
(2004-05-12 17:32:57)
下一個
誰也沒有想到,從一九六一年七月起,程敏子在馬主任和郭聖逸的戈壁灘水文站裏竟然生活了一年零兩個月之久。
她的腿傷實際上比馬主任最初診斷的要嚴重得多。在當時當地的環境條件下,不開刀、不用鋼釘固定斷骨,全靠自然生長愈合,不是很有把握的事。但是,馬主任不知憑了一股什麽樣的勁兒,堅持他的方法要比把不鏽鋼釘子放進姑娘大腿裏的洋辦法好得多。“上海、南京、廣州都行,蘭州不行。”他說,“一動刀,腿上破相不說,長肌肉就是難事。住在醫院裏,誰給送吃的喝的?這年頭,哪來足夠的營
養?聽我的,準沒錯。就在這裏。咱倆負責。我老馬就是要讓咱小敏子跳高跳遠賽跑登山。”
郭聖逸愁眉苦臉地作沉思狀。
“你不信?”馬主任來火了,挑戰似地虎視著他。
“信哩。”小郭柔柔地說,“隻怕女孩子家生龍活虎。俗話說:‘迎風的旗,頂水的魚,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驢。’她靜得住嗎?”
“你靜得住嗎?”老馬瞅著敏子說。
“為什麽不?”敏子說。“你,”她轉向小郭,“以為我願意當瘸子?”
“那就好。”郭聖逸說,“得受點苦。”
“肚子能吃飽,還有什麽是受不了的苦?”敏子張大眼睛,認真地說。
郭聖逸急忙轉身走向外麵。十六歲的敏子講這句話時的模樣,使他的眼淚直往上湧。
敏子以她罕有的順從和頑強,乖乖地堅持不動彈不叫苦。老馬用他的全部經驗和智慧,給她敷藥換藥,每隔幾小時就鬆鬆夾板,用熱水洗洗,不讓血脈阻滯肌肉僵硬。這兩個相依為命的漢子所能拿得出來的最上等的食物補品為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提供了養傷療骨的必要營養:有牛骨髓炒香的乾麵,有羊肝煮海帶的濃湯,有寧夏枸杞子熬的鹹奶茶,有野灰條菜拌黃羊肉做餡的合子------敏子不挑食不忌口,
給啥吃啥,津津有味,心滿意足,笑語歡聲不時從這個地堡裏衝出去,飄響在戈壁灘的穹蒼;她的快樂,她的歌聲,她臉上漸增的紅暈和越來越顯得緊仄的衣衫,都給老馬和小郭這兩個過著與世隔絕的悲慘
生涯的單身男人帶來莫大的快慰和享受。她是他們的娃兒,是他們的天使,是他們的精神寄托,是他們的生命價值;他們對她,小心翼翼猶如初生之嬰,虔虔敬敬猶如聖母瓷象;由於性別之分,每逢比較尷尬的服務治療動作,兩人總是一起合作,以免為難,以避嫌疑。敏子懂事,從不表露什麽規避和扭怩,對他們坦然如對父母,大方如對醫生。她很明白,應該把自己當小孩而不是當女人來看,應該把他們當
守護神而不是當男人來看。在這個地堡子裏,人間的常態和慣例是不存在的,人性的陰暗和扭曲也是不存在的。這是一段緣份,一個神跡 ,一片在那種繁華世界裏早已沒有的聖潔和真正的人際之愛。
三個月後,敏子能站立起來了。
老馬沒有透視設備,但他能夠憑目測和手感,斷定敏子的腿骨已經初步愈合。腿肌沒有萎縮,皮肉沒有疤痕,並腿而立,無論前看還是後望,外觀上毫無異狀。但是,老馬是謹慎的。他不允許敏子多站多立。他規定,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數分鍾而已。他知道,大骨的折斷,不是幾個月就能恢複一切功能的小傷。多站多走,可能造成傷腿漸漸變短的後遺。
敏子漸漸痊愈,兩個男人歡欣鼓舞中攙進了失落的憂慮。她好了,還有什麽留在這裏的理由呢?
郭聖逸策馬四處探訪,替敏子尋找家屬的下落。大婆、媽媽,還有朱媽,畢竟是敏子日思夜想念叨不絕的親人。一個小女兒家,畢竟應該回到親長身邊。
早在遇災之初的那幾天裏,聖逸即曾去縣政府民政局了解西勝農 場的情況。但是,局裏告訴他,由於風災摧毀了場部辦公室,所有的檔案、文件、賬冊、報表統統損失無遺。局存一份原始名單,因一年多來農場出走死亡減員嚴重,人數和姓名早已與實際不相符合了。這次風災,由各地各部門的人員分頭搶救,缺乏統一指揮調度,傷員由各單位火速直送各自的醫務部門,死者則由部隊戰士就地掩埋,所以對於人員的下落存亡,現在是一筆糊塗亂賬,誰也說不出個線索來。對這件事的清理,恐怕要等到各個收容醫療單位報告上來,統一核對過後,才能有個頭緒了。
郭聖逸在敏子初愈後,又出去查找過一次。各軍墾部墾農場及兵站等單位的大小醫療衛生部門都說收容過農場的傷員。少數死亡,多數治愈,有的發送回去原籍,有的帶了一紙證明逕回上海,有的與親屬取得聯係由他們領走,有的自願留下在當地做了農工,就是無人知道幾位老太太的蹤跡。
郭聖逸帶著這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回來,敏子呆了好久,倒沒有哭。老馬說,“安心。敏子。不管怎樣,你媽有文化有經驗有辦法,隻要人在,她不找到你是不會罷休的。是不是?”
敏子沒作聲,點點頭。
“我們反正一有機會,就替你找。”郭聖逸說,“隻要人在,還怕找不到?”
敏子看著他,沒有回答。
“飯照樣吃,日子照樣過,太陽天天出,我們總要活。爹娘生養我們,我們活得好,才對得住他們。對不對?”馬主任說。
敏子又看馬主任。她的表情有點怪。
“你們------不能----留我?”她問。
“誰說哩?”老馬一躍而起。“我是巴不得留你做閨女哩!”
“你願留下?”郭聖逸似乎不敢相信地問。
“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去?”
敏子沒有地方可以去。世界上除了這兩個人以外,好像沒有人要敏子。大婆和媽媽是一定要敏子的,但她們現今正不知流落何處。
馬主任讓小郭再去縣政府民政局登個記,備個案。以後萬一有人來找,也有個頭緒。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一臉不耐煩地懶洋洋坐下來,慢吞吞找出一張紙,在上麵寫下一行字,順手往一個什麽卷宗裏一塞,就仿佛把那個多餘出來的女孩子處理掉了,把郭聖逸打發走了。
馬主任又給自己的上級單位----省水利局發了電報,報告收容了一個農場風災裏受傷流落的女孩子,請求允準。一個多月後才來回電,說準許自行處理,但單位不管戶口、糧食、醫療報銷、入學等等一切事務。“唉,”馬主任歎一口氣說,“官僚成這個樣子。你不管,他不管,誰也不管。不過,誰要你們管著來哩?衙門不管,咱管。我也不是要他們管,隻是報個備,免得以後誰個來找岔子。他們這種人 ,找起岔子來個個都是行家裏手。”
小郭很陰鬱。
他越來越明白,在這個世道,人的價值是最被看輕的。這樣一個天聰地明、基礎良好、心地純善的孩子,竟然沒有任何機構樂意她存在下去、成長起來、有所造就。當年自己決定避世離群,再正確也沒有了。不必對世界、社會抱有希望,不必對這些當道掌權的人抱有期待。就這樣在戈壁沙漠裏苦修、自讀、冥思下去吧。
敏子還沒有從嶄新生活的新鮮感裏脫出心魂。對親人的牽掛懷念哪怕再強烈,也掩蓋不過深受新鮮奇異生活的說不出來的那種吸引。初來的幾個月因為傷重,因為配合治療,因為種種身體的痛楚與起居的困難,注意力完全不在人情事理的邏輯中。一個鮮活玲瓏的女孩子,處在夾板綁帶的半癱瘓狀況、處在時時緊張事事不便的被動境地,她是不可能有深遠的思慮和正常人在正常環境裏才有的心情的。現在腿傷基本好了,她對這兒的生活也開始熟習了,跟先前生活的情緒紐帶則漸漸鬆弛了。
找不到親人們。
老馬和小郭盡了最大努力。
有什麽辦法?
沒有辦法。政府沒有辦法。他們沒有辦法。我更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的事情多想多愁是沒有意義的。
我隻能接受命運。
有人命運好,有人命運不好。也是沒有辦法。我的命運就是這樣。先是沒有了大房子和上海女子中學的學生生活。後來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小哥。沒有了書本。現在又沒有了大婆媽媽。我孑然一身。我一無所有。我連螞蟻都不如。螞蟻有他們的集體。我沒有。我不知道算什麽。我沒有自己的家。我隻有幾件蔽體的衣服,還是舊的破的。
但是,我實在又是一個很幸運很幸福的人啊。
這兩個這麽好的人,不是老天降下世間來搭救我的天神又是什麽?如果在這裏的是爸爸,他也治不好我的斷腿啊;如果我成了終身殘廢,真是不如不活了。如果救起我的是小哥,他也弄不到這麽多的食物,好讓我長愈腿骨啊。這裏麵有沒有天意呢?是不是老天特別垂顧我呢?
在這裏,我受寵受疼,還受到極有禮貌極有教養的尊重,這一點 ,跟這個看起來這麽原始的環境是多麽的不協調啊;然而這是真的。這兩個人,不是“古之君子”,又是什麽?對於一個女性來說,尊重是首要的,施舍救濟如果不是在尊重中進行,那我寧可不受,寧可斷腿,寧可被老鷹當飯吃掉。在這種非一朝一夕的長期共同生活中,尊重尤為難得啊。我看得出來,他們,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來歲,兩個男人,都是用純潔的真心深愛我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麽可愛有什麽價值有什麽特點,讓他們這麽愛我,但他們是愛我的。大婆爸媽愛我,因為我是他們的骨肉;小哥愛我,因為我是他的妹妹和一起長大的玩伴;如今他們倆人愛我,一點也不為了什麽,因為他們在看見我之前根本不認識不知道我。也許,他們是內心很有感情而世上又沒有什麽人可以被他們愛?一定是這樣。兩個人在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裏,怎麽會不苦悶呢?於是他們就把全部無所寄托的感情傾注在我身上了。於是我就分外幸福了。人與人之間,看來確實有一種沒有目的沒有理由不圖好處的感情和愛,這種感情和愛在人類精神中也許就是最了不起的一種,因為這就是高度重視生命的價值,萬分珍惜生命的存在,把任何不相幹的人看得跟自己一樣重要,把別人的苦樂當成自己的苦樂。過去我不十分懂得什麽叫做人道精神人道主義,現在我完全明白了。我覺得,這是有別於同情的。同情心當然也是一種美好的心理,但同情心似乎總有一種限度,裏麵未必包含犧牲和忘我,而且難免有點居高臨下,因而父母對子女的感情就不能稱做同情。如今他們兩人,把房間讓給我住,把好床讓給我睡,把好東西讓給我吃;我舒適了他們就快樂了,我痊愈了他們就雀躍了,這真是隻能用“舐犢之情”來形容啊。我不又是萬分幸福的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