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十四)

(2004-05-11 18:36:21) 下一個
經過了文化大革命,眼看著從劉少奇到阿金等人的慘死冤死屈死 ,死在他們為之奉獻畢生虔誠和精力的黨、政府、或者說革命手裏,謝迎勝對政治已經徹底看透。一切都是手段,隻有權力,以及權力帶來的名利好處才是目的,才是政治人物孜孜不倦、無所不用其極地爭奪的東西。而一旦取得這些東西的人,無一不用這些東西來壓迫別人 ,壓迫自己的同誌,壓迫更多的人,壓迫所有的人。像劉少奇、彭德 懷這樣的人都逃不過慘斃在共產黨手裏的命運,大先生程忘言二小姐俞靜君還能有他們的活路嗎?然而,如今,自己還有官做,苦命的二小姐還活著,大弟弟混得不錯,我們必須利用一切機會和條件把自己 保護得更好。人生太短促,一晃,這輩子也就差不多了。我們,不能再做人家砧板上的魚肉了。 好在,政治的實用和無恥又使政治的形勢瞬息萬變。俞佐伯這類 的人,當年要是落在共產黨手裏,他的這顆人頭是無論如何難保的。但是,他逃出了生天,在外麵活得好好的,今天,這才突然變成共產黨的爭取對象。而共產黨一旦要爭取什麽人起來,倒真是不吝成本不 惜代價甚至不講什麽原則的。這正給我提供了一個幫助俞家翻身的機會。要翻,就翻徹底,不能猶豫不能謙讓。因為,過了這個村就沒有 這個店了;人事一變,政策一變,什麽都不行了,辦不成了。 在共產黨政權裏混了將近三十年,官位逐節上升,雖也跌過跟鬥 ,但這個跟鬥是大家一起跌的,因此就算不得跌跟鬥,至少不是自己 的差錯;謝迎勝尤其懂得權位的重要。在這個世界裏,權位是最有實際價值的東西。因為權位成了指認是馬是鹿、斷定是黑是白、決定人 的禍福存亡、裁處財產歸屬的唯一尊神。這裏不講是非不講善惡不講真假不講智愚,隻講有權無權。剛才那個什麽的雞巴幹部,在這塊地方,就是皇上就是大總統就是上帝就是真理就是黨中央就是公檢法。一切的一切他說了算。他把一隻腳踩在你的頭上,你就一輩子休想翻身。別看他級別渺小農村戶口收入低微一走出這塊地方就屁也不是,但在這裏,他比天大。權位,為毛澤東提供了像掐死一隻螞蟻似地弄死一個百戰不殆的元帥的能量;權位,也給這個農村小隊幹部帶來把別人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通。權位,在不講公平不講正義的地方就是人壓迫人的根源;權位,在沒有人格沒有良心的人手裏就是欺負弱小的惡勢力。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許多受盡欺壓的人奉旨起來造反,但隨即被鎮壓下去。因為毛澤東的本意絕不是要讓這種人翻身。他對貪官汙吏惡行的渲染隻不過為了挑起更多人對他們的反感以便調換一批新人上來做官。但是為了有效地掌控全國全黨,他不能不繼續給予他的官員以莫大的壓迫欺負別人的權位;因此,換來換去,政權性質不變,貪官汙吏滋生的溫床和速度不變,隻能越換越壞。因為換來換去,打掉的是對這個政權多少還有點責任心和主人翁精神的老部下,卻給無數心術不正投機鑽營的政治賭棍提供了一步登天的暴發機會。在隔離坐牢的那幾年裏,謝迎勝冷眼旁觀,看得真切。黨內的事,天下的事,一塌糊塗,不堪言說。前些年的三麵紅旗已經是發昏發瘋、之後的廬山會議已經是顛倒錯亂;沒想到接著還有更恐怖更荒唐更混賬的文化大革命。謝迎勝讀書不多,早年也算不上是個好學上進的正派青年,但頭腦一向清楚。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欺愚他蒙蔽他,讓他迷信盲從、喪失自己內心的良知判斷。這也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這也許就是智慧的種籽。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一畝土地可以生產二千斤以上的糧食,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小孩子們用鑰匙扣鋼筆尖陰溝蓋鐵門閂燒出來的鐵疙瘩可以製造飛機大炮,他也從來沒有相信過劉少奇真是內奸工賊而林彪先有那麽好後有那麽壞。一切都是謊言和欺騙,一切謊言和欺騙都揭示了那麽巨大的狡猾和不誠實。那麽多曾經贏得普遍敬愛的大人物都在那裏主動或被動地說謊騙人,比起年輕時代在馬路上結識的那些小流氓小地痞,那些大人物的謊言就顯得太無恥太可怕。因為他們手裏掌管著國計民生教育宣傳,他們已經把小孩子們教唆得是非不明頭腦昏愚知識貧乏心胸陰暗。謝迎勝早已感到,對自己的孩子們,他根本不能說什麽真相真話了。一切的現實都表明,一說真相,即受圍剿;一說真話,即遭清算。說真相真話的人因落難而可恥,圍剿清算的人因得勢而光榮。天下事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麽可說的? 於是謝迎勝也就尊信權力。權力雖然不是無限,但在一定範圍內,權力等於一切。有了權力,才不至於被險惡毒辣的小人踩在腳下, 才可以在這範圍內狠狠地打擊這種小人。謝迎勝知道,權力的得失,不在於工作做得好還是不好,而在於在黨內的上下左右關係。如今,文革結束,老幹部得勢。老幹部裏,以軍隊人事淵源為要。鄧大人如無將帥支撐,他的性命照樣不保。今天,自己深受省委書記親信,而省委書記的通天關係便是老帥及最賞識這位老帥的幾位元老。而且,毛死之後,不會再有翻天覆地的政壇內鬥。元老們的地位是沒有什麽人搖撼得了的。自己隻要行得正坐得直,權力不會像做夢似地被無端剝奪。跟小人們鬥鬥的資本是足足的。想到這裏,謝迎勝信心大增。 沒有什麽人經曆過的內心煎熬,可以跟此刻程之朗的心緒相比一下了。 經過二十年的生離(實際上跟死別已無不同),程之朗像夢幻似地來到母親身邊。但她已經垂死。 而跟母親生死相依的父親,早已葬身邊疆。 程之朗固然也曾有過長期的自卑壓抑、恐懼驚惶,但他的生活環境畢竟始終平穩,未曾大起大落。他不能想像,自己的母親竟然在這種駭人的處境裏度過她生命後期的漫長歲月。剛才那個小隊幹部的嘴臉,最充份地說明了母親除了饑寒貧病之外,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程之朗不用費勁就能想起母親留在他記憶裏的模樣。 畢竟是母親啊。 母親不是月份牌式的美女,但母親是美麗的;以她的坦誠,以她的可愛,以她的愉快,以她的善良,以她的才幹而美麗。在之朗的記憶裏,誰不對她心悅誠服?連無比威嚴剛毅的大舅,在他的二妹麵前,也不能不折減鋒芒了。 母親從來沒有中年發福的臃腫遲緩模樣。她永遠是輕巧靈活的。母親從來沒有城府閱曆的深沉世故。她永遠是信人人信的。母親精力充沛,從無倦容;母親振作頑強,從不傷頹。母親愛她的親子們,以她自己的方式,從不肉麻矯情,拖泥帶水。 但是,如今,她倒下了,不能動彈了,沉默了,不能言語了。 她給那種人間最低下最卑劣的家夥踩在腳底之下。踩了十幾年。 自己卻在上海做官升官,對她不聞不問。 官是要做的。為的是保護自己、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可是,自己,不正也是母親的家、母親的孩子? 現在自己也四十歲了,可以用過來人的心理去理解母親了。家破人亡、親子失散、孤苦伶仃、受凍挨餓、受欺遭壓,直到垂死,這是什麽滋味,什麽人生? 程之朗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看母親。他哪裏能夠設想,自己離家去上大學,父母和弟妹一起去火車站送行,所見母親的最後一麵,如何跟眼前的滄桑老婦連接起來?這兩張麵孔之間的演變,其中隱藏著一段什麽樣的曆史? 謝迎勝和程之朗兩個人,各自在自己的思緒裏抽煙默坐。 他們沒有感到屋外天色漸暗,暮靄四起,農人們紛紛荷鋤歸舍了。 門外響起了踢踏的腳步聲。還有“老革命”的含混不清的話語,間雜著一星半點的清亮的女人嗓音。 他倆不約而同地抬頭。這時,房門輕輕推開。 一個女人站在門沿。 她赤著腳,褲管綰卷直至膝蓋。手裏拄著鋤頭的木柄。 她的頭發有點散亂。臉上有著汗漬。 她是健壯的,身材絕不矮小。 她停頓一下,使眼睛適應屋內的幽暗。 她看到屋裏的兩個男人。他們正麵向著她一齊站立起來。 她的眼珠子靈活地輪流掃視他們。接著,她對著之朗開了口:“大哥?” 之朗猝不及防,慌無所答,迎勝急忙接口,“我猜著就是妹妹了 ,”他對她說,“他正是你的大哥,程之朗。你是敏子吧?” “是的。我是敏子。大哥,真的是你?”說著,敏子放開鋤頭,呆在那裏不動。接著,像她小時候一樣,眼眶裏漸漸聚滿淚水;不一會 ,熱淚洶湧而出。 她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雙手捂臉,嗚嗚而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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