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十三)

(2004-05-10 18:29:46) 下一個
迎勝和之朗麵麵相覷。 怎麽也沒想到的是,這竟是一間住人的屋子。 怎麽也沒想到的是,這間屋子竟會有活人住著。 怎麽也沒想到的是,俞靜君竟就住在這間屋子裏麵。 他們不禁東張西望,希望看到相連或貼牆的其它屋子,以證明這不過是一間灶屋、柴屋,或者豬廄、羊欄什麽的。 但是沒有。它是孤零零的,前不靠村,後不靠店。 然而它卻是最靠近小隊辦公室的一個屋子。 迎勝轉到側麵去探望,在西麵的籬牆上看見另一個小門。他抬頭一看,那個小門簷前還有一個獨立的煙囪。“看來,這裏住的不止一戶人家。”他壓低聲音對之朗說。 之朗已經嚇壞。他怔怔地站在那裏,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 他感到一陣難受。那是純生理的難受。像是心律不齊,也像那種早搏,又像自己的心髒一下子從胸腔掉落到了腹腔裏,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暈眩。他想回去,想去看醫生,總之是必須服藥,不然就不能支 撐。 “這裏好像有兩戶人家,”迎勝滿腹狐疑地對之朗重複一遍。 兩戶就兩戶。這跟一戶或者三戶又有什麽兩樣? 之朗像看著陌生人似地看著迎勝。 他不明白迎勝為什麽這樣好奇和新鮮。 程之朗似乎已經不在自己熟悉和生活著的世界裏,而是在一個夢 境,一個靈魂出了竅的軀殼裏;視覺、聽覺、感覺都跟自己的心神毫無關係了。 他不明所以地瞧著迎勝。 “喂,大弟弟,”迎勝伸出一臂推了之朗一下。“我們到了。” ----到了?到了哪裏? ----我們為什麽來? ----這是什麽地方? ----這個地方跟我有什麽關係? “哪個門?”迎勝自言自語地說。“你媽究竟在哪一間?” 聽到“你媽”兩個字,之朗這才回過神來,並聽懂了迎勝所講的話。他向四周張望,發覺朝南小門前的玉米杆柴垛和朝西小門前的柴 垛確是獨立的、分開的,兩個門前各有一個矮蓬蓋成的羊欄,各有一隻白色的山羊在懶洋洋地嚼草。“也許,也許,” “也許什麽?” “我也不知道。”之朗茫然地說。 迎勝發覺跟之朗講話已是徒然。他說不出理由地逕直走過去,走到朝西那個門前,伸手在門上輕敲兩下,隨後又轉身向之朗招招手。 小門“吱呀”一聲打開。 裏麵黑洞洞的。 一個上身赤膊,下麵隻穿一條褲腰折攏卷緊的老式半長短褲的老 男人站在門裏,手裏握著一把長柄柴刀,對著迎勝瞪目而視。 這人稀發長須,滿臉髒垢,雞胸駝背,一腿彎曲。是一個先天性的殘疾人。 “對不起,老伯伯。我,我們,來看俞家老太。敲錯門了。她在隔壁?”迎勝臉上堆笑說。 老人的眼睛倒是十分黑亮。他用嚴厲的眼光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 ,足足三分鍾不置一詞。 兩人用最誠懇的笑容接受老人的目審。 “哪以(裏)也(來)?”原來老人口齒不清。 迎勝初未聽懂,但隨即恍然。“上海。上海來。”他說。 “較(找)誰?” 這就是迎勝的聰明處。他湊近老人,在他耳邊輕聲說,“俞家二 小姐。” 老人把手中的柴刀向屋裏灶邊的黃豆杆柴禾上一扔。這表示他對來客已經放棄戒備。“你們希(是)息(什)麽銀(人)?” 迎勝一把拉過之朗,把他推在老人麵前。“這是二小姐的大兒子 。來看他娘啦。” 老人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化。半晌,他喃喃地說,“大兒己(子),大兒己(子),”他跨前一步,順手拉上自己的屋門。“跟我也(來), ”接著,他踩著搖晃的步子,蹣跚地繞到前麵,走到朝南那門前,一把推開屋門。“進去。進去。” “她在家?”迎勝極為驚訝。 她在,為何毫無反應毫無動靜? 她在,這人怎麽可以擅自開她家的門? 但是,迎勝還是笑著連連道謝。“謝謝你,老伯伯。” 老人雙手齊搖,“不用謝。己(自)家銀(人)。己家銀。” “你是----” “俞小毛。”自己的姓名他倒是說得字正腔圓。“(咬)老革命。現在,唉,新(身)體不金(爭)氣,變五保戶了。進去。進去。” 走進屋裏,房門隨即被老革命從外麵關上了。 兩人頓時陷於幽暗之中。 為什麽始終□無聲息? 他倆同時感到不妙。 最壞的境況之中恐怕還有出乎意料的更壞。 他們戰栗了。 “二小姐!二小姐!”迎勝用顫抖的嗓音輕呼。 “媽媽----”之朗的叫聲不似人聲。 沒有任何回答。沒有任何聲息。 迎勝心慌手抖地掏出打火機,打亮。 小屋裏的景象如電影蒙太奇手法似地漸漸顯現。 迎勝機靈,一眼瞧見床頭邊小木凳上的一盞美孚燈,忙去點燃 ,再把燈芯撚大。 屋裏亮了起來。 所謂的屋子,就是一邊有兩張蘆扉做墊木凳作架的床鋪,另一邊是磚瓦砌成的單眼柴灶,再加上兩個裝貨的粗木板箱組成的十平方不到的一個草棚子。所謂的牆壁,是雙層的蘆葦籬笆,綁紮在原根的樹木柱子上而已。屋裏很乾淨。地上沒有垃圾草屑。灶口的亂柴都掃在牆角。灶前有一口小小的水缸。地上有幾個裝糧食的麻袋。從細細的椽子上垂吊下不少籃子,每個籃子上都有布遮蓋著。 這是一個由世界上最能幹的、最負責的人操持的家。 這是一個你能夠看到人間全部由迫害造成的貧窮、卑賤、苦難、淒慘景象的家。 一張床上仰躺著一個人。一個老人。一個老女人。 頭發全白。臉容枯瘦。臉部和頭發倒是都很乾淨。 她躺著一動也不動。也不開口。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單。 她已經三度腦血管栓塞中風。全身都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但是,她仍能進食,因此她還活著。 她就是六十六歲的俞靜君。 謝迎勝的年近花甲的腦袋和臉部,程之朗的年屆四十的腦袋和臉 部,一齊從上方俯向老人。 他們都認出了、認準了她。不會錯。就是她。 盡管她已滿頭白發,盡管她已不動不響,但麵容還是端秀的,清雅的。幾十年苦難人生摧毀了她的軀體、精神和心智,卻奪不走她的氣質。 “媽媽,我是大弟弟,媽媽!” “二小姐,我是銀升呀!銀升!還記得銀升嗎?” 老婦人沒有反應。他倆又反複叫喚多遍,老人還是沒有聲息。 他倆對視一眼。 他們徹底喪失了信心。 他們分別在小凳和另一張床沿上坐下,摸出香煙來點火吸煙。 他倆誰也沒有留意到,老人的眼珠子略略轉動。兩個眼角裏有淚 水滲出。 謝迎勝和程之朗坐在小屋裏,相對抽煙,默默無言。 謝迎勝之不想離去,是準備等到那個持家的人回來。 他要見見這個人。他要向她(他?)表示敬意和謝意。 不管怎樣,不管這人是誰,不管我們頭上攤到了個什麽樣的世道 ,不管我們在這個世道裏混得是得法還是落魄;人對人,不講個真情 ,不擔個道義,不負個責任,就是混蛋,就是豬狗。老太太落到了人生的這個慘境,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在陪伴,在照顧,在伺候,也就是 老天有眼,洪福齊天了。 謝迎勝敬佩的就是這樣的人。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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