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十二)

(2004-05-09 13:39:40) 下一個
謝迎勝一直被關押到七十年代初才獲解放。那時省委、市委、公安廳全都換了人馬,他沒有回公安機關,而是被下放到省城的一個軍事工業單位做廠保衛科長。四人幫倒台以後,原先老總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接任省委書記,新書記找迎勝去幹了三年省委組織部處長。最近,省委書記調到鄰省,他帶迎勝過去擔任程之朗原籍所在地那個專 區的地委書記。謝迎勝是在解放後的第三年結的婚,妻子小他十四歲,是省京劇團的二牌花旦,因為丈夫在文革中被打倒靠了邊,她沒有資格出演革命樣板戲,這倒又成了四人幫倒台後的一項政治資本,後來就調進省文化局當上專門管理劇團劇場的科長了。謝迎勝在五四年生了個女兒,在五六、五七年接連生了兩個男孩,現在都已長大成人了。 兩人說罷各自的經曆,天色已經斷黑了。 迎勝招呼之朗在賓館餐廳的一間雅室共進晚餐。菜肴非常豐富。當時,全國各地還處在相當貧困的狀況,城市居民的主食副食都限量供應,生活日用品樣樣短缺。程之朗已在官場混久,對幹部們的特權享受司空見慣,所以並不少見多怪。 酒足飯飽,迎勝說:“我們言歸正傳。我,剛剛接手這幾個縣,正巧碰上你大舅這件事,家鄉的這攤攤,就歸我管。莫非這正是天意?我接到通知,馬上查找你父母的下落。你知道,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這事想都不敢想。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你父親,一九六零年就過世了。在大西北。你大婆,很硬朗,熬過了這最苦最難最危險的十多年 ,在七四年去世的,得壽大概九十多了----” 之朗沒有彈跳起來,沒有放聲大哭。他僵直了,硬木了,血色退盡,嘴巴張開,一些飯菜從嘴裏掉落下來。 迎勝放下筷子,伸手撫拍之朗的背部。 之朗機械地抹去嘴上的飯粒。用一種不似人聲的語音問道,“我 ,我媽呢?” “她還在。在鄉下祖地。說有個中年女人跟她一起過。我想,除了小妹,還有誰呢?” 之朗含義不明地“哦”了一聲。他的身體一直沒有動彈過。 “過去的事,總是過去了。沒法子改變了。死了的人,不會活轉來,不管死得多慘多冤。這幾十年,誰不都像做了一場惡夢?我們還活著,就要活得強點。你混得不錯。很好。總比被時代被命運淘汰好得多。混得好,不單靠運氣,要本事的。老實說,我比哪個都明白,你父母不是壞人。不管從什麽角度去看。他們如果算壞人,世界上的好人還值得別人相信嗎?但是,解放以後,一個‘好’字一個‘壞’字不由我們自己說了。有什麽辦法?沒有辦法。現在,我在這裏,沒有人會再迫害你母親了。當然,最好是趁這個機會把戶口遷回上海去。我想可能性是有的。在這個國度裏,沒有什麽事情是辦得到的,也沒 有什麽事情是辦不到的,隻在領導嘴裏一句話。現在上頭有指示了,我手裏的綠燈就盡管開,開到哪裏是哪裏。有人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話雖難聽,絕對是真理。我到這個專區,省委書記給我一 把尚方寶劍,兜底清除文革時期的三種人。你要知道,農村的事情不容易辦,老根老須糾結在一起,地頭蛇挨了一下整,過幾天還是一條地頭蛇。我大致摸了摸情況,有些解放初期土改時就耀武揚威的家夥 ,到今天還是神氣活現。農村裏新幹部、好幹部一直斷檔缺貨。書讀得好的小孩,進了大學,就遠走高飛了。農村幹部幾十年來多數是物質不滅廢物利用。整了打了撤了免了,過一陣,又複職了。因為他的後台老板在公社裏在區裏在縣裏還是一條活龍。我還沒有去過你家祖地。明天我陪你去。看看你母親去。不向下麵打招呼。我已經關照過縣委了。我說誰敢違令我就找他算賬。我們去看一看。不管怎樣,阿彌陀佛,你母親的倒黴日子總算過到頭了。現在,在這個地方,我姓謝的說了算。我不怕。省軍分區司令是我在老總身邊時結交的好朋友。他媽的,我怕誰?----” (四) 上午九點剛過,謝迎勝和程之朗就啟程了。他們乘坐縣委的小車到達建紅公社機關所在地的建紅鎮街上,下車買些煙酒水果糕點補品之類的東西,由之朗提著,再雇乘當地鄉下人稱的“二等車”----載 客的自行車----,直奔俞靜君居地的村隊。使他們驚訝的是,一提俞家故宅和老人,當地人竟是無有不知者。駛車的一個中年人一個年輕 人,對著兩個看似城裏模樣的乘客反複打量,然後,中年人問,“同 誌哪裏來?” 之朗不知該怎麽說,轉頭看迎勝。迎勝說,“大老遠。上海來。 遠房親戚。” 中年人點點頭。“我就是俞家同一個小隊的。這麽些年,沒見什麽親戚來過。” “是呀。”迎勝說,“文化大革命,誰敢來?” 那個年輕人說,“來是有人來的。不是抄家批鬥,就是提審外調。可密繁哩。文革結束,就不見人影啦。” “是的,是的,”這些話語使迎勝心境惡劣,使之朗心驚肉跳。 中年人接過之朗手裏的東西,把它們分開兩邊綁縛在自己車子座墊的兩側。兩人默默上了車。 沿著直通省城的公路不緊不慢地行駛,之朗不住地向兩邊張望,覺得家鄉完全不是自己記憶中、想像中的那個樣子。拐出公路,二等車轉向鄉間,景象大不相同,車子開始顛簸。“當心。抓緊我。”之 朗坐在年輕人的車上,那人說,“來過嗎?” “沒有。”之朗答道,心裏感到一陣慚愧。他很怕對方追問下去。 “也沒有坐過二等車吧?” “搭坐自行車是經常的。,”之朗說,“也常帶別人。不過座墊沒有你們的做得這樣講究。這,坐著很舒服。” 年輕人笑了,“我們是賺錢的。有人坐長路,一、兩個鍾頭,座墊不好,屁股吃不消。” “現在公共汽車四通八達,你們這種生意還有得做?” “公共汽車哪裏能跟二等車比!”年輕人自豪地說。“公共汽車有班頭,脫一班起碼等一個多鍾頭。公共汽車有上下班,太早沒有太晚沒有。我們是天亮半夜,什麽時候要什麽時候有,送客到宅上,來家 裏接人。機動靈活。你同誌約個日腳時間,到時我就在碼頭港口車站隨便什麽地方等你了。” “讓你這麽一說,二等車的優越性倒真是不少。” “你同誌是本鄉人嗎?” 之朗像怕露出什麽破綻似的連忙否認。“不是,不是的。” “聽你說話,倒是有一點點本鄉口音----” “不會吧?”之朗狼狽之極。他是最不願說謊的,尤其是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隨口說謊。 “俞家遠親?” “是的,是的,” “本家的,我們大致上有個數。遠房的,就不一定知道了。” “怎麽會呢?” “俞家老太,回鄉也不少年數了。一回來,鄉裏的老人都會記起當年的老曆本,什麽老老太爺、小老太爺在哪裏做官啦。多麽發達多麽 神氣啦。誰是誰的什麽人啦。你知道,本鄉本土,沾親帶故的人總有 一大串。舊時代鄉下事情少,老人們一輩子就看見那麽幾件大事,記 得牢牢的。老太太們不回來,慢慢就忘了。她們一回來,老皇曆就有翻頭了。不想碰到文化大革命,老太太們夠慘的。” “你說的老太太們----”程之朗戰戰兢兢地問,“是----” “大老太太。還有老爺的第二個女兒。都是老太太了。” 老太太?之朗不禁疑惑。在他們心目中,媽媽已經變做老太太啦?在他的記憶裏,媽媽還是二十幾年前的形象。她還隻有四十多歲, 挺神氣的。媽媽永遠是精神飽滿生氣勃勃的樣子。她因為活潑,開朗 ,愉快,因此靈巧,輕盈,沒有那種中年婦女的發福和遲緩的模樣。 二十多年過去了,之朗連媽媽的音訊都沒有,不要說相片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如今我自己的孩子都十多歲了,媽媽當然老了。不過,媽媽怎麽會老呢?這似乎是難以想像的事。這麽多年,媽媽怎麽不想辦法找我?不過,她如果來找我,我會怎樣?我不是不希望她們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嗎?我不是在心底裏已經跟父母劃清界限了 嗎?我背著反動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不是差點毀了前途嗎?爸爸媽 媽也不願把我的前途毀了啊。他們是希望我在這個社會裏----任何社會裏出人頭地的啊。因此,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正常的。我沒有什麽過錯。我不用這麽內疚。這是社會的變革,不是什麽個別人的過錯。 走在前麵二十米開外的迎勝坐的那輛車停了下來。 之朗的車子靠近後,也停下來。 “到了?就這裏?”不知何故,之朗又緊張了。他環顧四方,不見 近處有房屋。 “不。”迎勝說。“等等你們。這位同誌說,近了。小路難走。最 近下過雨,又出大太陽,爛泥路又硬又不平。我們走進去吧。” “不用車了?”之朗忙掏口袋準備付錢。 “還要他們帶路。”迎勝說,“這裏又沒有門牌號碼,一路問,招 麻煩。他們熟門熟路。” 四人在被自行車和其它車輛碾出來的乾硬了的車轍小路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 年長的那人摸出一包蹩腳香煙來。迎勝忙從口袋裏拿出“大中華 ”來分發。那人一邊替迎勝點火,一邊斜眼瞄他,問道,“同誌在上海當幹部?” “哪裏哪裏。你看我這種人像幹部嗎?出來探親,托人開後門弄兩包好煙放在口袋裏充充門麵罷了。” 那人笑了。“這倒也是。起碼角色口袋裏放的都是好煙。大幹部下鄉,口袋裏就偏偏放飛馬牌了。” “你同誌經驗很豐富。”迎勝笑著說。 “跑碼頭的,看得多了。” 之朗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禁對迎勝十分佩服。自己在廠裏雖然跟工人們也能‘打成一片’,但出來在社會上,他卻毫無與下層人民打交道的經驗。迎勝說過,他們這次僅以親戚身份下鄉。這樣可以了解 到許多真實情況。 之朗東張西望,覺得昔日家鄉的形貌已經無影無蹤。樹木非常稀少,隻在民宅的周圍略有幾株,難見一片蔥鬱之象。鄉人的住屋是分散的,矮小的,孤零的;多數宅旁,已無河溝,也無竹林。莊稼種得很緊密,河邊溝沿都種滿豆菜,屋上爬著瓜藤,宅門口長著茄子。整個鄉村,已沒有一寸空地。一路看來,瓦房居多,但茅屋也還不少。 沿路的住戶看到一行人進村,尤其有兩個陌生人,全家老小都擠到門口站在自家的屋簷下看著。 “尚發,載到好客啦?”一個老人銜著旱煙袋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老太的上海親戚,”中年男子答道,“鎮上生意。兩隻角子。”意思是油水不大。 “帶的貨色倒不少,”老人看著綁在車子座墊兩旁的包包袋袋。鄉下人對別人的財物永遠是敏感和眼尖的。 “上海來的嘛。” “也不少年啦。”也不知是何所指,老人感歎地拉長聲調說。 走了二十幾分鍾,尚發跟好幾批人拉話搭腔,內容都差不多。那個年輕人大概輩份小,一言不發,推著車子悶頭走路。 最後,他們繞到一排較大的房子前麵,行經一個開著門的辦公室模樣的房間。裏麵一個瘦高個子聞聲走到門口,向著尚發問道,“去哪裏?” “小屋裏來了上海親戚。”尚發一邊走一邊答,像是無意似的。 “唔?”瘦個子朝向迎勝他們走來。 尚發這才停步。 不知何故,之朗又發慌了。 “上海來的?”瘦個子對著迎勝問。 他們止了步。“是,是,上海來的。”迎勝說。 “幹什麽?”瘦個子的臉上毫無普通禮貌的表情。 “看親戚。” “誰?” “俞家的,應該說是程老太太----” “你是什麽人?” “她夫家的親戚。” “有工作證嗎?” “有。當然有。” “看看。” “沒有帶在身邊。出來看親戚嘛。” “有介紹信嗎?” “沒有。探親也要介紹信?” “誰說不要介紹信?” “我倒不知道有這個規矩,”迎勝說,又加了一句,“下次來就曉得了。” 迎勝補充的那句話起了緩和作用。瘦個子的火氣上來又下去了。 “下次要帶。”他說,“你來看的不是別人,是地主反革命。知道 嗎?你在上海幹什麽工作?” “商店營業員。” 瘦個子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你呢?”他轉向之朗。 “他是我侄子。”迎勝說。 “你啞了?自己回答!” “我----我在小學教書----”之朗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這時,趕車的年輕人湊向尚發輕聲說,“二叔,我先走一步了。車錢你代我收----” 之朗聽見他這麽說,連忙掏出一張一元人民幣票子塞在那人手裏。那人說,“找你八角。”他正要摸口袋,之朗說,“不要找。不耽擱你了。多謝多謝。” “你倒闊氣。”瘦個子對之朗說,“你賺多少錢一個月?” “五十幾塊。” “告訴你們,”瘦個子提高了聲音像在萬人大會上宣布什麽政策似的,“這裏是革命的農村人民公社。跟階級敵人來往,人民有權力監督你們的一舉一動。你們帶來的東西,先放在小隊辦公室,要檢查檢 查。” “檢查什麽?”謝迎勝來火了。之朗瞟了他一眼,他隨即會意,又 接著說,“都是剛剛在街上買的,發票還在這裏呢。” “你說啥我就信啥,我還當得成這個革命幹部?”瘦個子譏笑地說 ,“尚發!卸下來,提屋裏去!” 尚發向迎勝橫了一眼,取下車上的包袋,一聲不響地拿了就進屋去。 “請你開個收據給我。”迎勝說。 “又不是賣給我,開什麽收據?” “不給收據,我問誰要去?” “你敢在這裏糾纏?” “你不拿我的東西我跟你糾纏什麽?” “走!” “我不走。”迎勝說。“要麽把東西還我,要麽給我收據。” “阿叔,走吧。東西----他們檢查好會還給我們的。”之朗不想把事態擴大。不過,他也從來沒有想到,農村的基層幹部竟是如此霸道 。到了這裏,就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不怕。大天白日,誰能把我東西拿走?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王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笑話!”瘦個子對尚發說,“去!去叫幾個民兵來!”他又轉向迎勝,“馬上就讓你領教領教什麽是王法!” 之朗擔心極了。他不想在這裏大鬧一場。原先講好了先隱姓埋名來瞧一瞧的。何況,跟這種村隊幹部鬥鬧,有什麽意思。 沒想到迎勝即刻落蓬。“好了好了,不要麻煩民兵了。請你檢查好就還給我們。好不好?我們走啦。你做的這個幹部,擔的這個責任 ,我又不是不懂。” 瘦個子輕蔑地撇撇嘴,回轉身子進了辦公室,把門“砰”的一聲甩上了。 尚發推著車子一言不發地繼續引路。五分鍾後,他們走到一間歪歪斜斜的茅草屋前,他停車止步,向迎勝伸手攤掌。迎勝拿出一張五角人民幣票子放在他手心裏。他沒有收回他的手,而是三個指頭一起招動,意思是不給滿一元他是不會罷休的。迎勝再給五角,他這才向迎勝投以陰險的一瞥,轉身上車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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