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三十二)

(2004-04-27 18:18:38) 下一個
兩個星期後,瞿雅嫣接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通知,她被任命為上海市人民政府外事辦公室某處的副處長。 瞿雅嫣仍舊住在她的大宅裏。這所曾經做過中共地下鬥爭秘密據點的豪華洋房,自此成了上海市政府一班巨頭宴飲舞賭的私人俱樂部。凡是裏麵燈火輝煌之時,門口除了汽車成行之外,總有警察 軍人站崗。雅嫣春風得意,革命並沒有革掉她原有的生活方式。變做統治階級之後,物質生活上的享受有了政權力量的後盾,更奢糜更無忌了。雅嫣當然對潘市長感激不盡。她看出,掌權者的一個意念一個吩咐,足以決定一個或許多人的終身禍福。權,是多麽重要多麽有用的東西啊。 兩年後,瞿雅嫣由潘市長作伐,嫁給國務院外交部的一位年長她二十一歲的副部長,隨即跟從丈夫進京調到外交部升任某司的司長。 後來,潘市長因反革命罪被捕入獄時,瞿雅嫣由於已在北京而幸免於遭受株連。 過了幾年,瞿雅嫣的父親想回國看看。他了解到國內的困難情況,就出資買了兩艘八千噸的貨輪,裝滿化學肥料,雇人直駛回國,送給祖國政府,支援社會主義建設。這事轟動一時,因為愛國華僑瞿老先生給許多在海外猶豫觀望的華僑開了一個先例作出一個榜樣;使他們知道,給這個政府燒點香進點貢,他們的“外逃反動資本家”的帽子立刻會變成“愛國華僑”的桂冠,回來就會受到意想不到的盛大歡迎和隆重接待。於是瞿雅嫣又成風光人物。瞿老先生見到女兒嫁了大官做了大官,光宗耀祖,歡喜都來不及,覺得這小女兒在眾子女中是最有出息的一個,自然想不起她當年“劃清界限”的絕情話來了。雅嫣準假一個月,陪父親各地走走,第一站當然就是故居上海。他們回到家中,看到家裏一切未變未動,悉如原樣 ,瞿老先生十分感慨。“悔不該信聽了種種反共反華宣傳,把共產黨想像得很可怕。真是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啊。阿嫣啊,爹地錯了。我不應該叫你二哥出來的。他在國內,更有作為,你,不就是榜 樣?我想讓他回國發展。你看呢?” “不,爸爸。不要讓他回來。”雅嫣斬釘截鐵地回答。瞿老先生有兩個驚訝。一是阿嫣改口不叫“爹地”而叫“爸爸”了。二是她竟不讚成二哥回國。 “為什麽?” “請原諒我不作解釋。總之,二哥不必回來,聽我的沒錯。你,暫時也不必考慮回國定居的事。這,以後再說。” 瞿父一臉的疑惑,但他不作聲了。女兒總有她的道理。不說也能理解。對國內的實情,畢竟她最清楚。她果然對這幾年來她自己的情況、國內的情況、許多親友的情況一字未提。 瞿雅嫣到上海老家第三天的晚上,有人按響大門的門鈴。雇著看守老家的女傭出去打開大門,一輛吉普車後跟著一輛黑汽車開進院子,停在門廳前的車道上。 雅嫣走到門廊下觀看。黑車門開了,走下一個戴著扁舌開普帽的寬肩中年漢子。雅嫣開亮階前的門燈。 中年漢子穩步走到雅嫣麵前。 雅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顯然未曾相識。 那人不說話。他見雅嫣的疑惑模樣,就脫下帽子。 雅嫣這才覺得有點麵熟。肯定在哪裏見過。“你是啞巴?”她沒好氣地說。 “不是。”那人說。 憑這兩個字音,雅嫣仍辨不出來是誰。“請自我介紹一下。” “在下姓謝,名銀升。謝銀升。瞿司長貴人多忘事啊。” “啊!啊!銀升!謝,謝同誌!”雅嫣驚叫起來,“你這家夥,裝什麽神弄什麽鬼!”她熱情伸手,謝銀生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你現在神氣了,都有警衛車開道啦!”雅嫣說。 “怎麽神氣也神氣不過外交部司長大人啊。” “你怎麽知道我在上海?怎麽會來看我?你現在在哪裏?”雅嫣 連珠炮似地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噢,對不起,請進,請進。我太激動了,把你堵在門外,真抱歉。” 進屋後,分賓主坐定。茶水送了上來。 銀升解釋,他是看到報紙上登載的美國華僑瞿老先生愛國盛事,以及外交部司長女兒瞿雅嫣陪同參觀訪問的長篇報導才略知她的 近況,於是專程來看望她。 雅嫣講述了解放以來的經曆,自然不忘那倒黴的最初。“我幸虧去了北京。不然,潘的案子,我跑得了嗎?”她輕聲說。“也實在不明白,他這人,怎麽可能是反革命?” 謝銀升搖著頭說,“不明白的事多著呢。不明白就讓它去。反正沒叫咱去解決。是不是?” “這倒也是,”雅嫣說,“現在做事做人講話,不比從前,要特別當心了。我說,叫做,開一隻眼閉一隻眼。開一隻眼是看文件看形勢做工作。不該看不該想不該做的事,就閉上那隻眼睛。” “一點也不錯。”銀升說。“我們盡管做了幹部,畢竟還是小八蠟子。上麵叫做什麽就去做好,旁的事一概不看不聽不想不幹。多見多想,就找麻煩了。” “我現在在外交部,平安多了。輪著自己做的都是技術性資料性的瑣碎事情,擔的責任不大。” 謝銀升說,他的名字,已經改成“迎勝”了。這是他和他的頂頭上級阿金一起被調去軍隊在一位老總身邊做保衛工作時,那位極通文墨的老總替他改的。“又是金銀又要高升,太俗氣了。保留原來的音,我替你改為迎勝,迎接勝利,多好哇!”老總要在城市工作,身邊需要熟悉城市鬥爭的同誌。阿金和他,深得老總歡心。 老總調北京後,他迎勝轉業到上海的某個鄰省當了省公安廳的副處長,負責刑偵工作。 講完各自經曆,兩人都很感慨。總之是覺得這個新社會跟自己以前想像的很不一樣。不管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人,懲罰起來過於嚴酷,弄得整個社會既壓抑且恐怖。而且,經濟也不見得比解放前更好,人民的吃、穿、用都限製起來了。尤其令人恐懼的是,現在,不管什麽人,不管多高的革命幹部,都不能隨意說話了,“禍從口出”已到了空前可怕的程度。 “記住,”謝迎勝拿出當年一度曾是雅嫣上級的腔調說,“不論對誰,千萬不講不利於黨和政府、當地領導、頂頭上司的任何語言。哪怕憋得要死,也不吐露一字。因為,說,是無用無益而絕對有險有害的。要知道,沒有人熬得過那種審訊;到了我們那裏,哪怕他再厲害再堅強,也會變稀屎巴,最後磕頭求饒,把跟什麽什麽人講過的什麽什麽話和盤托出。於是就牽進了一大串人。我在舊社會坐過國民黨的牢,比起我們現在的專政監牢,那玩意兒簡直像兒戲了。我讀了幾本蘇聯的黨史,知道了當年布哈林等幾個跟列寧一起革命的元老,一旦被斯大林搞倒,一個個都成了軟吊;認錯,服罪,辱罵自己,乞求饒恕。想想吧,自己都承認了這麽嚇人的罪行,還能指望寬大過關?誰能抹去這些黑字落在白紙上的罪行?” 謝迎勝盡管講得粗魯,但雅嫣還是聽得心驚肉跳。她想起了陷在獄中被判重刑的潘某人。他也熬不過去嗎?謝迎勝講得一點也不錯。這些,大家都懂。隻不過由一個公安處長講出來,就分外真切了。 沉默了一會,雅嫣自然而然地提起俞懿君和她的一家。迎勝也不知道大先生程忘言和二小姐俞靜君的近況。因為他的表姐範玉屏告訴他,早不和他們來往了。這是表姐夫邱仁傑的吩咐。對邱的這種態度,謝迎勝是反感的。“他們這家人,拿學問來說,是頭等的,拿人品來說,也是頭等的。誰比我更清楚?程家吃什麽,表姐有什麽吃,程家穿什麽,表姐有什麽穿。玉屏長玉屏短,簡直像老祖宗似的掛在心上念在嘴上。怎麽能一腳踢開?這就是革命者的品質?我看不對。我這人不成大器,一個情字一個義字還是講的。大先生是讀書人,見著小孩就要教他們念書,這種人會是壞人?誰這麽講,我謝迎勝就要離他遠點了。你看呢?” “當然。當然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是,誰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管得了那麽多嗎?” “我對他們,念念不忘。在他們家的那些年,我進進出出,像一家人一樣。誰也沒把我當外人下人。我想去看看他們。需要的話,幫上一把也好。從前,清幫洪門都講一個不可忘本忘恩哩。” 兩天後,一個外交部司長,一個省公安廳副處長,相約一同前去華山路探訪程家。那個大房子早就變成軍事部門的禁區房屋了。 去鄰近的公安派出所了解,由於不是辦公,他們是單身便衣乘坐公共車輛去的。對方態度很壞。兩人亮出身份後,被留置在派出所, 經向兩人的單位直接徵詢核實後,才換了所長出來賠禮道歉笑臉接待。所長翻了檔案,告訴他們,這戶人家,已經搬遷,後來被動員移民西北墾荒去了。 兩人不禁麵麵相覷。心中明白,這家人凶多吉少了。 謝迎勝記下了遷徙的地點。他準備有機會時,或自己或派人去該地探尋這戶人家。如能找到,一定想辦法幫他們南遷回來。 過了幾個月,謝迎勝所在的省公安廳接甘肅省公安廳的通知,該省的兩名通輯逃亡要犯已在甘肅酒泉市落網。由於經查逃犯未在甘肅省作案,此案按規定交還原通輯單位審辦。謝迎勝由副廳長金 德鄰(即謝的老上級阿金)批準,親自帶領五名幹練刑警赴甘接收犯人。他向阿金報告,要求順道去阿克塞縣探尋程家下落。金副廳長同意了。至於將來設法在本省安置這一家人,金說,“這不是我們 能夠決定的事。還得由上海方麵作主。不管怎樣,找到再說吧。” 他們乘坐飛機到蘭州,再轉機到酒泉。犯人的移交手續辦完後,迎勝留下四人在酒泉等候,自己帶了一名得力助手,乘坐市公安局撥給他們使用的一輛小麵包車,行了兩天兩夜顛頗震搖險情頻生的山路,來到一群矮平房座落在一片山坡地的的阿克塞縣縣城。一路上,迎勝已在心中暗暗叫苦了。這樣的大漠平沙,這樣的荒山峻嶺,這樣的不見人煙,這樣的惡劣氣候,這一家人還能有活路嗎? 他們連同司機三人在縣城招待所休歇。因為進入西勝農場還有一整天的山路。他們準備第二天一早動身。就在他們洗臉抹身完畢,打算去縣委食堂嚐嚐野羊肉的滋味時,戈壁灘上刮起了百年不遇 的颶風。颶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縣城所在地之受到微小影響。據第二天縣委得到的情報,重災區正是西勝農場。 當謝迎勝他們到達目的地時,那裏已經房毀人去。 謝迎勝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麽恐怖的景像。人類的生活用品似乎經過粉碎機的軋滾,再被鼓風機吹向天空,然後撒落大地,零散滿處。那一個個被揭去天靈蓋的地窩子,活像周口店山頂洞人的史 前生活遺址。他想起了大婆、程忘言、俞靜君和孩子們,不知道這可親可敬的一家人現今在不在人世。他對著風後的遺跡看了很久。 他相信,沒有人能給人間帶來真正的公平。 這,是公元一九六一年七月的一天。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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