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二十七)
(2004-04-22 17:41:14)
下一個
毛澤東對邱仁傑的親悅和信任,是他不為人知的一個方麵的表現。他把這點隱藏得很深。他不給邱高位,不讓邱成為自己手裏的可靠表決力量,不把邱放在核心決策機構之內,形跡上也不跟邱過份接近。在旁人眼裏,邱是毛的一個讀書朋友;毛在某種意義上是個讀書人,因此他需要讀書朋友。章士釗也是,但章名位年歲太大,且是黨外名流,毛不便隨意差遣,更不能與之密談國事黨事。邱是老黨員,忠誠可靠,穩當謹慎,在黨內是少有的散兵遊勇,不屬任何人的派係班底,倒是直接在精神氣質上與毛相通;而且,毛通過多次傾談,察覺邱學問深廣,眼光敏銳,事理通曉,思想深刻,對天下事,實在比自己的一些重要僚屬見得更透徹。而且由於邱始終置身事外,不涉切身利害,沒有得失私心,不圖升官晉級,所以對毛無須過於拍馬溜須,肉麻歌功頌德,倒能暢直無忌,說些不太逆耳的忠言;以毛的個性心理,這種人的真心忠言他倒是聽得進的。同時,因為邱隻不過是一個類似文書的低微角色,他的動靜不會受到密切關注毛一舉一動的文武大員的留意,毛就隔一陣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密遣邱仁傑出京,到下麵去了解自己從黨係政係的正規報告得不到的信息和實際情況,有時也直接讓邱做一些他不想假手體製係統的事情。所以,實際上,邱仁傑是毛的一個秘密諮議顧問和一個不拿上方寶劍的欽差特使。當然,毛並不差遣邱幹什麽打草驚蛇的大事。一切都是靜無聲息的。
這次毛找邱談話,目的隻在證實邱與劉少奇的關係。如果邱隻看劉接手了國家主席大位的眼前風光而說些言不由衷的捧劉之話,那麽毛對邱就要另作考慮了。幸虧,邱能堅持說真心話,哪怕聽起來有點像對新主席的不敬也照說不誤,這就使毛心裏非常舒服。因為那時劉的權勢如日中天炙手可熱,黨政軍內一片擁戴之聲,哪怕這也隻是對毛的“英明決定”的恭維,但實際上已使毛敏感易挫的情緒大受損傷 ;今天,邱先生先說“考慮接班最好不要太早顯露傾向”,繼而又說對劉“隻有佩服而無親近”,最後再說劉“文采風流半點也無”,這就表明,他對劉沒有好感,在眼前這種形勢下,這話就可信可感了。而且,以毛的感覺,邱的話是極其真切一針見血的。因此,毛十分高興,一高興,就授予了邱前所未有的大權。
拿邱仁傑來說,他雖然參加革命多年,是個徹頭徹尾的共產黨員,又一直身處中央機構內部,但他骨子裏仍是一個讀四書五經出身的文人。忠君愛國,服從領導,是思想的主導;“士為知己者用,”是
行為的準則。既然自己投身的政黨、信奉的主義勝利了執政了,他便不會懷疑其正義性和適用性,因為他已是統治隊伍的一個成員。在這個隊伍裏,因了種種機緣,他成了一個禦用文人,處身天子左右,常
能蒙召陛見,私下暢談無忌,所呈的忠言有時也承見訥,對他這個讀書人來說,此生的榮耀已達極頂。當然,以邱仁傑的深刻與明達,對於毛的專橫任性反覆無常,對於一人濫權所造成的種種禍害弊端他心
裏是十分清楚的,但他知道根源在於黨內民主精神與製度的難以確立,這又是這個黨的多數核心成員的共同責任了。總而言之,在這個隊伍裏,毛過於強大,別人過於弱小。毛的強大來自他對整個人性及其
每個部下的個性的深刻認識;他知人善任、知人善馭、知人善打;而他下麵的多數人,對毛都了解不足,了解不深,了解不全,這就使他們不能結合成一股製約毛的力量,隻好反過來單獨求取毛的好感與信
任,這樣,就使毛對他們各個擊破起來往往易如反掌,從而得以永保一己的最高權威。廬山會議是一個明確的宣告,表明不管其人功勞多大地位多高,隻要對毛有分毫的冒犯,就會落到最慘的下場。既然如此,邱仁傑當然不會自找晦氣,去披毛的逆鱗了。然而毛要你說話時 ,不說,或說假話,或說敷衍話,又是絕對混不過去的,在這種時刻,邱仁傑就掌握了一個不欠不過、不溫不火、寧真勿假,寧錯勿偽的 尺寸;對任何別人多說貶話少說褒話,對毛奉承時務必搔其癢處,點其最為自得之穴,這樣就能收到屢獲嘉許的效果。當然,這還需要一個真正不求個人好處的心理基礎,有了這點,毛便不會從其人的私心動機去辨味他的語言,便對他有了破格的寬容。這,也就是邱仁傑能夠長期得到毛的友情的過人之處。一句話,他對毛的了解,超過了許多身居高位的龐然大物。這,又不能不承認得力於他的博學善思,能夠通過次數不多的直接溝通對毛的心理與個性形成比較逼真的印象。
邱仁傑是頗願得到一個女性助手的。但是他絕不主動提出。不提任何利己要求,是他的一貫原則。這個原則使他長期以來不受攻擊不遭猜疑。他知道,許多人的失敗,即源於此。
在他的心目中,他想要的人,是他多年前在上海見過一麵的F 大學的中文係年輕女講師兼黨支部書記柳葉舟。這個女性,無論哪一方麵,都符合他的理想。
(十一)
經過六個晝夜中間三次換車的火車途程,再加上兩天三夜的敞篷卡車在山路上的顛頓,流民們到達目的地--甘肅省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西勝農場”--時,程忘言是被四個漢子從卡車上抬下來的
。他已經不行了。像他那樣的精神與體質,根本不用問為什麽會不行的。他已經奄奄待斃,手不能動,口不能言。
這裏是位於已入新疆境內的祁連山脈中段當今山脈南麓的一塊戈壁灘石礫地。甘肅省移民局之所以選中此地開辟“農場”,隻因為這裏群山環峙,地麵尚平,近處有汽車路可通。當然,除非提供交通工
具無人插翅可飛也是當局的一項考量要點。這批流民,雖然在法律上不算罪犯,但也是這個社會的嚴密控製對象。把他們弄到這裏,就不準備讓他們離開一步,直至他們葬身荒漠。
清晨無風,戈壁灘上倒也別有一番風光。雖在早春,地上大小石礫中間破土而出的駱駝刺棘、芨芨草、蒲公英以及許多不知名的野草已經頑強吐綠,準備迎接自己天定的艱難命運。
程忘言一家,包括他的四十七歲的妻子俞靜君、八十二歲的大媽、六十三歲的朱媽和十七歲的幼子、十五歲的幼女六口人,開始了數億中國人中絕無僅有的無法想像的苦難生活。那時,麽弟程子菽正在上海南洋模範中學高中二年級就學,妹妹程敏子在上海第二女中念初三。妹妹的幼稚園老師、程忘言的關門弟子、後來在古籍出版社當編緝的始終獨身的陳煙波女士曾提議讓兩個孩子留在上海由她照顧以免斷送前程,但孩子們不願跟父母分開。而且,麽弟說,幾個老人去大西北,身邊沒有年輕人照應,是肯定不行的。那時他已滿懷挑起家庭重擔的男子漢氣概。陳老師徵得程忘言的同意私下勸過敏子,因為忘言內心對這女孩充滿歉疚之情:當初給予她一個美好人生的心願未到她長大成人就變成了對她的莫大坑害;忘言希望陳老師能夠說動敏子,不要讓她成為自己家庭的殉葬品。但是,妹妹熱淚迸湧,什麽話也不說,一味搖頭。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家不想要她竟會被說成是對她好;她也不明白離開了爸爸媽媽大婆小哥自己還會有什麽快樂和前途。所以越勸她越悲傷,最後,程忘言和陳煙波師生倆隻能淚眼相向了。“讓她跟你們去吧。我不忍再傷她的心了。”陳煙波說。“畢竟孩子要的是愛而不是什麽抽象的前途。”
“隻能這樣了。”忘言長歎一聲。陳老師並不知道敏子不是程家的骨肉。這一點,忘言全家絕口不說。朱媽也守口如瓶。
為了避免過於傷感,陳煙波講定到時不去給他們送行。
戈壁灘“農場職工”的生活,可以用餓、凍、累、苦四個字來概括。剛到時,有別處調來支援的機耕隊的數輛拖拉機在石礫遍地的“農田”上翻耕一遍,由於硬石太多,場長、大隊長、小隊長號召職工
用手挖掘和搬掉它們。一個多月下來,三百幾十名上海居民和他們的半大孩子們居然用大大小小的尖棱石塊壘出一條幾公裏長的水渠。代價是六、七百隻手的皴裂、開口、出血、結繭和關節變形。夥房做飯
要用柴禾,每個家庭必須按人口向夥房交足從戈壁灘上挖出背回的荊棘才能領取數量不足果腹的麵條和饅頭;於是,每一個勞力身上沒有一件不破的衣服。高原地帶的乾旱、山風和要走幾裏路才弄得到水,
使這些特別喜愛整潔的上海男女不久便個個變得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累苦的勞動、饑寒的身體、憤恨的情緒、絕望的心理,使這些從上海出發時還是相互同情彼此關懷熱心攜助的人們過不了多久便開始粗言
髒語,惡聲相向、變態扭曲,冷酷無情。
程忘言的幸運在於這個家裏畢竟有老少四個女人。男人在瀕臨絕境的時候身邊隻要有真正愛護他的女人在照顧他,他就能夠比較頑強地苟延殘喘。大媽創造了人類生命韌性的奇跡,八十多歲高齡除了越來越瘦竟好像越來越強,在朱媽的幫助下把忘言護理得漸漸有所好轉。靜君變成了強勞力,人家能做的苦工她件件能做,她動作迅速,嗓門粗響,十足像一個世代勞工出身的女搬運工或女礦工,身上每一個細胞的潛力都發揮出來,向降臨頭上的惡運作殊死的抗爭。麽弟之菽 變得高大但不魁梧,他沉默寡言,卻強韌堅定,對父母親長的關愛由於責任感的增強而日益顯著,但是卻越來越不喜歡作淺露的感情表示。對妹妹的嗬護是從來沒有鬆懈過的,因為她正在長大,因為周圍的人多數不是什麽好東西。妹妹敏子在人世間罕見的艱難困苦條件下像一株岩縫裏萌芽的野草般地度過她的青春發育期,雖不蓬勃茁壯,但平穩正常,身高有了一米六五,骨骼體型均勻,不見消瘦更不乾枯。這,應該說是小哥的功勞了。之菽頭腦靈活,不憚勞苦,他會翻山越嶺,走上幾十裏路,找到哈薩克牧民,用鋼筆、手表、銀匙、鏡子等等玩意去換回羊肉羊油青棵麥麵,下一次就帶上更多的東西去交換更多的食物,到後來一些牧民會直接找上門來,馱著整隻野羊和整袋青棵來換他家的東西了。這樣,程忘言就有了康複的希望,妹妹就發育成了一個健康的大姑娘,大媽和朱媽兩個老人,也能在灌風漏沙的地窩子裏安然地跨過這個許多比她們年輕得多的人都未能跨過去的生死坎兒。
夏天過去,事實證明在這種礫地上的墾荒徹底失敗。撒下去的種籽不是被餓壞了的農場職工偷偷挖出吃掉,就是出不了苗;即使萌出半寸小苗,也隨即枯死。在“八月即飛雪”的“胡天”,早秋的氣候就已十分歹毒,晨晚氣溫降至零下,中午日頭又曬得死人。狂風起時,飛沙走石,夾帶雹子雪花,遠處崗嵐一片混沌氤氳,天空猶如墨染;颶風說停就停,霎時間又是晴空萬裏,靜□寧謐,好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世界宛如一張照片似地永恒定格在眼前。--對這批上海人來說,人世的最後一道關口橫到了腳前。因為,氣候哪怕再壞,隻要吃飽穿暖,生命的動力就不至於無理斷源;然而,就在那年,周圍的甘肅省著名產糧地區如武威專區、敦煌專區、張掖專區都因浮誇成風謊報產量而造成了饑荒,何況乎這批光吃飯不產糧的上海流民,有誰來關心他們的饑飽和生命。糧食定量日漸緊縮,住地四圍方圓數裏之內野草全被啃光,小動物小生命諸如野兔、山鼠、毒蛇、蜥蜴、沙蟲、蠍子、螞蟻,都被餓得窮凶極惡的上海人吃得斷種絕代;倉庫裏的存糧存油,剛運來未至半夜就被偷盜一空;從縣城來的警察捕了一些人去,其餘的人則極其羨慕地看著他們被五花大綁押走,因為人們通常相信,坐牢是有牢飯吃的,不管豐年荒年,不管不坐牢的人是否尚且餓死。
“農場”裏的人開始死亡。先是病人、老弱、幼嬰,後是孤苦無告的單身漢,再是除了夥房給的一點點飯食之外得不到任何補充來源的人,最後是自恃年壯出力最多的中年漢子。到年底,總共五百來口老少流民,隻剩下三百來人了。程忘言瘦得隻□一副骨頭架子,因為肝腫,肚子突起,肚皮像透明的鼓膜。他氣息日微,已不能進食了。
一天晚上,他對一家人說,“我……捱不到明天了。”
麽弟半跪在他的地鋪前,沒有作聲,隻是凝視著父親。
“沒事的,忘言。冬天過去,開春就好。”大媽說。
“大先生睡吧。說話傷神。”朱媽說。
靜君嚶嚶地哭泣起來。那時候,人們是沒有放聲大哭的中氣的。
妹妹驚醒,揉著眼睛,坐起身子,恐懼地輪流看著大家,最後看父親。忘言的眼珠子轉向敏子。他定神看了她一會,眼角裏滾下一粒 淚滴。妹妹見到爸爸流淚,猛然從被窩裏躍出,撲向爸爸,緊緊抱住他的頭,大聲哭喊道,“爸爸!爸爸!你,你,你為啥哭?為啥?為啥?”
“妹妹,小心別悶著爸爸,”大婆說。
妹妹看看自己的手臂有沒有壓著爸爸的鼻子和嘴巴。但她不肯鬆手。哭聲變成了悲號。“爸爸!爸爸!”
忘言不再說話。他任讓妹妹環擁著自己的頭,臉容漸漸舒展。
憑了這點赤子之愛,他不再感到對她有所虧欠了。
過了一會,忘言輕聲地、清晰地、緩緩地自言自語,“思想,止息了。”
程忘言在悲風怒號中,在一家人的默送下,閉上眼睛,永別人世,時年五十五歲。
這個夜晚,如果從時間上去推排,也許就是毛澤東找邱仁傑談話的那一陣子。不過,就算是同日同時,那種時間上的巧合並無任何意義。
程忘言被一家人細細揩抹一遍,換上乾淨衣服,包上被褥。第二天上午,由六個相同命運而尚健在的上海同伴抬著,去掩埋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山腳下的避風隘角。這是麽弟替爸爸選定的墳地。六個扛夫由於對程先生的敬重和對麽弟的哀憫,走這麽遠的路累得半死也沒出一句怨言。程忘言沒有棺木。他們挖了一個較深的方坑,麽弟和妹妹在坑底鋪上一層石塊,再墊兩條棉被,把程忘言葬了下去,然後再用石塊把坑填平。
大婆、朱媽、靜君都沒有去墳地送葬。在那個特定的時候,那種特定的情況下,人的實際、堅強或曰麻木、冷酷可以達到何種程度,是正常世界中的人們所不能相信和無法理解的。人的求生本能,使人
有一種自我保護反應,以免過度受傷。而人的細膩靈敏的感覺和充沛豐富的情愫,是在衣食飽足和有充分尊嚴體麵的存在狀態下生發的貴族化的東西。像挨餓的畜牲般地苟活的人,沒有這種東西。即使曾經
有過,也會磨滅殆盡。
隻有孩子,稚嫩的心靈未被社會化的意識弄得傷痕累累疤瘢滿布,他們的感情反應合乎常情,雖然他們對生死意義的參悟不及大人深透。麽弟和妹妹沒有多流眼淚。哭泣並非深沉悲哀的表現。人的悲哀
和傷痛到達極頂,他們就會連心底的嗚咽也發不出來。他們會變得異常平靜,勇敢地去做他們必須及時去做的事情。這時,那種深植肺腑的傷痛就開始轉化成某種決心和力量,奠定他們終生的活動方向和基
礎,如果那個死去的長輩曾經孜孜不倦地用最好的態度和方式教育引導過他的孩子。
麽弟和妹妹兩人,在送葬的叔叔伯伯走了之後,像小時候嬉戲那樣,找來許多深色的石塊,在爸爸的墓寢周遭挖地堆埋出一個易認易辨的方型永恒標記。他們用心察看地形,默記四周途徑。麽弟說,“有一天,我要回到這裏,把爸爸取出來,裝上棺材,運到上海重新安葬”。妹妹點點頭,“那時我們老了嗎?”
“不知道。最好不要太老。”
兄妹兩人回去的時候,緊緊地攜著手。自從他們長大以後,兩人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有肌膚之親了,連牽手也少有了。但是,這時,他們卻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像是不如此就不能獲得走回去的力氣似的。走著走著,誰也沒有講話;好像一開口,內心的痛楚就會衝決而出。走了約摸半小時左右,妹妹突然問,“誰教我們讀書?”
麽弟茫然。過了一會,他說,“隻好自己讀了。”
“你可以教我。”
“我隻比你多讀一點點。”
“一點點就一點點。”
“好的。”
兩人又不講話了。
走了一程,到看得見家門口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踟躕起來。
他們相互對望著。望著望著,突然同時放聲大哭,哭得癱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