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三)
(2004-04-29 18:05:13)
下一個
羅曉陽以為父親會用一套政治大道理來激烈反對程之朗這個候選女婿的,卻不料他說出來的竟是
令自己莫測高深的另一套接納程之朗的話,這真使羅曉陽吃驚不小。看來,父親確是有著另外一根腦筋的。但是,自己如何去建立或發掘這另外一根腦筋,就有點犯難了。
然而,不管怎樣,這件事讓父親這麽一說,本來複雜,就變簡單了。羅曉陽從直覺出發,是想要
程之朗的。她怕的無非是家庭主要是父親的反對。如果他反對,她就會跟程之朗吹掉,毫不猶豫。因為政治是一切的生命。政治黑了,在這個社會就別想有好日子過。要是自己早出生幾年,跟程之朗早結婚幾年,弄不好自己這會子也跟去墾荒了,這不就徹底完了蛋?父親的看法透露了他將會用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女兒的小家庭。有了這一點,羅曉陽就覺得程之朗樣樣都不錯了。
他們在一九六四年結婚。男方家長親屬無人到場,女方來了不多的賀客。羅少將說不必鋪張,買
一套當時統一式樣統一質量統一價格的簡單家俱,請兩三桌喜酒,發十斤糖果,做幾套新衣,休一禮拜婚假,搬進一套兩室一廳新村工房,事情就辦成了。本來,廠方對程之朗這樣的五類分子子女是不想如此慷慨的。還是羅少將以協作單位首長的身份親自威風凜凜地前去拜訪了廠領導,談了些工作上的事和不著邊際的閑話,最後告辭出來時,順便說起,你們廠動力車間的副工程師程之朗就快成為我的女婿了,今後雙方的關係就更密切了。此話一說,這套原已決定增配給工會主席的房子的鑰匙就像變魔術似地交到了程之朗手裏。
婚後的生活平平常常。程之朗出奇的好脾氣,是家庭和睦的基礎。對於自己程家的自卑感,對於
妻方羅家的敬畏感,使程之朗變成一個麵捏的人兒似的毫無主見和主意,一切唯妻命是從。羅曉陽隻以為天下的丈夫都該如此,所以安之若素,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羅少將對女婿不錯。他不把自己的好惡放在臉上。他的態度是合適的、合理的,如此而已。但是
,最知道父親脾氣的羅曉陽肚裏是明白的。要是父親不喜歡這個女婿,他根本不會去拜訪柴油機廠的領導。之朗也休想踏進他家的門。羅少將的潛隱的個性是異常暴烈的。
羅曉陽在南京大學讀的是外文係,畢業後分配在上海的一家辭書出版社從事一部英漢大辭典的編
輯工作。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羅少將嚴令女兒女婿千萬不要卷入,他們夫妻倆聽父親的話,什麽組織都不參加,什麽觀點都不采納,什麽活動都不介入,因此逍遙自在,清閑自由。工廠停了工,沒有什麽任務,程之朗指揮一些老年工人把機器設備維修保養得好好的,他知道天下大亂是不可能久長的,生產一定會恢複,大忙季節會到來的。曉陽編的辭典停下了。停下就停下,曉陽是不去替古人擔憂的。別看她觀點極左思想僵化,但對工作卻毫無感情對社會是極端冷漠的。她在骨子裏隻是一個顧家的女人,十分像她的母親。她母親出身一個沒落官宦世家,到祖父這一代就窮下來了,父親教過私塾,做過中醫,當過文書,最後在一家有名的大書局謀得一個校對的差事,就安定下來;因為以他的學問底子,別說是新文學書籍的校閱,就是古籍的分句標點也不見得難得倒他;以前的漂泊不定,主要是他本人的好高騖遠,總以為胸中大有丘壑而隻是懷才不遇,待到年歲老邁,才服了輸,懂得時也運也命也,半點不由人的;自己家族,已經顯赫風光了幾代,如今敗落,本是天數,強扭不過。不過,那個時代,新舊思想交替之際,在知識份子家庭,重男輕女習性已有改變,所以老先生把幾個兒女一視同仁,親自教得文墨皆有底子,也都彬彬有禮,教養有素。窮是窮些,但氣質仍有大家風範。羅少將草莽出身,書隻讀到初中,因為家貧,十幾歲就由熟人介紹上了民生公司的小火輪當衝茶送水的小跑堂,後來當了輪機長,卻再也升不上三副二副;一氣之下,搭上東海洋麵的海盜,結識了隱蔽在海盜群裏的共產黨,就此參加革命,在內河和海路上跑交通,用木船運送人員糧食武器到根據地;繼而上岸作戰,立下不少功勞。他雖然沒有什麽學曆,但極聰明伶俐,出海航行,書報雜誌是不離手的,因此閱曆廣泛知識豐富,絕對不屬“老粗”之列。他雖然從來沒有做過文化工作,卻自小仰慕知識分子中的德才兼備者,他看中的自然也是這種家庭出身的淑女。所以,他對自己的妻子是很珍視的;他認為娶這種人家的閨女,就確保了自己後嗣的質量。羅少將由於擇偶目標明確,所以建立起一個如意美滿的家庭,解放後宦途通達,官銜顯赫,身居要職,生活優裕,做妻子的當然唯丈夫的馬首是瞻,也不出去參加工作,成了一個一心顧家的高幹夫人賢妻良母。正因如此,當曉陽告訴少將父親程之朗的家庭背景時,他覺得女兒選的人正合自己的心意,即刻給予支持。但是,其隱曲心思,以當時的社會狀況和女兒的思想認識程度,卻又不便說穿。因為這個社會,已經到了即使是在當權人物的家庭裏,也不能暢所欲言的地步了。
實際上,羅少將的想法也不見得十分卓異獨絕,他的另一根腦筋也並非獨家僅有。解放以後,許
多共產黨高層大官,站在他們的優越地位上,擇偶、續弦或改娶時,差不多無一例外地選取的不是兩代逃荒三代討飯四代文盲五代貧農六代苦力的光榮翻身門戶的女兒,而多數是名門之女、大家閨秀,至少也是書香門第、高等學曆,還有不少是電影演員以及歌舞明星。可見,這另一根腦筋,在這個隊伍裏,是人皆有之的。而被種種“思想教育”弄壞了頭腦的下一代,卻比他們的父母教條八股得多,但是其實,這也隻是勢利而已。因為那種“地、富、反、壞、右”家庭,經過多年政權力量的反複打擊,早已困苦
不堪,變成徹底的無產階級了。而掌握了國家政權的“無產階級”,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很瞧不起真正的無產階級的。
程之朗就是程忘言和俞靜君的大兒子。他,在幼小時,當然是備受舉家寵愛的。但是,人們對幼
時的生活以及父母的寵愛往往最為健忘。因為幼小的孩子對環境的本質不具認知能力,對家長的寵疼關愛感到理所當然。所以,十幾歲以前的孩子,隻是在懵懂中成長,在混沌中發展,並無明確的自覺意識,更無深刻的判斷記憶。到了開始留意周遭認識環境觀察社會的年齡,程之朗的家庭就走向了衰敗沒落,父親母親先後遭到政治是非上人格定位上社會角色上經濟收入上的連串打擊,照顧孩子教育孩子影響孩子的能力急驟式微;做孩子在艱困處境中為了求取生存立足,不得不竭力擺脫家庭陰影的覆蓋,一方麵不再聽從家長的指導,一方麵也僅能從社會上獲得生存資源,再者離家進了大學,就漸漸與生養他哺育他的親長脫離了;再加上某些偶然的原因,甚至就此徹底隔絕了。程忘言對這點看得非常清楚,但除了痛徹心肺,完全束手無策。他原本對大兒子是甚寄厚望的,對之朗的家教和灌輸也最早最盡心,但是這孩子的興趣從十多歲開始明顯地偏離人文社會學科,不很吸收文藝的素養,理解的能力也並不令人鼓舞,忘言雖有察覺,但總以為不管如何,教育灌輸定會收效,所以不因成績之不彰而稍有懈怠。後來,之朗在高中爭取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受挫,在政治上不能獲得公平機會,對父母產生怨懟,態度上有所流露,言語上開始不敬,忘言心底所受刺激是很深的。大兒子最受尊寵,反過來悖逆也最無顧忌,這也正是人性的自然處。程忘言沒有扭轉孩子簡單頭腦的理由,喪失了是非道義上的力量,除了聽任自流,一點辦法也沒有。
程之朗不是一個天聰地明的孩子。當然他也不笨,但不具天賦天才的智能。他在學校裏的成績是
優等的,但這隻是努力的結果。他也看過不少書籍,但受益的最大來源不是文藝思想論著而是科技讀物。他也關心家庭,也記掛父母,但想得最多的還是自己的處境和出路。家庭環境相當優越和父母照拂過於充份的孩子比較不善體貼父母,因為對他們來說,一切來之太多太易,而且父母太有辦法,根本用不到他們操心,也沒有反饋的需求。待到一旦出現這種必要和需求時,他們就因沒有這個習慣和沒有這種能力而無動於衷。程之朗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當然是一個和善、誠懇、好相處的人,對身邊的一切別人都是溫良的,唯獨對父母他一點責任和心意也沒有貢獻過,他也不覺得有什麽過錯和不安。父母,家庭,以往的生活,幼時的記憶,都割斷了,遙遠了,消逝了,不存在了。不是他去割斷的,而是自然割斷的;不是他要它們消逝的,而是自行消逝的。在他心裏,沒有追懷,沒有悲傷,沒有對比,沒有深入理解發生在父母家庭頭上的劇變的因果意義的思索。這是某一類型人物的共同特點。這種人物不是少數。相當多的人,一般的人,不屬特殊型的人,就是這種樣子。對於這種人來說,沒有過去和未來,或者說,過去和未來是極其抽象空虛的概念;有的隻是眼前的現實。隻有眼前的現實對他們真正起作用,使他們思考和行動,高興和憤怒,消極和積極。或者,也有過去和未來,但這種過去和未來隻是跟眼前的得失有關聯的過去和未來,而不是宏觀曆史感和深層反思型的過去和未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