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二)
(2004-04-29 17:54:33)
下一個
(一)
程之朗在自己家的小院子裏給自行車補胎。
他這個上海某家製造柴油機的大廠的副工程師出身的廠級領導,幹這類活計是拿手好戲。家裏的
電視機啦、半導體收音機啦、電風扇啦、縫紉機啦、煤氣灶啦、洗衣機啦,從來不需要請別人修理。他隻要看看,聽聽,就知道毛病出在哪裏;一拆一弄,就複原了。
他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嘴裏叼著一支敦煌牌香煙,還從鼻腔裏哼著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
楊子榮的段子。在那個時候,人們除非悶聲不響,要哼,就哼這些。他有時候偶而也會哼唱出青少年時代所熟習的蘇聯歌曲如<<伏爾加河船夫曲>>、<<一條小路>>等等,以及小時候學鋼琴彈過的外國樂區甚至於聖誕歌曲,這時,妻子羅曉陽就朝他瞪眼睛了。“你,怎麽搞的?”他就馬上像犯了忤逆罪似地狼狽 一笑,“噢,對不起。”
“唉,資產階級的情調,真難改啊!”
妻子是嚴厲的。階級立場尤其堅定。
她跟之朗是南大同學,低他一屆;在校時就相識相愛。當她知悉他的家庭背景詳情時,曾經對婚
嫁的決定產生猶豫;但是,不料,她的爸爸,東北某海運學院的政委,海軍羅少將卻並不反對。他說,“這麽教條幹什麽?隻要這個人好,待你好,就是理想的對象,就可以嫁。他父母的問題又不是他的問題。你們如果成家,他就是我們家的人了。不就是轉到革命一邊來了嗎?”
曉陽愕然。“我本以為你會大大反對的呢。”
少將說,“女兒,我要跟你悄悄說一句私房話。我們在社會上,工作上,要思想對頭立場正確。
但是在個人問題上,不能不用另外一根腦筋去思考。婚姻是非常個人的事。兩人一起生活,你,做女人,過日子;做母親,帶孩子。選對象,第一要看人品,第二要看人品,第三要看的還是人品,因為這才關係到你的一輩子。其他的,一概不用多考慮。你看那麽多政治條件幹嗎?你又不是在選拔幹部。”
曉陽將信將疑地看著一貫極講政治的父親。“你看中他的是哪一點?”
“看中他的是你而不是我,”少將狡黠地一笑。
“你為什麽這麽護著他?”
“我護的是你,我的女兒。”
“把你的道理說出來。”
“那,我先問你,你為什麽跟他好?”
“我覺得他主要就是人品好。不過,也許是我被他迷惑了。”
“哪些方麵迷惑了你?”
“他人是老實的。很老實。態度誠懇。對誰都如此。”
“還有呢?”
“書讀得不少。知識很全麵。”
“還有嗎?”
“人很沉穩。從來不到女孩子堆裏去嘻嘻哈哈。”
“還有嗎?”
“手是很巧的。什麽事都難不倒他。”
“還有嗎?”
“照說,他是大少爺出身,不過,家庭破落後,倒也吃得起苦。在學校裏,他就靠助學金過。
很省。”
“那麽,沒有缺點羅?”
“缺點就是家庭出身。他父母都是曆史反革命。被動員到大西北開荒去了。”
“他的父母----過去是幹什麽的?”
“父親是作家,教授。五八年肅反複評時開除出校。母親解放前當律師,解放後在中學教書,因
曆史問題被逮捕,關了幾個月,保外了。他的大舅和姨媽去了台灣,還有一個姨媽在香港。”
“唔。”少將從鼻孔裏應了一聲。他轉頭看著窗外。過了一會,他問,“這些,都是他自己說的?”
“當然羅。”
“炫耀?”
“不是。他很自卑。”
“他跟父母有聯係嗎?”
“以前通信。後來斷了。”
“為什麽?”
“不知道。他說,六一年以後,再也沒有音訊了。後來,去的信都給退回來了。”
“他去找過他們嗎?”
“好像沒有。我想,他沒錢買火車票。”
少將沉默不語。過了一會,他說,“那麽,你說,我憑什麽要反對你們的事呢?他是壞人嗎?”
“當然不是!”
“拿我心裏的看法,曉陽,不管怎麽回事,對父母不好的人,才是不可信的人。他對父母,沒有什麽不好吧?”
“沒有。從五八年後,他說,家裏就沒錢接濟他了,他也沒有什麽怨言。他知道家裏不行了。”
“那麽,也就是說,他早就脫離了他的家庭?”
“可以這麽說。”
“你,怎麽看他的父母?”
“反革命。還要怎麽看?階級敵人嘛。”
少將又從鼻孔裏“唔”了一聲。“你的看法,從大道理來說,是對的。但對人,還要看看具體的
情況。”
“還會有好的反革命?”
“我沒有這樣說。”少將說道,“曆史問題跟現行問題有不同。黨有一條政策,叫做,曆史從寬。
曆史的問題是曆史造成的。我的意思是說,看人,不可教條,不可一概而論。”
“從政府對他們的懲罰來看,就知道他們是壞人。”
“壞人,當然要反對。但是,好,壞,這有一個標準的問題。我不想跟你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等
你年齡再大些,在社會上經事更多些時,你會明白的。”
“你還是沒有講出你的理由呀。”
少將驚訝了。“喔,不知道你這丫頭是這樣的一副死腦筋。我還沒有講透嗎?”
“沒有。”
“好吧,就跟你往透裏說吧。”少將用肯定的語氣說,“我看中的就是他的好人品。好人品跟家庭
教養是分不開的。”說完,他掉頭就走,留下一臉迷惘的女兒獨自在那裏發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