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七)

(2004-03-31 19:16:06) 下一個
然而,有一點,他是確信的:中國的共產黨人,一定有別於俄國的共產黨人。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袖,大多出生於清末民初,大多受過舊式教育,大多經曆過軍閥混戰、北伐戰爭和國共合作;其中一些人,本身就是從曆屆舊政府中蛻變出來的。他們的文化背景、個人曆程、思想來源、跟所有同時代的知識份子沒有什麽兩樣。一旦他們執掌政權,即使實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也一定是適合中國社會的社會主義。因為忘言知道,中共領袖,對於農工底層人民和中國知識份子,是了解得非常透徹的。 況且,在朦朧的期待和設想中,忘言認為中共至少會痛切革除國民黨施政中致命導亡的一切重大弊端。即此一點,忘言可以拋卻以前的諸多成見,矚望著新政權帶來的新氣象。 他認為自己跟國民黨政府沒有什麽割舍不得的血肉關聯。他相信知識份子應該持中立和客觀的立場,以自身不斷更新不斷豐富的獨立思想去推動社會的變革和文明的進步。因為知識份子是屬於國家和民族的,不應該跟從於某一個政黨或某一屆政府。如果共產黨的政府不排拒各類知識份子的各種不同形式的貢獻,他是擁護這樣的政府的。 想到這裏,有人輕輕敲門。 “進來。” 房門無聲推開。探入的是小半個男青年的腦袋。“大先生......”笑得極其真誠,“還認得我嗎?” “進來啊,”忘言站立起來。“隻看到這麽一點點......” 一個高大的身軀閃了進來,隨手在背後把房門推上了。他上麵穿著 粗布棉襖,黑色的棉褲在褲管末端用細繩紮緊,腳上是一雙黑麵淺口雙錢牌膠底跑鞋。他有點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兩隻手在褲管上擦來擦去。 忘言滿臉疑雲,打量著對方。 “我是庚生,庚生呀!”黑中帶紅的臉色,圓圓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和一笑一口整齊牙齒的大嘴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泛著青色。 “周......老周......庚生啊!” “喔!庚生!”忘言恍然大悟,“庚生!認得認得,當然認得,庚生嘛,怎麽不認得?唔......不過,確實不認得了。你好多時沒有來了.....你長得這麽大啦......坐,坐,” 庚生扭捏著,沒坐下。忘言伸出一手,庚生的右手縮了一下,然後 猶猶豫豫地伸給忘言。忘言把他的大手握住了。“來,這邊坐。”他把庚生引向靠南窗的一對單人沙發。庚生沒有坐下。 “坐啊,你這麽高,跟你講話我要仰頭了,”忘言說。 庚生這才半個屁股沾著沙發的一角,坐下側身向著忘言,一味笑著 。 “吃飯沒有?來了多久?”忘言說,“你上次來......” “七年。”庚生露著牙齒,“七年前,我十四歲。” “現在,喔,你二十一歲啦!” “二十一歲啦。” “吃飯沒有?” “吃了吃了,”庚生說,“在廚房吃的。” “要不要喝點茶?” “不要不要,鄉下人不喝茶葉水。刮油的。”庚生說。 “講是這麽講。你這麽壯,能刮掉多少?” 庚生又笑。 “你上次來,怕隻有這般高吧,”忘言用手比了比,“沒想到你成大人了。娶了親沒有?” “沒有沒有,”庚生的臉陡地紅了。“我是十七歲上拔高的,一下子所有的衣裳褲子都穿不下了。我娘說,你這麽個長法,我哪來這麽多布?” “高當然比矮好。你爹就不矮。” “現在我比爹高了。”庚生說。 庚生是廚子老周的第三個兒子。老周是俞程二家的同村鄉人。在這個家庭裏,傭人們都叫俞佐伯為“大少爺”,叫程忘言“大先生”。七年前,念初中的庚生放暑假,來俞家住了一個多月,忘言教了他十幾首唐詩,幾篇《古文觀止》上的短文,讓他做了三篇“作文”,每天寫三大張黃裱紙的大楷。忘言非常誇獎庚生聰明,字寫得好。忘言教書是有癖有癮的,真正叫做“有教無類”;不管誰家的孩子,凡來家玩,隻要待上一天,忘言就絕不放他過門,總要留下教點詩文,弄得有些小朋友從此不敢上門了。庚生是極規矩極聽話的。老周說,“你知道大先生教一個鍾頭課值多少錢?現在他不嫌麻煩來教你這個鄉下小鬼,真是千金難買,燒香磕頭求也求不到的。你替我好好用點功!”庚生念詩文,放開喉嚨朗聲而誦惹得懿君她們竊竊而笑,但有大先生誇獎,他倒是無所顧忌,我行我素。後來大家幹脆叫他“大喇叭”了。 “你......後來......讀書讀到什麽程度?” “高中畢業。後來就在鎮上榨油廠找了個工做。快三年了。” “賺的錢,還夠用嗎?” “可以可以。現在隻有一個妹妹在念書,可以過的。” “為什麽不考大學?”忘言望著他說,“你......底子很不錯的......半途而廢,可惜了。” “倒不是爹娘不讓我讀,是我自己決定的。” “為什麽?” “我......鄉下孩子,念這麽多書,有什麽用?心裏總想早點賺錢 ,讓爹好早點歇工,回家來過了” “唔,你的孝心很好,但放棄讀書,實在是可惜了。” “不可惜的。” 忘言不再跟他爭了。他望著庚生,忽然想起,“剛才大師母說你在找我?” “是呀。”庚生又扭怩了,他一會兒掰手指頭,一會兒用兩隻手在並攏的膝蓋上摩挲著。 “為什麽事呢,你盡管說好了。” “是這樣的......”庚生低垂著眼睛說,“我......還有我娘,我妹子,都......想叫爹回來......” “唔......”這一聲“唔”,含義似乎不太明確。 庚生突然泄氣了,他負疚似地偷望忘言一眼,“娘說,她是萬萬開不出這個口的。老爺老太太,大老太太,大少爺和大先生二小姐......這麽好的東家......前世積多少德也難覓難找的。做也做了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也過來了......” “不要這樣講。一個鄉土上的人嘛,祖上都沾點親帶點故的......自家人啊。” “我就說,我去跟大先生商量。我是大先生的學生哩。” 忘言大笑。“這倒不假。你在我的學生裏,資質列在上乘。《桃花源記》還背得出嗎?” 庚生來了精神。“一字不漏。到了八十歲上還能背能默。《鄭伯克段》、《鄒忌諷齊王》也是。” “很好很好。不管做什麽事,有點文化總是強人一頭。” “正是呢!我打了一年多油餅,後來老板知道我讀過書,也不像油頭滑腦的人,就叫我做管工,工鈿也加了一倍。” “那很好啊。你們是想叫你爹......告老還鄉,是嗎?” “就是這樣想。” “應該的。應該的。你爹今年......” “六十七了。” “六十七了?”忘言驚呼道,“在這裏,多少年了?” “我娘知道。她說,從老爺手裏做起,先在東北,後來去南京,再到上海。三十幾年總也有了。四小姐五小姐都是看著生下來的。” “喔!是這樣!也難為了你爹和你娘了......”忘言沉思著說。 “爹也常回家的,一年少說也有好幾次的。”庚生補充說,“娘說 ,男人家出去外麵當差賺現錢,女人家在家種田帶小孩,那些祖祖輩輩老老小小都種田的人家眼紅都眼紅不到哩。現在老了,油鹽醬醋的分量都摸不準足了,嚐味道舌頭也不靈了,手腳慢了腦子鈍了,做出來的菜不像樣子了;東家不辭退,自己也該識相一點告老了。” “你娘說的?” “一點不假。”庚生說。“娘在家裏,租幾畝田種,圖的是吃個新鮮瓜菜。現在腰板常常鬧痛,種不動了。她說,讓爹回家,湊點小本,到鎮上租個店麵,開個小茶館,叫爹燒燒灶火,她自己端端碗斟斟水,也就丟掉鋤頭鐵耙,過鎮上日子了。” “你娘會算計,”忘言讚同地說,“也真是個好辦法。跟你爹說了 沒有?” “說了。” “你爹怎麽說?” “爹說,你娘吃飽了沒事做,一天到晚挖空心思轉歪念頭。叫我怎麽去對大老太太開口?我走了,一大家子的飯誰來做?大老太愛吃什麽 ,大少爺口味怎樣,大先生什麽東西最消化,二小姐偏愛什麽,五小姐什麽最對胃,誰比老周更清楚?請麻將客用什麽菜,文人朋友拿什麽招待,做壽過生日每桌開幾個盆碗,翅席怎麽配,參席怎麽配,全在我老周腦子裏裝著哩。新來的人,要都學去,沒有三年五年,門坎都不知道在哪裏哩。我說,爹,你老糊塗啦。你以為你的手藝天下第一?全世界就找不到第二個燒飯師傅?這話一說,爹倒悶了不做聲了。” “庚生,你不該頂撞你爹。”忘言溫和而認真地說,“你爹,幾十年,把心思都放在伺候我們一家老小身上了。不說手藝如何,這點心意,我們是非常感激的。三十幾年,夫妻不在一起過日子,這份犧牲,委實不小。他應該回去了,六十七歲了,應該回去了......” “大先生也這樣想?” “當然。我讚成你爹回去。這裏的事,放下就放下了,掛心是沒有底的。說得不好聽點,我們沒有了你爹,不慣不便是一定的,餓瘦餓死是不會的。是嗎?” “我娘也這麽說的哩。” “跟大老太說了沒有?” “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先找大先生。” “這樣,庚生,你出去轉一轉,把大少爺和大師母悄悄找來,說我有點事。我們商量一下。不過我保證,一定讓你把爹領回去。” “也沒有這麽急。娘關照:等老太太找到新的燒飯師傅,還要讓你爹好好帶一段日子,然後回家也不遲。” “難得你娘這麽周到,”忘言說,“天下最可貴的就是這樣一份心意嗬。” 庚生把靜君請來,過了一會,佐伯推門而入。忘言把庚生的來意對他們說了。庚生知趣,躲回廚房去了。 靜君看著佐伯。大哥在場,她從不搶先出主意。 佐伯想了一會,問靜君:“龍港鎮市梢頭好象有三間門麵的平房,還在那裏嗎?” “當然在羅。”靜君答道,“老爹手裏一直租給一個染布作坊,勝 利以後退租了,記得還讓茅家的一個親戚住過幾年。房子是挺結實的,此後好象空關著。不過,我也很久沒有過問了,一直是薑先生照管著的。他有沒有經手租掉我就不知道了。” “你打聽一下。如果空著,就送給老周夫妻開茶館吧。老周在我們家幾十年,我們從來沒當他是外人。我小時候他讓我騎在他頸子上去逛 廟會,說這樣就不怕把我丟失了。這件事,我記得一清二楚。忘言,你看呢。” “這樣安排,最好不過。”忘言對著妻子說,“你一定讚成吧。” “當然!老周老實忠心,多少年下來,大家感情也是非同一般的。 就是送他六間屋子,也不算多。”靜君說,“不過,我想,還是折個適中的價錢,辦明手續,賣給他為好,今後不管從什麽方麵去推敲,都無糾葛。這筆錢嘛,我們給他。另外再貼他一些開張的本錢。” “還是你想得周到。”佐伯對二妹說,“老周倘是年輕二十年,我想帶他走的。身邊有他,你們也可以放心了。不過,再讓他們夫妻分開,也確實不妥。這件事,就交托給你了。家裏嘛,你們自己另想辦法吧 ,不至於發生困難吧?” “這個,你就不必掛心了。”靜君說,“以後的事,實在難說。也許根本就不可能再用廚子了。” (八) 銀升開著車子回來交差,已是宴畢撤桌,重擺麻將台的入夜時分了。廚房裏洗滌盆碗的 當聲與廳堂裏麻將台上的嘩啦聲,裏裏外外,又是一番新的熱鬧。 他心裏不免忐忑,走進廚房。廚娘朱媽招呼他吃了飯,他抹抹嘴,走進客廳尋找大少爺俞佐伯。正在人堆裏逡巡穿行,庚生笑嘻嘻拉他一下肘子。“喔!”銀生打量著他,一時辨認不出這個眼熟的大小夥子。 “不認得了吧,”庚生拉著他閃在一邊,“我是庚生。” “庚生!”銀升叫道,“怪不得麵孔跟老周賊像。長這麽大了!二十多了吧?” “二十一。”庚生眼中蕩漾著笑意,“那年我來,你還不是車夫哩。對不對?” “對。”銀升道,“你好記性。我是這兩年才開車的。” “上海這種地方,在馬路上開車不是容易的,是不是?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車......” “膽大心細就是了。見著大少爺了嗎?” “見著了。” “他在哪裏?” “大先生書房裏。” “等會兒去廚房跟你聊天。今晚不走吧?” “晚了,要走也走不成了。” “我去見見大少爺。” 銀升說著,來到忘言書房門口。他側著耳朵聽了一下,好象還有二小姐的聲音,這才舉手敲門。 “進來。”忘言的聲音。 銀升旋轉門把,推門進去。隻見大先生和二小姐坐在沙發裏,大少爺站著。三人一齊把眼光投向他。 大先生和二小姐的眼光裏沒有什麽異樣的含義。 俞佐伯的無聲盯視卻使銀升不免心驚。 銀升低下眼廉,垂著雙手,準備接受一頓雷霆般的發作,然後再從容辯解。 俞佐伯的脾氣與個性,銀升一清二楚。這位大少爺,最不能容忍的是遲到、失信和撒謊,但又是極講道理、容許別人解釋和分辯的,因此,也最容易受糊弄。他盛怒之際,會甩東西,括耳光,大肆咆哮,跺腳捶桌;但暴風驟雨去得也快,等他安靜下來,再細聲細氣地認錯,輕描淡寫地解釋,把編造出來的可原之情歪曲成為失職,把信手拈來的堂而皇之的理由認賬成為過錯;這時,這位不會逼人太甚的大少爺就一下子完全體諒了。這些日子以來,銀升就是以這種手段,再替俞佐伯做司機的外衣掩護下,為地下組織做秘密工作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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