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六)

(2004-03-30 18:15:22) 下一個
十二月下旬的傍晚,上海的天空已經斷黑。海格路上的俞家,正準備開宴時,俞佐伯趕回來了。 賓主數十人都在客廳與餐廳,見他露麵,一齊喧騰起來。端坐正中大太師椅上的大媽,安靜地微 笑著,對身邊的懿君說,“瞧,這不是你大哥?” “專程回來拜壽,弄到天黑才見他金剛現身,該不該問他個不孝之 罪?” “你這仙女也不是今天早上才下的凡?你們倆半斤八兩。”大媽笑 著說。 懿君擠到佐伯跟前,“今晚你還有什麽地方要去?” “沒有了,沒有了。明天一整天,半天陪親媽,半天陪你,好不好?” “誰要你陪!”懿君說,“跟你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反正我明天不出門。你要跳繩踢間毽子我也不見得會輸給你。” “喔唷唷,還當我是九歲十歲什麽的?本人一九二五年出生,大學也快畢業了,恐怕你都忘記了吧。” “這是提醒我該給你找婆家啦?” 站在旁邊的一個鄉親老婦睜大眼睛驚訝地插嘴說,“你佐伯怎麽腦筋這麽舊?老早都興自由戀愛啦。別說大學生,中學生都在那裏卿卿我我愛昏了頭呢。” “看不出這老嬸娘倒是個浪漫派。”懿君跟佐伯都笑了。 俞佐伯在時間與動作上的優勢是:一清早去警備司令部,他先談公事,再談私事。談公事,就亮出了“特命欽差”的身份;接著再提私求 ,就不在話下了。既談公事,他就已經在第一時間下了調集軍力與運輸工具的動員令。因此,幾乎在他還沒有返抵家中的時候,他的保駕護航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 本來,他並未打算當天行動。因為許多細節尚未考慮周詳。但他突然發覺在這關鍵時刻銀升神秘失蹤,這種反常情況頓時引起他的莫大警 覺。潘先生是共產黨裏的要角他很清楚,而自家小妹隻是他們的一個馬前卒他更明白;潘某決不會僅僅為了營救這麽一個小腳色而親自出麵給他寫信的。內中玄機,不言自明。 佐伯當即決定立刻行動。 地下組織在時間與行動上的劣勢是:一時難以準確地偵察到俞佐伯的活動時程,也就不能準確地從四麵八方調集人力與物力。處在秘密活 動的不利情況下,人員和車輛都不能事先準備好處於待命狀態,調集起來也得花費相當時間。 這樣,地下組織的領導人在主觀願望中相信俞佐伯的行動會在次日 ,而不是當天當時。 所以,當他們獲知跟蹤的車輛出了問題,又從瞿雅嫣那裏知悉俞佐 伯整整一天不知去向而又於傍晚回家,第二天整日不打算外出活動時,知道這次行動計劃已經徹底失敗。 地下組織的領導機構重行審查參與這次行動計劃的全部人員。“黑 人牙膏”當晚沒有回到瞿雅嫣家裏,因為她已受到懷疑。當天深夜,三個衣穿普通、分別講蘇北寧波上海方言的男人在上海西郊法華鎮市梢一個農舍裏開了數小時會,分析了四馬路、亞爾培路、拉都路三個集會聯 絡據點安然無恙以及警備司令部並未掌握瞿家大宅等情況,認為至少俞 懿君和瞿雅嫣提供的情報是不準確的。他們認定,這次行動的風聲是由“黑人牙膏”到瞿雅嫣再從俞懿君透露出去的。從好一點的角度去推測 ,瞿雅嫣過於性急,把計劃泄漏給俞懿君了,而俞懿君向俞佐伯探詢活動行程時,由於缺乏技巧露了馬腳,使俞佐伯警覺了。從壞一點的方向去考慮,是瞿雅嫣向俞懿君報了信,而俞懿君則向她的大哥透了風。經過反複推敲,他們認為後一種可能性更大。用階級理論去看,資產階級對革命是搖擺不定的,瞿、俞的立場是不穩的;在關鍵時刻,朋友骨肉之間的階級溫情,會使她們背棄革命,倒向敵人。對於謝銀升,他們則增 進了信任。至於跟蹤俞佐伯的兩位同誌,從他們沒有被拘捕盤查來看,這次車禍是一次偶然的交通事故。 人的判斷,往往會被經驗缺乏、認識狹隘、閱曆局限、意識偏見弄得失當和出錯。 當某些人須對一項失敗負責時,他們往往會從最能使別人箝口的極 端教條去尋找根源而讓別人承擔罪責。 (七) 俞家大宅的客廳餐廳裏酒醇肉香,熱氣騰騰,宴樂方酣,喧鬧不止 ,但是來客們沒有猜拳行令。因為大媽和忘言都討厭這種粗魯的呼叫, 這是有言在先的。牌局不可免,沒有了牌賭,那些頭腦空洞言詞貧乏的親友賀客會覺得手足無措興味索然,熱鬧的氣氛就出不來了。兩桌麻將 ,飯前飯後,至少可以牢牢吸住十幾個人,使他們不會到處亂竄令人應接不暇。 忘言最怕應酬,尤其是不同層次而各有利害關聯的親戚朋友混雜一室大吃大喝的應酬場麵;這時他往往分外頭腦嗡然,心慌意亂,笨嘴拙舌,不知所措。他固然亦善言詞,但那是有條有理地闡述見解分析事理的時刻;他固然也擅雄辯,但那是從容不迫地進行思想交鋒的場合。除此之外,他的頭腦不能算是敏捷的,他的舌頭不能算是伶俐的。他不會唇槍舌箭地與人針鋒相對抬□爭嘴,他也不會疾言厲色地對付任何一個年輩資格身份低於他的對象。他的性情是溫和寬容的,同時,因為他一輩子讀書教學作文習字,他也不會算計利益,憂患得失。在晚宴時刻,他除了說幾句祝賀大媽福壽安康的話,再也沒有話可講了;而且,他也不會布菜勸酒,招待賓客。虧得二小姐靜君,是個極上得場麵的女將,她給幾個老年長輩敬酒上菜,又說一些笑話惹得大媽荷荷大笑,同時周旋於分別以佐伯。、奉君夫婦等為主的另外幾桌筵席之間,並不時吩咐下人撤湯換盆、另上新菜什麽的。至於整整兩個八仙桌的孩童,則被安排 在平時擺放瓷器茶具玻璃器皿的通向廚房的旁廳裏,這個部分,由懿君負責統管;一班年序不一的男女孩子,倒是被懿君逗弄得歡聲四起笑語不絕,活像一個搗翻的麻雀窩。 根據靜君的安排,主桌上“壽星”大媽上座,女婿忘言陪席,同桌的多為長輩親戚,其中有俞家的旁係,大媽娘家茅姓的宗親等等。在俞家的禮儀場麵,女婿是尊於長子的。佐伯一桌,大多是社會上的同僚文友及他們的眷屬,雅士高官為主,但都是親近而又有世誼的。交情泛泛而又不得不到的有地位人士,往往趕來在簽到簿上留了名,奉上賀儀,向壽星鞠個躬,說幾句吉祥話便離去了,這種人是不會盤桓很久和留下吃飯的。大女兒奉君和女婿徐廣懋,專門接待來自商界的親戚朋友,談的無非是交易所行情和金融地產方麵的信息;三女兒蘊君和她的西醫丈夫張振雄一桌,多數是些知識分子,話題圍繞著保健育兒學校教育等等的內容;四小姐乃君和她的丈夫孫一恒那桌,全是些洋派人物,有的留學歸來,有的聖約翰畢業,有的在洋行任職,有的在教會兼差,因而話語中英文字句大大多於各地方言。他們談著談著,不免也涉及時局,但內容敏感,國事多忌,稍一觸及,便有人岔開;因為座中諸人,立場觀點各不相同,在這喜慶場合,爭論交辯是不合時宜的。 忘言在座中,如坐針氈,水汀的暖氣加上人氣,湯菜的熱氣與酒氣還有各種煙草的燃霧,刺激得他額上滲出了汗珠,益發呐呐地不知所雲了。靜君眼尖,瞥見丈夫已經不勝,便問;“你喝了酒?看你這樣子.. ....” 忘言苦笑著說,“一點點,一點點,不礙事吧。不礙事的。” 大媽說,“你就告個乏,歇息去吧。你這斯文君子坐在這裏,大家 吃喝講話都不痛快了。” 見丈夫仍在躊躇,靜君說,“大媽叫你走你還賴著幹什麽?沒吃飽?” 大家都笑了。大媽對一眾親戚說,“這孩子,從小身子就單薄,不 會喝酒。讀一肚子書,營養都跑到頭腦裏去了。這般壯年,別人都打得殺老虎,他竟手腳都開始不靈便起來,若要賽跑,恐怕還跑不過我裹過幾年小腳的老婆子哩。” “也還不至於吧......”忘言笑著站起來,“恭敬不如從命,我就 退下了。莫非是你們藏著山珍海味,等我走了才端上來?” “哎喲忘言,”大媽接口道,“你這話就厲害了。平日裏看見魚翅海參就皺眉頭,看見青菜豆腐就眉開眼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大媽虐待你哩。倒叫靜君講句公道話給各位長輩聽聽。” 靜君走來,在丈夫背上拍一巴掌,“走吧走吧,難得聽見你講一句 笑話,卻又嫌刻薄些。到書房去吧,他們說庚生正在找你哩。” 忘言的書房,在底層內部靠庭院的東南一隅,兩麵都有窗戶,光線十分充足。在兩窗的四側,各置一個直通天花板的玻璃門的特製書櫥,每個櫥子各分七層,每層各分五格,裏麵整整齊齊地疊放著整部線裝《四部叢刊》,書名冊數,都印在書的朝外的底部,透過玻璃,一目了然 。每個櫥門都有小鎖,從下端打開抬起,抬平之後可推入空檔之內,取書放書,又極方便。這是俞老先生的遺物,雖屬俞家財產,卻歸忘言專 用;佐伯有時需要查證典故引用篇章,隻需詢問忘言便可得到滿意答案 ;在這點上,郎舅之間,默契合作,親密無間。另外一麵牆壁,製有嵌入牆內的半壁書架,底下設置雙層抽屜,存放紙張稿件剪報資料;書架上,則多為新文學作品,翻譯作品,古典文學的注釋叢刊集子,整部整部的叢書,以及各種文史哲期刊。書架旁邊的空牆上,掛著一副對聯,是著名的鐵琴銅劍樓(藏書樓)主人瞿啟甲所書,平實厚重的楷書端正地寫著“欲除煩惱須無我,曆盡艱難好作人。”對聯之前,是一個紅木 雕花高腳擱幾,上麵放著一盆浙山野蘭,忘言不時用喝淡的茶汁澆灌它 ,倒也養得茂盛茁壯,長葉挺拔。忘言的書桌也是俞家舊物,是一架大於普通尺寸的柚木西式寫字台,忘言珍愛之極,不給它上蠟,因為上了蠟不免粘手,隻是常用軟布拭擦,擦得色澤深沉,細滑光亮。座椅後麵的牆上,最近新換上去一副書法大家謝無量寫得東歪西倒的禿筆潦草行書對聯“滄海橫流何日定,古人複起欲誰歸。”正好體現出忘言近年的心境。他喜歡過一段日子換掛一些書畫,但他欣賞樸實無華的語句和有獨特風格的書法,憎厭為了突出高雅而故意用那些以孟浪著稱的書畫家的作品,也不喜歡張掛一些叫人看不懂的狂草古篆或所謂的海上名家的昂貴畫作。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在許多微小的細節上,處處表現出一種不隨俗流也不已以怪異突兀來炫耀清雅的個人特性。 在他的書桌上,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盒子,裏麵裝的不是獎牌銀盾,而是擱置在一個紅木座架上的一冊精工裝裱的顏真卿書《元次山碑 》,這是他最喜歡臨摹的楷書。顏真卿書法,由於唐碑殘損,曆經削括整修,所以越晚的拓本筆劃越肥,已變得臃腫顢頇,不見原貌了。這件明拓珍本,則是鐵劃銀勾,筆筆秀挺,通常難見的。除此之外,書桌上是兩三疊常用常看的書籍,一個“釋菲利”牌的黑色大理石蘸水筆座架 ,一個夾存信件的座架,一個半圓形的吸墨水滾筒,以及一個帶木盒的中型端溪石硯,盒蓋上鑲有一塊方形白玉雕件,是擱墨用的,再旁邊就是一個梅蘆竹牛角接頭的筆架,懸掛著七八枝洗淨抹尖的毛筆。 忘言回到書房,打開一縫窗戶,頭腦頓時清醒不少。他在太師椅上坐下,再次考慮早晨佐伯對他們的聲色俱厲而又發自肺腑的勸說。 走,還是留?如同盤旋在哈姆雷特腦中“生,還是死?”的那個問 題一樣,那樣的極端,那樣的難決。但是,形勢逼人,時間局促,已不能再慢慢地反複地“從長計議”了。幾乎必須在今天,或者明天,就在兩個完全相反的極端中選取其一。 走,談何容易。幾十年、十幾口人的大家庭,怎麽能在十天八天之內把滿屋子東西雜物取舍定當,站起來就走?走,實際上意味著拋棄一切:包括家鄉、祖產、親友、所有的社會關係與社會活動、所有的成果與積累,一切的一切。能帶的不過是些細軟衣物和有限錢財而已,況且自己個人並無什麽錢財。這一走,去的是一個毫無地利人和的地方,經濟文化相當落後的地方,語言風俗完全隔膜的地方。在那裏,能安身立命嗎?有發展機會嗎? 眼前的這個國民政府,其腐敗無能已經昭然若揭毋庸例證。北伐時 的那種高昂情緒,抗戰時的那種民族激憤,已被幾年內戰的結果和最近政府強行發行金圓券劫掠民間黃金等惡行掃除得蕩然無存。是與非固然難說難講不必慮及,但勝與負無寧已經大白於天下。軍事、政治密不可分,外援大家都在爭取和接受;蔣氏領導的國民黨,在宣傳上在組織上在軍事上在管理上,全部輸給了毛氏領導的共產黨,已是不爭的事實,怨誰都沒有用。大部江山已在幾年裏丟失,退守台灣又豈能長命百歲?“馬上就會打回來”,憑什麽?靠什麽?人心已經喪盡,軍力已經散光,中樞的頭兒們之間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敗象已經再明顯不過了。跟著這個政府走,能走出康莊大道和升平盛世來嗎?能符合自己的理想和心中的期望嗎? 再說,自己不過是一介寒士,所住所用,一概靠妻家的闊綽和妻舅的信托。丟掉了一切,去到異鄉客地,就會還原成一個本來的自己。一個窮酸的,既無人人欣羨爭相邀聘的盛名,又無等身的暢銷著作一世吃不完的稿費,去擠在那些挾帶大量黃金美鈔的大亨巨頭一起逃難,這算什麽一回事?何況他生平最不屑的便是狡猾無恥的政客和惡俗卑劣的奸商。 留下,當然也有留下的憂患,以及可能的殃禍。 首先,忘言是不相信馬列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關於這一點,從三十年代起,他就跟邱仁傑長談、爭論過不知多少回了。他研讀過仁傑提供給他的許多小冊子和文件文稿,也大略地研究過一些關於商品、地租、 利息、剩餘價值以及暴力革命的理論;但他始終看不出那個由潦倒的德 國猶太人創導的、由蘇俄列寧斯大林曲解發揮到可怕程度的馬列主義對於中國這樣一個由分散農耕擔當經濟主體的貧窮國家有什麽實際的用處。他覺得馬列主義之於毛朱,猶如基督教義之於洪楊,隻不過是一麵嘯聚大眾的旗幟而已;出於這個目的,倒也無可厚非。他並不憎惡馬列主義。他讚賞馬克思、恩格斯等人對於貧苦的勞工階層的同情以及一心要鏟除人間不平等的那種熱忱,因而他也仔細研讀羅曼羅蘭、紀德、羅素等傾向蘇俄革命的西方知識份子的作品,看看他們所取的究竟是哪些部分;但是,反複研究和思索之後,他仍然認為,“己所勿欲毋施於人”、“推己及人”、“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以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儒家思想在幾千年前就已包含和體現了十九世紀出現於歐洲的那種思想;而所謂的暴力革命,用戰爭手段推翻執政體係,則是陳勝吳廣、劉邦項羽、朱元璋洪秀全等早已用過的辦法,並非是馬列的新發明。邱仁傑一口咬定,中國共產黨的思想、理論、目的、手段,就是古今中外一切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發展的思想與方法的綜合與集中;對於學富五車的仁傑竟持如此說法,忘言是頗為驚訝和不以為然的。他直截了當地說,取消私有製度,建立一個一切財富公有的社會,是一種天真的理想,不符合人的本性,是行不通的。因為大多數人民終究要歸少數管理者統治,而管理人群和財富的那些少數人,就又會變成新的權力與財富的壟斷者。忽視人性的這個基本特點,來談社會建設,是盲目的。但是仁傑說,在新的社會主義製度中,一切級別的領導人都由公眾推選,定期輪換;權力與財富絕不會被壟斷,隻會被合理分配。對於這一點,忘言曾查找過伯恩斯坦、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人的論述,他發現,那幾個人的想法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因此,留下,讓自己處在這樣一個實踐性的社會中,忘言也是十分惶惑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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