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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寂滅》(一)

(2004-03-27 20:16:27) 下一個
    第一章    (一) 一九四五年型的克來斯勒黑色轎車,從淞滬杭警備司令部的庭院內開出時,守立在大鐵門兩 側的兩個戴鋼盔的憲兵向著前方,麵無表情地立正,敬禮。在他們的身旁,各有一個齊肩高的沙袋堆疊起來的掩體。這種掩體,隻有在戰事將臨之際才會出現在上海這樣的國際都會的街頭。 坐在汽車後座的俞佐伯沒有答理他們。他端坐不動,緊閉著嘴,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著什 麽。他的黑色禮帽掛在窗上的一個掛鉤上。他的一頭黑發,梳得烏亮地一律向後,襯托出一張輪廓分明五官突顯的臉龐。汽車直駛一段之後,迎著橫街向左拐了一個大彎,俞佐伯身子微微傾斜,挨著了坐在他身旁的幼妹,二十三歲的俞懿君。 俞懿君因為捉摸不出大哥的心理色彩而下意識地縮讓一下身子。 俞佐伯斜眼看她,不帶任何情緒與含義。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問:“你的大衣呢?” 俞懿君猝不及應。她一下子睜大眼睛,像在回想,又瞧瞧自己身上,接著抬起頭來茫然地說, “沒有了......不知道啊......” 俞佐伯無言地動手解開自己的大衣鈕扣。俞懿君瞥見他的動作,趕緊說:“不要,不要, ......我不冷。” “不冷?看看你,嘴唇都發紫了!”俞佐伯說著,俯前身子,開始 脫大衣。 司機銀升不聲不響地把放在前座上的一條厚呢澳毛軍毯擎起,舉向後座。 “謝謝你,銀升。”懿君一把接過,伸手在銀升肩上拍了一下。 “再過幾天就是冬至了。冬至起九。”銀升說,“天是真冷了。” 俞佐伯把脖子上的一條白色絲質圍巾取了下來。懿君沒有說話,乖乖地伸長頸子,抬起頭,讓 這位大她二十歲的同父異母長兄替她裹 好圍巾,再掖好披在身上的軍毯。 “這麽大的人了,”俞佐伯坐正後,看著前方,喟歎一聲,“還要別人操心到幾時?” “誰要你操心啦?”懿君鼓著腮幫子故作強硬地說,“我又沒叫你 來。” “嘿嘿,”俞佐伯冷笑一聲,“你究竟知道不知道,現在是什麽年景?我不趕來,你這條小命...... 落到這種地方,送命不說,連個屍首上哪裏去找都不知道哩......” 懿君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她輕聲柔氣地問:“你不是在香港嗎 ?” “專程趕來,我的小姐!”俞佐伯說“再遲兩個鍾頭我就離港了。奇怪的是有人給我送來潘某人的 一封親筆信,我才知道你的下落。他認識你?” “什麽潘某人?我不知道。”懿君困惑地說,“我不認識。” “真的?這人可是個四通八達的大角色。” “不認識。我的熟人裏麵沒有一個姓潘的。” “那......俞佐伯說著又斜看了五妹一眼,“你又是個什麽角色?” 俞懿君聳了聳肩膀,“你說呢。” “我不了解你。真的。小妹。”俞佐伯說,“別的我不說。我隻要 求你:保護好自己。也就是說,不要惹禍上身,再給家裏添麻煩。可 以不可以?這不過份吧。你不 知道,你把一家子人都急成什麽樣子! ..... . 而我,這一去......很難說什麽時候再能回家了。” “大媽知道嗎?” “不。她要是知道,這一家人就不得安生了。”俞佐伯說,“今天,家裏給她做壽,七十大壽。 親朋戚友都會來,熱鬧得很。不過, 親媽的心可特別的細,她已經問起你好幾次了。大家眾口一致說 你去四川峨嵋山遊玩了。她就問,怎麽連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個?十天二十天電報都不發一個來?莫非是在談戀愛,昏了頭?” 懿君抿嘴一笑,“為什麽說四川峨嵋山不說安徽黃山浙江天目山?” “誰知道什麽時候能保你出來?所以說得越遠越好。隻要能哄得過親媽,差點說你去了喜馬拉 雅山探險哩。” 懿君笑了。“今天正好趕上。” “今天要是不把你領到她跟前,我們的謊言就沒法編了。” 沉默了一會,懿君用一種親昵的口吻問:“你還要走?” “要走。” “什麽時候?” “最遲後天。” “這次真的專為我來?” “第一,為你。其次,做壽。你要是好好兒的在家裏,也許祝壽都 不來了。” “這麽忙?” “豈止是忙。” “不來,怎樣向大媽搪塞?” “這好辦。她最寵你。” “你是老大,又是寄子。” “老太太通情達理。她知道我在忙大事。不像你在惹亂子。” “我做錯什麽?”臉露不虞之色了。 “不談是對是錯。安安份份讀你的書,警備司令部捉你幹嘛?” “捉去的人都是該死的?”懿君激憤起來,嗓音也大了。 “不跟你辯是非。” “我也不跟你辯。”懿君心有不甘,硬要想一句話來回敬。過了 一會,她說,“你和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俞佐伯粗聲重氣地說。 “不說了。”懿君籲了一口氣。“我這樣子好去見大媽?” “你要鳳冠霞帔?” “諷刺我幹嘛?這樣子像峨嵋山上下來的嗎?”懿君說,“不行。我得去買一點四川土產,峨嵋 山紀念品,小佛象念珠串什麽的。至少還要洗洗澡,換換衣服,去理發店做一做頭發,化個妝。還有......最好學幾句四川土話......” “唔......這倒也是,”俞佐伯說,“快一點,不要拖拖拉拉,弄到天黑。” “讓我下車。”懿君說。 “身上有錢嗎?” “沒有。” 俞佐伯從皮夾裏抽出一大疊鈔票遞給懿君。懿君接錢時,俞佐伯觸摸到她的手。“你的手冷 得像死人!”他急忙握住懿君的雙手。“他們不給你吃飯?” “不,不是絕食。有時吃一點粥,有時喝一點湯,要是夠熱的話。吃是吃得很少。” 俞佐伯久久打量自己的幼妹,眼中的憐愛多於忿責。 過了一會,他說,“你總不能披著毯子走路吧。” “那麽,銀升,先送我去貝當路(今衡山路)瞿家吧。還記得那裏嗎?” “記得。”銀升說。“去過的地方不會忘記。” 俞佐伯又轉身看懿君:“忘了問你。他們......對你......動過粗嗎?” “沒有。”懿君很快地說,“一開始我就想定了,他們要是不識相,我馬上說出你的名字來,叫 他們當心一點。但是,沒想到,他們一清二楚。一個姓樊的處長,差不多有資格替我們俞家寫家譜了。他倒是禮貌周全,客氣非凡。” “不懷好意。不可相信這種人。” “我才不會相信哩。”說著,她突然咯咯笑起來,仿佛想起什麽可 笑的事來。 “笑什麽?他對你灌迷魂湯了?” “也是也不是。” “什麽意思?”俞佐伯不安地瞅著她。“我知道,豺狼窩裏沒有一隻是吃素念佛的......” “倒不必想這麽多,”懿君說,“他們既然了解我的家庭,還有誰敢打什麽歪主意。不過,有一 件事是料不到的......” “......?” “那個姓樊的處長,居然向我說起媒來了。” “豈有此理!捉去關起來,替你做媒?”俞佐伯叫嚷起來,“王老虎搶親?” “他說他代宋耀良向我求婚。” “那小子是個什麽玩意兒?” “倒也不是什麽小玩意兒。他爸就是大名鼎鼎的宋司令。” “你認識他?” “光華同學。並不了解。談不上什麽好感。” “小太歲自己不會開口?” “誰知道呢。很無聊罷了。” “你怎麽說?” “我說先把人弄成階下囚,再來談這個,太荒唐了。” “那姓樊的家夥又怎麽啦?” “我關門落閂。他不再提了。”俞懿君又補充說,“無非是虛虛實實,軟硬兼施而已。不過,你 放心,我沒有一點點的把柄抓在他們手 裏。要不然,他們能陪著笑臉把我交還給你?” 有點悻悻然。“我親自闖了去,總要給麵子吧。” “大哥,我可要笑話你了。他們的鬼點子多得很呢。他們推說不知道有這回事,也根本沒見過 我這個人;再大方一點,讓你一個監號一個監號親自去認去找去查,你倒又有什麽辦法?你總不能把警備司令部兜底翻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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