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7月24日,傅雷夫婦收到了兒媳彌拉從倫敦寫來的長信,“快慰之至”,遂於8月1日欣然回信一封。
“彌拉”是世界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梅紐因的愛女,她與傅聰因藝術而結緣,兩人於1960年底結為秦晉之好,婚後產下一子,名喚“淩霄”。(還是傅雷給取的名字)。
1961年8月1日,傅雷回信時,雖然還未曾親眼見過已經“過了門”的洋媳婦,但夫婦倆對彌拉的認可,對這樁婚事的滿意,確已按捺不住,躍然於紙上:
“幾個月不見她手跡著實令人掛心,不知怎麽,我們真當她親生女兒一般疼她。”
想必傅雷先生一定讀過《國語》,先人左丘明在《周語中》一章中的總結,可謂語重心長:
現在簡單了,大翻譯家喜事臨門,感同身受,為其 “翻譯”如下:
“成功的婚姻不僅對當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溫暖的光和無窮的詩意一直照射到、滲透入雙方的家庭。”
我不知道,當年傅聰看到父親的這些文字時會有怎樣的感受,於我,《傅雷家書》每每翻到這裏,不禁陡然站住,沉默良久:
如果時間可以把他們一家人的美好與滿足永遠留在這一頁,那該多好。
在那封家書的結尾,哪知傅雷突然“變臉” ,上一段還徜徉在莫紮特的世界,這一刻卻一頭栽進了滿是塵埃的人間:
“國內形勢八個月來逐漸改變,最近周總理關於文藝工作十大問題的報告長達八小時,內容非常精彩。惟尚未公布,隻是京中極高級的少數人聽到,我們更隻知道一鱗半爪,不敢輕易傳達。總的傾向是由緊張趨向緩和,由急進趨向循序漸進。也許再過一些日子會有更明朗的輪廓出現。”
王小波 在《紅拂夜奔》裏說:”知識分子有話從來不明說,嫌這樣不夠委婉。”
其實,傅先生本可以不說的,繼續跟兒子拉拉家常,扯扯閑話,談談彌拉或者巴赫,然而他就是忍不住,非要說。
仿佛一個正在繩索上行走的人,他不敢凝視腳下的深淵,卻又不得不看。
那封信發出的兩個月後,1961年國慶節的前一日,傅雷夫婦收到通知,組織上同意傅雷摘掉兩年前扣在他頭頂上的“右派帽子”。
這大概就是傅雷一直期許卻又不敢明說的“更明朗的輪廓”。他終於可以逃離繩索,喘一口氣,將雙腳堅實地踩在地上,跟巴爾紮克,跟羅曼·羅蘭,跟伏爾泰翩翩共舞……
或許他還有一個更熾熱的夢:待歲月無虞,人間無恙,出走於海外的傅聰一家就可以卸下包袱,歸來與家人團聚。
然而,後來的發生顯然不是傅雷熱望的那般,那個“更明朗的輪廓”漸漸走樣,它猙獰,它鋒利,它荒誕,它漸濃漸黑,漸強漸烈,直到將傅雷一家塗抹到麵目全非。
從1962年到1966年,那場暴戾恣睢的黑色風暴一點點逼近,傅雷似有預見,但沒有任何可以掙脫的辦法,他隻能跟周圍的人一樣,抱著最後一點僥幸心,排好了隊,一步步陷入泥沼……
1947年,傅雷翻譯出版了《美蘇關係檢討》,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學術現實,而正是這本後來被定性為“政治不正確”的冊子詛咒了他的人生。
實際上,自從1959年因此書受難,被打成右派後,傅雷就開始刻意避開人群,遠離政治,整日把自己封閉在書齋裏,抬頭發呆,埋頭著述。
“傅雷滿頭棱角,動不動會觸犯人又加脾氣急躁,止不住要衝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圓轉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隻是自己的書齋。”
聽楊絳這樣講,再聯想到傅雷先生的字——“怒安”,於是若有所悟,隻是言表不出。
不可以,即使是傅雷也不可以,點背,遇見一個狂躁不安的時代,誰都不可以。
1966年5月,那場罄竹難書的政治運動到底還是如雪崩而來,耿直的傅雷成了首批殉葬者中的一員。
莫須有的罪名,無休止的迫害讓傅雷怒不可遏卻又不得不遏,直到他已經失去自由的身心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角落可以安放。
1966年9月3日淩晨,遭受過四天三夜的毆打和淩辱後,精神確已崩潰的傅雷夫婦最終選擇了在寓所雙雙自殺。
夫婦倆自盡時,為了不打擾正在睡覺的鄰居,還特意在地板上鋪上了毯子。
令人唏噓的是,傅雷夫婦臨終前書寫遺書時,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交待後事的至親。那時長子傅聰一家已“叛逃”至倫敦,次子傅敏又遠在北京的“牛棚”思過……
思前想後,萬般無奈,這封遺書隻得托付給了妻弟朱人秀。
傅雷的自殺不是懦弱與逃避,是帶著一腔孤勇對黑暗勢力的最後反抗。正如傅雷先生墓碑上雕刻的那行銘文:
而今,我們就生活在傅雷先生所締造的精神世界裏,高聲朗讀著他所翻譯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傅雷先生用了別的翻譯家根本無法想象的方法,真正詮釋出這首詩所蘊含的真諦:
我手上的《傅雷家書》是三聯書店1995年出版的“增補本”,該版本由傅雷次子傅敏先生親自編訂,為紀念傅雷夫婦逝世十五周年而發行。
在我看來,其中最重要的增補內容或許就是這封遺書,傅先生特意把它放在了127封家書的最後,終於完整的講完了一家人的故事。
現在《傅雷家書》儼然已成為中國人家庭教育的必備書目,他們說傅雷用一些書信就能教育培養出傅聰那樣的大藝術家,值得借鑒。
但你可知,傅雷在遺書裏不得不痛罵傅聰是自己培養出來的“叛徒”時,又該是怎樣的心境?
如果先生在天有靈,知曉自己死後沒幾年,傅聰和彌拉一拍兩散,又會作何感想?
不管怎麽說,他們這家人再也回不去1961年的8月1號了,那一天有溫暖的光,有無窮的詩意——
回信寄出後,同月19日,傅雷又給兒子傅聰寫了一封信,他在該信結尾處寫道:
“你的將來,你的發展,我永遠看不見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後的情形,對於我將永遠是個謎,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脫離塵世之時都將成為一個謎—一個人消滅了,茫茫宇宙照樣進行,個人算得什麽呢!”
傅老先生,您別急,傅聰後來好著呢!
1976年,那場浩劫一經結束,傅聰就回國在中央音樂學院舉辦了個人音樂會,此後經常回國講學,舉辦演奏會,哪吒在武漢都有幸看過。
到今年,傅聰已有86歲高齡,早已是享譽海外的世界級鋼琴演奏家,被譽為“鋼琴詩人”,音樂界人士尊稱他為“傅爺”。
隻可惜,他現在已經是個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