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8年,重慶江北,一間狹小的廉租房內,兩位年逾八旬的老人並肩坐在一張小床上——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不久前,兩位老人通過相親認識,說不出的熟悉感讓他們一見如故,決定相攜共度餘生。
老奶奶驚得說不出話來,盯著老爺爺看了半響:“你是邱大明?邱大明,你怎麽變了模樣?”
“我們61年沒見了啊,我離開的時候22歲,現在都80多歲了。”老爺爺哽咽了。
老奶奶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人居然是61年前扛槍上戰場,便一去不回的原配丈夫。
一頂鬥笠,一雙草鞋,一杆漢陽造,川中兒郎,扛著死字旗出征,350萬將士出川,64萬客死他鄉。
1937年8月13日,淞滬戰役打響,川軍著名將領楊森率20軍跋涉急行1000多公裏,最先抵達淞滬戰場。
在陳家行和日軍激戰七天七夜,1萬4千餘將士傷亡大半,今天的男主人公邱大明,正是這場戰役的幸存者。
國難當頭,結婚才4個月的他,舍下妻子,連夜集結,奔赴國難。
孰料兩人一別61年,再見時,青絲化作白發,弱冠已入耄耋。
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老天終究眷顧這對癡情兒女,讓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了。
那天,他穿著軍裝,挺拔如鬆,衣服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英朗的眉宇間還帶著幾分書卷氣。他隨著司務長跨進小院,迎著她走來,像是一束光,突然照進她心裏,她害羞地低下了頭。
這次相親,是因為長官做媒,邱大明實在是拗不過麵子。
邱大明長得高大帥氣,入伍前曾在家鄉讀了8年書,加上從小練就一身武藝,在部隊很快得到重用,升為少尉排長。
這樣的青年才俊,引得當地不少人家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可都被他婉拒了。國將不國,何以家為?
那天的李德芳,衣著樸素,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遠遠地似乎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馨香。
他看她,她也用一雙杏眼偷偷地打量他,一瞬間,邱大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個夜晚,邱大明失眠了,眼前晃動著她的身影,蔥白一樣的手指,害羞地扭著辮梢。
第二天,他又來到李德芳的家中,給她帶了一根紅頭繩,烏黑油亮的秀發,隨著編辮子的動作上下舞動,鮮豔的紅頭繩,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在李德芳的辮子上,也纏在邱大明心上。
婚後,邱大明每天都會按時去部隊駐地負責士兵的日常訓練。李德芳就在家裏做好熱騰騰的飯菜,等他回來一起吃。
休假的時候,邱大明會回家幫忙做家務事,挑著麥子糧食到街上賣,補貼家用。
這是一段溫馨美好的日子,倘若沒有戰事,他們定也會和尋常的煙火夫妻一樣,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可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人人都是身不由己,被命運洪流撕扯著,相聚,分開……
4個月後的一天傍晚,訓練了一天的邱大明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還沒邁進門,身後就傳來一聲:“排長,緊急集合!”
如果知道這場分離要相隔61年,邱大明或許應該再回一次頭,看她一眼。
1937年8月13日,日軍在上海北站和北四川路之間與中國守軍發生衝突,駐上海日本海軍陸戰隊向中國軍隊發動全線進攻,淞滬戰役打響。
抗日救亡!火線決戰!中央軍、川軍、湘軍、桂軍、粵軍、皖軍、東北軍、西北軍等地方軍隊全部參戰,各路部隊從四麵八方奔赴戰事。
蒼茫夜色中,長官的聲音聲嘶力竭:“弟兄們!我們要上抗日前線了,今晚,要連夜行軍到萬源縣集結,如果誰開小差,當兵的要挨打,當軍官的就地槍決!”
官兵群情激奮:“國難當頭,匹夫有責,誓在前線與日軍死戰!”
邱大明和戰友們星夜出發。這是一支怎樣的部隊啊!士兵們身著粗布單衣,帶著一頂鬥笠,腳穿一雙草鞋,手中拿的是漢陽造或者是土槍,有的槍連槍膛線都磨沒了。
去往上海的路上,草鞋磨爛了一雙又一雙,他們就邊打草鞋邊行軍,預計50天到達火車站,他們僅僅用了24天!
10月上旬,20軍急行跋涉行軍1000多公裏,最先到達上海,投入到淞滬戰場。
此時正是淞滬戰役最為艱難的時候,剛剛到達的20軍奉命布防陳家行一線,打響了川軍抗日的第一槍。
全民抗日,自淞滬會戰始。這是中日戰爭中進行的規模最大、戰鬥最慘烈的一場戰役,國軍投入兵力約75萬人,傷亡25萬餘人。麵對武器精良的日軍,裝備簡陋的20軍沒有退後。
一批批的敢死隊,穿著草鞋綁著手榴彈衝進陣地,和日軍的步兵、坦克同歸於盡。這種不要命的打法,讓日軍喪膽。
20軍在陳家行和日軍激戰七天七夜,傷亡慘重,1萬4千餘將士傷亡一萬餘人,損失大部分兵力。
炮火隆隆,硝煙滾滾。前一刻還並肩作戰的兄弟,下一刻血肉模糊地倒下。
對邱大明們來講,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死戰。他們含著淚給家人寫下遺書。
然而烽火連綿,尺素難寄。書信寄出後都石沉大海,沒有一封送到李德芳手中。
上海淪陷後,邱大明隨部隊轉戰南京,幾年戰爭下來,他輾轉大半個中國,憑著戰功他升至少校軍銜。
邱大明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子彈射中他的胸口,幸虧上衣口袋中的一塊假銀元救了他。1942年,邱大明被彈片擊中肩背,傷勢嚴重,不能再上戰場了。
退役後,他被分配到四川瀘縣的警局擔任警長,負責保護當地航運碼頭。
生活剛剛安定下來,他立即托人去宣漢打聽李德芳的下落。對方把邱大明給的錢花光了,騙他說,李德芳一家因為日軍的空襲,已經不幸離世了。
邱大明萬念俱灰、悲痛欲絕,他為李德芳一家立了牌位。
但到底意難平。他曾無數次夢到他們的家,夢到塔河壩爐子村,還有那個黃昏,她俏生生地立在門口,對他說,“早點回來。”
有人說他被炮彈“打成灰灰了”,她不信;父母勸她改嫁,她不肯。
父母去世後,她離開家鄉,來到重慶。她記得,他是重慶人。
她一麵打零工,一麵打探他的消息。人海茫茫,到哪裏去找呢?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李德芳提心吊膽,生怕被人揭發是國民黨的家屬。
直到1956年,不得已,她改名劉澤華,嫁人了。兩人在路口搭棚子靠賣粥為生,一直沒有孩子。
曾經滄海難為水。少年時那場鏡花水月般的恩愛隻能埋在心底,不思量,自難忘。
邱大明的人生之路同樣坎坷。1954年7月,他被列為反革命分子,押送新疆監獄服刑。
25年後,他回到家鄉。此時的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妻子改嫁,女兒病逝,唯一的兒子,和他形同陌路。
他隱姓埋名,獨居在重慶江北城三洞橋的棚棚裏,每月210元的低保。為了生活,他拉板車送麵條,幫人接送小孩,風裏來雨裏去。
他不知道,此時的李德芳就住在三洞橋對麵的長江南岸,直線距離不到3公裏。
再嫁的男人去世後,李德芳再一次居無定所。熱心人給她介紹了一個老伴。
初次見麵,老漢戴著一頂很舊但很幹淨的帽子,身板挺直,從一進門,李德芳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可對方的表現很冷淡,沉默半天,才低聲對她吐出一句話:“我沒錢,吃低保的,養不起你。”
幾乎是下意識地,李德芳說:“我不要你養啊,我還有點兒錢,我隻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行了。”
相親結束後,李德芳對他依舊念念不忘,一個月以後主動來到老漢家裏。
一張簡易的床,一張用木板拚接的桌子,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了。屋子裏雖簡陋,卻收拾得幹淨利落,就連鹹菜缸的邊沿,都是幹幹淨淨的,一絲水垢都沒有。
李德芳歎息著離開了。她回到打工的茶館,整個上午都心神恍惚。將近中午,當她從茶館出來,忽然發現,老漢居然在不遠處的樹下,也不知來了多久。
她走過去和老漢打招呼,老漢低著頭說:“去我家吃個便飯吧。”
一盤青椒拌皮蛋,半碗頭天剩下的回鍋肉,李德芳卻吃出了家的滋味。
一個月後,兩人領了結婚證,添置了碗筷,還買了一些糖果請來左鄰右舍,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聽到這個名字,他驚得坐直了身子:“你叫李德芳?那你還記得邱大明不?”
李德芳驚得說不出話來,盯著他看了半響:“你是邱大明?邱大明,你怎麽變了模樣?”
“我們61年沒見了啊,我離開的時候22歲,現在都80多歲了。”他哽咽了。
失而複得,他把她捧在手心。怕她勞累,邱大明把家務活都一個人包了。
出門時,他總要牽著她的手,甚至在屋裏看電視,兩人也是十指緊扣。
相隔61年,終於找到你。可惜,留給兩個人的時間卻不多了。
上了年紀,兩人身體開始出現各種問題,每次看病,兩人都想把錢省著讓對方先看。
邱大明說,“我是打過仗的人,不怕死,我舍不得的,隻有她,這輩子虧欠她太多了,不管我做好多,都沒有辦法補償她。”
2005年開始,李德芳半邊癱瘓,手也骨折了。為了照顧她,邱大明日日夜夜守護,生怕出了什麽意外。
再後來,李德芳又跌斷了腿,徹底癱在了床上。邱大明拖著病體,艱難照料著老伴的起居飲食。
感覺自己時日無多,李德芳對邱大明的幹女兒說,“我死後你要好好照顧老頭,他有什麽心願就盡量去滿足他,不要讓他留有遺憾。”
2009年10月28日,已經說不出話的李德芳,拉著邱大明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和臉上,閉上眼睛安詳離去。
她離開後,從來不抽煙的邱大明點起了煙,他說:“老伴走了,我心裏難受寂寞得很。”20天後,邱大明也隨她而去。
下輩子,惟願山河無恙,永無幹戈,牽你的手,看陌上花開,看雲霞似海,咱們,再不分開。
但經曆過苦痛和傷痛的中華民族,應該永遠銘記這段曆史,也更加珍惜和平的來之不易。
參考資料:
八旬老兵相親,對方竟是失散60年的結發妻子(澎湃新聞)
失散61年再婚夫妻竟然是原配(重慶晨報)
打出來的抗戰主力:川軍20軍(騰訊新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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