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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買墓地
十五年前我與內子有過一次爭吵。那次令人不愉快的爭吵是因為我沒經過她的同意,便執意買了兩塊墓地。
那年我大姐教會裏的一些教友們籌劃在玫瑰崗墓園買墓地,因為當時玫瑰崗墓園銷售部門有個促銷,如果有足夠的人數湊在一起集體買一片墓地,價格便可以低於市價很多。但由於教會裏想買墓地的人數距墓園促銷的最低標準還差幾個人,他們需要再多拉幾個人才行。我就這樣被拉進大姐教會裏的那個買墓地群裏了。
玫瑰崗墓園,顧名思義,坐落在南加州風景優美的玫瑰崗山上(Rose Hill)。這個具有百年曆史的墓地建於1914年,占地一千四百公傾。墓地裏林茂葉繁,花草爭芳吐豔。墓園的規劃有嚴格的統一標準,不允許墓碑與石墓座高出地麵上,所有的墓碑一律都平躺在與草地平麵相等的地麵上。從遠處望去,開闊的綠色草地宛如一層毛絨絨的地毯鋪在高低起伏的玫瑰山坡上,整個墓園像是一個寧靜優美的大公園。近年來這裏被評為全美國最好的墓園。雖然從沒有親自去考查過,可據說我買的那兩塊墓地位於玫瑰崗山上的一處高地,居高臨下,縱覽群山翠色,我相信風景這邊獨好。
但內子對這個風水寶地並不感興趣,她極力反對我去買墓地。她認為像我們這種“月光族"家庭,花幾千美元去買兩塊墓地,實在是奢侈浪費。另外,她不認為我們死後埋在墓地裏是一個“必須的”選擇。當她發現我固執已見,她無法阻止我去買墓地時,無奈地對我說:“你死後自個兒埋在那兒吧,我不會隨你埋在那兒的。我寧願選擇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大海中。”
想到自己花了那麽多錢買下這兩塊墓地,到頭來將隻有我一個人寂寞地躺在那兒,我一直耿耿於懷,心裏暗自盼著內子有一天會改變主意,同意與我一起合埋在墓地裏。
(二)我對墓地的癡迷
我對墓地的癡迷,始於我的外公梁善川。我的這位外公,是民國時期在青島樂善好施的慈善家,也是個建墓人。他於30年代初集資捐助,在青島雙山西北的孫家頂子買下了十五畝地形似臥龍的山地。他在這個風水寶地上為青島廣東同鄉們打造了一個獨特的廣東公墓。外公梁善川用嶗山的花崗岩在這十五畝墓地的外圍建造了圍牆,另外還建造了殯儀廳與門樓。
五十年代末與六十年代初的清明節期間,我曾多次隨父母去過這個廣東公墓。公墓的門樓上刻有“青島廣東公墓”六個醒目的大字。記憶中這個墓地很幽靜,有許多形態天然的樹木與花草,我經常穿梭於墓園的叢林之中玩耍。但我長大後聽說,這個孫家頂子原來是一個禿山,這些林木花草都是外公在三十年代初建設墓地時種植的。
在這個廣東公墓裏埋葬著我的一個哥哥常以撒,他出生後隻活了一年多便因病去世了。我的父母悲痛不已,為他們這個夭折的幼兒打造了一個精致的黑色花崗石墳墓。在那個年代黑色花崗石是稀有品,與廣東公墓裏的其它墳墓相比,以撒哥哥那個黑色的花崗石小墳墓看上去格外別致、神秘雅典,給兒時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這個廣東公墓裏埋葬了五百多位廣東同鄉,他們大都是在十九世紀青島開埠時來到青島經商的廣東人與親屬,他們是建設這個美麗的德國殖民城市的先驅者。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具有青島人文曆史意義的廣東公墓,在一九六六年文革的八月紅色恐怖中被夷為廢墟。以撒哥哥,甚至於我的外公梁善州這個廣東公墓創建人的墳墓,都沒有逃脫被毀滅的厄運。人們隨之在這兒蓋起了醜陃的廠房與倉庫,改革開放後又有許多住宅高樓拔地而起。
雖然廣東公墓在半個世紀前從青島的土地上永遠消失了,但那個恬靜的墓園裏那些葉茂繁枝的叢林與花草、以撒哥哥的黑色花崗石小墳墓,從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令我動心去買墓地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想彌補多年來暗藏在自己心中的一個缺憾。我的雙親去世後都沒有被埋在墓地裏。父親常子華在文革動亂中死後,母親梁今永把父親的骨灰盒存放在家裏多年。母親臨死之前,托付一個叫紀蘭的農婦,在她居住的嶗山角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把父親的骨灰埋在地下。
紀蘭姐與我父母的關係非同一般。民國時期她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撿破爛窮孩子。有一天我的母親在廣饒路老宅的大門外發現一個骨瘦如柴衣不遮體的小女孩,母親把蓬頭垢麵、饑渴交迫的女孩子領回家來給她洗澡,換上新衣服,給她食物吃,從此待她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她也視我的父母為救命恩人,後來每逢過年過節都會來到龍江路32號老宅給我的父母拜年,她每次從鄉間來時都會帶一些自己種的玉米棒、地瓜、蔬菜……。記得她從母親手中接過父親的骨灰盒時愴然淚下,她對母親說,她一定會遵循母親的囑托,在嶗山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寂靜山林裏把父親的骨灰埋下。
一九八八年母親死後,我們與紀蘭失去了聯係,無法知道她當年把父親的骨灰埋在嶗山蔥蘢山林裏的哪棵樹下。每每想到這件事,我都會歉仄萬分。中國傳統風俗講人死後要入土為安,但我這個兒子竟然連自己父親的骨灰埋在哪兒都不知道。更令我傷感的是,母親的骨灰也沒有埋在墓地裏。幾年前母親的骨灰被撒入青島的近海了,我隻能在太平洋彼岸望洋興歎,不勝唏噓。沒能把父母安葬在墓地裏長眠,是我一生中的缺憾。
(三) 墓地失蹤了
光陰似箭,自從我買下玟瑰崗墓園裏的那兩塊墓地後,十五個年頭過去了。時間證明,我想“統戰”內子與我一起埋葬在墓地的初衷,純屬一廂情願。事實上,我不僅沒有把她“統戰”成功,反倒被她“策反”了。
四年前,當得知我的癌症擴散到肺部時,內子在與我一次促膝談心中流露出她的一個心願——她希望我們的三個孩子在我們撒手人間之後,會在他們的心裏記念著自已的父母,而不是在形式上去墓地祭拜我們。
內子的這一席話讓我想到了多年前死去的父母。雖然我沒有為他們買墓地,甚至於不知道父親的骨灰埋在哪兒,但他們的音容宛在,他們的靈一直與我同在。我一生都在努力,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像他們一樣有著高尚情操、正直善良,敬畏上帝的人。想到這兒,我突然領悟到,盡管我一生中視父母為自己的楷模,卻忽視了他們留給我的一個無言的暗示:做一個死後沒有墓地的人!
賣墓地必須持有墓地證書,但當我在家裏翻箱倒櫃找我的墓地證書,竟然找不到了。我幾次打電話給南加州玫瑰崗墓園辦公室查詢我當年買墓地的記錄,但都一無所獲。在玫瑰崗墓園的電腦檔案裏,有許多與我的英文名字同名同姓的墓主,可是他們之中無一顯示出我的住址,也就是說,我買的那兩塊墓地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這可真是讓我哭笑不得。我耿耿於懷了十幾年,盼望內子可以回心轉意與我一起長眠的風水寶地墓地,就這麽不聲不響地失蹤了!聽說我找不到墓地,內子沒有表示出任何關切,她似乎對我丟失價值上千美元的墓地一點也不為所動,如同當初我買墓地時她絲毫不感興趣一樣。
沒有墓地證書就無法賣墓地,我隻好放棄了。時間一晃四年過去了,這期間我疲於應對頻繁的癌症複發、接受了好幾次手術,這兩塊墓地也就逐漸地從我的腦海裏淡出了。直到去年十一月我接到一位友人的電話。
這位友人在電話裏與我聊天時,無意間提起她與家人最近在玫瑰崗墓園買了幾塊墓地,這讓我想起自己“失蹤”的風水寶地。我央求友人請賣給她墓地的那位經紀人幫我查找一下我的墓地。
兩天後那位經紀人打來電話,說無法查到我買墓地的記錄,但她安慰我說,墓地是不可能“失蹤”的,一定是哪兒出了什麽技術上的差錯。她讓我把當時買墓地的詳情告訴她,也許她從中可以窺見出點蹤跡。
聽到我述說買墓地的經過,那位經紀人在電話裏說,如果真是這樣的情況,她猜測我可能需要與大姐教會的牧師聯係,在得到牧師的允許之後才可以賣我那兩塊墓地。她說這也許是為什麽我三年來一直無法找到自己墓地的原因,因為當時這片墓地或許是以集體的名義買下來的。
經紀人的這一番話讓我暈了頭,因為去年十一月正值我的癌症第六次複發,主治醫生放棄了通過外科手術切除腫瘤的治療方案,人都快要死了,哪有精力與心情跑出去找大姐的教會牧師來批準我賣墓地?心神交疲的我於是斷了繼續尋找這兩塊墓地的念頭。
(四)失而複得
兩個星期之後,那位經紀人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她打來電話說我的兩塊墓地被她找到了。原來這位好心人並沒有放棄幫助我,她根據我提供的線索窮追不舍,查證到當初大姐幫我買墓地時,是用她自己的住址。經紀人告訴我,我隻需要持身份證,到玫瑰墓園管理處交二十五元的手續費,便可以拿到墓地證書。
去年十二月初的一天,我與內子驅車去玫瑰墓園辦理墓地證書。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專門管理墓地證書的女職員。聽罷我們的來意,她驗證了我們的身份證件之後,很快在電腦上找到了我十五年前買墓地的資料,並複印給我一張墓地證書。
從女職員手中接過這張失而複得的墓地證書,我百感交集,當年沒有聽從內子的勸告,執意買了這兩塊墓地,沒想到竟然惹了這麽多麻煩。我迫不及待地對女職員說:“我想賣掉這兩塊墓地,可以告訴我賣墓地所需要辦的手續嗎?”
聽到我要賣墓地,女職員懵怔片刻,她一下子搞不懂為什麽我要把好不容易才失而複得的墓地立即賣掉,她勸我三思而後行。她對我解釋道,玫瑰墓園管理處隻管賣墓地,但不會買回墓地。想要賣墓地的墓主需要自己上網登廣告找買主。墓園管理處對每一塊成交的墓地征收四百美元,其中二百美元是轉換墓主證書的手續費,另外二百美元是一次性的墓地管理維修費。她還告訴我,在美國賣墓地獲得的增值贏利是免稅的,因為國稅局沒有把墓地與普通的土地房屋交易相提並論。我聽後嘖嘖稱奇,這是我生活在美國三十多年來,第一次聽說靠衣租食稅而生存的山姆大叔如此海量,竟然對百姓們賣墓地的贏利網開一麵,免征其增值稅。
(五)賣墓地
我最終把墓地賣給我的一位好友Thomas。雖然墓地證書上的墓主隻有我一個人的名字,但根據加州夫妻擁有共同財產的法律,賣墓地的一方需要夫妻兩人同時來到墓園管理處簽字才可生效。那是二月裏的一個陰雨蒙蒙天,我與內子按事先與好友Thomas的約定,於上午十點在玫瑰墓園的管理處見麵。轉換墓主的手續非常簡單,我們隻花了十幾分鍾的時間便辦理完了。當我把墓地證書交還給管理處的女職員時,我有點戀戀不舍地看了最後一眼這張不久前才失而複得的證書。證書上麵除了印有我這個墓主的名字之外,還以醒目的黑體字,標明我買的那兩塊墓地是屬於玫瑰墓園裏的一個叫做 Sacred Heart,即“神聖之心"的墓區。
一個多麽好聽的名字啊!我突然起了一個好奇心,想親自去這個叫做“神聖之心”的墓地看一下,畢竟我這個有十五年“墓齡”的墓主,還沒有親眼見過“神聖之心”是個什麽樣子呢。
我的這個提議遭到內子的否決。她說:“在這陰雨蒙蒙天,你跑上山去能看到什麽呢?萬一你這個弱不經風的大病號被雨淋病了如何是好?何不請Thomas今後找個晴朗天去為你拍幾張照片呢?”
想想內子講的也有道理。我們所在的墓園管理處的建築物位置於玫瑰墓園的大門口處,從這兒開車上玫瑰山去尋找“神聖之心”墓區還需要一段路,在這陰霾籠罩的天氣,硬拖著壓根就對墓地不感興趣的內子去尋找已經賣掉的墓地,實在是有些不合情理。
我放棄了上山的念頭。但在與友人Thomas告別時,我央求這位新墓主在他方便的時候找一個晴朗天,上玫瑰山為我拍攝幾張“神聖之心”墓區的照片。他一口答應了。
當內子把車開出玫瑰墓園的大門時,我在車裏透過車窗望著在雨霧中漸漸遠去的玫瑰山,如釋重負,呐呐自語說:“別了,玫瑰墓園!”我終於不必再為墓地煩惱了。內子一邊開車一邊開心地笑道:“夫妻同心多好呀!”
(六)神聖之心
那天回到家後不久,友人Thomas從微信上轉發給我幾張照片。原來我們離開墓園後,他並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冒雨開車爬上了玫瑰山,在諾大的玫瑰墓園裏找到了“神聖之心"墓區。他在蒙蒙細雨中為我拍了幾張照片。
在Thomas拍攝的的照片中,我終於看見“神聖之心”了。那是一大片開闊綠草山地,從照片上看,大部分墓地還沒有被利用,也就是說,當初在“神聖之心”買下墓地的人們,年齡大都與我差不多,目前還沒有死。可以想見,在未來的年月裏,這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將會多麽繁忙,人們將紛紛來到這兒掘土挖穴,建造一個居住麵積隻有棺材大小擁擠的“地下集合公寓"。
其實“神聖之心”這個名詞對我並不生巰。世界上許多天主教的機構,都以“神聖之心”命名,這包括眾多醫院、中小學校、大學、教堂、書店……。“神聖之心”還經常被描繪在基督教的藝術作品裏:在一束神聖的光芒下,一顆璀璨火紅的心被刺穿。這個受傷的心在十字架下流血,一個荊棘的冠冕環繞在周邊。傷口與荊棘冠冕影射主耶穌死亡的方式,而火紅的心像征神聖之爰的變革力量。但把“神聖之心”用來命名一塊墓區,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到。
那天晚上,我看著這些Thomas為我拍攝的“神聖之心”照片,久不釋手。想想從我開始買墓地起,以至病中丟失墓地,到後來失而複得賣掉墓地,前前後後我與這墓地打交道折騰了十五年之久。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上帝改造了我這個癡迷墓地的人,讓我終於意識到,古人所說的入土為安,實際上並不可能讓我在這片“神聖之心”墓地裏得到平安。我若想尋找永久的平安,必須去擁有一顆活生生的“神聖之心”。
聖經裏耶穌講了一句著名的話,向我揭示了如何去擁有一顆“神聖之心”。他說:”我就是複活,就是生命。信從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獲得生命。”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香甜,睡夢中,我看見一束神聖的光從天而降。在這束光中,我看見了哥哥以撒,他看上去是一個快樂的幼兒天使。我看到我的父親與母親,他們沒有對我講話,隻是默默地朝著我點頭微笑,好像是在稱讚我這個癡迷墓地的人終於後知後覺,賣掉了墓地,可以同他們一樣輕裝離開這個世界,與他們在天堂上相會。
當我從夢中醒來時,腦子裏浮現出使徒彼得講到主耶穌的死亡與複活時一句震撼人心的話:“他被處死的時候是血肉之軀,活過來的時候是靈體。”
寫於二零一七年複活節之前
評論
我也是死後入江海一族。
聽說現在墓地也很高價了,國內國外好的風水寶地,都一地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