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公眾號“拾遺”
很多專家都說過這樣一句話:西南聯大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 這所隻存在了8年的“最窮大學”,卻被譽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8年時間,西南聯大雖然隻畢業了3882名學生,但走出了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師。 2016年,中國啟動了大學“雙一流”建設:到本世紀中葉,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數量和實力,雙雙進入世界前列。 要實現“雙一流”目標,不妨向西南聯大取取經。
1
聯大長征
1937年8月28日,本是個平常日子,但因為一封公函而成了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個特別日子。
學者聞一多拿著幾本書,帶著孩子就加入了長征。當時,日本人公開承諾:“留下來教學,照樣保證豐厚年金。”作為教授,像聞一多,可以有保姆、有廚師、有車夫,還可配兩個文書,生活舒適又體麵,但他一聲“呸”就拂袖而去。
教授趙忠堯,為把50毫克鐳帶到昆明,冒著殺頭危險,化裝成難民,“天涯孤旅,千裏走單騎。”把裝鐳的鉛筒,貼身緊抱在懷裏,坐火車時,數天數夜不敢合眼。抵達昆明時,胸膛已烙上兩道血印,但趙忠堯卻為此雀躍不已,因為他保全了中國高能物理的全部家當。
1937年,北平淪陷時,北大教授鄧一哲的兒子鄧稼先正讀高三。在一次日本人召集的聚會上,鄧稼先怒不可遏,撕掉了日本國旗。當晚,誌成中學校長趕到鄧一哲家,“開始追查了,趕快把孩子送走。”臨別之際,鄧一哲對鄧稼先說:“兒啊,你要學科學,學科學為國家。”
鄧稼先逃出北平,輾轉跋涉來到昆明。“我隨後考入了西南聯大物理係。”後來,鄧稼先成為“兩彈一星”元勳。
李政道幾乎和鄧稼先有著相同經曆:高中一畢業就遇上日軍入侵,經曆九死一生,才從淪陷區逃到雲南,進入西南聯大物理係,師從吳大猷,1957年,他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1938年4月28日,經過數月跋涉,“聯大長征”隊伍終於抵達昆明。這段艱苦卓絕的長途遷徙,在中國教育史上絕無僅有,後人將其稱為“中國教育史上最偉大的長征”。
這一場曠世的文人長征,不僅保存了中國文化的精英血脈,更開啟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壯麗探險”。
六天後,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成立,“西南聯大”這個熠熠生輝的名字由此誕生。
2
剛毅堅卓
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來到昆明後,校長梅貽琦請兩人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兩人欣然受命,一個月後,一個一流的現代化大學躍然紙上。但這個一流設計方案立馬被否,因為學校拿不出這麽多經費。
此後兩月,梁思成把設計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高樓變成矮樓,矮樓變成平房,磚牆變成土牆。
當梁思成夫婦交出最後一稿時,聯大建設長黃鈺生滿臉無奈地說:“除了圖書館屋頂可以使用青瓦,教室、實驗室可以使用鐵皮之外,其他建築的屋頂一律覆蓋茅草,磚頭木料再減一半,麻煩您再作一次調整。”
梁思成忍無可忍,衝進校長辦公室,把設計圖狠狠砸在梅貽琦辦公桌上。“改!改!改!你還要我怎麽改?茅草房?每個農民都會蓋,要我梁思成幹什麽?”
梅貽琦把圖紙一張張收好,歉疚地說:“思成,以你的大度,請再諒解我們一次。”
梁思成接過圖紙,喉嚨哽咽住了:“你知不知道農民蓋一幢茅草房要多少木料?你給的木料連蓋一幢標準的茅草房都不夠!”
半年後,一幢幢茅草房鋪滿了西南聯大校園。
梅貽琦職位在政府可與總理平級,但他賣掉了汽車,辭退了司機,為了組建承攬工程與項目的學生服務社,以賺取外快貼補教師們的困苦生活,他幾乎賣光了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
1940年後,梅家常連青菜湯都喝不起了,偶爾吃一頓菠菜豆腐湯就是過節。為了回請雲南省主席夫人,梅夫人韓詠華變賣了自己所有的首飾。為維持一家生計,她隻好上街擺攤賣米糕。
有次大雨,賣糕的梅太太被淋成了落湯雞。梅貽琦接過籃子,把泡爛了的糕舀到碗裏,一邊吃,一邊抹淚:“詠華,我對不起你。”
物理係教授吳大猷為給病妻治病,每天不得不化裝成乞丐,到菜市場撿剩骨頭為妻子熬湯。後來,夫婦倆小茅屋遭日機轟炸,瓦缸裏的麵粉摻滿了碎瓦片和泥沙,吳大猷隻好把碎缸裏的麵粉捧起來,用洗麵筋的方法把泥沙與澱粉洗掉,把僅剩的麵筋留下來作為半月口糧。
“孩子是穿百家衣長大的。”
後來,費孝通女兒讀大學時選擇了農業,費孝通自己也成了中國農民的代言人。
數學大師華羅庚的屋子被炸後,隻好到西郊普吉附近找了個牛圈,把牛圈上頭堆草的樓棚租下來。牛住下頭,華羅庚一家住上頭。
每天很早,華羅庚就拖著瘸腿,步行十幾裏路去聯大上課。晚上,又伏案於牛棚潛心研究學術。
老牛常借柱子擦癢,搞得樓棚地動山搖,人坐樓棚上,就像喝醉了酒一般。棚裏更是蚊虱成群,咬華羅庚充饑。
但就是在這樣的牛棚裏,華羅庚攻克了十多個世界級數學難題,為世界數學史開創了一門新學科——矩陣幾何學。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中國知識分子素來清高,以談錢財為恥。作為一個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為維持一家生計,聞一多不得不掛牌治印,其內心之糾結和痛苦,可想而知。
有一次,兒子聞立鶴不滿父親掛牌治印,怒氣衝衝地責問:“這是不是發國難財?”聞一多聽了,沒有生氣,沉思好半晌,末了說了一句:“立鶴,你這話我將一輩子記著。”
淡淡一句話裏,包含了多少辛酸啊!
不少學生從淪陷區兩手空空跑到昆明,失去了家庭支持,幾乎一貧如洗,隻靠學校發放的一二十元補助金維生。
學生潘琰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因為可用飯費一半價格買到鍋巴,那鍋巴一半以上是砂子、老鼠屎,連倒泔水的農民都不要,豬都害怕。潘琰把鍋巴買回去,用開水淘一遍,然後再用鹽巴水泡著吃。
那時候,聯大師生就是這樣清苦。有次朱自清上街,被乞丐追著乞討,朱自清被糾纏得無可奈何,說了一句:“別跟我要錢,我是教授。”乞丐聽到這句話,扭頭便走。連乞丐都知道:“教授教授,越教越瘦。”
雖然清苦,但師生們一片剛毅堅卓。為躲避日機轟炸,教授們住得很分散。有的每天要步行幾十裏路來上課,但從不遲到。劉文典說:“我寧願被日機炸死,也不能缺課。”
孔祥熙撥十萬大洋給學校改善條件,但聯大師生全體投票,一致同意:“將這筆錢捐給昆明人民,以報收留之恩。”
1942年,教育部決定給25位兼行政職務的名教授,每人發放一筆“特別辦公費”,但25位名教授聯名致函拒絕:“抗戰以來,從事教育者無不艱苦備嚐,
這就是剛毅堅卓,這就是文人風骨。
3
精誠合作
戰亂年代,執掌一所大學,都是一件非常令人頭痛的事。要執掌三所名校組成的聯合大學,更是難上加難。聯合大學,究竟該怎麽管?
一開始,三校校長組成常務委員會,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三人輪任主席。但三個和尚挑水往往不如一個和尚。
聯大成立後,一係列矛盾開始顯現。
最大的矛盾,就是職位配置。各校教授為此爭得麵紅耳赤。情況嚴重時,甚至“群議分校,爭主獨立”。
這時,北大曆史係教授錢穆站出來,說了一句:“此乃何時?”
一聽這話,教授們立即安靜下來。北大校長蔣夢麟接著站起來說:“今夕錢先生一番話已成定論,可弗在此題上爭議,當另商他事。”
從此,再沒有教授出來爭搶職位。
不久,南開校長張伯苓對蔣夢麟說:“我的表,你帶(戴)著。”這是天津俗語“你做我的代表”的意思。然後,他去重慶開辦了南開中學。
不久,蔣夢麟對清華校長梅貽琦說:“聯大校務還請月涵先生多負責。”然後,他也去重慶另兼他職。
就這樣,為了避免三校之矛盾,張蔣兩人把權力“讓”給了梅貽琦。
後來,傅斯年責怪蔣夢麟不管聯大事。蔣夢麟說:“不管者所以管也。
一校三校長,好比一條褲子三人穿,如果三個人都去搶這條褲子,來回拉扯,什麽都幹不了,所以隻能讓一個人穿褲子。”
“蔣夢麟的不爭,成就了西南聯大。如果爭的話,就成西北聯大了。”
抗戰期間,國民政府曾想組建東南、西北、西南三所聯合大學,但東南聯大胎死腹中,西北聯大先合後分,隻有西南聯大成功堅持了下來,這既得益於蔣夢麟、張伯苓的讓,也得益於梅貽琦的“公”。
清華有庚子賠款作後盾,設備經費遠勝其它兩校,但三校共用之。清華工學院建立了學生服務社,對外承包工程、建設房屋、開辦工廠。
當時三校在財務上各有各的“房頭”,這筆錢本算是清華的“私房”收入,但梅貽琦卻拿出來補貼其他兩校。
在課程設計上,為了公平,聯大開放性地放寬了口徑,同一門課程,大家可以同時講授,清華聞一多和北大羅庸都研究《楚辭》,觀點截然不同,但兩人都可講《楚辭》。
不僅是課程設計開放,思想把關也開放,“校方從不幹預教師和學生的政治思想。”不管是進步的、保守的,還是中間的,不管是國民黨、共產黨,還是無黨派,雖各有所執,但都能以大局為重,互相包容。
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聯大師生間真正做到了“君子和而不同”,
正因為“兼容”,各方大師才紛紛投奔聯大。因為她“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
4
教授治校
1946年1月29日,文學院教授聞一多,為研究生王瑤畢業事宜致函梅貽琦(字月涵)——
月涵校長、光旦教務長先生大鑒:
中國文學部研究生王瑤申請舉行畢業初試。茲定於二月十五日下午三時起在辦事處舉行該項初試。謹將有關事項開陳於後,即乞核定。
囑文書科辦通知,並乞囑事務組屆時照例預備茶點。至紉公誼,敬頌,道安。”
這封短箋,讓廈門大學教授謝泳如今感慨萬端:“從‘乞囑事務組屆時照例預備茶點’一語,可以想見當時教授的氣派。”
梅貽琦接到公函,批示:照辦,琦。
“照辦兩字,可見教授地位之高。”謝泳說。這地位,就是聯大倡導的“教授治校”。
西南聯大部分教授
1952年,艾森豪威爾出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他在致詞中稱教授們為“雇員”,後來的諾獎得主物理學教授拉比說了一句名言:“教授不是哥倫比亞的雇員,教授就是哥倫比亞大學。”
但梅貽琦有句名言,比拉比說得更經典:“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那時大學教授可以自由流動,隻要有才有實力,不必害怕校長,覺得這所學校不爽,換一所同樣教。
梅貽琦很清楚:“是因為有了教授才有大學,而不是有了大學才有教授。”所以,他極其推崇教授治校。
尊重教授,是辦好大學的第一要事。所以西南聯大成立了教授會。教授會是聯大最高學術機構,由教授和副教授選舉產生,處理學術事務。
教授會每年選出11名代表,參加校務委員會。校務委員會還包括校長、學院院長、教務長、訓導長和總務長,大家一起商討學校大事,製定各項規章。
校委會秘書長是中國文學教授楊振聲,教務長是社會學教授潘光旦,建設長是教育學教授黃鈺生。
“校務委員會中絕對沒有非教閑雜人,所以也就沒有外行領導內行的問題。當年聯大每決定大事,都要先考慮教授們的反應,看看能不能過了他們這一關。”謝泳說。
聯大學校裏流傳著一首詩:“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可是學校總認為,恐怕仿佛不見得。”
教授們提出管理學校的策略,梅貽琦發表意見通常隻說三個字:“吾從眾。”但每一個“吾從眾”後,處事卻極其堅定。所以梅貽琦便有了“寡言君子”的雅號。
正因為梅貽琦的無為而治,教授治校才得以成為西南聯大的標誌。陳寅恪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那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1938年11月,西南聯大作了一個震驚全國的決定:聘請“鄉下人”沈從文為教授。
當時,西南聯大的教員,大多都是留學歐美名校歸來的名師,再差也是北大、清華等國內頂級學府畢業,並已在學術界取得顯赫成就的人。
“1939年,我在西南聯大入學那年,學校又幹了一件震動全國的大事,聘請錢鍾書、華羅庚、許寶騄當了正教授。那一年,這三位先生都隻有28歲。”“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得主何兆武說。
就因為唯才是舉和尊重教授,西南聯大才成為大師們的“向往之所”。
北大哲學係教授黃枬森,曾撰文回憶他在聯大讀書期間的課表,“國文老師是沈從文,英語老師是李賦寧,物理老師是吳有訓,中國通史老師是吳晗,公共倫理學老師是馮友蘭。我還選修了數論和《莊子》,老師分別是華羅庚和聞一多。”
這陣容,簡直太豪華太奢侈了。
“教授中的教授”陳寅恪,能用13種文字閱讀,學問之博大精深,被傅斯年譽為“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陳寅恪教曆史,上課第一天就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現在隻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陳寅恪的課,旁征博引,指點中西,內容涉及曆史、宗教、語言等多方麵,能完全聽懂他的課的學生鳳毛麟角,但卻吸引了馮友蘭、吳宓等教授去旁聽。
著名學者許淵衝說:“哈佛大學也找不到陳寅恪這樣的‘四不講’教授。”
大師們極重創新,素以照本宣科為恥。正因如此,才創建了一係列奠基性著作。
陳寅恪寫下《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
湯用彤寫下《中國佛教史》
錢穆寫下《國史大綱》
馮友蘭寫下《貞元六書》
金嶽霖寫下《知識論》《論道》
陳序經寫下《文化學係統》
孫雲鑄寫下《中國古生代地層之劃分》
…………
唱京戲,“王帽”不是主角,大學,亦同此理,校長不是主角,主角是教師。
“校長不過是率領職工給教授搬椅子凳子的。”這是梅貽琦說的另一句名言。他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正因如此,這所很窮很破的大學,匯聚了300多位中國最負盛名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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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獨立
1939年,陳立夫做教育部長後,以戰爭為由,要管製西南聯大,“做院長的人,一定要加入國民黨。”
對此,西南聯大不以為然。
法商學院院長陳序經公然抵製:“如果讓我加入國民黨,我就不做這個院長。”教育部對梅貽琦一再示意,“要開除聞一多等進步教授。”但是梅校長一直拖延不理。
哲學家、黑格爾研究專家賀麟當年在聯大寫過一篇《學術與政治》:“學術在本質上必然是獨立自由的,不能獨立自由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算是學術。學術是一個自主的王國,她有她的大經大法,她有她神聖的使命,她有她特殊的範圍和領域,別人不能侵犯。”
針對當時把宣傳灌輸與教育混為一談的情況,社會學係教授潘光旦批評說:“教育者的職責是指導學生如何思考,而不是思考什麽。”
1941年,教育部強製要求:“西南聯大必須開設三民主義課。”此舉遭到聯大師生的強烈抵製。
學生馬燦華撰文說:“即便三民主義是正確無誤的思想,它也得在思想的市場上自我證明。”
聯大教授會對其規定逐條予以批駁:“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規,行之多年,從不敢謂為極有成績,亦可謂為尚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
蔣介石想拉攏傅斯年做國府委員,但被傅斯年斷然拒絕。於是,蔣介石轉而想拉胡適。傅斯年便寫信給胡適,勸其保持名節:“借重先生,全為大糞堆上插一朵花。”
西南聯大教員不做官,但不表示不議政。蔣介石“最害怕起立質詢的參政員”有4位:張奚若、羅隆基、周炳琳、錢端升。而這四位,都是西南聯大的教員。
張奚若常常當著蔣介石的麵,發言批評國民黨的腐敗和獨裁,一次,蔣坐不住了,插了一句:“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奚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第二年,當局寄來路費,邀他再去重慶,他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
北大老校長蔡元培有一個著名主張:“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的影響。”
雲南師範大學教授、西南聯大研究者楊立德寫過一本《西南聯大的斯芬克斯之謎》。他在解謎時這樣說:“聯大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一點是她就是大學本來的樣子,而不是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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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自由
1980年代,沈從文出國訪問,研究聯大的外國漢學家問他:“抗戰條件那麽苦,為何西南聯大八年培養的人才,超過了戰前北大、清華、南開30年人才的總和?”沈從文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西南聯大做學術有多自由?教師在講授內容、教學方法和學業考評方麵,幾乎擁有全部的主動權和決定權。
教授之間,觀點爭奇鬥絕,蔚成風氣。如賀麟欣賞王陽明“心外無理”說,反對理在心外,而馮友蘭的思想觀點則正好相反。但不管是賀先生還是馮先生,都很受學生尊重。
旁聽,更是在聯大蔚然成風,不僅學生可隨意旁聽老師的課,老師之間也互相旁聽。聞一多與沈有鼎,兩人同開“易經”課,經常互相旁聽。旁聽意味著自由選擇,意味著開闊視野,意味著學術對話。
聯大學生、詩人鄭敏後來回憶說:“我覺得西南聯大教育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教授所教的東西跟他所學的東西是融為一體的。所有教授跟自己思考的問題合成一身,好像他的生命就是這個問題的化身,他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思想,無論什麽時候都在思考,這對我熏陶極深,這種無形的感染比具體知識的傳授要大得多,像是注入了一種什麽東西到我的心靈裏麵,以後我對藝術的尊敬、對思考的堅持,都是從這裏來的。”
聯大學生、後成為清華教授的何兆武,這樣評說聯大“學術自由”對他的影響,“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不然每人發本標準教科書,自己看就行了。老師照本宣讀成了播音員,學生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啟發。比如學習曆史,孔子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麽周遊列國等,教科書上都有,根本用不著老師講。老師的作用在於提出自己的見解啟發學生。聯大老師各講各的見解,對於學生來講,比死盯一個角度好得多。我的思路因此而開闊,逐漸形成自己的判斷。”
聯大對學生的管理也很自由。在聯大,學生轉係相當容易,“我從外語係轉到哲學係就填了一張表格,其他什麽要求都沒有。好多人入學後發現不喜歡原來所報考的專業,於是紛紛轉入自己喜歡的專業。”詩人鄭敏說。
在課程設計上,聯大也放得很寬,讓每個學生都能自由選擇。
“但學校也有一項硬性規定,文法學院學生至少必修一門自然科學,可以在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生理學、地質學中任選。而不論文理工,所有學生都必修中國通史、西洋通史、大一國文和大一英文。”鄭敏說。
為何強調自由選擇又作出硬性規定?因為西南聯大提倡“通才教育”。梅貽琦說:“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
著名翻譯家趙瑞蕻先生回憶——
1939年的一天,我在教室靜靜看書,忽然有七八個人嚷著推門進來,一看,竟是華羅庚先生和幾位學生。
他們在黑板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個人拿起粉筆就在黑板上驗算起來,寫了許多方程式,邊寫邊喊:“你們看,是不是這樣?……”
又一個人站起來大叫:“你錯了,看我的!”他走上前去,在黑板上飛快書寫。
跟著,華先生一瘸一瘸地走過去說:“諸位,這不行,不是這樣的……”
後來,幾個人越爭越烈、越吵越有勁,大約吵了半個多時辰,聽見華先生說:“十二點了,先去吃點東西,我請客!”
在西南聯大,最可貴的就是師生之間,存在一種平等誠摯的教學相長的風氣。平時學生考試,不必按教師講義來答卷,意見與教師相左,隻要有根據,也可拿高分。
曾經有個同學不同意講課教授的觀點,寧可放棄學分,也不再聽這位教授的課。但教授很大度,同意該生不聽課,“學期結束時交一份合格的課程論文就行。”後來,這位同學交了篇反對老師觀點的論文,因質量較好,竟得到教授高分。
“現在大學有標準教科書,考試還必須弄個標準答案,我不認為學問需要一個標準,如果大家都按一個思路去想,科學怎麽進步?包括愛因斯坦的理論也不應該成為標準,否則永不可能超越,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鄒承魯院士曾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他非常喜歡聯大的學術自由氛圍,60年代,他搞出了轟動全球的胰島素。
1943年,課堂休息期間,曾發生過這樣一段對話。
一個年輕人問另外一個:“愛因斯坦最近發表的文章,看了沒有?”
對麵答道:“看了,你覺得怎麽樣?”
問者很不屑地搖搖頭:“毫無創新。”
這樣的對話,無疑是狂妄而自負的,但當時周圍的學生聽了,毫不覺得刺耳。
這兩位年輕人,後來一個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另一個成為中國半導體物理的開拓者。他們就是楊振寧和黃昆。
“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
聯大學生就這般養成了“自由”的習慣,獨立思考在學校蔚然成風,熏陶滋養著聯大學子。
“一個好的體製應該最大限度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西南聯大為我們提供了這一切。”楊振寧說。
但自由,並不意味著散漫。自由隻是聯大精神的一個方麵,與之對應的是考試製度的嚴格,學校、教師一點都不會容情。
聯大學生張鳳鳴回憶說:“1941年我入學時,班裏有40多名同學,畢業時僅有20多人。每學期應修學分中,1/3不及格就要留級,1/2不及格就要退學。”
一個學生考了59.5分,去跟教務長求情。被教務長拒絕,學生憤憤地說:“59.5分跟60分有什麽區別?”
教務長回答:“如果沒有區別,59.5分和59分也就沒有區別,以此類推,60分和0分又有什麽區別?”
7
育才育人
1945年8月14日,日本無條件投降。
1946年7月31日,西南聯大舉行常委會。梅貽琦宣布:“西南聯合大學到此結束。”隨後,三校回遷,各自複員。
在西南聯大存在的8年多時間裏,畢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共計3882名。這些學生,後來幾乎都成了各自領域的大師。
西南聯大之奇跡,不在於他擁有大師,更在於他培養了許許多多的大師。
聯大之所以能培養這麽多大師,不僅僅在於教授治校與學術自由,更在於他“育才先育人”的理念。
西南聯大舊址,如今還豎著幾塊石碑,其中一塊寫著:育才先育人。
“教授責任不盡在指導學生如何讀書,如何研究學問。凡能領學生做學問的教授,必能指導學生如何做人。”梅貽琦說。
這個做人就是: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做人,在於教授的言傳身教。
當年聯大後麵文林街的茶館裏,經常可看到哲學心理係教授沈有鼎的身影。點杯茶,然後坐下來看書。有時,也會點一碟瓜子或花生,那是他獎勵品學兼優的學生的時候。
他喜歡說一句話:“你們在聯大這幾年,不要隻知道悶頭讀書,也要抬頭學做人。”而那些得不到他青睞的學生想吃瓜子時,他就伸出手緊緊護住碟子:“不給你吃。”那神情,就像鹹亨酒店裏的孔乙己。
聯大老師,就這樣從小事中將“士”之精神傳遞給學生。
1946年,有三個女孩報考清華落榜。她們叫梁再冰、馮鍾璞、梅祖芬。梁再冰父親是梁思成,清華建築係主任;馮鍾璞父親是馮友蘭,清華文學院院長;梅祖芬父親是梅貽琦,清華校長。
這樣的事,在握有大把機動名額的今天看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校長、院長、係主任的女兒,報考本校竟得不到絲毫照顧。
身教勝於言教,這些先賢令後來者汗顏。
在今天,中國要實現大學的“雙一流”目標,很多方麵,真不妨向西南聯大取取經。
1946年,馮友蘭撰寫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
碑文上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美國弗尼吉亞大學教授伊瑟雷爾說:“這所大學的遺產屬於全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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