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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2016-12-19 06:22:31) 下一個

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2016-12-17 思享無界

來源:公眾號“拾遺”

 

很多專家都說過這樣一句話:西南聯大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
 
這所隻存在了8年的“最窮大學”,卻被譽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8年時間,西南聯大雖然隻畢業了3882名學生,但走出了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師。
 
2016年,中國啟動了大學“雙一流”建設:到本世紀中葉,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數量和實力,雙雙進入世界前列。
 
要實現“雙一流”目標,不妨向西南聯大取取經。

 

 

1

 

聯大長征 

 


 

1937年8月28日,本是個平常日子,但因為一封公函而成了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個特別日子。

 

 

這一天,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校長,接到了來自國民政府教育部的公函。公函要求:三校南遷長沙,聯合組建長沙臨時大學。
 
一個多月前,“七七事變”爆發,硝煙彌漫的北方,已容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
 
長沙臨時大學舊址
 
11月1日,長沙臨時大學開學。但課桌未穩,部分教授和學生還沒到來,長沙的天空就響起了空襲警報。淞滬會戰失敗,上海淪陷,
 
1937年12月,南京又陷落。日軍進逼武漢,長沙立成危卵。
 
“國家亡了可以複興,文化亡了就全亡了。”為了保住文化血脈,臨時大學決定西遷。
 
“兵分三路,水陸兼進前往昆明。”其中一路,完全徒步,得翻山越嶺3600裏才能抵達昆明。
 
“中國教育史上最偉大的長征”就這樣開始了。
 
“長征”路上的西南聯大師生
 
清華泰鬥陳寅恪的父親,乃著名愛國詩人陳三立。日軍打進北平後,陳三立絕食而亡。陳寅恪正忙著為父親辦喪事,日本憲兵隊卻送來了請柬,邀請陳寅恪到憲兵司令部做客。
 
陳寅恪知道,若拒絕去日偽大學任教,肯定會遭到日本憲兵的迫害。於是,父親喪事還沒有辦完,他就含著悲憤悄然離開了北平,匯集到“聯大長征”的南遷隊伍之中。
 
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曆史學家陳寅恪

 

學者聞一多拿著幾本書,帶著孩子就加入了長征。當時,日本人公開承諾:“留下來教學,照樣保證豐厚年金。”作為教授,像聞一多,可以有保姆、有廚師、有車夫,還可配兩個文書,生活舒適又體麵,但他一聲“呸”就拂袖而去。

 

教授趙忠堯,為把50毫克鐳帶到昆明,冒著殺頭危險,化裝成難民,“天涯孤旅,千裏走單騎。”把裝鐳的鉛筒,貼身緊抱在懷裏,坐火車時,數天數夜不敢合眼。抵達昆明時,胸膛已烙上兩道血印,但趙忠堯卻為此雀躍不已,因為他保全了中國高能物理的全部家當。

 
聞一多

 

1937年,北平淪陷時,北大教授鄧一哲的兒子鄧稼先正讀高三。在一次日本人召集的聚會上,鄧稼先怒不可遏,撕掉了日本國旗。當晚,誌成中學校長趕到鄧一哲家,“開始追查了,趕快把孩子送走。”臨別之際,鄧一哲對鄧稼先說:“兒啊,你要學科學,學科學為國家。”

 

鄧稼先逃出北平,輾轉跋涉來到昆明。“我隨後考入了西南聯大物理係。”後來,鄧稼先成為“兩彈一星”元勳。

 

李政道幾乎和鄧稼先有著相同經曆:高中一畢業就遇上日軍入侵,經曆九死一生,才從淪陷區逃到雲南,進入西南聯大物理係,師從吳大猷,1957年,他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1938年2月,“聯大長征”隊伍抵達常德縣。

 

1938年4月28日,經過數月跋涉,“聯大長征”隊伍終於抵達昆明。這段艱苦卓絕的長途遷徙,在中國教育史上絕無僅有,後人將其稱為“中國教育史上最偉大的長征”。

 

這一場曠世的文人長征,不僅保存了中國文化的精英血脈,更開啟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壯麗探險”。

 

六天後,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成立,“西南聯大”這個熠熠生輝的名字由此誕生。

 

 

2

 

剛毅堅卓

 


 

到昆明後,西南聯大沒有校舍,主要租借民房、中學、會館上課。為了恢複正常的教學功能,學校把大部分經費用來購買了圖書和設備。

 

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來到昆明後,校長梅貽琦請兩人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兩人欣然受命,一個月後,一個一流的現代化大學躍然紙上。但這個一流設計方案立馬被否,因為學校拿不出這麽多經費。

 

此後兩月,梁思成把設計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高樓變成矮樓,矮樓變成平房,磚牆變成土牆。

 
1938年,西南聯大教授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嶽霖、吳有訓

 

當梁思成夫婦交出最後一稿時,聯大建設長黃鈺生滿臉無奈地說:“除了圖書館屋頂可以使用青瓦,教室、實驗室可以使用鐵皮之外,其他建築的屋頂一律覆蓋茅草,磚頭木料再減一半,麻煩您再作一次調整。”

 

梁思成忍無可忍,衝進校長辦公室,把設計圖狠狠砸在梅貽琦辦公桌上。“改!改!改!你還要我怎麽改?茅草房?每個農民都會蓋,要我梁思成幹什麽?”

 

梅貽琦把圖紙一張張收好,歉疚地說:“思成,以你的大度,請再諒解我們一次。”

 

梁思成接過圖紙,喉嚨哽咽住了:“你知不知道農民蓋一幢茅草房要多少木料?你給的木料連蓋一幢標準的茅草房都不夠!”

 

梅貽琦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顫抖:“思成,等抗戰勝利後回到北平,我一定請你來建世界一流的清華園,算是我還給你的……行嗎?”

 

半年後,一幢幢茅草房鋪滿了西南聯大校園。

 
梁思成、林徽因設計的西南聯大校舍

 

梅貽琦職位在政府可與總理平級,但他賣掉了汽車,辭退了司機,為了組建承攬工程與項目的學生服務社,以賺取外快貼補教師們的困苦生活,他幾乎賣光了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

 

1940年後,梅家常連青菜湯都喝不起了,偶爾吃一頓菠菜豆腐湯就是過節。為了回請雲南省主席夫人,梅夫人韓詠華變賣了自己所有的首飾。為維持一家生計,她隻好上街擺攤賣米糕。

 

有次大雨,賣糕的梅太太被淋成了落湯雞。梅貽琦接過籃子,把泡爛了的糕舀到碗裏,一邊吃,一邊抹淚:“詠華,我對不起你。”

 
梅貽琦

 

物理係教授吳大猷為給病妻治病,每天不得不化裝成乞丐,到菜市場撿剩骨頭為妻子熬湯。後來,夫婦倆小茅屋遭日機轟炸,瓦缸裏的麵粉摻滿了碎瓦片和泥沙,吳大猷隻好把碎缸裏的麵粉捧起來,用洗麵筋的方法把泥沙與澱粉洗掉,把僅剩的麵筋留下來作為半月口糧。

 

費孝通的女兒是在淩晨寒風中出生的,那一夜,日寇飛機埋葬了他所有的家產。身無分文的他,用唯一的西裝裹著孩子,從農民家裏乞來了一件件小破衣褂。

 

“孩子是穿百家衣長大的。”

 

後來,費孝通女兒讀大學時選擇了農業,費孝通自己也成了中國農民的代言人。

 
西南聯大遭日機轟炸

 

數學大師華羅庚的屋子被炸後,隻好到西郊普吉附近找了個牛圈,把牛圈上頭堆草的樓棚租下來。牛住下頭,華羅庚一家住上頭。

 

每天很早,華羅庚就拖著瘸腿,步行十幾裏路去聯大上課。晚上,又伏案於牛棚潛心研究學術。

 

老牛常借柱子擦癢,搞得樓棚地動山搖,人坐樓棚上,就像喝醉了酒一般。棚裏更是蚊虱成群,咬華羅庚充饑。

 

但就是在這樣的牛棚裏,華羅庚攻克了十多個世界級數學難題,為世界數學史開創了一門新學科——矩陣幾何學。

 
華羅庚一家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中國知識分子素來清高,以談錢財為恥。作為一個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為維持一家生計,聞一多不得不掛牌治印,其內心之糾結和痛苦,可想而知。

 

有一次,兒子聞立鶴不滿父親掛牌治印,怒氣衝衝地責問:“這是不是發國難財?”聞一多聽了,沒有生氣,沉思好半晌,末了說了一句:“立鶴,你這話我將一輩子記著。”

 

淡淡一句話裏,包含了多少辛酸啊!

 
聞一多治印

 

不少學生從淪陷區兩手空空跑到昆明,失去了家庭支持,幾乎一貧如洗,隻靠學校發放的一二十元補助金維生。

 

學生潘琰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因為可用飯費一半價格買到鍋巴,那鍋巴一半以上是砂子、老鼠屎,連倒泔水的農民都不要,豬都害怕。潘琰把鍋巴買回去,用開水淘一遍,然後再用鹽巴水泡著吃。

 

那時候,聯大師生就是這樣清苦。有次朱自清上街,被乞丐追著乞討,朱自清被糾纏得無可奈何,說了一句:“別跟我要錢,我是教授。”乞丐聽到這句話,扭頭便走。連乞丐都知道:“教授教授,越教越瘦。”

 
西南聯大校訓:剛毅堅卓

 

雖然清苦,但師生們一片剛毅堅卓。為躲避日機轟炸,教授們住得很分散。有的每天要步行幾十裏路來上課,但從不遲到。劉文典說:“我寧願被日機炸死,也不能缺課。”

 

孔祥熙撥十萬大洋給學校改善條件,但聯大師生全體投票,一致同意:“將這筆錢捐給昆明人民,以報收留之恩。”

 

1942年,教育部決定給25位兼行政職務的名教授,每人發放一筆“特別辦公費”,但25位名教授聯名致函拒絕:“抗戰以來,從事教育者無不艱苦備嚐,

十儒九丐,薪水尤低於輿台,故雖啼饑號寒,而不致因不均而滋怨。”

 

這就是剛毅堅卓,這就是文人風骨。

 
學生宿舍

 

3

 

精誠合作 

 


 

戰亂年代,執掌一所大學,都是一件非常令人頭痛的事。要執掌三所名校組成的聯合大學,更是難上加難。聯合大學,究竟該怎麽管?

 

一開始,三校校長組成常務委員會,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三人輪任主席。但三個和尚挑水往往不如一個和尚。

 

聯大成立後,一係列矛盾開始顯現。

 
從左至右: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

 

最大的矛盾,就是職位配置。各校教授為此爭得麵紅耳赤。情況嚴重時,甚至“群議分校,爭主獨立”。

 

這時,北大曆史係教授錢穆站出來,說了一句:“此乃何時?”

 

一聽這話,教授們立即安靜下來。北大校長蔣夢麟接著站起來說:“今夕錢先生一番話已成定論,可弗在此題上爭議,當另商他事。”

 

從此,再沒有教授出來爭搶職位。

 
西南聯大校徽

 

不久,南開校長張伯苓對蔣夢麟說:“我的表,你帶(戴)著。”這是天津俗語“你做我的代表”的意思。然後,他去重慶開辦了南開中學。

 

不久,蔣夢麟對清華校長梅貽琦說:“聯大校務還請月涵先生多負責。”然後,他也去重慶另兼他職。

 

就這樣,為了避免三校之矛盾,張蔣兩人把權力“讓”給了梅貽琦。

 

後來,傅斯年責怪蔣夢麟不管聯大事。蔣夢麟說:“不管者所以管也。

 

一校三校長,好比一條褲子三人穿,如果三個人都去搶這條褲子,來回拉扯,什麽都幹不了,所以隻能讓一個人穿褲子。”

 
二排左起:浦江清,朱自清,馮友蘭,聞一多,唐蘭,遊國恩,羅庸,許駿齋,餘冠英,王力,沈從文

 

“蔣夢麟的不爭,成就了西南聯大。如果爭的話,就成西北聯大了。”

 

抗戰期間,國民政府曾想組建東南、西北、西南三所聯合大學,但東南聯大胎死腹中,西北聯大先合後分,隻有西南聯大成功堅持了下來,這既得益於蔣夢麟、張伯苓的讓,也得益於梅貽琦的“公”。

 

“自從聯大成立,梅公心中就隻有聯大,沒有清華。”

 

清華有庚子賠款作後盾,設備經費遠勝其它兩校,但三校共用之。清華工學院建立了學生服務社,對外承包工程、建設房屋、開辦工廠。

 

當時三校在財務上各有各的“房頭”,這筆錢本算是清華的“私房”收入,但梅貽琦卻拿出來補貼其他兩校。

 
左起:朱自清、羅鏞、羅常培、聞一多、王力

 

在課程設計上,為了公平,聯大開放性地放寬了口徑,同一門課程,大家可以同時講授,清華聞一多和北大羅庸都研究《楚辭》,觀點截然不同,但兩人都可講《楚辭》。

 

有一年,聞一多、遊國恩和羅庸開講《楚辭》,青年教師唐蘭和彭忠鐸也開了這門課,老師之間有如“擺擂台”一般,各自拿出絕活,吸引學生去聽。這樣的安排,不但體現了公平,而且促進了良性競爭,激發了學生的獨立思考。

 

不僅是課程設計開放,思想把關也開放,“校方從不幹預教師和學生的政治思想。”不管是進步的、保守的,還是中間的,不管是國民黨、共產黨,還是無黨派,雖各有所執,但都能以大局為重,互相包容。

 

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聯大師生間真正做到了“君子和而不同”,

 

正因為“兼容”,各方大師才紛紛投奔聯大。因為她“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

 
西南聯大的教授夫人們

 

4

 

教授治校 

 


 

1946年1月29日,文學院教授聞一多,為研究生王瑤畢業事宜致函梅貽琦(字月涵)——

 

月涵校長、光旦教務長先生大鑒:

 

中國文學部研究生王瑤申請舉行畢業初試。茲定於二月十五日下午三時起在辦事處舉行該項初試。謹將有關事項開陳於後,即乞核定。

 

囑文書科辦通知,並乞囑事務組屆時照例預備茶點。至紉公誼,敬頌,道安。”

 

這封短箋,讓廈門大學教授謝泳如今感慨萬端:“從‘乞囑事務組屆時照例預備茶點’一語,可以想見當時教授的氣派。”

 

梅貽琦接到公函,批示:照辦,琦。

 

“照辦兩字,可見教授地位之高。”謝泳說。這地位,就是聯大倡導的“教授治校”。



西南聯大部分教授

 

1952年,艾森豪威爾出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他在致詞中稱教授們為“雇員”,後來的諾獎得主物理學教授拉比說了一句名言:“教授不是哥倫比亞的雇員,教授就是哥倫比亞大學。”

 

但梅貽琦有句名言,比拉比說得更經典:“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梅貽琦說。

 

那時大學教授可以自由流動,隻要有才有實力,不必害怕校長,覺得這所學校不爽,換一所同樣教。

 

梅貽琦很清楚:“是因為有了教授才有大學,而不是有了大學才有教授。”所以,他極其推崇教授治校。

 
張狂不羈的劉文典

 

尊重教授,是辦好大學的第一要事。所以西南聯大成立了教授會。教授會是聯大最高學術機構,由教授和副教授選舉產生,處理學術事務。

 

教授會每年選出11名代表,參加校務委員會。校務委員會還包括校長、學院院長、教務長、訓導長和總務長,大家一起商討學校大事,製定各項規章。

 

校委會秘書長是中國文學教授楊振聲,教務長是社會學教授潘光旦,建設長是教育學教授黃鈺生。

 

“校務委員會中絕對沒有非教閑雜人,所以也就沒有外行領導內行的問題。當年聯大每決定大事,都要先考慮教授們的反應,看看能不能過了他們這一關。”謝泳說。

 

教授治校,不僅體現了對高級知識分子的尊重,也最大程度地激發了他們對教育事業的參與。
 
吳宓

 

聯大學校裏流傳著一首詩:“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可是學校總認為,恐怕仿佛不見得。”

 

這首詩說的就是校長梅貽琦。梅貽琦在種種事情上從不斷然決定,而喜歡用這些詞語來謹慎表達意見。

 

教授們提出管理學校的策略,梅貽琦發表意見通常隻說三個字:“吾從眾。”但每一個“吾從眾”後,處事卻極其堅定。所以梅貽琦便有了“寡言君子”的雅號。

 

正因為梅貽琦的無為而治,教授治校才得以成為西南聯大的標誌。陳寅恪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那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沈從文

 

1938年11月,西南聯大作了一個震驚全國的決定:聘請“鄉下人”沈從文為教授。

 

當時,西南聯大的教員,大多都是留學歐美名校歸來的名師,再差也是北大、清華等國內頂級學府畢業,並已在學術界取得顯赫成就的人。

 

而這位沈從文,論學曆,小學沒畢業;論學術研究,他是作家,沒任何學術著作。但梅貽琦根本不看重這些,“我看的是才華”。唯才是舉——這就是西南聯大的用人標準。

 

“1939年,我在西南聯大入學那年,學校又幹了一件震動全國的大事,聘請錢鍾書、華羅庚、許寶騄當了正教授。那一年,這三位先生都隻有28歲。”“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得主何兆武說。

 
年輕教授裏的“人之龍”錢鍾書

 

就因為唯才是舉和尊重教授,西南聯大才成為大師們的“向往之所”。

 

北大哲學係教授黃枬森,曾撰文回憶他在聯大讀書期間的課表,“國文老師是沈從文,英語老師是李賦寧,物理老師是吳有訓,中國通史老師是吳晗,公共倫理學老師是馮友蘭。我還選修了數論和《莊子》,老師分別是華羅庚和聞一多。”

 

這陣容,簡直太豪華太奢侈了。

 
西南聯大大師雲集,從文學院教師名單便可窺斑見豹

 

“教授中的教授”陳寅恪,能用13種文字閱讀,學問之博大精深,被傅斯年譽為“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陳寅恪教曆史,上課第一天就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現在隻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陳寅恪的課,旁征博引,指點中西,內容涉及曆史、宗教、語言等多方麵,能完全聽懂他的課的學生鳳毛麟角,但卻吸引了馮友蘭、吳宓等教授去旁聽。

 

著名學者許淵衝說:“哈佛大學也找不到陳寅恪這樣的‘四不講’教授。”

 

大師們極重創新,素以照本宣科為恥。正因如此,才創建了一係列奠基性著作。

 

 

陳寅恪寫下《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

湯用彤寫下《中國佛教史》

錢穆寫下《國史大綱》

馮友蘭寫下《貞元六書》

金嶽霖寫下《知識論》《論道》

陳序經寫下《文化學係統》

潘光旦寫下《優生原理》《性心理學》
王力寫下《中國現代語法》《中國語法理論》
華羅庚寫下《堆壘素數論》
吳大猷寫下《多原子分子的機構及其振動光譜》
周培源寫下《湍流理論》
趙九章寫下《大氣之渦旋運動》

孫雲鑄寫下《中國古生代地層之劃分》

…………

 

這些論著,後都成為各學科的奠基之作。
 
大師們完成了一大批奠基性論著

 

唱京戲,“王帽”不是主角,大學,亦同此理,校長不是主角,主角是教師。

 

“校長不過是率領職工給教授搬椅子凳子的。”這是梅貽琦說的另一句名言。他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正因如此,這所很窮很破的大學,匯聚了300多位中國最負盛名的老師。

 
學生們正在上課

 

5

 

思想獨立

 


 

1939年,陳立夫做教育部長後,以戰爭為由,要管製西南聯大,“做院長的人,一定要加入國民黨。”

 

對此,西南聯大不以為然。

 

法商學院院長陳序經公然抵製:“如果讓我加入國民黨,我就不做這個院長。”教育部對梅貽琦一再示意,“要開除聞一多等進步教授。”但是梅校長一直拖延不理。

 

聯大教授會因此撰文說:“對於大學,國家社會要持不幹涉的態度,要予他們研究的自由、選擇人才的自由。”
 
下課了

 

哲學家、黑格爾研究專家賀麟當年在聯大寫過一篇《學術與政治》:“學術在本質上必然是獨立自由的,不能獨立自由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算是學術。學術是一個自主的王國,她有她的大經大法,她有她神聖的使命,她有她特殊的範圍和領域,別人不能侵犯。”

 

針對當時把宣傳灌輸與教育混為一談的情況,社會學係教授潘光旦批評說:“教育者的職責是指導學生如何思考,而不是思考什麽。”

 

沒有拒絕與權勢苟合的信念,就沒有學術與思想的獨立與進步。所以西南聯大始終堅守“思想之獨立”。
 
西南聯大圖書館

 

1941年,教育部強製要求:“西南聯大必須開設三民主義課。”此舉遭到聯大師生的強烈抵製。

 

學生馬燦華撰文說:“即便三民主義是正確無誤的思想,它也得在思想的市場上自我證明。”

 

1942年,陳立夫三度訓令西南聯大,要求聯大務必遵守其核定的應設課程,統一全國院校教材,統一考試等新規定。

 

聯大教授會對其規定逐條予以批駁:“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規,行之多年,從不敢謂為極有成績,亦可謂為尚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

 

最終,聯大沒有采用統一教材,保住了教育的獨立、自主與尊嚴。
 
化學係在做實驗

 

蔣介石想拉攏傅斯年做國府委員,但被傅斯年斷然拒絕。於是,蔣介石轉而想拉胡適。傅斯年便寫信給胡適,勸其保持名節:“借重先生,全為大糞堆上插一朵花。”

 

西南聯大教員不做官,但不表示不議政。蔣介石“最害怕起立質詢的參政員”有4位:張奚若、羅隆基、周炳琳、錢端升。而這四位,都是西南聯大的教員。

 

張奚若常常當著蔣介石的麵,發言批評國民黨的腐敗和獨裁,一次,蔣坐不住了,插了一句:“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奚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第二年,當局寄來路費,邀他再去重慶,他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

 
西南聯大常委會會議記錄

 

北大老校長蔡元培有一個著名主張:“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的影響。”

 

這個主張在西南聯大得到很好繼承。後來,不少專家這樣總結:“西南聯大學術之所以能彪炳史冊,就在於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外界的幹預和控製,保證了思想之獨立、學術之自由。”

 

雲南師範大學教授、西南聯大研究者楊立德寫過一本《西南聯大的斯芬克斯之謎》。他在解謎時這樣說:“聯大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一點是她就是大學本來的樣子,而不是衙門。”

 
西南聯大地質係學生在考察中

 

6

 

學術自由 

 


 

1980年代,沈從文出國訪問,研究聯大的外國漢學家問他:“抗戰條件那麽苦,為何西南聯大八年培養的人才,超過了戰前北大、清華、南開30年人才的總和?”沈從文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1940年就讀聯大的學生心田這樣說:“你想知道什麽是聯大嗎?這裏沒有升旗早操,更沒有紀念周訓話,也不像別的大學,進去有一個月新生訓練,灌輸你什麽校史和總裁言論。”
 
西南聯大學生,著名詩人穆旦

 

西南聯大做學術有多自由?教師在講授內容、教學方法和學業考評方麵,幾乎擁有全部的主動權和決定權。

 

聯大學生、小說家汪曾祺回憶說:“老師講課絕對自由,講什麽、怎麽講,全由自己掌握。”正因自由,教授們極重創新,“都以開創性見解為榮,以照本宣科為恥。”

 

教授之間,觀點爭奇鬥絕,蔚成風氣。如賀麟欣賞王陽明“心外無理”說,反對理在心外,而馮友蘭的思想觀點則正好相反。但不管是賀先生還是馮先生,都很受學生尊重。

 

旁聽,更是在聯大蔚然成風,不僅學生可隨意旁聽老師的課,老師之間也互相旁聽。聞一多與沈有鼎,兩人同開“易經”課,經常互相旁聽。旁聽意味著自由選擇,意味著開闊視野,意味著學術對話。

 
部分教師及家屬

 

聯大學生、詩人鄭敏後來回憶說:“我覺得西南聯大教育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教授所教的東西跟他所學的東西是融為一體的。所有教授跟自己思考的問題合成一身,好像他的生命就是這個問題的化身,他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思想,無論什麽時候都在思考,這對我熏陶極深,這種無形的感染比具體知識的傳授要大得多,像是注入了一種什麽東西到我的心靈裏麵,以後我對藝術的尊敬、對思考的堅持,都是從這裏來的。”

 
吳晗在學校演講

 

聯大學生、後成為清華教授的何兆武,這樣評說聯大“學術自由”對他的影響,“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不然每人發本標準教科書,自己看就行了。老師照本宣讀成了播音員,學生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啟發。比如學習曆史,孔子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麽周遊列國等,教科書上都有,根本用不著老師講。老師的作用在於提出自己的見解啟發學生。聯大老師各講各的見解,對於學生來講,比死盯一個角度好得多。我的思路因此而開闊,逐漸形成自己的判斷。”

 
西南聯大部分教師合影

 

聯大對學生的管理也很自由。在聯大,學生轉係相當容易,“我從外語係轉到哲學係就填了一張表格,其他什麽要求都沒有。好多人入學後發現不喜歡原來所報考的專業,於是紛紛轉入自己喜歡的專業。”詩人鄭敏說。

 

在課程設計上,聯大也放得很寬,讓每個學生都能自由選擇。

 

“但學校也有一項硬性規定,文法學院學生至少必修一門自然科學,可以在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生理學、地質學中任選。而不論文理工,所有學生都必修中國通史、西洋通史、大一國文和大一英文。”鄭敏說。

 

為何強調自由選擇又作出硬性規定?因為西南聯大提倡“通才教育”。梅貽琦說:“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

 

 

著名翻譯家趙瑞蕻先生回憶——

 

1939年的一天,我在教室靜靜看書,忽然有七八個人嚷著推門進來,一看,竟是華羅庚先生和幾位學生。

 

他們在黑板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個人拿起粉筆就在黑板上驗算起來,寫了許多方程式,邊寫邊喊:“你們看,是不是這樣?……”

 

又一個人站起來大叫:“你錯了,看我的!”他走上前去,在黑板上飛快書寫。

 

跟著,華先生一瘸一瘸地走過去說:“諸位,這不行,不是這樣的……”

 

後來,幾個人越爭越烈、越吵越有勁,大約吵了半個多時辰,聽見華先生說:“十二點了,先去吃點東西,我請客!”

 

這樣的“師生爭論與打擂”在聯大隨處可見。數理邏輯學家王浩回憶當年讀書時說:“教師之間,學生之間,師生之間,不論年資和地位,可以說誰也不怕誰。課堂上,學生可以直言指出教師的錯誤,而教師不會生氣,反而對學生更加欣賞。那時,做學問的風氣就是這般純良。”
 
西南聯大操場

 

在西南聯大,最可貴的就是師生之間,存在一種平等誠摯的教學相長的風氣。平時學生考試,不必按教師講義來答卷,意見與教師相左,隻要有根據,也可拿高分。

 

曾經有個同學不同意講課教授的觀點,寧可放棄學分,也不再聽這位教授的課。但教授很大度,同意該生不聽課,“學期結束時交一份合格的課程論文就行。”後來,這位同學交了篇反對老師觀點的論文,因質量較好,竟得到教授高分。

 

“現在大學有標準教科書,考試還必須弄個標準答案,我不認為學問需要一個標準,如果大家都按一個思路去想,科學怎麽進步?包括愛因斯坦的理論也不應該成為標準,否則永不可能超越,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鄒承魯院士曾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他非常喜歡聯大的學術自由氛圍,60年代,他搞出了轟動全球的胰島素。

 
楊振寧當年準考證

 

1943年,課堂休息期間,曾發生過這樣一段對話。

 

一個年輕人問另外一個:“愛因斯坦最近發表的文章,看了沒有?”

 

對麵答道:“看了,你覺得怎麽樣?”

 

問者很不屑地搖搖頭:“毫無創新。”

 

這樣的對話,無疑是狂妄而自負的,但當時周圍的學生聽了,毫不覺得刺耳。

 

這兩位年輕人,後來一個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另一個成為中國半導體物理的開拓者。他們就是楊振寧和黃昆。

 

“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

 

聯大學生就這般養成了“自由”的習慣,獨立思考在學校蔚然成風,熏陶滋養著聯大學子。

 

“一個好的體製應該最大限度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西南聯大為我們提供了這一切。”楊振寧說。

 
清華教授鄭林慶,當年在聯大讀書時的筆記

 

但自由,並不意味著散漫。自由隻是聯大精神的一個方麵,與之對應的是考試製度的嚴格,學校、教師一點都不會容情。

 

聯大學生張鳳鳴回憶說:“1941年我入學時,班裏有40多名同學,畢業時僅有20多人。每學期應修學分中,1/3不及格就要留級,1/2不及格就要退學。”

 

一個學生考了59.5分,去跟教務長求情。被教務長拒絕,學生憤憤地說:“59.5分跟60分有什麽區別?”

 

教務長回答:“如果沒有區別,59.5分和59分也就沒有區別,以此類推,60分和0分又有什麽區別?”

 

聯大辦學8年,8000餘名學生通過入學考試,但最後隻有3882人畢業,可見考試之嚴格。
 

 

7

 

育才育人

 


 

1945年8月14日,日本無條件投降。

 

1946年7月31日,西南聯大舉行常委會。梅貽琦宣布:“西南聯合大學到此結束。”隨後,三校回遷,各自複員。

 

在西南聯大存在的8年多時間裏,畢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共計3882名。這些學生,後來幾乎都成了各自領域的大師。

 

西南聯大之奇跡,不在於他擁有大師,更在於他培養了許許多多的大師。

 
西南聯大原教室

 

聯大之所以能培養這麽多大師,不僅僅在於教授治校與學術自由,更在於他“育才先育人”的理念。

 

西南聯大舊址,如今還豎著幾塊石碑,其中一塊寫著:育才先育人。

 

“教授責任不盡在指導學生如何讀書,如何研究學問。凡能領學生做學問的教授,必能指導學生如何做人。”梅貽琦說。

 

這個做人就是: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做人,在於教授的言傳身教。

 

當年聯大後麵文林街的茶館裏,經常可看到哲學心理係教授沈有鼎的身影。點杯茶,然後坐下來看書。有時,也會點一碟瓜子或花生,那是他獎勵品學兼優的學生的時候。

 

他喜歡說一句話:“你們在聯大這幾年,不要隻知道悶頭讀書,也要抬頭學做人。”而那些得不到他青睞的學生想吃瓜子時,他就伸出手緊緊護住碟子:“不給你吃。”那神情,就像鹹亨酒店裏的孔乙己。

 

聯大老師,就這樣從小事中將“士”之精神傳遞給學生。

 
西南聯大校歌

 

1946年,有三個女孩報考清華落榜。她們叫梁再冰、馮鍾璞、梅祖芬。梁再冰父親是梁思成,清華建築係主任;馮鍾璞父親是馮友蘭,清華文學院院長;梅祖芬父親是梅貽琦,清華校長。

 

這樣的事,在握有大把機動名額的今天看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校長、院長、係主任的女兒,報考本校竟得不到絲毫照顧。

 

當時,梅祖芬距離清華分數線隻差了2分,同學們都叫梅祖芬去找父親幫忙。梅祖芬說:“正因為我父親是校長,所以決無可能。”

 

身教勝於言教,這些先賢令後來者汗顏。

 

 

在今天,中國要實現大學的“雙一流”目標,很多方麵,真不妨向西南聯大取取經。

 

為什麽要取經於西南聯大?

 

1946年,馮友蘭撰寫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

 

碑文上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美國弗尼吉亞大學教授伊瑟雷爾說:“這所大學的遺產屬於全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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