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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識的康乃爾畢業的博士去金邊幫助發展農業,一個大學畢業的助手也找不到,都被殺光了,最後隻找到三個中專生。...
2009年2月18日,一場國際性的法庭審判將世人的目光引向一個南亞小國。這是由聯合國與柬埔寨共同組建的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進行的首次開庭,地點在柬埔寨首都,金邊。
當天的庭審,拉開了對紅色高棉(簡稱紅高棉,又稱赤柬,1950年成立時名為柬埔寨共產黨,1970年改名為柬埔寨民主黨)政權及其高級領導人進行法律審判的序幕。這天,坐在被告席上的第一批被告人是五個年衰歲暮的老人,此五人以前的身份職位曾讓柬埔寨民眾心驚膽寒,他們均是前紅高棉的高級領導人:
康克由,紅高棉金邊S-21集中營指揮官,67歲;
農謝,紅高棉二號人物、中央委員會副書記,83歲;
英沙裏(又譯為“英薩利”),紅高棉三號人物、政府副總理及外長,84歲;
英蒂迪(又譯為“英蒂利”),英沙裏之妻、紅高棉政府社會事務部長,77歲;
喬森潘,紅高棉五號人物、民主柬埔寨政府總理,78歲。
這五名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從即日起,將接受特別法庭對他們的審判,被控罪名是:種族滅絕罪、戰爭罪、危害人類罪、酷刑和謀殺罪。消息傳出,柬埔寨國內和國際上億萬顆渴求正義的心靈終於有了一絲安慰,盡管五被告犯下的罪行、及紅高棉的曆史已經過去了整整30個年頭。
這場審判在國內外某些勢力的阻撓下確實來得有些遲了,可它畢竟還是來了。這場遲到的審判使我想起了電影《黑金》中,女記者吳辰君寫給反黑警探劉德華的小紙條上的一句話——正義通常遲到,但早晚會到。
對於柬埔寨民眾來說,“紅色高棉”這四個字代表著這個國家一段特殊的恐怖曆史。罪行,應該被清算,而不是被掩蓋。罪惡的曆史,應該被記憶,而不是被遺忘。暴政統治者是不知道懺悔為何物的,他們需要法庭和受難者幫助他們恢複記憶。這似乎是一個鐵律,不信你看:
1998年,當紅高棉頭號領導人波爾布特被捕後,美國記者泰耶問他數百萬柬埔寨民眾被殺害的事情時,這個“曆史上最大的惡魔之一”(西哈努克語)瞪大了眼睛說:“你可以看著我的眼睛,我是一個野蠻人嗎?一直到現在,我的心都是清白的。”
紅高棉前總參謀長切春在回答外國記者時聲稱:“我不承認我是一個大劊子手。我們的確也殺了一些人,但他們都是壞人。哪個政權不鎮壓它的敵人?”
隨後陸續被捕的紅高棉領導人英沙裏、農謝等人,也都堅稱自己對大屠殺“毫不知情,沒有責任”。
人類文明不能容忍大屠殺的曆史像蛛絲一樣被抹去,不能容忍大屠殺的罪行逍遙法外,更不能容忍曾經罪惡的一幕卷土重來。今天早晨,我想起了在盧旺達大屠殺紀念館裏,有這麽一句話:“我們不願想起,但我們更不能忘記。”如今回首30年前的那段曆史,依然令人恐懼顫栗,可是對於後人來說,回憶罪惡,就是對那段罪惡曆史的清算,同時,用曆史警示現在和未來——
1975年4月17日,紅高棉部隊攻入金邊,扳倒了當時柬埔寨的朗諾政府。這一天,開啟了紅高棉所宣告的“元年”,卻是柬埔寨民眾一段長年噩夢的開始。
紅高棉以戰備為借口,逼迫城裏的居民全部遣散出城。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滿了金邊街頭,市民成群結隊被驅趕到鄉村強製服苦役。人群在槍口的威逼下,不知所措地低著頭趕路,身後是再也回不去的昔日的家。數日之內,金邊這座當時有著兩百萬人口的南亞繁華都市,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城,街上一片狼藉,城市的上空彌漫著人們不明白的恐怖氣氛。
紅高棉就這樣憑著槍杆子,從叢林竄據到城市,堂而皇之地開始了該黨的執政時代,其血腥荒謬的統治延續了長達4年(1975-1979年,如此的統治對國民來說一天都嫌過長!),還更改了國名,名曰“民主柬埔寨”。為了建造所謂“社會主義的天堂”,它試圖逐步將柬埔寨“改造”為不分任何階級的社會,同時實行非常恐怖統治:
它宣布消滅私有製,消滅了工業,取消了貨幣和商品買賣;
它後來幹脆解體了家庭,按軍事編製分為男、女勞動隊,實行強製勞動;
它強令民眾穿著齊一色的黑色革命裝或軍裝,強令民眾吃住在公社和集體宿舍,就連夫妻的相聚也須獲得組織批準;
它的管治,使大部分柬埔寨民眾每天均在饑餓、或半饑餓狀態下長時間苦役勞動。
餓死人的事每日都在發生,瘟疫不時蔓延,因為營養不良、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和疾病得不到醫治而死去的人,像螻蟻一樣不計其數。他們被拖到野外草草埋掉,再不幹脆就將成堆的屍體棄置田間地頭。無數普通的柬埔寨人死於新政權“偉大理想”的實踐當中,好一個所謂“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柬埔寨”!
斯大林說過:“死掉一個人我們會悲痛,而死掉成千上萬的人我們隻有一個抽象資料。”在極權獨裁者“宏偉藍圖”的設計中,文藝複興以來尊重人的生命、肯定人的尊嚴的普世價值觀在他們眼裏變得一錢不值。在殺人方麵,以波爾布特、康克由、農謝之流為頭目的紅高棉政權堪稱這位前蘇聯暴君的好學生。為了要建造一個所謂“最純粹的社會主義社會”,紅高棉的策略是——對黨外民眾,大規模肅反;對黨內同誌,進行大清洗。總之紅高棉執政的代名詞就是,大屠殺。
初期,肅反對象為原城市居民,特別是與西方有接觸、受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以及為舊政權工作的人;後期,肅反對象逐步擴大到農民、革命時期的各級幹部。作為一個自詡“最純潔的共產主義政黨”,紅高棉對黨組織的純潔性追求近乎偏執,波爾布特喜歡用“細菌”來形容黨內的異己思想——“它們”無處不在,所以黨的眼睛必須時刻睜開。
與曆史上所有曾經發生過的大清洗不同,紅高棉內部清洗的對象可以使用“全稱判斷”,也就是針對某個地區黨政組織、軍隊係統的全部成員甚至總人口。譬如1978年在對東部大區地方幹部和軍隊係統的一次大清洗中,半年之內10萬多人,哦不,10萬多細菌,被處決。
屠殺冠以各種崇高的名義,其中的一個,叫做“改造”。紅高棉的目標是,將國民悉數“改造”成“新人”,目的是通過“改造”讓國民獲得“新生”。每位“新人”須重新登記,交代以前的曆史,凡在前政權服務過的人、對新政權不滿者、地富反壞、不願自動離開金邊者,一律格殺勿論。
接下來是種族和宗教迫害。會說外語的也是死罪,臉頰上有戴眼鏡痕跡的人也難逃厄運。許多普通百姓被以越南或蘇聯間諜、美國特務等罪名遭處決,大多數遇難者全家都被斬盡殺絕,連腹中的胎兒、新生嬰兒都要斬草除根,據說是為了免得養虎遺患。
截止1990年代,在柬埔寨挖掘出來的死人坑超過兩萬個,坑中找到遺骸一百多萬具。死者的死狀大多極其恐怖:為節省子彈,紅高棉殺人多用棍棒重擊或以斧頭砍殺。因此許多死者的頭蓋骨上,留有被斧頭砍出的裂痕。
1980年代初,在臭名昭著的金邊S-21集中營原址,發掘出了近九千具屍體。如今這個監獄被改成了“紅色高棉罪惡紀念館”。館中除了監獄及各種刑具外,還陳列著死者的骷髏,和死難者臨死前拍下的黑白照片,每件展品都令人毛骨悚然。紀念館還再現了許多的酷刑:像鑽腦、割喉、活摔嬰兒等,其手段之殘忍令人驚駭,匪夷所思。譬如說鑽腦:為了給“英明”的紅高棉領導人進補,監獄特製了鑽腦機,專門取人腦來製造補品,將被處決的思想犯綁在一個椅子上,置於鑽腦機前。在犯人極度的恐懼中,快速旋轉的鑽頭從犯人的後腦鑽入,快速有效地進行活體取腦。
紅色恐怖的狂風咆哮在中南半島上,民眾被虐殺,柬埔寨在哭泣。
浩劫過後,當時的柬埔寨已很難找到一個完整的家庭。在這段鮮血淋漓、冤魂飄零的紅高棉“新政”的4年裏,這個當時隻有不到八百萬的南亞小國中,非正常死亡的柬埔寨國民竟占了當時人口的約五分之一。這一數字,如今已得到特別法庭的初步認定。按被殺害的人口占全國人口的比例來計算,這是二十世紀一國政府對國內人民最血腥暴力的殺戮,是執政集團殺人之巔峰。後來英語世界的學者在研究這段曆史時,發現英文中竟然找不到可以表達此種殺戮的詞語,隻好發明了一個單字,叫做“自種屠殺”( autogenocide )。
與所有的刑事犯罪相比較,紅高棉這種有組織的政權犯罪超越和摧毀了一切法律規則,也超出了任何一個普通人的心理承受範圍,實在是罄竹難書、人神共憤!麵對這樣大規模的集團犯罪行為,人類文明的聲音在沙啞,人類良知的靈魂在顫抖,人類的知識和理性顯得多麽得滯後和無助!
寫到這裏,就算我並不是一個柬埔寨人,而是一個中國人,我也沒辦法忍得住我的眼淚,和我的悲痛欲絕。我曾看到過S-21監獄鑽腦機進行活體取腦的圖片,和館內陳列的一排排頭蓋骨骷髏、一列列死難者臨死前的黑白照片。那些極度恐懼、麵部呆滯的相片讓我心驚肉跳、飯食難咽。這些頭發膚色與中國人十分相近的柬埔寨死難者,讓我想到同一時代自己國家的死難同胞。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知死亡為何物的嬰孩,不知道鄰國和自己的國家有那麽多的人間慘劇,有那麽多的人血浸透了兩個國家的大地。
人血不是水。如今當世人期盼已久的法律審判終於啟動,其意義已超越柬埔寨國界,它屬於全人類。這讓我們看到人類在踏進新世紀的門檻之後,人權已突破國界,而成為全球化和國際政治的一個主題。人權尤其是生命的價值,終於被看成高於那些昔日宏大唬人的名詞——國家、政府、民族和主權等等——之上了。這是我許久以來一直盼望的事,成了我今年冬春交替時分最大的安慰。
我想起了在二十世紀中期依次啟動的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它們開創了人類曆史將大規模危害人類和平與集體屠殺罪行進行法律審判的先河。今天我親眼目睹的發生於21世紀初的金邊審判,則是對人類尊嚴和生命價值的又一次莊嚴重申,是用法律告慰柬國那些慘死的累累白骨。它以法律的名義、生命的名義和人權的理念,審判並正告世界上所有踐踏文明底線、殺戮群體生命的組織和個人——罪行必將追究,公道必將伸張。前兩場審判均已被搬上銀幕,我期待著日後會出現有心的優秀導演,能運用藝術的鏡頭,再現金邊審判。
我慶幸自己是見證人。這場對紅高棉屠夫們的審判既是法律的審判、人心的審判、文明的審判,也是曆史的審判。這場審判喚醒了世人幾乎已經遺忘的血淚和噩夢,但它同時也給了人們渴望已久的正義和希望。這場審判傳載著有關人類社會誓以法治捍衛人權的文明信息,同時也是這個南亞國家結束噩夢、走向新生的開始。人血浸透的土地啊,你需要文明的撫慰。血流成河的曆史啊,你需要一場審判!
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的人類曆史血跡斑斑,二十一世紀的世界會是怎樣?也許多一個政治屠殺者被送上審判席,就會少一百個平民無辜者的慘死。
這場遲到的審判,也在提醒世人再次深入思考人類的前途和命運,因為人類還遠遠沒有實現讓這個世界更加和平、更加人道的目標。在我們身處的全球化和民主化的二十一世紀的當今世界上,依然遍斥著戰爭、暴政,和數也數不清的人權災難。誰敢說這個世界今後不會再有類似的國家恐怖主義暴行呢?
甚至不用說今後吧,現在就有。有血有肉、會痛會哭的生命慘遭國家機器摧殘的事,就在當下,就在你我的身邊。
今天,我想用金邊審判來安慰他們,我想用柬埔寨的血淚曆史來與他們共悲痛,同哭泣。三十年的日曆像湄公河的流水一樣逝去了,經過歲月變遷,紅高棉政權已成為柬埔寨曆史曾經的一頁。可曆史也時常會被人們遺忘,幸好,有今天這樣一場審判來保存一份曆史證據,讓後人了解到人類文明史上曾有過這一道慘痛的疤痕,同時讓曆史告訴未來,悲劇再也不能重演。
麵對一個國家的劫難在用文字回顧整理、在長歌當哭之後,麵對三十年前的暴政和屠殺,作為人類以審判告慰萬千冤魂的見證者,作為同樣有著血腥暴虐曆史的國度的後人,我想說,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在腦海裏記住人類殘暴曆史的時候當咆哮如熊,哀鳴如鴿,然後召喚文明,企盼公義,並且依然要在內心懷揣一份盼望。
因為人世間所有該來的審判,就算它會遲到,也是終究會要來的。
寫於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修改於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
【資料來源:共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