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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可染與白石老人(轉載)

(2014-07-05 12:59:4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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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黃永玉:《比我老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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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05 右鍵文化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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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很多機會聽他談齊白石。他談齊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加味精香料的齊白石,這麽一來,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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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見齊白石是帶了一卷畫去的。齊見到李,因徐悲鴻的介紹,已經是越過一般禮貌上的親切,及至他讀到李的畫作,從座位上站起來,再一張一張慢慢地看,輕輕地讚美,然後說:“你要印出來!要用這種紙……”於是他轉身在櫃子頂上搬出一盒類乎“蟬翅宣”的紙來說:“這種!你沒有,我有,用我這些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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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顯地欣賞可染的畫。齊九十歲,可染才四十剛出頭。後來李對齊產生拜師的動機,是對齊藝術的景仰,並且發現這位大師的農民氣質與自己某些地方極其相似。已經不是什麽常人的亦步亦趨的學習,更無所謂“哺乳”式的傳授。一種榮譽的“門下”;一種藝術法門的精神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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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精通白石藝術的精髓。他曾經向老人請教“筆法三昧”。老人遲疑地從右手邊筆堆中拈起一支筆,注視好一會兒,像自言自語地說:“……抓緊了,不要掉下來!”可染不止一次告訴我這個故事。他也沒有向我分析這句話的心得。“抓緊了,不要掉下來”之外,還有重要的秘訣嗎?沒有了。世上有抓筆的秘訣嗎?老人沒有說;隻是提醒他這個弟子,如果“掉下來”,就不能畫畫。抓緊,不掉下來,怎麽拿筆都行。筆,不能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筆是一種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騎。白石一輩子的經驗就是“法無定法”,“道可道,非常道”。可染不言,意思就在這裏。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犢。白石論法,是看準了這個火候已足的弟子的。第一次拜見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帶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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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見到生客,照例親自開了櫃門的鎖,取出兩碟待客的點心。一碟月餅,一碟帶殼的花生。路上,可染已關照過我,老人將有兩碟這樣的東西端出來。月餅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淺淺的一碟。“都是壞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後我遠遠注視這久已聞名的點心,發現剖開的月餅內有細微的小東西在活動;剝開的花生也隱約見到閃動著的蛛網。這是老人的規矩,禮數上的過程,倒並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動起手來。天曉得那四分之一塊的月餅,是哪年哪月讓饞嘴的冒失客人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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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先生介紹了我,特別說明我是老人的同鄉。“啊!熊鳳凰熊希齡你見過了?”老人問。“我沒能見到;家祖是他的親戚,幫他在北京和芷江管過一些事,家父年輕時候在北京熊家住過一段時間。”“見過毛夫人?”“沒有。”“嗯!去過湘潭?”“真抱歉,我離開家鄉時年紀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少!”“歉麽子?我也沒有去過鳳凰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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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笑起來,老人也微微翹了翹嘴,自得這小小的“反扣”。然後我們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單小菜市場買的。兩大串,四十來個。老人顯然很高興,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門不久又提了螃蟹回來:“你數!”對老人說,“是四十四隻啊!”老人“嗯”了一聲,表示認可。阿姨轉身之後輕輕地嘀嘀咕咕:“到時說我吃了他的……”老人一生,點點積累都是自己辛苦換來,及老發現占便宜的人環繞周圍時,不免產生一種設防情緒來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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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謂之“小氣”。自己畫的畫不肯送人是小氣;那麽隨便向人索畫就是大方嗎?不送一個人的畫是小氣;不送一千一萬人的畫也是小氣嗎?為這幫占小便宜的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是大方嗎?隨便向人要畫的中國傳統惡習的蔓延已成為災難。多少畫家對這種陋習的抗拒,幾乎前仆後繼,是一種壯烈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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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先生還提到老人學問的精博,記憶力之牢實。北京榮寶齋請齊老寫“發展民族傳統”六個橫幅大字。老人想了幾天,還問可染“天發神讖碑”拓片哪裏可找?上頭那個“發”字應該弄來看看。不久就看到了那個拓本,六個大字書就後掛在榮寶齋當年老屋的過廳門額上。字是隨意體,寫得雄厚滋潤之極,看得出其中的“發”字受到“天發神讖碑”中的“發”字的鼓舞,乘搭過氣勢,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筆的模擬。這是齊白石之所以為齊白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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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先生對齊白石不僅盡精神上弟子之禮,每月由中央美院發出的名譽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領,親自送去白石鐵屋老人手中的。冬天來了,白石老人的家裏就會打電話來問:學院為什麽還不送煤來?送薪俸到西城,有時可染帶著小女兒李珠或小兒子李庚去,老人總要取一張小票子給孩子作為“糖果錢”。入情入理。充滿溫暖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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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可染先生找齊老大約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畫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請齊老題字。我記得可染先生說過,惟一的一幅他與齊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時我跟齊老合照的一幅當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記得給過他一張,底片可能還在我家哪個抽屜裏,得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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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除夕晚會,中央美院大禮堂有演出,李苦禪在京劇《黃鶴樓》中扮趙子龍。紮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飛揚。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張大軟沙發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間。男女學生簇擁著他一起看這場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禮堂坐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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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響處,趙子龍出場,幾圈場子過後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紮的重靠,已經累得汗流浹背、七上八下,於是報名時的“啊!常山趙子龍”就累成:“啊!!常,常,常,常……”齊老頭笑得前仰後合,學生們、教職員工和家屬孩子們登時也跟著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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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二號已經半夜十一時多,一路上我們幾家人笑個不停,可染還學著苦禪拉開架子亮相,“啊!!!!!”苦禪也一路又笑又解釋:“太,太累了!原先沒想到那麽吃力,到‘報名’時弄得那副德行!幸好,幸好沒搞那出《武鬆打虎》,那是場獨腳戲。要真搞,可有我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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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之後,大家在一起時講到這件事又大笑一場。那時真甜美,大家都那麽年輕,全院子裏隻有很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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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雑家1 回複 悄悄話 八十年代初,黃永玉的弟弟黃永文在全國各報章雜誌上譔文痛斥黃永玉雖然名揚天下,賣畫收入富可敵國,卻任由其生母在鳳凰老家貧病交加死於窮困之中,其行徑實屬豬狗不如,黃永玉那時已在香港,看了文章之後,哈哈一笑,對他的朋友經濟學家張五常說:她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老母!後來張黃二人交惡(由賣畫分賬而引起),張五常逢人就揭發其醜惡嘴臉。
acme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黃寫散文開創了一個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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