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陳一諮四兩撥千斤(轉載)
(2014-06-10 16: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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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忝列六四”七黑手”通緝名單,與陳一諮先生同榜,卻在國內未曾謀麵;僅打過的一次交道,是拍《河殤》要談經濟改革,我們怕說外行話,求援經濟體製改革研究所,派人參加解說詞撰寫;老陳派來張鋼,跟我合作寫第四集《新紀元》,害得張鋼後來也被通緝,渡海逃到台灣。
流亡到巴黎,而後普林斯頓,就常常跟老陳喝酒,聽他侃山。他雖然每每猶如作報告,中氣十足,總要第一第二,但廢話極少、料猛貨實。陳一諮對文化清談(”文化熱”)不屑一顧,最得意他的迂回策略,說起來就眉飛色舞。有一次他跟我講,中國這麽大,積重難返,共產黨緊抓權力不放,你要想改變這個怪物,比較聰明的法子,就是進入這個體製,去影響它的高層決策,效果最大,代價最小。那個年代,中國有幾人會這麽思考?
陳一諮的本錢,是洞悉這個前現代中國的癌症,也是這個黨的死穴:農村破敗、農民活得豬狗不如。文革中他流落中原,在河南駐馬店的新蔡縣落戶,那地方大饑荒中餓死人三分之一,附近大別山區的光山、羅山等縣,餓死了三分之二,純粹是大躍進、高征購的慘烈結果,跟”自然災害”毫無關係。我在河南當記者時也聽到”信陽餓死一百萬”的種種傳說,但十幾年來一直是個秘密,即使文革後官方也把它捂得很緊,我四處采訪期間,總順帶打聽”六〇年餓死人”的細節,從無所獲;直到八十年代晚期,我撰寫關於廬山會議的《烏托邦祭》,那時對於五九年至六零年全國究竟餓死了多少人,還沒有一個可靠的數字。直至九零年在普林斯頓遇到陳一諮,他告訴我大饑荒的一筆賬:
河南——七百八十萬; 安徽——八百萬; 四川——九百萬; 全國——四千萬以上。
大概要過差不多十八年,才有楊繼繩的《墓碑》問世,公布的數字是三千六百萬。我估計陳一諮的數字更接近真相,可能是一個官方版本,隻是秘而不宣。
陳一諮在新蔡也親眼目睹基層社隊幹部的貪婪、凶殘。他長期獨自做田野調查,分析論證毛澤東從河南吹捧總結出來的人民公社製度,是一種比西周井田製還要落後的奴隸勞動製度,唯有廢除它,農民才能得解救。然而陳一諮醞釀於鄉野的解民倒懸之策,唯有等待廟堂之高的決策層感興趣,才有可能實施。
毛澤東把中國折騰到”崩潰邊緣”,僥幸活下來的鄧小平又要建立他自己的權威,這時陳一諮的機會來了。中共決策層尋求的所謂”改革”方案,不過是補救執政合法性的一種權宜之計,也是鄧小平渴望的權力來源,若非最捷徑最靈驗的獻策,他們不會感興趣。於是陳一諮就告訴他們一個秘密:你們把土地還給農民自己去耕種,農村就救活了,中國才有了發展的最低起點。
然而,陳一諮也是講了一個”最低起點”的改革,卻將中共的死穴化為轉機,一舉解決基礎性的一個困境,有四兩撥千斤之效,也是”鄧改革”唯一成功的一環,並為”六四”後中國的經濟起飛作了奠基。八十年代的一場改革,可以說是中共借用陳一諮等策士的”包產到戶”政策,挽救了江山;也可以說,是陳一諮借用了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危機,達到他的理想。
雖然農民階層曾為共產黨打天下出丁壯供糧餉,但是毛澤東的現代化路徑,是靠剝奪農民做資本的原始積累,因而奪取政權,轉臉就窮凶極惡地剝奪、壓榨這個階層,不惜再從他們嘴裏奪糧,以支付”工業化”的費用。這是大躍進的實質。由此從當代史的角度來看陳一諮的思路,乃是成功說服這個政權對農民作了一次有限償還。這已是極限。所以陳一諮的”決策參與”不久便陷入停滯狀態,他的迂回策略也不再有效。1985年春鄧小平提出”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便意味著這場短命的改革已經終結。雖然我們還會看到一些後續的權力角逐、左右爭辯,但一俟中共不再擔憂江山傾覆,它便無法忍受哪怕最微小的製度性改革。
解放中國農民,必須土地私有化和拆掉縣以下的政權,返還到鄉土中國。陳一諮所看到的社隊兩級基層政權,恰是中共經由土改而造成的一種新的”底層機構”,乃突破兩千年皇權不達縣以下之曠古未有,既是這個政權的末梢神經,也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作孽多端。
我在八十年代也到過新蔡縣,調查社隊幹部扣押救災糧中飽私囊,發表報告文學《洪荒啟示錄》。事實上,這個”底層機構”一直在橫行鄉裏。僅就河南省而言,盡管1960年高征購餓死上百萬人的”信陽事件”敗露後,北京逮捕了那裏上萬名基層幹部,但這並不妨礙1975年8月份,在豫南暴雨導致兩座大水庫垮壩、奪命23萬人後,他們照樣浮誇、貪汙救災款,把農民逼得再一次逃荒要飯。甚至廢除人民公社的九十年代,河南地方各級政府組織農民賣血當成”第三產業”,各級政府都辦血站,終於釀成艾滋病的血液傳播災難,而後他們又大造輿論,謊稱艾滋病的傳染渠道是性病,將責任推給受害者。輪番的人禍爆發,都是製度性根源,人們莫可奈何。
如今我們看到,中共又在對農民和農村進行第二輪剝奪。陳一諮時代曾解決了一個”土地使用權”問題,但這並不妨礙權貴集團再搞一次血腥的”圈地運動”,各級政府都以”土地財政”作為收入來源,這就是當前暴力征地、拆遷的實質。民間形容,掠奪農民土地的狂潮,正導致一場”第四次國內戰爭”,而這就是本世紀初中共賴以刺激經濟的所謂”城鎮化運動”。
三十年前,陳一諮的迂回策略是有空間的。毛澤東的”烏托邦”熱昏病,在最壞的製度底下發揮到極致,乃至劉少奇都要警告他”人相食,你我要上史書的”,這甚至可以詮釋為後來鄧小平改革的濫觴。然而今天,中國權貴集團已經劫持了國家,劫持了整個經濟命脈,二百個家族控製二百個行業,他們正在掏空中國,拿走利潤,留下垃圾。中國經濟將出現無預警性崩潰。設若此時再出現一個陳一諮,他還有機會成功嗎?
陳一諮傳奇,涉及到一個體製內改革路徑的話題。陳一諮堪稱八十年代”政治參與”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留下兩項遺產,極富價值。陳子明歸納了八十年代的一種改革機製:”要首先能夠被’體製’視為自己人,才有機會打缺口、開先河”,他說這是一個政治”合法性”與”正確性”問題,很精湛地總結了老陳的第一項遺產。在現代政治發育程度很低的中國,體製內路徑具有雙重風險:遭體製拒絕和遭民間道德質疑,因而尤其需要智慧和勇氣。
八十年代的幾位先鋒人物如陳一諮、陳子明、王軍濤,皆對體製內路徑作試水溫的嚐試,不僅對中國的政治開放,頗有拓荒之功;也將”和平轉型”、”最小代價”等理念,付諸實際操作,對中國政治的現代化和民主化,是有建樹的;它也是關於社會轉型的保守溫和傾向在政治領域的體現。九十年代的政治異議領袖劉曉波,雖然拒絕再進入體製,但持守”擴大政治灰色地帶”、”非暴力抗爭”等信念;繼而張祖華領軍發起的”零八憲章”、許誌永領軍的”新公民運動”等,實際上都繼承了前麵體製內路徑的遺產。老陳的第二項首創,是以”民間智庫”提供調查研究、政策和方案的形式,匯聚民間智慧和民意,影響最高決策。
然而,中共的”權力喪失恐懼症”和封建世襲性,注定了這個體製的剛性和蠻頇,令體製內改革路徑的發揮空間極其有限;尤其,在八九年以大屠殺處理政治危機的”雙輸”結局,更使這種路徑幾近歸零。統治集團越是頑固地拒絕改革,勢必刺激民間反體製運動越趨向革命,社會的溫和與漸進的理念、氛圍,也越來越被人們所被拋棄,談判、妥協、討價還價等基本政治手段均告失效,社會隻剩下疾風暴雨式的大規模暴力對決、人頭落地一個路徑——這不僅在人類曆史上反複重演過,也更是近現代中國曆史的真實過程:滿清皇權拒絕改革,導致辛亥革命,社會徹底解體;繼而為了整合又引進馬克思主義和列寧黨模式,終至中國跌進數千年未曾有過的一種暴政而不得脫身。很多人說,今日中國又處於辛亥革命前夜。
從思想史的角度看,關於溫和、漸進、迂回的理念,背後需要強大的文明依托和文化自信,否則就極為脆弱;而它們進入政治層麵的操作,尤其需要體製具備執政的自信和極高的民意度。這些條件,在近現代中國已不複存在。自晚清以來,中國文明的衰落,使得每一種政體都是自卑的、短視的、功利的,因而保守、漸進、溫和的傾向,除了脆弱還能怎樣?但惟其脆弱才可貴;它們在中國這塊土壤上的存活幾率極低,那便不僅是陳一諮們的悲劇,也是整個民族的悲劇。
此文應《紀念陳一諮文集》約稿而作2014/5/8
來源:《爭鳴》雜誌2014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