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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好好地讀中國人世世代代都讀的書 (錢穆孫女的文章)

(2014-06-05 20:03:41) 下一個

 

2014-06-06 原千裏送好書 右鍵文化傳媒

 

 

在幼年記憶裏,我有父母、祖母、外祖父母,經常走動的還有伯伯、叔叔、兩個姑姑幾家,因為大人們清一色都是教師,我們往往一起過寒暑假,一起陪侍祖母過春節。但是,我心中從沒有“祖父”這個概念,更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實際存在
 

 

開始知道祖父的存在,是在1969年。父母中斷了各自在蘇州的教職,接受“知識分子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被下放蘇北農村。當時,雖然戴了大紅花,與蘇州市教育係統同批下放的人一起,被敲鑼打鼓地歡送,但我明顯感到這件事不是好事,因為外婆為此哭了好幾次。我又隱約知道,這不好的事,所以輪到我父母頭上,是與我在台灣的祖父有關──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才更有必要接受教育。事實上,同年稍早,我伯父一家亦已先期從蘇州下放到了蘇北的射陽。

 

經過三天的水陸兼程,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鹽城縣樓王公社範河大隊第三小隊。到達的時候,已經天黑,王爹爹(當地“爹爹”相當於爺爺)家沒有電燈,空大的堂屋裏,牆上掛著一盞豆大的油燈。他們的晚飯桌上,隻有一碗鹹菜鹵。這兩點我印象很深。我家被安排先寄住在王爹爹家。隨後,就在王爹爹家隔壁的空地上,在村子的最西頭,開始動土建屋,建起一排朝南三間、東西南三麵是磚、北麵是泥土的所謂「三麵瓦房」,這要比同村其他人家的一麵瓦房和四麵泥土房,好多了。這年,我六歲。

 

父母先在範河大隊教小學,後來調升到樓王公社鎮上教中學。我跟隨著,在這裏開始讀小學。

 

在家裏,父親讓我讀唐宋詩詞,除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等好懂的詩句以外,還有李賀的《馬詩》“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等等令我一知半解的詩句。父親說:讀不懂,那就讀長詩吧,讀《長恨歌》。他的理由是因為長詩有情節,反而會比短詩更好懂,好讀。我就又一知半解地知道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等等詩句。

 

那時候小學放學,照例是要全班學生排著隊由學校出來,一路回家。由於我生得矮小,就排在隊伍的前部,又由於我學習好,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這就引起一些同學對我的不滿,我走在前麵,身後常常會有同學的惡作劇,高聲怪叫我父親或我母親的姓名──我上大學後,才知道這是以觸犯「避諱」來羞辱人,一種很見曆史文化遺痕的罵人方式。這天,他們忽然不喊我父母的姓名了,而代之以“刺麵小人!反動分子!台灣特務!”的呼聲,我就想:怎麽從父母親已經上升到了我祖父?那段時間,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正好有一課《水滸傳》選段,所以,就有了“刺麵小人”這一詞。

 

我也曾偷偷地翻出《毛選》四卷,尋找那篇著名的文章閱讀,不求甚解中,竟有既震驚又興奮的感覺。對於那個自己繼承了其血脈的祖父,雖然沒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尋覓心情,多少也生出點“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的奇幻感:這到底是位怎樣了不起的特別人物?惹得最高領袖要點名批判?也不敢多問父親,更不可能與別人說起。在我當時的心目中,祖父就像是一座遙遠的山,朦朧神秘看不清,陰雲之下,黑魆魆的山影若有若無、時隱時現。

 

上大學是在1981年,上了北京大學中文係。兩年前,伯父家和我家經過十年農村的洗禮,也已經分別回到蘇州。錢家第三代有五房十個孫兒孫女,也陸續全部考上了1977年恢複高考以後的正規大學,其中上了清華、北大的,就有五人,占了一半。

 

1980年,分別三十餘年後,由大陸有關方麵和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協助,父輩們終於得以在香港與祖父第一次見麵。我也從此看到了多幀祖父的照片,聽到家中長輩正麵陳述關於祖父的一些回憶。

 

那座遠方的山,因為陰雲的漸漸消散,逐漸清晰起來。

 

我讀的是中文係古典文獻專業,祖父知道後,體察到大陸文化風氣的變化,非常高興,即在與父親的通信中,告知要讓我好好用功:「我在小學教書時,全國上下正提倡新文學,輕視古典文獻,我獨不為搖惑,潛修苦學,幸得小有成就。不謂今日北大開立古典文(獻)課程,乃出當局指示,世風之變有如此。讀行兒信,我心亦甚為激動,極盼婉約能學有所成,不負我之想望。」「學有所成」令我愧不敢當,而我亦在此氛圍中,開始用功學習自己喜歡的中國古典文史方麵的知識學問。

 

那四年,讀了祖父的一些書。記得當時北大圖書館錢穆的著作都是民國本或港台本,不多不全且不好借。在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潮中,我讀了父親赴港相見時帶回來的《中國文化史導論》、《民族與文化》、《從中國曆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文化學大義》、《中國曆史精神》、《中國文化精神》、《論語新解》、《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等單行本。這些書對當時的我來說,與其說是學問的引領,不如說更是一種關於中國文史知識的積累和傳統人文精神的熏陶。

 

祖父的書,讓我感到與我當時正接受的大學教育,是有不同之處的,簡單地說,就是其中的曆史知識是與文化信仰緊密聯係在一起的。書中對於五千年中華文化透辟的理解、圓融的闡釋、堅定的信念,對於近代以來政治文化鞭辟入裏的針砭,有一種穿越書本,直抵人心,撞擊你固有精神世界的強大力量。

 

八十年代的中國,真是又一個“歐風美雨”、“拿來主義”的時代,大學裏的學習風氣非常濃厚,到處洋溢著打開窗戶迎接新鮮空氣、走出門去尋找新鮮知識的真誠和執著。我閱讀了孔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大小李杜,乃至呂叔湘、周振甫、錢鍾書等,也曾在大氛圍的感染下,今天薩特存在主義、明天博格森生命哲學,還有弗羅伊德、卡夫卡、湯恩比、朦朧詩……囫圇吞棗地瀏覽了不少西方新知的皮毛。在這樣的氣氛中,也出現了《河殤》等民族虛無主義的聲浪。不知是我所學的專業引導了我們熱愛民族文化的熱情,還是祖父的書給了我血脈相連、氣韻芬芳的精神啟示,那時,我感到自己內心是抵觸和遠離那些虛無主義的激情的,對於高舉西洋某某主義的旗幟,搖旗吶喊的有為俊賢們,也是敬而遠之的心情。

 

那逐漸清晰起來的大山,開始放出光來。熠熠的光輝,照耀的不僅僅是我,還包括一些像我一樣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較早地閱讀了他著作的年輕心靈吧。

 

見到祖父是在我大學三年級的暑假,1984年,我們與祖父在香港中文大學,一起生活了一個月。

 

因為祖父九十誕辰,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利用暑期,舉辦一係列紀念活動,邀來了留居港台、散布海外的幾代新亞學生。家屬方麵,兒女四人,即父親、叔叔、兩個姑姑(伯父於前一年不幸病故),孫輩二人,即伯父的長子,時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堂兄,和我。這是父輩們第二次在香港父子相見,我和堂兄則是第一次見祖父。

 

74日我們到的當晚,台灣奶奶到山下車站接我們,祖父在新亞書院會友樓的臨時寓所坐等。由於羅浮海關手續的拖延,我們比預計晚到了兩個小時。推開家門,爺爺正坐在沙發上著急,他說,他一個人在家等得實在心焦,就站起來來回踱步,邊走邊數,已經在客廳走了三千步了。見我們終於到了,他萬分高興。兩個第一次見麵的孫兒孫女,上前作了自我介紹,他瞇著視力很弱的雙目,對我們左右端詳。吃晚飯的時候,他興致十足,說了許多許多,還不時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三世同堂的團圓飯啊!《師友雜憶》中有一句話:“餘以窮書生,初意在鄉間得衣食溫飽,家人和樂團聚,亦於願足矣。乃不料並此亦難得。”可知,他老人家對骨肉離散的痛楚,感受得比我們晚輩深刻得多。

 

然而,祖父遠不是隻滿足兒孫繞膝、安享天倫的老人,相聚的那些日子裏,他更多的時間是查問我們每個人的學習工作情況,時時教導、敦促我們為人、治學的道理,幾乎每晚都要談到十二點以後。看著這些兩岸隔閡,三十年棄養的親生兒女,他是想加倍地、十萬倍地補償關愛和教導吧。

 

有幾個小細節,或許值得一記:

 

我們剛到,卸完行李,整理衣箱。祖父看到小姑姑的衣箱底下墊了一大張彩色的毛澤東主席的畫像,就馬上嚴肅地斥責:你們到我這裏來,還不忘帶著他?小姑姑連忙解釋說:哪是專門帶的呢?當時是為了墊箱底,隨便找了一張舊報紙而已。大家也覺好奇,因為那時確實已沒什麽偶像崇拜的風氣和心理了。再一看,原來是前一年年底的報紙,1983年十二月,是毛澤東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所以,才會有大幅畫像。我們這麽一解釋,祖父就又說:你們還在為他紀念生日?於是,大陸和台灣,兒女和父親,一時兩下無話。

 

又有一事,那個暑假正是洛杉磯奧運會如火如荼之時,會友樓的客廳裏有電視機,飯前飯後,大家坐在沙發上,免不了看看賽事,感歎一下輸贏。祖父就歎口氣說:你們也像年輕人一樣,關心這樣的體育比賽?這是西洋人的做法,所有人都隻想著爭奪金牌,可是,一個比賽就隻有一塊金牌!我們中國人就不這樣,講究“不以成敗論英雄”,就像下象棋,小到一兵一卒,大到象、士、車馬炮,都有自己不可代替的作用,這才是中國人的比賽方式。中國的體育是五禽戲、是太極拳。這讓當時的我聽了,很感新鮮和啟發。

 

我當時正在讀大學三年級,祖父就一一問我北大中文係上些什麽課,老師叫你們讀些什麽書?囑咐我學習中若有問題,可多多問他。隻是我當時年少懵懂,麵對嚴師般的祖父,更緊張得提不出什麽象樣的問題。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剛從中文大學圖書館回來,問他:“隻知道有《十三經注疏》,怎麽剛才在圖書館看到有《十四經》的一大套書?《十四經》是什麽?”他沉默了一會兒,有點生氣地說:“這不是問題。中國傳統就講十三經,你不要管現代那些巧立名目的新說法,要好好地讀中國古人世世代代都讀的書。”雖然是個不象樣的問題,但從祖父的回答中,我也記取了“好好地讀中國人世世代代都讀的書”的教誨。

 

74日到86日,三代人共處的一個月,真是既慢又快。血濃於水,親情是絕對的,而時代造成的客觀隔絕,畢竟增加了親情交融的張力和緊張度。對於父輩和我們孫輩來說,長期在自由的家庭氛圍中“解放”慣了,突然麵對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猶如嚴師的父祖,小學生般地不斷接受教訓,還有不斷的兩岸對話和接受批評,委實會覺得“庭訓”時間的難捱。而要填補和彌合兩代人這三十年來觀念、意識、情感方式上的鴻溝隙縫,這三十三天的相聚,又實在是太短太短!

 

終於走近大山,在領略其巍峨的身軀、莊嚴的儀態、豐富多彩的植被以外,對於其蘊含著的博大精深的山中寶藏,我懂得多少?在離開祖父的歲月裏,我需要花費多少的歲月精力,才能無愧擁有這樣大山般的先祖,無愧這一個月的庭訓親炙?在這個意義上,父親為我作了榜樣,他的這本《思親補讀筆記》,就是在那以後,特別是在祖父去世之後,不斷閱讀祖父著作,在內心走近祖父的記錄。

 

【原文標題:《遠方的山——我記憶中的祖父》 /錢婉約/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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