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先生中的先生。“他是新文化運動之父,他通過改變一所大學進而改變了一個民族!”傅斯年說:“蔡元培實在代表兩種偉大的文化,一是中國傳統聖賢之修養,一是法蘭西革命中標揭自由、平等、博愛之理想。”
從晚清翰林到徹底的革命黨
毛子水在《對於蔡元培的一些回憶》中講到一件趣事。
某次,北大名流雅集,錢玄同冒失地問道:“蔡先生,前清考翰林,都要字寫得很好的才能考中,先生的字寫得這樣蹩腳,怎樣能夠考得翰林?”蔡先生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大概那時正風行黃山穀字體的緣故吧!”黃山穀即北宋文學家和書法家黃庭堅,他的字體不循常軌,張揚個性,如鐵幹銅枝,似高峰奇石,以剛勁奇崛著稱。蔡元培的急中生智既見出他的涵養,也見出他的幽默,滿座聞之,皆忍俊不禁。
教育家馬相伯回憶,1901年蔡元培擔任南洋公學特班總教習期間,曾與張元濟、汪康年一道拜他為師,學習拉丁文。每天早晨,蔡元培從徐家匯步行四五裏路到土山灣馬相伯家上課。由於求學心切,頭一次,蔡元培去得太早,5點多鍾,天邊剛有一絲曙色,他在樓下低聲呼喚“相伯,相伯”。馬相伯感到驚奇,大清早的,誰來喊魂?打開窗子望去,來人是蔡元培。馬相伯名士派頭足,急忙搖手,對蔡元培說:“太早了,太早了,八九點鍾再來吧!”雖然有點敗興,蔡元培並沒有感到不悅,三個鍾頭後,他又回來了。這一年,蔡元培34歲,仍有程門立雪的虔誠勁頭。
蔡元培一生的座右銘為“學不厭,教不倦”。他三度旅歐,精研西方哲學,在巴黎訪晤過居裏夫人,在德國訪晤過愛因斯坦,兩次高峰對話使他受益良多。嗣後,他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張,乃是積學深思所致,絕非異想天開。終其一生,蔡元培對學問抱持濃厚的興趣,對教育懷有熾熱的感情,雖曆經世亂,屢遭挫折,卻不曾泄氣灰心。
戊戌變法時期,王照、張元濟勸導康有為以開辦教育、培植人才為先鞭,以維新變法為後圖,康氏則認為:強敵虎視鷹瞵於外,清廷河決魚爛於內,譬若老房子著火,縱有觀音大士千手千眼為助,猶恐撲救無暇,王、張之議緩不濟急,隻好暫且作罷。無獨有偶,辛亥革命前,嚴複在英倫邂逅孫中山,嚴開出的藥方也是“為今之計,唯急從教育上著手”,孫中山略有遲疑,以“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一語作答——他認為,在清王朝舊體製的框架下,教育猶如被巨石鎮壓著的筍尖,是無法舒展身子骨的。
當初,康有為、梁啟超倡導變法維新,炙手可熱,蔡元培卻冷眼旁觀,並不睇好康、梁的“小臣架空術”。蔡元培料定康、梁所主持的四不像的變法維新和君主立憲必定一敗塗地。蔡向往民主政治,主張教育救國,放著好好的翰林不做,棄官南下,回家鄉紹興辦學堂,到上海南洋公學特班任總教習,與葉瀚等人發起成立中國教育會,組織愛國學社,創辦愛國女學。但他很快就發現此路不通,唯有以革命的手段刷新政治,才能使教育獲得一線生機。於是,他參加楊篤生領導的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與陶成章等人秘密創立光複會,出任中國同盟會上海分會會長。自唐代迄於清代,1200多年,翰林何其多,但主動參加革命黨,去革封建王朝之命的,除了蔡元培,數不出第二人。
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經驗》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自三十六歲以後,我已決意參加革命工作。覺得革命隻有兩途:一是暴動,一是暗殺。在愛國學社中竭力助成軍事訓練,算是預備下暴力的種子;又以暗殺於女子更為相宜,於愛國女學,預備下暗殺的種子。”然而,與同時代的革命黨人相比,蔡元培的主張無疑是相對溫和的。當民族革命被推向最高潮時,“誓殺盡韃虜,流血滿地球”的激烈言論是主旋律。鄒容的《革命軍》痛恨滿族人。蔡元培在《蘇報》上發表《釋仇滿》一文,卻給民族革命作了降調處理。他的言論更能服人,也更能安心:“滿人之血統久已與漢族混合,其語言及文字,亦已為漢語漢文所淘汰。所可為滿人標識者,惟其世襲爵位及不營實業而坐食之特權耳。苟滿人自覺,能放棄其特權,則漢人決無仇殺滿人之必要。”革命通常是流血的代名詞,革命者保持冷靜的理智,實為難上加難。
放手一搏:蔡元培決心改造北大
1912年3月,蔡元培加入民國政府唐紹儀內閣,出長教育部。他與教育部次長範源濂既是搭檔,也是朋友。關於教育,兩人的觀點可謂相反相成。範源濂認為:小學沒辦好,怎麽能有好中學?中學沒辦好,怎麽能有好大學?所以當前教育的重中之重是先整頓小學。蔡元培則認為:沒有好大學,中學師資從哪裏來?沒有好中學,小學師資從哪裏來?所以當前教育的重中之重是要整頓大學。幾番辯難之後,兩人協調了意見: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教育部都須費大力氣下大工夫去整頓。
1916年1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任命蔡元培為北大校長。蔡元培剛從海外歸來,風塵仆仆,到上海後,許多朋友都勸他不要率爾銜命:北大腐敗透頂,爛到流膿,他若就職,恐怕整頓不力,清譽反受其累。但也有幾位朋友鼓勵蔡元培放手一搏,用手術刀割治這個豔若桃李的爛瘡,給中國教育開創前所未有的新局,縱然敗北,盡心也可無憾。蔡元培是具有強烈使命感的人,他選擇了銳意進取,而不是臨陣脫逃。1917年1月4日,他到北大視事,著手收拾這個令人掩鼻的爛攤子。
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與其稱之為大學,還不如稱之為官僚養成所。活動能力強的學生,上乘的做法是獵官,組織同鄉會等借以接近學校當局,畢業後即穩得升官的階梯;下乘的做法是鑽營,用嫖娼、賭錢、捧名角來結交社會上的實力人物,以之為借重的資本。烏煙瘴氣和歪風邪氣很盛,唯獨研究學問的風氣蕩然無存。
蔡元培迅即發出呼籲:“大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他說:“自今以後,須負極重大之責任,使大學為全國文化之中心,立千百年之大計。”為矯正學風,蔡元培從消極和積極兩方麵入手:發起組織進德會,發表《進德會旨趣書》,會員必須恪守不嫖、不賭、不納妾的基本戒條(另有“不做官吏、不做議員、不飲酒、不食肉、不吸煙”五條選認戒);設立評議會,實行教授治校;組織各類學會、研究會,如新聞學會、戲劇討論會、書法研究會、畫法研究會等,使學生養成研究的興趣;助成消費公社、學生銀行、平民學校、平民講演團與《新潮》等雜誌。
在蔡元培的心目中,“所謂大學者,非僅為多數學生按時授課,造成一畢業生之資格而已也,實以是為共同研究學術之機關”,因此大學理應是“囊括大典,網羅眾家”的學府,遵循“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的自然法則。他打過一個極具說服力的譬喻:人的器官有左右,呼吸有出入,骨肉有剛柔,它們相反而相成。蔡元培決意改造北大,並非打碎另做,推倒重來,凡飽學鴻儒皆得以保留教職,更在國內延聘名師,不問派別,不問師從,但求其術有專攻,學有專長。至於不合格的教員,他堅決黜退,不管對方是什麽來頭,有什麽靠山。一名法國教員被黜退後,曾四處揚言要控告蔡元培。一位被黜退的英國教員更加神通廣大,居然搬出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這尊洋菩薩來談判,蔡元培不肯妥協。事後,朱爾典怒氣衝衝地叫囂:“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
學術乃天下之公器,百慮一致,殊途同歸,蔡元培不持門戶之見,唯致力將北大改造成為中國的學術淵藪。蔡元培的改革理念和舉措,最令人稱道的便是“學術自由”和“兼容並包”。以黨見和政見論,王寵惠信奉三民主義,李大釗、陳獨秀信奉共產主義,李石曾信奉無政府主義,辜鴻銘憧憬君主立憲;以文學派別論,胡適、錢玄同、吳虞等人倡導新文學,劉師培、黃侃等人堅持舊文學。特別是“性博士”張競生,被封建衛道士辱罵為“四大文妖”之一。他在北大講“美的人生觀”,在校外出版《性史》,竭力提倡“情人製”、“外婚製”和“新女性中心論”。在半封閉半蒙昧的中國,張競生的言論絕對算得上聳人聽聞,驚世駭俗,也隻有在蔡元培的保護傘下,他才不會被大眾的唾沫淹死。
當年,可以這麽說:中國有多少黨派,北大師生中就有多少黨派;有多少學派,北大師生中就有多少學派。辦大學,兼容並包其實是非常危險的,弄得好固然可以形成“酒窖”,弄不好呢?就會形成“糞沼”。蔡元培對於中西文化擇善而從,對於各類人才兼收並蓄,使之商量舊學,邃密新知,和平共存,不相妨害。他的態度絕無偏袒,他的器局皆可涵蓋,處事公平,無適無莫,大家自然心服口服。
世事無絕對,在北大,鬩牆和摩擦總還是有的,而這些響動多半與辜鴻銘和章太炎的大弟子黃侃有關。辜鴻銘對胡適很不買賬,認為胡適治哲學史,既不懂德文,又不懂拉丁文,簡直是畫虎成貓,誤人子弟。黃侃也瞧不起洋味十足的胡適,但他對章氏舊同門詆訶更多,罵他們曲學阿世。於是眾人暗地裏戲稱蔡元培為“世”,往校長室去竟謔之為“阿世去”。黃侃上課,罵師弟錢玄同有辱師門,罵得相當刺耳,兩人教室毗鄰,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學生不免偷笑,而錢玄同若無其事。
陳獨秀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後感言》中稱讚道:“這樣容納異己的雅量,尊重學術自由思想的卓見,在習於專製、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有。”陳獨秀尤其應該感謝蔡元培對他的愛護和包容。這位為科學與民主鼓與呼的急先鋒,圭角畢露,鋒芒侵人。他放浪形骸,不檢細行,不拘瑣德,往往予敵對者以攻訐的口實。陳獨秀去八大胡同消遣,甚至遭到過妓女的控告,被警局傳訊,經小報大肆渲染而成為轟動社會的醜聞。盡管陳獨秀運筆如槍,但若沒有蔡元培為他屢次三番解圍,攻擊者驅逐他出北大的願望豈會落空?蔡元培是北大進德會的模範會員,“不嫖,不賭,不納妾”這三條,他絕對遵守,但他並不以道德完善的標尺去苛求他人,這非常不易。蔡元培愛護陳獨秀,因為後者是難得的人才,其言論主張值得同意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