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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戰台灣島》 【小說轉載】

(2008-11-10 14:34:38) 下一個


    閱畢書稿,掩卷默想,十年寒來暑往,苦心磨礪,學東確已成就了自己。洋洋幾十萬言大作,山崩地裂,狼煙彌空,柔情與濁淚迸湧,智慧與浩氣橫溢,實乃大手筆下大英雄,壁立蒼天,壯我華夏。回味之餘,感慨之至。

    學東為文,初知者寥寥,當年一席風華正茂之輩,每有閑暇,便聚於學東家,一壺濁酒,口沫橫飛,有的熇熇高高,浪浮如飄,誌發四野,夢飛萬仞;有的韜晦含光,佯卑居下,自設城府,膕而未僂,眾人發千古之幽,指時下流敝,甚是熱鬧。此時學東好倚一角,敦敦然、兀兀然、顒顒然,和而無爭,平而不移,“神有餘而笑不休”。

    轉眼十年過去,多少豪言壯語,拳拳信誓已灰飛煙滅,紙上談兵者能春夏而不能秋冬,各尋小路去了。惟學東智圓行方,鶴鳴九霄,著作層出,熠熠生輝。遙想學東當年即有大圖也!他若愚若怯,實則學富五車;他笑而不爭,實則縞裹於朱;靜觀身畔芸芸,度而別之,合而辯之,參而伍之,心存鴻鵠之誌,潛於內養,廓爾亡言,時至今日真相漸白。

    學東愛英雄,好鐵血,並非因他身為軍中大校,背負天職,亦非因他為齊魯男兒,英豪之後,他之所愛,實乃“千古江山,英雄無覓”之感慨呼而喚之。再觀眼下文壇,香豔之風日盛,文人墨客多不自重,急功近利,好為人師,能以悲懷壯國,匡正文風,標先烈之舉以築民族心基者幾希?

    閱罷全卷,當知餘言不謬也。

    是為序。

    曹永正丁醜年仲夏於北京府右街寓所


    夜幕籠罩,蒼茫一色,隻有浪濤的轟鳴聲,在漫空的大霧中飄蕩,好似天地混沌未開。一個黝黑的影子在海麵上悄無聲息地緩緩遊動,宛若一頭孤獨的巨鯨在波濤中遊弋。東方放亮,大霧漸漸消散,那影子卻是一條巨大的樓船在順風漂動。一個蒼勁的漢子站立船頭,麵色沉重,凝望著遠方,身上衣衫被霧水打濕,兀自不覺,儼然一座海神的雕像。

    這時一個麵目姣好的少婦輕款款地走近他的身後,用疼愛的目光瞅著他,溫聲說道:“官人,你已經站了大半夜了,也該稍事歇息一會兒啦。”見他猶似渾然不覺,她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這始皇帝怎麽就那麽想永遠活在世上?以妾之見,這長生不老之藥本就是子虛烏有之事,官人為此事可謂嘔心瀝血,出海數次,不是一無所獲麽?何必再空耗心神!……”

    那漢子正是秦始皇嬴政宮中的方士徐福,奉嬴政之嚴命出海尋找仙山瓊島,以求得長生不死之藥。他率眾出海,已經在風浪中漂泊數日,除偶遇幾個寸草不生的荒島,哪裏有什麽仙山瓊島的影子?徐福心下一片茫然。聽到愛妻的喃喃自語,他苦笑一聲,徐徐說道:“始皇帝雄霸天下,自然夢想永享天下的風流快活,但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老朽,一隻腳已踏進墳墓。他怎舍得將此大好河山拱手讓與他人獨享?所以夢寐以求長生不死,為此已經死了多人啦。生生死死乃人之常情,我何嚐不知,能否尋到神丹仙藥實在是個謎。可我是嬴政階下的方士,如不能助他長生不死,必是戰戰兢兢地苟活,不知哪一天殺身之禍臨頭,要知道伴君如伴虎啊!”他停頓片刻,接著言道,“這也就是帶你一同出海的緣故,既為尋藥,也為避禍。此次帶得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也正是為了有幸尋得一塊遠離大陸的仙山寶島,尋得仙木靈草倒也罷了,尋不到便在那裏重建新的家園,將孩子們養大成人,繁衍生息。”

    妻子聽了,默然不語。

    大霧漸漸散盡。太陽從東方躍出水麵,像一團大火熊熊燃燒,將大海映得燦爛輝煌,粼光閃爍。

    一名船工興衝衝地奔到甲板上,向徐福稟報道:“大人,快看東方,莫不是一座仙島?”

    徐福與夫人均是心中一動,順著船工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陽光的照耀下,遠方海平線上泛著一片銀色光芒,如玉似雲,端的是一座島嶼。

    徐福抑製著心中的喜悅,高聲喊道:“揚帆,開船!”

    頓時,樓船猶如從睡夢中驚醒的巨鯨,乘風破浪,箭一般向前駛去。

    近正午時分,樓船果然駛近一片陸地,上得岸來,但見山清水秀,花草遍野,綠樹盈盈,野獸在山間草叢中歡蹦嬉戲,飛鳥在樹上抖羽啼鳴,那片遠處看到的“白雲”卻是一座高山上的積雪,果然是仙境一般。在船上困了數日的孩子們如出籠的小鳥,一時忘記了思爹想娘之苦,在花草叢中奔跑歡笑。徐福卻麵無喜悅之色,望著巔峰上的雪沉思。

    夫人試探著問:“官人,這座島上遍地奇花異草,我們是不是在這裏安家落戶,尋訪仙草?”

    徐福不語,隻緩緩搖了搖頭。

    “那是為何?”夫人惶惑地問。

    徐福沉吟片刻,說道:“夫人可知這是什麽島嗎?”

    夫人道:“不知。”

    徐福道:“這便是瀛洲(傳說即今日之台灣島),我第一次出海就曾到達此島,隻是從另一側上陸,我也是看到那雪山方認得出來。”

    “瀛洲?”夫人驚喜地叫起來,“那不正是傳說中的神山麽?官人怎又空手而歸?”

    徐福道:“是啊,史載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都曾派人出海尋訪三神山,以求取長生不死之藥。傳說三神山便是蓬萊、方丈、瀛洲三島。後來列子在《湯問》篇中更說道,出渤海向東幾億萬裏,有一片無底的深壑,稱作‘歸墟’。中有五座島嶼,名為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每座島嶼方圓九千裏,上下周旋三萬裏,島與島相距七萬裏。島上樓台亭閣為金玉鑲造,結著珍珠寶石的奇樹滿山遍野,豐盛鮮美的瓜果吃了可以長生不老。島上居住的都是仙和聖,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但五島卻是漂浮於海中,隨波上下顛簸,來回漂動,不得片刻安寧。仙聖向天帝苦訴,天帝便命北方之神禺疆派巨鼇十五隻,分三批舉首頂住五島,六萬年一輪換,五山方得以峙立不動……我們昨日經過的島嶼便是方壺島(傳說即今日之澎湖島),今日就到了瀛洲。”

    夫人惶急地問:“島中可有仙聖?可有奇樹?可有長生不老的瓜果?”

    徐福搖搖頭,道:“那不過是神話傳說而已,夫人難道還真的相信了?這確是一座如夢似幻的美麗寶島,但我尋找多日,卻不見聖仙,亦不見什麽長生不死的花草瓜果啊!”

    夫人遲疑著說道:“正如官人所言,即使尋不到長生不死之藥,我們也不再回大陸,就在此美麗的地方安家落戶,豈不也逍遙如仙嗎?”

    “不行!”徐福斷言道,“我等不歸,始皇帝必將再度派人出海尋求仙藥。此島和大陸一衣帶水,猶如連體的嬰兒,雖不能朝發夕至,卻也不過區區兩日夜的水程,我等既能輕易發現此島,日後大陸之人必會屢屢到此,迫不及待想得到長生不死之藥的始皇帝說不定親行至此。此島日後必將劃為大秦的轄區。我等行蹤暴露無遺,又豈能得以安生?”

    夫人憂心忡忡地問:“以官人之意,又當如何?”

    徐福道:“傳說由此向東北方,便有蓬萊、方丈(傳說即為今日之日本島)二神山,離此數萬裏之遙。你我要想永得安寧,隻有再忍受幾日風浪之苦。”

    夫人默默點頭,表示讚許。

    當夜,徐福率眾在岸邊露宿。第二日清晨,便又離開瀛洲島,揚帆出海,向東北方向漂流而去。

    自秦朝徐福之後,中國大陸到台灣海峽,或半個世紀,或一個朝代,或三二十年,旗幟飄揚,船隻穿梭,再也沒有平靜過:

    “越”(春秋時期)

    “吳”(後漢三國時期)

    “隋”

    “唐”

    “宋”

    “元”

    “明”

    旗幟的變換,百姓的遷徙,文化語言風土人情的交流,政權機構的設置……海峽兩岸血肉之情漸漸融合交匯,台灣成為神州大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一群白膚紅發高鼻梁的海盜衝上海岸,修堡築壘,肆意搶掠,台灣島的安寧被打破了……

    自此,炎黃子孫,神州誌士,開始了一場保衛祖國領土完整、維護民族尊嚴的戰爭。

    那是南國冬春交替季節的一個黃昏時分,位於東南沿海的廈門島(宋代始稱嘉禾嶼,明洪武年間改稱廈門,鄭成功起兵後為表示不忘前朝之誌,公元1655年改為思明州,清代又改為廈門廳),灰蒙蒙的大霧籠罩四野,空曠肅冷,萬物匿跡,仿佛霧將大地化作一團濕氣消逝於蒼茫無際的浩空中了。霧團滾滾流動,時而隱現出一幢房屋的輪廓,依稀可見匾上鑲刻著“忠烈祠”三個遒勁大字,卻原來是一座祠廟。祠外的一棵巨大的古榕樹杆上拴著一匹高頭大馬。祠中正殿上,一個高大的人影悄然而立,麵向前方中央供奉的一尊將軍雕像,正口中念念有詞:

    不才大木,身經亂世,自焚儒巾毀青衣,列嶼悲歌慷慨起師之日起,東討西伐,南征北戰,苦經十五度春秋。將軍勇冠三軍,胸懷韜略。“滾地龍”破仙遊,巧使神器;長泰城外勇鬥王進,泣鬼驚神;護國嶺取上將阿克襄之首,如囊中取物。韃子聞聲喪膽,望風披靡。正期掃除胡虜,飲馬京都,未料吾狂傲迂腐,不納忠言,致招南京之敗,將軍以身殉國。出師未捷,折我臂膀,斷我棟梁,成功痛乎、哀哉!

    悔恨交加,苦痛泣血,更該自裁以謝天下。奈何國家破毀,大廈傾頹,吾負先帝重托,複國大任在身,以致未敢自殘身軀。深感愧受延平郡王之號,將永藏其印,終世不用其名。必當臥薪嚐膽,鞠躬盡瘁,收拾破碎山河。今日乃三月寒食節,抱愧祭吊忠烈,惟望將軍在天之靈,助我大軍神勇無敵,驅除虎豹,蕩滌陰霾,光複漢室江山。

    那人年近不惑,頭戴軟盔,身著灰布箭衣,腰間圍著玉帶,足蹬黑布靴,長得更是天方地圓,隆鼻大耳,雖眉宇緊鎖,雙目中仍精光閃爍,在深沉中更透射出一股英武之氣。他既自稱大木,又有延平郡王之號,不用說正是獨立支撐搖搖欲墜的南明朝廷的“大木”鄭成功。

    鄭成功生於1624年,初名森,字大木,福建南安人。1645年(清順治二年),南明唐王朱聿鍵稱帝,改元隆武。隆武帝曾召見鄭成功,談論救國之道、濟世之方。鄭成功道:“當年嶽飛嶽武穆曾言道,‘文臣不愛錢,武將不怕死,天下乃定。’此真乃千古名言矣!此時我大明江山十去七八,其危卵之勢不下於南宋之時,聖上當借用嶽武穆之言,任用賢臣良將,上下共濟,方有望恢複。”隆武帝聽罷鄭成功一席話,對其博大心胸和精明才幹頗為賞識,當即賜以朱姓,號“國姓爺”,改名成功,封為禦營中軍提督,並賜尚方寶劍,儀同駙馬。隆武二年,清軍大舉南下,橫渡錢塘江,以席卷之勢占領浙江。隆武朝權極一時的鄭芝龍(鄭成功之父)初利誘而降清。鄭成功悲憤之餘,一把火焚燒了儒衣,舉兵抗清。隆武帝封成功為忠孝伯,掛招討大將軍印。誰知隆武乃是短命皇帝,當年八月在汀州被清兵俘虜後殺害。翌年(清順治四年)南明桂王朱由榔在肇慶即位,改元永曆。鄭成功改奉永曆年號。

    鄭成功起兵後,統率水陸大軍,四方征戰,所向披靡,勢不可擋,贏得威名赫赫,成為南明小朝廷的兩大支柱之一(另一支柱乃是征戰雲南、廣西的張獻宗舊部李定國)。1649年(明永曆三年清順治六年)初加封為延平公。1657年(明永曆十一年清順治十四年)十二月,晉為延平郡王。1659年(明永曆十三年清順治十六年)鄭成功征討南京失敗後,深感慚愧,自貶其“王”號,仍沿用“招討大將軍”之稱謂,終世不再用延平郡王之號。

    鄭成功似乎是在吊唁一位失去的重要將領。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在迷漫的霧中飄蕩,顯得有些淒楚痛悔,又有些豪邁悲壯,聽來催人淚下,若不是他祭文中自呼大木,誰又能料得到這便是苦苦支撐漢室半壁江山,震驚華夏的延平郡王鄭成功呢!

    他是在憑吊,卻又是在痛思。

    這座忠烈祠便是去歲征討南京失敗後所建,乃是為了追念南京之役折損的崇明伯甘輝、建安伯張萬禮、督理戶官潘庚鍾、前衝鎮藍衍、正兵鎮王起鳳、行軍司馬張英,右武衛林勝、左虎衛陳魁,副將董延中、蕭拱柱、魏標、樸世用、洪複等一幹將領,以及永曆十二年夏首次征伐南京時,在浙江羊山殉難的兒子鄭睿、鄭裕、鄭溫等。折損諸將中數甘輝大功第一,居眾烈士之首,於是又稱其作“甘輝祠”。

    甘輝原是海澄東園(今屬福建龍海縣海澄鄉)一個農民的兒子,從戎後成為鄭成功麾下第一大將。甘為人胸襟坦白,光明磊落,衝陣鬥殺之時,勇銳不可當,又深懷韜略,足智多謀,端得是一條文武雙全的血性漢子。因其戰功卓著,永曆帝於十一年晉封其為崇明伯。鄭成功與他親如手足,形同股肱,二人常秉燭夜談,商討軍機大事,十分投機。永曆十三年五月,鄭成功親率大軍北征,一路勢如破竹,所向無敵,直逼南京城下,清軍為之喪膽。成功在大勝之下不免露出驕意,甘輝設謀不為所用,致為清軍所乘,夜襲鄭軍。甘輝率軍苦戰,終因寡不敵眾而被俘,死時大義凜然,尤為壯烈。成功率殘兵退回廈門、金門,想到甘輝之死,實是軍中莫大損失,不由得追悔莫及。隱痛悲傷之時,常到祠中悼念。

    此刻,鄭成功麵色深沉凝重,胸中家事、國事萬般思緒,更如外麵的天氣一般,如雲似霧,奔騰翻滾。因驕招致南京失敗,創傷未合,元氣未複,韃虜悍將達素又率大軍逼近,一月至福州,三月至泉州,行動如此之速,可謂來勢洶洶,一場惡戰勢所難免;父親鄭芝龍屈膝投降清廷後,非旦未能一圓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之美夢,反與家人一起被囚於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縣之西海林河南岸舊街鎮),生死未卜;最使他心亂的卻是甘輝的英武形象、鏗鏘之聲,仿佛就在眼前耳畔跳躍、鳴響。又想到潘庚鍾、張萬禮等一幹眾將,當初在一起談經論典,說文道武,縱論天下大事,真個是意氣風發,豪氣幹雲。可現如今一個個離他而去了……想到傷心處,不由得鼻子一酸,灑下數滴英雄淚。

    正在此時,一陣“得、得、得”的馬蹄聲在濃霧深處響起,有兩匹馬正由遠而近向這邊飛馳而來。鄭成功此刻的思緒已回到了戰場上,沉浸在廝殺聲中,絲毫未覺。馬蹄聲漸漸清晰,迅速迫近祠外。

    拴在祠外古榕樹上的神駿聽到同類奔來,興奮地“噅噅”嘶鳴,鄭成功方才陡然一驚,反應飛速,“嗆啷”一聲拔劍在手,大聲喝道:“什麽人?”

    馬蹄聲戛然而止,一對青年男女騎馬正到了祠外,聽到呼喝聲,勒住馬韁,一側身輕款款躍下馬背,相視深情一笑,快步走進祠中。

    女子喊道:“爹爹——”

    男子喊道:“藩主——”

    鄭成功看著進來之人,一邊插劍入鞘,一邊問道:“是你們兩個來啦?”

    來人正是鄭成功的女兒鄭瑜和甘輝的兒子甘孟煜。那鄭瑜黑發如瀑,麵如滿月,雙眸晶亮猶如點漆,清麗中透著一股將門之後的英武之氣,由於和心愛之人處在一起,愈發紅光滿麵,英姿勃發。而甘孟煜卻長得眉目清秀,著青衣方巾,一副儒生打扮。原來,甘輝乃一代虎將,其子孟煜卻棄武善文,兼之聰悟過人,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又極心宅仁厚,曾為一寡婦代付重債以葬其夫。寡婦感激涕零,數日後歸還債務。孟煜見其色淒愴,便知錢來之非易,細加詰問。寡婦泣道:“賣女兒所得。”孟煜大驚,代她贖出女兒,並送銀以活其孤兒寡母之命。此事一時傳為美談,亦深得成功喜愛,甘輝殉難後,奏請永曆帝,以孟煜世襲其父崇明伯之號,並將愛女許以為妻。

    甘孟煜向鄭成功深施一禮,問候道:“伯父好!”爾後站立一旁。他與鄭瑜本就兩小無猜,自打成為一對戀人,在眾人麵前仍稱呼鄭成功為“藩主”,在私下場合則改稱為伯父。

    鄭瑜道:“爹爹,今日是清明節……”

    成功露出不悅之色,打斷鄭瑜的話:“嗯——”

    鄭瑜方知失言,“哎喲”一聲,以手掩口,臉上微微罩上一層慚色。接著小嘴一嘟,伸臂挽住了成功的胳膊,矯情地說道:“對不起,爹爹,女兒疏忽了。”原來,鄭成功見此節日“清”字淩駕於“明”字之上,心中頗為不快,便將祭祀之事改在每歲三月初三的“上巳節”舉行,稱為“三月節”。(此節成為福建東南沿海之獨特風俗,並延續至今)鄭瑜接著道:“今日是三月節,甘家嬸母命孟煜前來祭奠甘叔父的亡魂,沒想到爹爹早一步來啦。”

    成功點點頭,對孟煜道:“好,去祭吊你的父親吧。”

    孟煜答應一聲,在父親雕像前擺上水果、香餅,插上一束杜鵑花,點燃三炷香。爾後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口中悄聲念叨:“爹爹,孩兒孟煜,深得藩主信賴,必將繼承您的遺願,傾盡全力協助藩主恢複漢室江山。您安息吧,願您的靈魂早日升天。”

    鄭瑜也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成功看著這一切,默默無語,臉色卻愈發陰冷。等到鄭瑜和甘孟煜拜罷起身,成功仍無動身回府之意,對甘孟煜道:“孟煜,你可詳知你父親的事嗎?”

    孟煜輕輕答道:“粗略知道一些,是我娘告訴我的。”

    成功說道:“今日為三月節,乃是祭奠亡靈的非常日子,就在你父親的像前,將他的雄豪氣概,英烈壯舉,說與你聽。”

    孟煜一聽,分外高興。他知道父親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將軍,在軍中深得藩主的信賴和將士們的尊敬,也聽到對他的一些溢美之談,但能從藩主口中說出來,自然意義更加不同。於是躬身答道:“謝謝伯父告知。”

    成功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沉默片刻,輕輕歎了一口氣,方緩緩說道:“崇明伯雖不是隨我起兵之人,但自入軍以來曆經大小數百戰,屢立戰功,真是數之不盡啊!”說到此處,他沉吟片刻,繼續說道:“但說幾次惡戰吧。壬辰年正月(明永曆六年清順治九年),我軍攻打長泰城,適逢號為‘惡虎’的韃虜猛將王進。甘將軍亦是以勇猛著稱於軍,二人適逢對手,自辰時鬥殺至午時,直殺得昏天黑地,真格是驚天地泣鬼神,最後甘將軍終於殺敗王進,大長我軍神威;乙末年,(永曆九年順治十二年)大軍圍攻仙遊,久攻不下,甘將軍巧用神器,以‘滾地龍’之法攻陷仙遊;丙申年(永曆十年順治十三年)護國嶺大戰,滿軍統兵大將為阿克襄,此人身材魁梧,形如鐵塔,但甘將軍毫不示弱,勇猛上前搏殺,隻幾個回合便取其首級,頗有當年關雲長溫酒斬華雄之氣勢,那阿克襄的首級竟重鈞餘……可在南京之役,他、他……”鄭成功似有難言之隱,搖了搖頭,陷入沉思之中。

    甘孟煜和鄭瑜不知鄭成功為何談及這些人人皆知的往事,二人對望一眼,臉上均顯迷惘之色。甘孟煜恭恭敬敬地說道:“伯父,這些事在軍中盛傳,侄兒倒是知道一些。”

    成功幽幽說道:“卻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父之死實是因我而致啊!”

    鄭瑜和甘孟煜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鄭瑜困惑地問:“爹爹,怎麽會呢?甘伯伯不是被韃虜殺害的嗎?”

    孟煜也大為惶恐地說道:“就是啊,伯父怎說這等話,我父是在寡不敵眾之時,落入韃狗之手,不幸被殺,這是人人皆知之事,伯父……”

    成功並不回答鄭瑜和甘孟煜的話,繼續道:“漢室江山破碎之後,我久圖恢複,而夙願未達,去歲奉聖上(指永曆)敕,率兵征討金陵,以定南都。由於韃虜在江南大肆屠戮,‘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直殺得屍體成堆,血流成河。我漢室百姓,恨不能生啖其肉,夜寢其皮。於是大軍北征之時,江南義軍百姓紛紛響應,一路上勢如破竹,連戰報捷。隻道大功告成,誰知最後竟是一敗塗地,前功盡棄。”

    甘孟煜道:“侄兒聽說是由於前鋒鎮餘新輕敵,才被韃虜所乘,招致失敗的呀?”

    成功長歎一聲,緩緩說道:“從表麵看確是餘新之故,其實乃是我之過啊。南京之役,崇明伯曾有三次設謀,我三次拒絕,方導致慘敗。

    “首次乃是在大軍占領浦口之後,崇明伯進言道:‘南京人物殷繁,而田畝少,米粟乏,漕運船隻均途經浦口。我以一支精銳之師據守浦口要地,既可抑製漕運,補充我軍糧草,又可固定根本,見機而動,韃虜缺糧,日久必慌,南京可不戰而下。’事後而思,此謀確是最為穩妥。但我急於成功,未加采納。

    “大軍乘勢打下瓜州,攻陷鎮江。崇明伯又獻計說道:‘瓜州、鎮江為南北咽喉,但坐鎮此,斷瓜州,則山東之師不下;據北固,則兩浙之路不通,仍可不費一兵一卒而定南都。’當時大軍氣勢正盛,我怎能聽得下此語,仍揮軍南京城下,將南京圍了個水泄不通。

    “正待各提鎮預備雲梯、木牌、沙袋,準備攻城之時,南京韃虜守將梁化鳳約期投降,說道他朝有例,守城池者過三十日而城池破,則罪不及妻孥,企盼寬三十日之限即開城迎降。此乃拙劣的詐降以為緩兵之計,我卻一時鬼迷心竅,準其限期而降。崇明伯懷疑有詐,再次設謀說道:‘孫子有雲,辭卑者詐也,無約而請和者謀也。韃將欲降則降,豈戀內顧?定是城中空虛,以此作緩兵之計。且,兵貴神速,正可乘其混亂之機,一鼓作氣,南京城在吾掌握之中,等其穩住陣腳,恐坐失良機,拔之不宜也。’事後思之,崇明伯此番話確是肺腑之言。但當時我卻因連戰報捷,頭腦熱昏,以為韃虜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在連遭痛擊之下已潰不成軍,隻有歸降一條路了,沒想到韃虜這麽短的時間便席卷我半壁江山,絕非等閑,仍未聽,反而說道:‘古者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今既準其降約,若再驟然攻打,我則失信於人。還是稍加等待,韃將若不遵前約,再行攻打不遲。那時莫道城內人心悅服,便是天下人亦皆知我行仁義之師。’誰知,我行得卻是宋襄公之仁,遂釀就大禍,致成千古之恨。記得崇明伯怏怏離開帥府之時,仰天歎道:‘吾等恐死無葬身之地了!’我當時聽見此語十分惱火,以為是動搖軍心之語。誰知後來之結果,恰恰應了崇明伯之語。

    “我既允降,隻道漢室的半壁河山恢複在即,便欣然坐視圍困南京的主將前鋒鎮餘新部下士卒捕魚飲博,縱觀遊戲,隻等韃虜來降。但等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滿兵乘夜前來偷營,我軍正酣然大睡,毫無防範,結果慘遭大敗。你父斷後,率三十騎奮力廝殺,殺敵數百,終因寡不敵眾,馬躓被俘。”

    鄭瑜和甘孟煜猶如身臨其境,聽得入神。尤其甘孟煜仿佛目睹父親當年風采,心情激蕩,臉色噴紅。

    鄭瑜似乎聽得尚未盡興,撲棱著一雙妙目,癡癡地問:“後來呢?”

    “後來?”鄭成功苦笑一聲,續道:“我率殘兵敗將回到廈門,而你甘叔父卻在南京被韃虜殺害。”他看了一眼甘孟煜,感歎道:“你父身陷敵手,亦沒有辱沒崇明伯的美譽,死得壯烈千古。你可想聽聽麽?”甘孟煜默默點頭,輕聲說:“想聽。”

    成功道:“潛伏於敵營的暗探將崇明伯殉難之時的英雄氣概查探得一清二楚。當時審訊你父的乃是韃虜總督管效忠。見甘將軍立而不跪,管嘿嘿冷笑譏諷道:‘為將自當戰死,被擒即當投順,何敢抗禮!以為我的寶劍不鋒利嗎?’甘將軍冷然道:‘吾豈不知大丈夫當戰死沙場?但鵪雀焉知鴻鵠之誌!吾乃大明堂堂國公(崇明伯可稱國公)怎能默默與士卒同偃臥於荒丘?今日之聲言,正是欲使天下人知我之死!’管見其勇烈,便起憐才之意,令叛逆餘信勸降。餘信見甘將軍如此骨硬,早已羞愧得無地自容,木訥訥地勸道:‘良禽擇木而棲,良將擇主而從,將軍何必如此固執?’甘將軍冷哼一聲,蔑視地瞪視著餘信。乘餘信不備,飛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裂眥大罵道:‘餘信匹夫,奴顏婢膝,枉生天地間!我甘某頭可斷,血可流,而誌不可易!’崇明伯終於壯烈殉難。時至今日,甘將軍的話音每每在耳邊響起,我便如芒刺在背,心裏痛悔不已啊!”

    鄭瑜和甘孟煜怔怔地望著成功,不知說什麽好。在他二人的心目中,鄭成功不亞於天人,自幼對他崇敬至極,不敢有絲毫的褻瀆念頭,今日乍聽成功傾吐肺腑之言,確是為之瞠目,吃驚匪淺。

    成功似乎明白了二人心思,繼續說道:“眼下我軍勢單力孤,再也經受不起大的波瀾,再逢打擊,就會一蹶不振。我等恐隻能漂流海上,那便真是應了崇明伯之言,死無葬身之地了,抗虜複國亦成空談!所以將此等悲傷之事說與你二人聽,乃是要你們切切記住:驕兵必敗!同時更當痛定思痛,臥薪嚐膽,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切不可卿卿唔唔,小家子氣。”

    甘孟煜恭敬答道:“伯父訓誡,侄兒當謹記於心。”

    鄭瑜亦收嬌態,神色嚴肅地說道:“女兒雖得爹爹和母親疼愛嬌縱,但長於戎馬戰亂之世,深感國難之恥,家仇之憤,一定牢記爹爹訓導,剔除女孩子家的嬌弱之氣,跟隨爹爹征戰四方,女兒身小力微,雖不能上陣廝殺,但能助爹爹解除一些後顧之憂也是好的。”

    成功讚許地點點頭,正待誇讚幾句,就聽見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破霧傳來。一騎馬由遠而近,轉瞬即至,卻是協理五軍戎政楊朝棟。

    楊朝棟翻身下馬,氣喘籲籲地道:“不出夫人所料,藩主果然便在崇明伯這裏。”

    成功問道:“楊戎政慌急趕來,莫非有何緊急軍情?”

    楊朝棟道:“告知藩主,您時刻掛牽於心的一件大事終於有了著落……”

    “噢?莫非是徐孚遠?”成功急問。

    楊朝棟默然一笑,搖了搖頭道:“聽說徐孚遠由滇繞道而來,眼下卻還未到。今日到來的是另外之人。”

    成功略一沉吟,頓時麵露喜色,問道:“那麽,自然是台灣那邊有了訊息啦?”

    楊朝棟方才點頭道:“藩主所料不差,是何廷斌來啦。”

    “果然是他!太好啦!”成功一拍大腿,興奮地問道:“何時到來?”

    楊朝棟答道:“約摸有兩個時辰了,同來的還有一位荷夷使者。何廷斌到後,即謊稱見藩主之前先去探訪親戚,悄悄來到王府,想是先通報一下荷夷使者此來的用意,以設法對付,此刻正等在王府客廳。我與全斌等尋藩主不到,夫人說近來藩主鬱鬱寡歡,顯得心事重重,今日三月節乃是祭奠亡靈之日,夫人猜想藩主定是到忠烈祠,跟崇明伯傾吐心聲來啦。果然如此,知藩主者,夫人也!”

    楊朝棟掃一眼鄭瑜二人,見甘孟煜麵帶淚痕,心有所動,肅然說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父親一世英雄,死亦壯烈,你若有誌,當繼承他的未竟宏願,切不可悲悲切切,兒女情長。”

    甘孟煜向楊朝棟深施一禮,鄭重答道:“戎政教誨,小侄敢不遵循!剛才藩主講述江南之役的細枝末節,聽到爹爹之死,一時傷心,方自落淚。藩主、戎政但請放心,孟煜定當以爹爹為榜樣,跟隨藩主闖蕩天下,決不敢疏慢怠惰。”

    楊朝棟何等精明,又跟隨鄭成功征戰多年,深知成功為人。他初到之時,一見三人神態表情,便猜知鄭成功吐露了埋藏於心的隱痛,並將南京之役的全部過失盡數攬於己身。他身為協理五軍戎政,又熟讀兵書,見多識廣,是成功麾下得力謀士,自知既不能讓這兩個小輩看輕了藩主,亦不能讓他倆的心理太過灰暗。他看一眼鄭成功,轉而對鄭瑜、孟煜說道:“北征之失,乃是圍困南京的主將餘信驕傲輕敵所致,我等戎政、參軍、鎮將亦均有瀆職之責,藩主將過失歸於己身,那是他的胸襟博大之處,並非真的如此。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征討南京雖然未果,但藩主親統水陸大軍,駕風帆,統戈舡,取瓜州,陷鎮江,通采石,謁孝陵,傳檄吳楚,真有驚天動地之勢,韃虜朝野為之震撼,漢室百姓為之鼓舞,這種力量又豈是可以低估的嗎?”

    鄭瑜、孟煜神色恭敬,唯唯而聽,均是對楊朝棟的精辟之論欽佩之極。

    成功卻知戎政的良苦用心,隻點頭微笑,並不參言。等得楊朝棟說完了,方道:“好,回府!”

    四人翻身上馬,破霧而去。

    祠前又陷入一片清寂,隻有大霧滾滾。祠中甘輝的雕像,瞪著一雙虎目,凝望著前方,仿佛是在沉思。何廷斌獻圖

    鄭成功四人快馬趕回郡王府。成功顧不上進餐,向夫人董氏招呼一聲,與楊朝棟徑直來到內客廳。

    內客廳是鄭成功專為接待重要賓客而設,廳內陳設極為素樸清雅,除了桌椅台凳,便是兩個書櫥,櫥中擺滿諸如《孫子》、《吳子》、《六韜》、《李衛公問對》(唐太宗與李靖用兵的問答,錄製成書)、《諸葛忠武侯集》等兵法書籍,亦有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利馬竇的《乾坤體儀》等書。正麵牆上掛著鄭成功自書諸葛武侯的《出師表》;對麵牆上是一幅水墨畫,乃是項聖謨所作《大樹風號圖》,圖中一株參天古樹,枝幹粗碩挺拔,佇立於深秋初冬之荒野,時近黃昏,日薄西山,狂風漸起,將枝葉掃落殆盡。樹下立一蒼健漢子,背迎狂風,麵向夕陽,挺身而立,似在沉思。夕陽與人,人與古樹,古樹與風,情景交融,整幅畫麵渾然一體。畫上題七言絕句:“風號大樹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隨時旦莫,不堪回首望菰蒲。”牆下一人頭戴方巾,身著儒衣,麵牆背手而立,看著那幅《出師表》,時而點頭,時而咋舌,仿佛陶醉其中,不知是在觀賞諸葛武侯文中那嘔心瀝血、感天慟地的佳句,還是在欣賞鄭成功那雄渾沉厚、筆若驚鴻的勁草,或者是兼而有之。

    那人正是何廷斌。別看他身材短小,但辦事精明練達,自幼聰慧好學,雖說不上滿腹經綸,卻也學識淵博。隻是官運淤塞,屢試不第,便跟隨海上武裝殷商鄭芝龍到了台灣,與荷人做起了生意。廝混得久了,便嘰裏咕嚕說得一口熟練的荷蘭語,竟被占據台灣的荷夷總督揆一看中,聘其為通事(即翻譯)。但他素有愛國之心,替荷夷做事,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親眼目睹了中國富庶美麗的台灣寶島落入荷夷魔爪之下,百姓飽受的敲詐盤剝之苦,又親身經曆了荷夷殘酷鎮壓郭懷一起義(1652年至1653年)那腥風血雨的慘烈場麵。他明白了,台灣不是他們的國土,自然不會有愛惜之心,隻會貪得無厭地搜淨刮光那塊豐腴土地上的脂膏,於是痛恨荷夷之心愈熾,愛國之心愈堅。也是苦心不負,他有幸識得鄭成功,在大陸與台灣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且待細表。

    何廷斌瞅著牆上字畫,正看得入神,竟沒有聽到外麵的腳步聲,直到鄭成功與楊朝棟走進客廳,方才驚醒,趨步上前,欲向鄭成功行大禮。鄭成功忙伸手扶住,朗聲道:“免啦,免啦!讓先生空候多時,真是怠慢貴客啦!”

    何廷斌向牆上掃視一眼,由衷地說道:“藩主之書法,狂放而不過於草率、瀟灑而不流於輕飄,可謂獨具一格,其魅力絕不下於嶽武穆所書之《出師表》,在下今日得以觀賞,實是有幸,何來怠慢之說!”

    鄭成功笑道:“胡亂塗鴉而已,怎比得上嶽武穆妙筆?廷斌太過獎了!”

    何廷斌又道:“還有這幅《大樹風號圖》,定是項聖謨的力作啦?何雖孤陋寡聞,卻也知道項聖謨乃當今繪畫大家,藩主竟也識得他。”

    鄭成功道:“說來也是有緣,項易庵(項聖謨,字孔彰,號易庵,浙江秀水人。明末清初的名畫家)晚年遊閩,作《閩遊圖》,後至閩南,與本藩相遇,秉燭長談,甚為投機,臨別以此畫像贈。聽說他兩年前便已過世,令人嗟歎。”

    何廷斌道:“不過,畫麵似嫌悲愴了一些,與藩主頂天立地的形象不符。”

    鄭成功道:“大概有一些吧,也可能是他預感到己身逗留世上的時光已經不多,而自我感慨吧。”鄭成功注視著畫,繼續說道,“但從那漢子蒼勁、挺立,軀幹不屈於狂風之狀和深沉悠遠,似在感悟風雲變幻之禪機之態,與古樹交相輝映,卻也深具震撼之力。我便喜歡,掛於牆上,時時欣賞。”

    何廷斌目視那幅畫,聽著鄭成功娓娓而談,頗有啟示,果然感悟到畫中另有一番洞天。不由得連連點頭,心中自是對鄭成功的獨到見解敬佩不已。

    鄭成功道:“好啦,此乃題外之語,閣下快快請坐吧。”

    三人分賓主坐定,侍者送上香茗。

    待略為寒暄之後,鄭成功扳了扳手指頭,感歎道:“首次與先生相識,是在乙未年(1655年)吧,一晃就是五個年頭啦!雖在此期間又見過一次,但還是想念先生得緊。”

    何廷斌道:“對,真是光陰似箭。那時藩主果真出兵收複,台灣恐早與浯州(今金門島)、思明州(今廈門島)連為一體,何容荷夷猖獗之至今!”

    鄭成功搖搖頭道:“那時東征西討,與韃虜廝殺呈膠著之狀,哪裏顧得上?如強行出師,荷夷抵死相抗,韃虜再乘勢圍擊,我必背腹受敵,恐等不得拿下台灣,我大軍已葬身魚腹啦!”成功略一沉吟,又道,“隻不過那時聽聞荷夷借鎮壓郭懷一起義為由,殘酷屠殺我大漢百姓,一時怒不可遏,便放出收複台灣之風,以向紅毛鬼子示警,哪裏是要真打了?”

    何廷斌笑道:“藩主確是威名赫赫,便是聽到這一風聲,那揆一已是嚇得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慌忙派出使者,攜帶重禮,前來探聽虛實啦。”

    楊朝棟插言道:“是啊,從那時起,台灣荷夷每年向我輸餉五千兩,箭十萬支,硫磺千擔,確對我軍有著不小之作用。”

    鄭成功搖搖頭道:“比起與廷斌相識,區區幾千兩銀子、幾萬支箭又算得了什麽!那次見到閣下談吐脫俗,做事深明大義,令人敬重,確是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何廷斌見鄭成功如此看重自己,深為感動,說道:“正是如此,在下亦有同感。那次藩主見我是個中國人,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誠心相勸,做人行事切不可忘了自己亦是炎黃子孫,以免千秋萬代遭人唾罵……藩主一席話,廷斌聽來真如醍醐灌頂,受益匪淺。”

    鄭成功笑道:“廷斌言重啦!那是你我初交,成功不識廬山真麵目,而有此多餘之言,其實閣下愛國之心、複台之誌根深蒂固,隻是沒得機緣表現而已。”

    何廷斌感慨地點點頭,說道:“不瞞藩主說,廷斌不才,自不能如藩主這般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甚至不能如郭懷一那般視死如歸、揭竿而起,但良心未泯,不敢忘記自己乃龍的傳人。我在荷夷處做事,對其懷有二心久矣,數年來苦苦尋覓而始終不得可信賴之人。先是跟隨、跟隨……”說到此處,何廷斌麵露尷尬之色,似有難言之隱。

    鄭成功已知其意,鼓勵道:“廷斌但說無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區區家事又算得了什麽?成功以民族大義為重,隻能盡忠,難以盡孝了。”

    楊朝棟說道:“不瞞先生說,太師已三次派人前來說降,而藩主亦三次拒降。此時韃虜皇帝將太師一家囚禁於荒涼的寧古塔,正是對藩主的要挾。”

    鄭成功神色肅然,說道:“廷斌盡可坦誠而言。”

    何廷斌欽佩地看了鄭成功一眼,方繼續說道:“那時太師名聲頗大,我跟隨太師漂泊海上,實指望太師在國難之時,能有大的作為。可後來發現太師對官位、財富頗為看重,既無心於收複台灣,亦無心於興國大業,隻好怏怏離去。後來聞知郭懷一將要舉事,大為欣喜,冒險前往秘密求見,一談之下,便知其心可嘉,而梟勇有餘,韜略不足,乃是一草莽漢子,難以成就大事。果然,起義未舉,便已敗露,我心下更是沮喪。久聞藩主威名,又是無緣得見,隻到那次隨荷使來到大陸,見藩主膽略超群,胸襟博大,頗具王者之風,隻覺眼前一亮,頓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當時何廷斌兩手空空,無顏多言,但卻暗暗立誓:有生之年,必當為台灣歸複中國聊盡綿薄之力!”

    鄭成功聽何廷斌一番肺腑之言,大為高興,向楊朝棟會心一笑,轉而說道:“有廷斌相助,何愁大事不成!閣下此來,有何良策以教成功?”

    何廷斌抿了一口香茗,微微一笑說道:“在下此來,乃是向藩主進獻一件禮物。”

    “噢?禮物?”成功一愣,“是何奇珍異寶,竟累廷斌從台灣千裏漂洋,專程送至思明州?”

    何廷斌正色說道:“藩主傾力於民族大業,相信任何珍器古玩在藩主眼中不過是一堆糞土,廷斌再不識相,亦不會進此等喪誌之物。在下此次進獻的乃是無價之寶——台灣島。”

    “台灣島?”

    鄭成功與楊朝棟均大感驚詫,一時不知何意,異口同聲地喊起來。

    “對,正是台灣島。”

    何廷斌頗神態自信地回答。言罷,從衣袖中掏出一卷紙來,徐徐展開,原來是一紙地圖。

    鄭成功豁然明白過來,雙目直直地瞪視著何廷斌手中的地圖,驚喜道:“莫非是台灣地圖?”

    何廷斌卻不回答,隻默然一笑,雙手將圖遞與成功,說道:“廷斌才疏學淺,又不識地理之學,繪得甚為粗糙,還請藩主善加指點為是。”

    鄭成功哪裏還顧得上回答,遂與楊朝棟展圖細觀。但見那圖繪製得比例適中,線條勻稱細膩,錯落有致,看上去頗有立體之感。圖中高山大川,江河湖泊,乃至村鎮、城堡,水港、兵營,均標繪得清清楚楚,看去一目了然,猶如身臨其境,直看得成功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鄭成功讓楊朝棟將略圖掛到牆上,雙手緊緊握住何廷斌的手,頗為動情地連聲讚道:“妙極!妙極!乃天上使者,授我此等寶物!台灣如能複歸我中國版圖,君當居功第一,成功亦不知如何報償先生才是。”

    何廷斌被他誇讚得有些羞澀,謙謙說道:“藩主統領大軍東征西討,浴血苦戰,獨撐將傾大廈,那又是何等之功?在下做此區區小事,實不敢居功,更不敢望報,但願能如藩主所說,能無愧於一個炎黃子孫便知足啦!”

    鄭成功讚許地連連點頭,道:“說得好!什麽功勞、報償,在此國破家亡、民族危難之時,又有何物比之報效國家、民族的赤誠之心更為珍貴?說那些世俗之物,實是褻瀆廷斌。”

    楊朝棟已將略圖掛到牆上,一邊用手展平一邊感歎道:“此圖標繪得如此細致、精確,定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先生確是用心良苦啊!”

    何廷斌謙遜道:“此乃藩主所賜啊!”

    鄭成功詫異道:“怎得是吾所賜?”

    何廷斌鄭重道:“首次會麵,藩主便將在下激得熱血沸騰,但那時未立寸功,心中慚愧不已,未敢多放空言。但見藩主多次流露出眷戀台灣之情,頗有揮師收複之意,不由地心中竊喜。回到台島後,便暗中觀測丈量台島沿海之地的地形地物,並繪製成圖,去歲來時,正是藩主親率水陸大軍北征之際,無暇顧及台灣,因而此圖亦未能出手,今日方得時機,獻於藩主,以備收複台島之用。”

    鄭成功頗感驚奇,問道:“你我已長達數年不見,又少通訊息,先生又如何得知本藩要收複台灣?”

    何廷斌搖搖頭道:“在下不知,隻是猜測而已。去歲藩主有南京之失,勝敗乃兵家常事,倒也罷了,但韃子勇將達素、總督李率泰統領大軍卻乘勢逼壓過來,先至福州,再至泉州,大有烏雲壓頂之勢……”

    鄭成功見消息傳得如此之速,甚感詫異,便打斷何的話,問道:“台島遠隔大海,遙遙於千裏之外,訊息不通,大陸新近發生之事,先生怎又知道得如此清楚?”

    何廷斌續道:“有一事尚未告知藩主得知,達素已派遣使者攜帶重金到了台灣,麵見荷夷總督,約邀荷夷自台海出動水軍夾擊藩主大軍。”

    鄭成功冷哼一聲,道:“好個歹毒之計!但不知使者是誰?”

    “朱衣佐。”

    “噢?是他呀?”成功冷笑一聲。

    何廷斌問:“藩主識得他麽?”

    鄭成功蔑視的口吻答道:“何止識得。去歲北征攻陷瓜州之時,其人為韃虜操江之職,曾為我階下之囚。我見此人乃迂腐之徒,不值一哂,便即釋去。沒想到達素、李率泰用此等腐儒,如何成得大事?”接著問何廷斌,“他去遊說,荷夷是何表示?”

    何廷斌道:“此人雖然迂腐,但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以偽朝永不犯台灣、並將互為貿易為誘餌,倒也說得荷督動心,為此事專門召集二十八位評議員商討再三。評議員眾口一詞,均感到藩主乃是台灣島最大之患,但到底畏於藩主大軍之威,不敢輕舉妄動,定下三個條款:派使者以送禮為名前來探聽虛實,如若藩主軍隊已很虛弱,不堪一擊,便出兵;如若藩主一心抗擊韃子,雖是兵強馬壯,卻無暇攻擊台灣,荷便按兵不動,以免引火燒身;如若藩主即刻便要攻打台灣,荷台灣駐防軍非但不能出動,反要清兵增援,直搗藩主後方,以解台灣之危。荷夷使者乃是彼德爾,此人倒是善戰,亦頗機警,但年輕氣盛,不難對付。這是荷使此行之真正用意,還望藩主早定應付之策。”

    何廷斌略一停頓,又道:“剛才藩主問到如何得知有收複台灣之意,在下雖不善智機韜略,亦不懂排兵布陣,但卻想到在此維係大軍生死存亡之際,藩主亦必有重大舉措,台島沃野千裏,橫絕滄海,百姓勤勞,據之,則可創立霸王之業,實是一方寶地。以藩主之明鑒,絕不會疏忽收複台灣之舉。此乃在下妄加猜測,不值一哂,讓藩主和楊戎政見笑啦。”

    何廷斌說罷,站起身來,拱手說道:“夜色已深,再不回公館,恐彼德爾見疑。藩主收複台灣未付諸行動之前,在下仍有許多事要做,此刻的身份尚不能暴露。”

    鄭成功與楊朝棟亦站起身來。成功熱切地握住何廷斌的手,說道:“先生深明大義,又是古道熱腸,實是我漢室百姓和台島之福。但此舉確是維係到漢室江山和大軍生死存亡,絲毫草率不得,待成功與眾參軍、將領細加商討之後,再告先生不遲。”夫妻情深

    鄭成功將何廷斌、楊朝棟送走後,回到臥房。

    已近午夜,董夫人尚未卸妝寬衣,麵帶倦色,端坐案前讀書,等候成功歸來。她貴為夫人,穿著卻極為素樸,素裳素裙,著一秋香色披,顯得淡雅平和。她雖三十出頭,但仍身姿窈窕,肌膚白晳,端莊而又不失清麗,由於常年跟隨成功征戰,飽經風霜,尤顯現成熟之風韻。她正在誦念辛稼軒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正誦念到“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等句,已不知不覺將自己的情感融入詩境,真想成功便在眼前,自己手持紅巾,替他輕輕擦去臉上英雄淚水。她覺得倦意全消,聲音微微顫動,一雙美眸熒光閃爍。

    她聽到一陣腳步聲,踩碎了深夜的靜謐,知是成功歸來,便輕輕掩上詩書,上前開門。夜色中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

    鄭成功見夫人開門迎候,輕聲道:“你還沒睡嗎?”

    夫人輕輕搖頭,道:“妾身正等候殿下呢。”

    鄭成功跨步走進室中。他知道,自己操勞軍機大事,哪怕熬到五更天,夫人也會靜靜等候至天亮,絕不會自行安寢,這已成為她的習慣。他見夫人麵有倦色,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歉疚,關切地說道:“我軍務繁忙,寢食難有定時,日後不必等我。你率家眷婢婦紡績,趕製甲胄,又要代我慰勞傷病士卒,亦是十分苦辛,要好生休歇,可不要熬垮了身子。”

    夫人動情地說道:“比之殿下殫精竭慮,日夜操勞,妾身這點微末小事又算得了什麽?殿下不歸,妾身又怎能安枕?”她說著指了指旁邊的小幾,“備下的飯菜早已涼透,廚上、仆從已經休歇,妾身這就去給殿下熱過。”

    成功搖手製住,道:“不用了。我不太餓,稍稍墊補一下就行了。”說著,已坐到幾前,說是不餓,卻狼吞虎咽起來。

    夫人坐在一旁,見他饑不擇食的樣子,頗為心疼,悄聲說道:“殿下近些日子,眉宇不展,顯得心事重重,妾身甚為不安。今日貴客臨門,又見殿下麵帶喜色,莫非解開了心中之結?”

    成功吞咽下口中的飯,抬起頭來與夫人對視一眼,目光中充滿信任。他對夫人極是敬重,心中凡有疑難之事,總與她相商,哪怕是軍機大事,亦不相瞞。這種信任之感,卻是源於多年前的一件事。

    董夫人乃浯州古坑人,閨名酉姑,自幼跟隨伯父董揚先長大。董揚先別號沙築公,為崇禎丁醜年進士,任廣東雷廉道,為官清廉,深明大義,魯王監國曾賜予“風高五柳”之匾。酉姑從小家訓極嚴,為人做事常出人師表。

    永曆五年(清順治八年)春,清兵攻陷廣西桂林,南明台柱之一督師瞿式耜殉難,永曆逃至南寧。鄭成功命叔父鄭芝莞率部防守廈門,自率水軍主力,從虎門進珠江口,順西江西進,趕赴廣西救駕。清總兵馬得功乘虛攻打廈門,鄭芝莞膽小怕死,未見清兵的影子,已乘船逃至海上。島中無主,百姓踉蹌逃難,人人竟攜重物、懷揣珍寶,獨董夫人包裹神主(宗廟神主,栗木製成,祭祀所用)和成功的機密文書,步行出走。行至海濱,水軍士卒將其救於船中。夫人見一大船載滿貴重物品,認出是鄭芝莞座艦,知道成功日後必與其清算臨陣脫逃之罪,便欲乘坐此艦,以便截取硬證。芝莞亦知夫人剛正清廉,上船必無好事,便大聲拒之道:“此乃戰艦,居之危險,還請夫人到家眷船中安歇,有仆從侍候。”夫人卻識破其用心,堅持說道:“韃虜侵犯正急,媳婦處境凶險,正好乘坐戰艦,方保無慮。”芝莞無奈,隻得讓夫人上船。夫人盡得其贓證,後來果助成功查出實情。成功請出尚方寶劍,將芝莞斬首示眾,以正軍法。

    此兩件事,前者表現夫人生於貴重之家;後者則表現夫人之機敏睿智。自此,鄭成功更對夫人另眼相看,愈發敬重,又極欽佩,視作賢德內助,無事不與夫人商討,甚至無法對別人言明的心中隱密,亦把夫人視作知音。夫人卻又是生性恬淡,話語謹慎,從不自作聰明,亂出主張。但往往一語千鈞,成為破解疑難之鑰,對成功深有啟迪。

    成功已吃罷了飯,漱了口,在室中稍作踱步,爾後坐於床前,與夫人麵麵相對,傾吐肺腑之言。

    成功說道:“韃虜勇將達素、李率泰率大軍逼近城下,又有黃梧、施琅兩個叛逆助紂為虐,一場惡戰勢所難免。何廷斌通一消息,達素派遣朱衣佐已至台灣遊說,欲聯絡紅毛鬼子夾攻我軍。而我大明與我大軍鼎足相立的晉王李定國在丁酉年(永曆十一年順治十四年)十一月通過一封書信,約我來年夏會師南都,馳檄荊西,約李來亨(明末清初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舊部,後與李定國聯合抗清)等會荊州,以期大舉出楚。自那以後,西南音訊全無,聖駕不知流落何處,亦不知生死存亡。監國魯王自韃虜奪占浙東,便流亡海上,已是計窮力竭,難以自保。獨我苦苦支撐,恢複大明江山更談何容易!”

    董夫人默不作聲,隻微微蹙眉,傾聽成功娓娓而談,深湖般的雙眸凝望著他,似在探視著什麽。

    成功卻分明讀懂了夫人目光中的含意,苦笑一聲,繼續說道:“在大庭廣眾麵前,在將士之中,我慷慨激昂、豪氣幹雲,把韃虜喻成紙紮泥塑的老虎,一戳即破,好似漢室江山恢複在即,那實是為了鼓舞士氣,作為號召的旗幟而已。成功作此說,並非鬥誌衰微,孫子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乃統兵之人,如不能洞察天下大勢,熟知各方真偽虛實,憑著一腔熱血,任意胡為,豈不要將數十萬大軍當作兒戲?”

    董夫人似耳語般輕聲問道:“有如此之嚴重嗎?”

    成功答道:“何止如此!以夫人之聰慧,一想便會明白,大明江山十去七八,僅存勢力卻又四分五裂,三朝鼎立(指:浙江的魯王監國、福建的隆武帝、廣西的永曆帝均自譽為明室之‘正統’,而自立門戶),不思精誠攜手、戮力同心,共赴國難,反而爭名奪利,相互掣肘,你傾我軋,還能有何作為?”

    董夫人道:“那還是三足鼎立呢,現下可隻剩下一足啦!”

    鄭成功苦笑道:“是啊,如今所剩隻西南一朝,據聞,當今聖上即位之日,肇慶之地風和日旭,五色大鳥自南飛集殿上,士民歡呼,謂中興之主。”

    董夫人問道:“真有此事?”

    鄭成功道:“是真實也罷,是傳聞也罷,皆可以此作一番文章啊!在此國破家亡之時,本該君臣宵旰,肅官常,鼓士氣,喚民心,以圖恢複。誰知,朝廷中亦是馬吉翔、李國泰(均是永曆朝中之大臣)等奸佞弄權,隻顧打牌鬥棋,聲色犬馬,曼舞輕歌於漏舟之中,觥籌交錯於破屋之下,人情泄遝,無異於升平之世,此乃魚遊沸釜,燕巢危幕之行為,哪有越王勾踐那般忍辱負重、臥薪嚐膽之複國心誌?如此下去,便是將個花花江山拱手相送,我等便是有愛國之心,複國之誌,也是孤軍作戰,猶似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徒添無數荒塚枯骨而已。”

    董夫人蹙眉問道:“西南那邊真的毫無希望了嗎?”

    鄭成功搖頭歎息道:“有希望也是極為渺茫啦!近日盛傳,李定國新遭敗績,孫可望降虜(李定國與孫可望均是張獻宗舊部,後聯明抗清。永曆五年,孫可望受封為秦王。永曆十一年,孫妒忌李定國連破清軍權極一時而挑起內訌,率部攻打李定國,兵敗走長沙,同年十一月降清,清廷封其為‘義王’。由於孫可望盡以雲貴虛實告清,李定國連遭敗績。孫可望亦在隨清駕圍獵之時被射殺),聖駕由於吳三桂所逼,已流亡緬甸,其勢日漸衰微,複興之望幾近破滅。倒是韃虜上升勢頭不減,繼穩居中原以北之後,近年在江南之根基亦日漸穩固,且四處擴展,其勢咄咄逼人,大有一統江山之勢。”

    鄭成功說到此處,沉吟片刻,方欷噓歎息道:“果真如此,我大明之亡,實是亡於人,而非亡於天也!”

    董夫人憂慮地問道:“難道殿下統率數十萬精銳之師,竟會一籌莫展麽?”

    成功蹙眉道:“大廈將傾,非我一木所能獨撐!我居東南一隅,依托浯州(金門)、思明州(廈門)之堅之險和水師之銳,尚可勉力支撐現下局麵,但終歸勢單力薄,你我心血再熱,氣勢再盛,亦成精衛之心,怒蛙之氣,又能撐得了多久?去歲征討南京時那般震撼天地之磅礴氣勢,幾乎已成幻影啦!”

    董夫人聽了成功傾吐心聲,不由得暗感吃驚,夫妻多年,她已深知夫君乃是頂天立地有著鋼鐵般意誌的烈性漢子,從未聽到如此壓抑之語。但細加揣摸,這番話雖略嫌低沉,卻又是那麽的真切,那麽的透徹,可謂句句含血、字字帶淚。她對他的敬重非旦絲毫未減,反而更感到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好男兒,自己作為他的妻子,應當替他分憂。她沉吟半晌,說道:“近來殿下時常探詢台灣訊息,今日何廷斌來,殿下神色更是由陰轉晴,妾身妄加猜測,殿下莫非有興師收複台灣之意?”

    成功道:“夫人所料不差。台灣自古便是我中國土地,荷蘭紅毛鬼子占領後,肆意劫掠,殺戮百姓,無惡不作,我收複台灣之心久矣。眼下之勢,正可完成我之夙願,也算為大漢民族保留一方淨土吧。”

    董夫人道:“妾身亦聽說荷蘭鬼子在我台島的暴行,殿下收複台灣之舉可謂利國利民,亦深合妾意。但殿下是否想到,大軍遠征海外,如能作速拿下台灣尚可及時回防,如若曠日持久,如同上次殿下救援廣西那般,韃虜乘虛來犯,浯州、思明州離開了精銳水師的保護,兵力單薄,地方狹小,能抵擋得一時,又豈能長久?殿下不得不防。”

    成功頗為讚許地點點頭,道:“夫人所言極是,我之所以猶豫不決,便是心中所慮兩大後顧之憂。憂之一,乃是西南聖駕方向,我軍進入台灣,西南勢必落單,韃虜盡可暫且放開東南,傾全力前往剿殺李定國等,彼勢危矣!憂之二,便是夫人所言,恐我根基動搖。怎得想個妥善之策方好。”

    董夫人略一沉吟,方緩緩說道:“殿下憂慮得頗有道理,遠征台灣確是關乎國家大計、大軍生死之事,妾身居於內室,難能統觀大局,不便多言,以免影響殿下的決斷。但妾身以為,此事當得早作定奪,以免貽誤戰機。谘議參軍陳永華謀事眼光高遠,考慮周密,善審時度勢,稱得上是殿下的第一謀士,殿下何不找他計議一番。”

    成功道:“陳參軍三日前動身前往水陸各鎮探察軍情,今日方歸。我正欲找他商討此事,夫人便即點破,你我夫妻確是心有靈犀。時不宜遲,我此刻便去。”

    “此刻?”夫人神色愕然問道,口氣頗含悔意,“此時已過午夜,陳參軍恐早入夢鄉,明晨再去不行嗎?”

    成功搖頭道:“夫人不是不知,我如想好去做一事,便是一刻也耽擱不得,否則這一夜休想合眼。”

    董夫人當然知道,他這一去便是通宵達旦,於是苦笑道:“殿下以為今宵還能合眼嗎?”說罷起身相送。

    鄭成功將要邁出寢室之時,回頭叮囑夫人自行安歇,見夫人滿臉倦容,單薄的身子已難支持,關切之情油然而生,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地說道:“就不要再等我啦。來,我侍候夫人安歇。”說罷,不容分說,彎身將夫人抱起,放至床邊,溫存地替她寬衣解帶。

    董夫人一時間熱血湧動,不知所措。原來,鄭成功娶董氏夫人於戰亂之時,新婚不久便東征西討,戎馬倥傯,時常馬不卸鞍,人不解甲。即使殺伐之間隙,亦是忙於慰勞士卒,操練軍馬,運籌決策,不得一時消閑,即使深夜歸來,也是困乏不已,倒頭便睡,難得享受夫妻間那種溫柔鄉中之情。此刻,那些“王爺”、“大帥”、“將軍”之剛毅威嚴形象卻倏那間消逝不見,一個溫柔體貼的夫君複在身側卿卿相伴,哪怕時間瞬息即逝,又怎不讓她這個多情女子心潮激蕩?她聞著丈夫身上那濃烈的男人氣息,仿佛又品嚐到了新婚燕爾之時的甜蜜溫馨,一顆芳心怦怦亂跳,喘息急促,縱身投入丈夫懷抱之中,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成功將夫人緊緊擁在懷裏,隻覺得她柔軟溫熱的身子微微顫抖,似在飲泣。他輕輕扳過夫人的臉,見她在燭光映照中羞意怯怯,淚珠點點,麵飛紅霞,恰似雨中桃花,嬌豔萬狀,頓生切切愛意,情不自禁地呼喚一聲:“酉姑——”接著伏下臉來,在她豐盈濕潤的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夜色如夢似幻。二人於迷醉的溫情之中融為一體。

    突然,一陣不識趣的敲門聲“咚、咚、咚”響了起來。

    二人從沉醉中驚醒,一齊抬起頭來。夫人卻不願就此離開那寬闊溫熱的懷抱,仍依依不舍地環抱著丈夫的頸項,輕聲問道:“是誰?”

    外麵響起貼身侍女玉香怯怯的聲音:“夫人,是陳參軍,他說有要事必須拜見王爺。”

    “陳參軍?”夫人驚詫地輕呼一聲,慌忙一掙,脫開了鄭成功的懷抱。

    鄭成功聽是陳永華,心中大喜,一邊說著“快請、快請”,一邊跨步迎出門來。

    董夫人亦慌忙整理雲鬢、衣衫,跟了出來。

    陳永華卻又是何等樣人,竟得鄭成功與董夫人如此看重?

    陳永華,字複甫,福建同安人。自幼飽讀書,喜交遊,負大誌,好奇謀。為人淵衝靜穆,坦誠無欺;遇事深思熟慮,辦則果斷有力,不為群議所動,常自比管仲、樂毅,臥龍、雛鳳,初聞崇禎皇帝死訊,曾口吐壯語:“大明曆數當三百年,今隻二百八十年,此後延之者,舍我其誰!”聞者皆笑之,視為狂生。後王忠孝(崇禎戊戌進士,官授戶部主事,明亡後避廈門,永曆敕封為兵部左侍郎,鄭成功待之甚重,常谘謀軍國大事)向鄭成功舉薦,誇其有經天緯地之才,匡時濟世之能。成功親臨其舍,交談之下,甚為投機,遂聘為谘議參軍。陳永華亦不負眾望,為成功定計設謀,神鬼莫測,百無一失。成功對其甚為器重,待之猶如齊桓公之得管仲、劉皇叔之得諸葛孔明。成功常夜深不寐,衣冠整齊,於內室品茶啖果,思謀軍國大事,一有所得,便遣人告之陳永華,永華即來商榷,通宵達旦,而不知倦乏。數日前,鄭成功與陳永華有欲收複台灣之議,便著陳前往水陸各鎮探察軍情,了解將士之士氣,今日剛剛回府。

    鄭成功一見到陳永華,便熱情地朗聲喊道:“陳參軍,我正期盼著你的歸來呢,怎麽樣,軍營中士氣如何?”

    陳永華卻隻點頭微笑,並不急著回答。他知鄭成功與董夫人如此迅速迎了出來,便是尚未安歇。他向著雲鬢不整、衣衫零亂的董夫人深施一禮,致歉道:“屬下深更半夜前來打攪,尚請夫人恕罪。”

    董夫人忙道:“陳參軍深夜尚在勞苦奔波,忙於軍情,何罪之有?快快請進室內敘談。”

    陳永華卻不舉步。他雖與鄭成功、董夫人親如一家,但終歸是下屬,又是夜深人靜之時,不好意思進入二人寢室。他為難地望著董夫人,說道:“屬下不進去了,隻在此將巡察之情告過藩主,便即告辭。”

    陳永華轉向鄭成功,稟報說:“各鎮將士均是士氣高漲,請藩主放心。據屬下查實,將士中約有三成巴望與達素、李率泰血戰一場,以雪南京之恥,爾後大軍再次北征,這部分人多是家在長江兩岸;約有三成願意固守浯州、思明州之地,並以此為根基向四外擴展,這部分人多是我漳、泉之人;約有三成人讚成收複台灣。另有約一成人厭戰,情緒低落。”

    鄭成功一邊聽著稟報,一邊默默點頭。待陳永華說完,方微微一笑,說道:“僅僅隻為這些事,陳參軍不會深夜造訪吧?”

    陳永華會心一笑,說道:“藩主果然英明,屬下正是另有要事相告。”

    鄭成功急問:“什麽要事,快告訴本藩。”

    陳永華道:“我一回府,便聽說何廷斌到了思明州。真是無獨有偶,屬下亦給藩主帶回一個人來。”

    “誰?”成功問道。

    “徐孚遠。屬下在南澳巡視時,徐禦史(明朝遺臣,明亡後從魯王監國,職為左僉都禦史。浙江失陷後,至福建,從鄭成功。鄭成功對其頗為敬重)也從西南到了南澳,便帶他一同回府。夜已深,已安置他公館安歇,屬下先行稟報藩主。不過,他卻沒能帶來好消息,反倒證實了前些日子所傳李定國慘敗、孫可望降虜,聖駕流入緬甸等流言,均是真實之事。我知藩主深為關切此事,所以連夜前來稟報……”

    “是嗎?”鄭成功蹙眉歎息。突然,他一拍大腿,高聲喊道:“好!那就收複台灣!”

    不等陳永華反應,鄭成功牽住他的手,急急說道:“我有大事需與參軍商討,你我這就去客廳,再來個秉燭夜談。”

    “好啊!”陳永華興奮地答道。

    董夫人卻歎息道:“天呐!我隻道有一個癡大帥,卻沒想再添一個癡軍師,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可怎得了!”

    陳永華聽了董夫人之言,墜入五裏霧中,困惑地望望董夫人,又看看鄭成功。

    鄭成功詭譎一笑,將剛才正打算造訪參軍府之事說了一遍。

    三人互相對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充滿了信賴,充滿了自信,更充滿了豪情,在靜夜中久久飄蕩。

    鄭成功與陳永華在王府內客廳徹夜長談。董夫人知事關重大,索性連仆從、丫環也不驚動,親自供奉茶水,間或坐於一側,靜靜傾聽二人如傾大江之水,滔滔不絕地商討有關國家、軍隊生死存亡命運前途之政略大計。一直談至黎明方近尾聲,三人一齊站起身來。

    鄭成功果斷說道:“就如此定了,收複台灣!但眼前當務之急,卻先要狠揍達素老兒,越狠越好。讓韃虜不敢再小覷我東南而妄動兵戈,以免除我複台後顧之憂。”

    陳永華道:“正是。但大亂當前,收複台灣之事尚不宜公之於眾,以免影響眾將士的士氣。待與達素、李率泰較量之後,再說不遲。”

    鄭成功亦讚同此議,說道:“好,就是如此。你我稍事歇息,便依計而行,調動水陸各鎮,排兵布陣,讓紅毛鬼子彼德爾見識見識我中國大軍之威勢。”

    三人分手。隻歇息了約一個更次,便天光大亮。

    陳永華便即出發,傳檄各鎮。鄭成功則召見楊朝棟,將夜來與陳參軍所議定之事盡數說與其聽。並讓其通告何廷斌,隻道今日藩主處理緊要大事,不得空閑,讓他在明晨務必私帶彼德爾潛至鼓浪嶼,偷窺我水師操練,給彼德爾一個下馬威,明日正午設大宴款待。

    楊朝棟亦即刻前往。



巧計誆荷使

    一日光景,轉瞬即逝。

    翌日午時,鄭成功果在帥府大排酒宴,盛情款待彼德爾與何廷斌等台灣來的一幹人眾。己方相陪的有谘議參軍陳永華、協理五軍戎政楊朝棟、忠振伯洪旭、建威伯馬信、忠靖伯陳輝、祥符伯王秀奇、永安伯黃廷,以及五軍陳堯策等重要參軍、將領。酒宴豐盛,場麵宏大。

    飲酒間,鄭成功借頻頻敬酒之機,細觀荷蘭使者彼德爾。果然,這西洋人長得人高馬大,皮膚白而粗糙,凹深眼窩,鷹鉤鼻子,頂一頭紅發,連胸前也長滿叢叢黑毛。他已聽何廷斌說過,此人在荷夷軍中稱作什麽“中校”,乃是相當於中國軍隊中的副將一類角色。雖顯狂傲,倒顯得是條漢子。

    鄭成功命侍從拿著酒壺侍立一旁,自己舉起斟得滿滿的酒杯對彼德爾說道:“聽何通事言道,將軍作戰英勇,屢立大功,實乃少年英雄,本藩敬你三杯酒,照我中國人習俗,先飲為敬。”說罷,連飲連斟,三大杯酒下肚。

    鄭成功所言不謬,那彼德爾確因作戰勇敢,又詭計多端,而步步高升,晉升為中校時尚不滿三十歲,頗是年輕氣盛,狂傲自大。他此次來到大陸是自告奮勇,隻是想會一會鄭成功,親眼見一見這個令總督大人都聞名喪膽、低聲下氣前來討好巴結的人物,究竟是青麵獠牙,還是三頭六臂。尤其偷窺了水師操練,被那宏大雄壯的氣勢所震撼,更覺鄭成功是個莫測高深的人物。

    彼德爾入席之後,一直也在暗中窺測。見鄭成功個頭雖不高大,卻也儀表堂堂,頗具風采,言談舉止平和而略帶文雅,顯得文質彬彬,更像一個儒將,但眉宇間時而透射出一股威武不可侵犯的英銳之氣,攝人心魄。彼德爾有些氣綏,頓時將狂傲之氣收斂了許多。他見鄭成功舉酒豪飲,頓時也酒興大發,不願在酒上先自墮了威風,於是也連飲三大杯。

    鄭成功讚道:“好!將軍真乃豪爽之人!”

    坐在彼德爾旁邊的何廷斌卻似有點如坐針氈,向彼德爾連施眼色,彼德爾卻嗜酒如命,似乎忘記了此行的真正使命。直到何廷斌忍不住在幾下捅了他一把,他方才猛然醒悟過來,搖一搖頭,聳一聳肩,仿佛要將一身的酒氣抖落。爾後,嗚哩哇啦地對鄭成功說了幾句。何廷斌當即譯作中國話,亦是先行恭維奉承之語,後麵則說兩島不應兵戈相向之意。

    鄭成功連連搖手製止道:“彼德爾將軍乃是稀貴之客,率眾載以箭坯、硫磺等重禮相贈,更是一路浪濤顛簸,十分辛苦。此酒宴乃是本藩誠心答謝之宴,卻非鴻門之宴,今日隻管飲酒,不談軍國之事,以免壞了氣氛。”說罷,向眾人連施眼色,示意敬酒。

    何廷斌將此意翻於彼德爾聽。對鄭成功這番至情至理的話語,任憑彼德爾再善應變,卻也張口結舌,難以應對。他幾次張口欲再探問,陳永華、楊朝棟等人已輪番舉杯向他敬起酒來。他亦察覺到鄭成功分明是在有意回避談論此事,再說無益,便索性開懷暢飲。

    酒至半酣,他彼德爾倒還沒事,鄭成功卻已現醉意,身子東搖西晃,兩眼朦朧,話語含混不清。開始時說話嚴謹,此刻已漸漸把持不住,東拉西拉,自吹自擂,說自己如何數百人舉事,一呼百應,已統領數十萬貔貅;如何率軍東討西伐,南征北戰;如何戰必勝,攻必克,所向披靡……說到興奮之處,他一雙醉眼怪異地乜斜著彼德爾、何廷斌,突然大笑起來,邊笑邊說道:“這下一步嘛……哈哈哈……”緊要去處卻又刹住話頭。

    彼德爾聽著何廷斌翻譯,臉色大變。他亦知酒後吐真言,鄭成功這番醉語,分明是在向台灣宣戰嘛!他霍地站起身來,急火火地問道:“藩主此意,莫非對台灣……”

    鄭成功詭譎一笑,擺手止住他的話語,道:“不談!不談!”說著,亦站起身來,對彼德爾說:“走,本藩請將軍登城,一觀我大軍之威,也不算白來一趟。”

    陳永華、楊朝棟、洪旭等一聽鄭成功之言,均勃然變色。

    陳永華慌忙站起身來阻止說:“藩主不可!此乃、此乃……”他瞪了彼德爾、何廷斌一眼,似有難言之隱,接著口氣一轉,說道:“今日是我主、賓盡歡之日,藩主酒已過量,這觀瞻軍容之事明日也不遲。”

    楊朝棟等也起身勸阻。

    鄭成功笑道:“這點酒,哪裏便過量了?彼德爾將軍乃是衝鋒陷陣廝殺出來的,定能看得出我大軍之優劣強弱。”

    彼德爾卻是心中竊喜,忙道:“感謝藩主信任,我正想開開眼界,觀瞻藩主大軍之威勢。”

    眾人勸阻不下。鄭成功帶著彼德爾、何廷斌,在眾參軍、將領的簇擁下,徑奔東城。

    廈門東城外,從鴻山寺頂嘉興寨起,向東南越過碧山岩、澳仔嶺、南普陀的五老峰,一直到胡裏山一帶,是一片連綿不斷的群山;南麵臨大海,隔一帶水的島嶼便是鼓浪嶼。這一帶是鄭成功駐紮軍隊的地方,亦是軍事禁地,今日鄭成功不知為何,如此輕率,輕易讓外夷人觀瞻。

    鄭成功率眾登上城樓,向東方、南方俯瞰,但見山勢綿延起伏,樹木蔥蘢,大軍依山紮營,依水布陣,旌旗招展,衣甲鮮明,凡十餘裏不斷。城下,右武衛周全斌統轄七千戎旗兵正在操練。那戎旗兵皆是十裏挑一的勇士,強健壯實,身著金龍甲,個個顯得威武雄壯。周全斌手持令旗騎在馬上,亦是金盔金甲。隻見他令旗一展,頓時金鼓鳴聲、喊殺聲在山穀曠野回聲不斷。真格是旌旗與樹色爭輝,甲兵與日月爭光。

    彼德爾見到如此聲威,先就怯了,再想到偷窺到那水師亦是數十裏檣帆林立,柚舡相屬,更是不由得心驚膽戰。他驚恐地看了何廷斌一眼,極力裝作毫不在乎之狀,對鄭成功試探道:“藩主大軍果然威猛無比,看來藩主要統領水陸兩師與清軍決一生死啦?”

    鄭成功一副醉眼死死地盯視著彼德爾,隻到彼德爾畏懼地錯開目光,方冷笑一聲,狂傲地說道:“殺雞焉用牛刀!對付達素老兒,陸師足矣。至於水師嘛……此乃是本藩的神兵利器,快要鏽死鞘中,該是出鞘的時候啦,出鞘便必有斬獲!”說著,舉右手一揮,作一劈殺動作。

    彼德爾仍不死心,繼續說道:“藩主,台灣與大陸,可是井水不犯河水……”

    鄭成功詭譎一笑,以含混不清的醉語說道:“什麽井水、河水,都是同源之水……不是嗎?啊?哈哈哈……”那笑聲狂傲而又豪放,但在彼德爾聽來,卻如利刃一般,刺戳著他的心。

    何廷斌帶著彼德爾先行辭退。

    鄭成功突然恢複了英武之態,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哪裏有絲毫醉意。除陳永華、楊朝棟等幾人外,餘者皆是望著鄭成功大為驚訝。

 
    鄭成功向著眾將領微微一笑道:“聊聊幾杯薄酒,便醉成爛泥一團,忒也小看本藩啦!此乃本藩與陳參軍商定的迷魂之計。《呂氏春秋?疑似篇》有雲:‘使人大迷惑者,必是物之相似。雕玉者最患頑石似玉,相劍者最患劍似吳幹。’以荷夷眼下之心態,最患我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便給他一個雲遮霧罩,好歹讓這些凶狂的紅毛鬼子上一惡當,以為本藩酒後吐真言,必將動用水師收複台灣,使其再不敢輕舉妄動,追隨韃虜的屁股啦!”

    眾人方才明白為何鄭成功今日行動怪戾,越出常規,不由得越發敬佩不已。

    兩日後,彼德爾等一行辭別啟程回台灣。

    鄭成功再次設宴為何廷斌餞行。席間,成功對何廷斌說道:“本藩與眾參軍、將領再三斟酌商討,均以為此刻收複台灣實是上上之策。但眼下卻先要傾全力對付達素、李率泰。待得殺退韃虜,免除後顧之憂後,方能攻打台灣。”

    何廷斌笑著說道:“上次帶彼德爾偷窺水師,藩主又在筵席上、在城樓上大擺迷魂陣,彼德爾果然中計,斷言藩主將以陸師抵擋清軍,以水師攻打台灣,不日就要下手啦。他急著回去向揆一稟報,以火速向駐巴達維亞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告急,請求派兵來援。到時,荷援軍慌急趕到,藩主卻按兵不動,可有了揆一的好看啦!”

    鄭成功哈哈大笑,說道:“正是要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卻對台灣不動一兵一卒,夷兵長期警戒必然疲怠,待我收拾了達素、李率泰,再以氣盛之軍收拾疲怠不堪的紅毛鬼子,台灣乃是我掌中之物也!”

    何廷斌亦興奮地說道:“在下就盼著這一天早日到來,也不用再提心吊膽度日啦。”

    鄭成功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還有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尚需勞煩先生大駕。”

    何廷斌道:“藩主有何吩咐,但說不妨,廷斌若能做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鄭成功大喜道:“好,那就拜托你啦。”他說著拿出那張台灣略圖,手指圖上的一點對何廷斌說道:“據本藩所知,鹿耳門乃是天險,但卻是艦船進入台島的必經之路,圖中此處標繪尚嫌簡單一些,請先生將此處水之深淺、礁石之方位、荷夷之布防,乃至潮汐之準確時間等情,詳加探查、標繪。此事萬分重要,切切記住!還有一事,荷夷駐紮台灣兵力雖微,但火器十分凶狠,又經營台灣三十餘年,攻打起來恐還要費一番周折。我水師遠征,糧草供應乃是勝敗攸關之事,亦請先生將島上居民戶口、出產糧食之地探查清楚,攻台之時一旦糧草有誤,就近購取,那就萬無一失啦。”

    何廷斌聽了成功之言,不由得深為歎服,連聲說道:“此兩事確是甚為重要,疏忽不得。但請藩主放心,待大軍行動之日,必有一張完滿之圖交到藩主手中。”

    鄭成功點點頭,說道:“那太好啦,有廷斌在,本藩放心之極。不過,據本藩所知,紅毛鬼子雖然塊頭高大,但為人凶狠狡詐,先生做這些事時,須慎之又慎,切切不可大意!此事若有絲毫閃失,成功罪過大矣!”

    何廷斌聞言,心中一熱,那種知遇之感,便是刀山火海,也會毫不猶豫地湧身跳進。

    鄭成功又補充說道:“還有一句肺腑之言需得說與先生聽。達素、李率泰絕非等閑之輩,又有黃梧、施琅兩個逆賊深知我軍虛實,不可小覷。加之我軍去歲新敗,羽翼尚未豐滿。這場惡戰,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先生身居台島,如若聞知我大勝韃虜,便是收複台灣的時機到了,以半年為限稍事整頓,便即出師,閣下務必設法盡速歸來,助吾一臂之力;反之,如若再遭敗績,則鄭成功已不複存在,即使苟活於世,也必漂泊海上惶惶然形同喪家之犬,收複台灣已成泡影矣!”

    何廷斌惶惶道:“會有如此之可能嗎?廷斌卻是不信。”

    鄭成功微微一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有一天果真不幸如此,還望先生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等待良機。成功相信,總有愛國誌士前去收複台灣的,荷夷霸我土地、欺我國人之日不會太久了!”

    天空晴朗,陽光明媚,廈門島沐浴在春日的和風旭陽之中,顯得平和而又寧靜。但正是在這平靜中,孕育著大戰臨近之前的肅殺之氣。

    鄭成功輕挽韁繩,策馬緩緩而行。陳永華、楊朝棟、馮澄世、洪旭、馬信、王秀奇、黃廷、周全斌等一幹文武騎馬緊隨左右,後麵則是鄭瑜騎著她那匹心愛的棗紅小馬,與甘孟煜並轡而行,邊行邊親昵地談笑。

    原來鄭成功決意收複台灣後,深知燃眉之急卻是迎戰達素、李率泰之軍,不送走這一對“瘟神”,收複台灣不過是一句空談而已。於是在送走彼德爾、何廷斌等台灣荷蘭使者後,即率心腹參軍、將領巡視廈門全島,以便重新調整兵馬,嚴加防範。

    人馬行至一大片稻田地畔。正值春插之時,百姓們在田地間勞碌,仿佛不知大戰迫在眼前,男男女女們一邊插秧一邊哼唱著農家小調兒,端得是一片和平景象。

    鄭成功看到如此情景,不由地心中黯然,連連搖頭,嗟歎不已。他一勒馬韁,那馬倏然立住。他穩坐馬上,遙望前方一大片新插禾苗,回顧眾人道:“你們久居此島,可知曉這思明州別名‘嘉禾嶼’之來曆嗎?”

    眾將領除了陳永華、楊朝棟等少數人外,均皆搖頭,答道:“不知。”

    鄭成功說道:“此事關乎我等的衣食飯碗,不可不知啊!”他看了一眼避在眾人身後的甘孟煜,說道:“孟煜,你來將這其中的典故說與眾人聽聽吧?”

    甘孟煜一聽,麵色微紅,謙遜地說道:“屬下才疏學淺,怎敢在眾位前輩麵前班門弄斧?”

    鄭成功笑道:“初生牛犢不怕虎,你的眾位前輩更不是虎,又怕得誰來?陳參軍推薦你時,誇你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本藩正要考考你呢!”

    鄭瑜見父王誇讚孟煜,知道是在有意栽培他這個未來的寶貝女婿,心裏甜絲絲的,便輕輕捅一下甘孟煜,小聲催促道:“父王讓你說,就快說吧。”

    眾人見狀,戲謔地哈哈大笑起來。

    鄭瑜不由地麵色飛紅,瞪了甘孟煜一眼,嘟起了小嘴,嬌嗔道:“都是你……”

    甘孟煜微微一笑,略一沉吟,說道:“那好吧,屬下試作一解。此島最初之名喚作‘鷺島’,古時島上荒無人煙,隻有成群的白鷺棲息於島上,為島之唯一主人。由是稱其為‘鷺島’。古人發現這塊土地後,在此披荊斬棘,墾殖良田,但所獲甚微,難充溫飽。一直到了宋代太平興國年間,方育出一種良禾,竟是一莖數穗,收獲頗為豐實,島中人從此豐衣足食,便譽其名為‘嘉禾嶼’。”他看了一眼鄭成功,“屬下孤陋寡聞,不知是否此說,讓藩主與眾位前輩見笑了。”

    鄭成功卻不作答,蹙眉凝神,遙望四野,似在沉思。眾人見鄭成功神色肅穆,知他定在思慮重大之事,均默然相望,並不打攪他。良久,鄭成功方伸手向前方橫著一劃,緩緩說道:“孟煜所言極是,瞧,這片土地,真格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蔥蘢,遠觀宛若雲興霞蔚,近看更似身處仙景。但這隻不過是言及此島之美麗、之豐沃而已,眾位又可知此島乃軍事要地嗎?”他略一停頓,並不等眾人回答,又繼續說道:“此島有了‘鷺島’、‘嘉禾嶼’之美名後,於我大明洪武年間,倭寇屢屢自海上來犯,肆意燒殺擄掠。為守禦疆土,抗擊倭寇,江夏侯周德興奉命駐軍此島,築建城池,便有了新的名稱,號‘廈門城’,意為‘大廈之門’。由此可見其位置之重。”

    眾將領雖在此居住日久,但大多數卻是並不知曉這“廈門”之名的來曆,聽著鄭成功娓娓而談,均默默點頭。

    鄭成功繼續說道:“環廈門周圍,島嶼星羅棋布,北望高浦;西界海澄;東扼烈嶼(小金門);南臨大海,障以太武;西南嵩嶼,隔海相望。外與金門相為犄角,大嶝、小嶝防於內,大擔、小擔捍於外,浯嶼則孤懸海表,控製要衝。蘊之以員當(島),輔之以鼓浪(嶼),高居堂奧,雄視漳、泉。再向外海延伸,東抗台、澎,北通兩浙,南連百粵。古之便視為軍事重地,稱其為‘八閩之門戶,漳泉之咽喉’,若能以本島為根基,扼守四圍之嶼,實是固若金湯,不愧為‘大廈之門’之稱。”他說到此處,眼望眾參軍、將領,慷慨陳詞道:“如此易守難攻之險要地勢,我等若不能保護之,使島中百姓安居樂業,真枉為人也!必殺韃虜屍橫大海,決不使滿夷一兵一卒登岸,玷汙我之寶島!”

    (福建古為閩地,元代分為建寧、延平、邵武、汀州、福州、興化、漳州、泉州八路,明代改為八府,因之稱為八閩)

    洪旭慨然道:“願以藩主馬首是瞻,與韃虜決一死戰!”

    眾人聽著鄭成功的精辟之論,盡皆心潮激蕩,齊聲道:“願以藩主馬首是瞻,與韃虜決一死戰!”

    鄭成功甚感欣慰,點頭說道:“有諸位戮力同心,何愁韃虜不破!”說罷,韁繩一鬆,雙腿輕輕一夾,馬踏動四蹄,緩緩前行。眾人策馬跟隨。

    正行間,鄭成功聽到一陣淒厲的鳥鳴聲。他向鳴聲方向望去,隻見一隻羽毛灰白的鸛鳥,翕動著長長的嘴,在一片新插禾苗的田地上空撲拉著翅膀哀鳴,周圍數隻鸛鳥遠遠地展動著雙翅,不敢近前。

    鄭成功見其狀,心裏不由得一動,勒住馬,望著掙紮的鸛鳥沉思。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眾將領被他笑得如墜霧中。陳永華順著鄭成功的目光望去,腦筋一轉,亦是心有所悟,輕聲問道:“藩主發笑,想是從那隻鸛鳥身上悟出了破敵之法?”

    鄭成功停住笑,讚許地看一眼陳永華,問道:“參軍可知那隻鸛鳥為何落得如此?又是有何妙用嗎?”

    陳永華隻微微一笑,卻並不作答。

    鄭成功轉而對眾將領說道:“本藩往年曾向一老農打探過,原來是稻禾插秧後,鸛在水田覓食,鸛鳥羽毛灰白,嘴長而直。駐足於江、湖、池、沼近旁,以捕食魚蝦等為食,常踐踏禾根,毀壞禾苗。農人用細繩百丈,卷置於瓦瓶中,繩頭係鰍鱔之類,鸛以為美食而吞之,繩已入腹中。鸛掙紮不得脫,旋飛旋下,啼號哀鳴,驚動群鸛,不敢翔集禾田,禾苗再無傷毀之患。”

    陳永華聽到此處,已悟出鄭成功之意,不由得悚然動容,失口問道:“永華不才,妄測藩主之意,莫非是將達素、李率泰之輩比作這隻鸛鳥?”

    鄭成功哈哈大笑道:“知我者,陳參軍也!本藩正是此意。”

    眾人卻是一片茫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鄭成功和陳永華說的何意。

    馬信乃是爽直性子,早已耐不住,大喊道:“藩主、陳參軍,你們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末將怎麽越聽越糊塗啦!”

    洪旭也道:“馬將軍說得是,藩主、陳參軍快快挑明了吧,不要再打啞謎,讓我等空著急啦!”

    鄭成功這才興致勃勃地說道:“此次韃虜乘著西南大勝李定國和去歲南京勝我軍之勢,糾集滿漢大軍氣勢洶洶而來,乃是夢想將我軍一舉蕩平,而且勢在必得。我等隻要將其來個迎頭痛擊,使其伏地不起,達素、李率泰便將成為廈門上空哀號悲鳴的‘鸛鳥’,眾虜將便是遠遠觀望、不敢近前的群鸛。我等自可高枕無憂,縱橫海上!”

    眾將領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地大為折服,一齊望向那隻撲騰掙紮的鸛鳥,恍惚間,那大鳥便是韃虜的將軍。

    陳永華道:“與達素、李率泰的大戰便可喚作‘伏鸛之役’,不知藩主意下如何?”

    鄭成功大喜道:“太好啦!正是‘伏鸛之役’!”

    鄭成功雖說確立了“伏鸛之役”,爾後收複台灣的宏圖大計,亦有了戰則必勝的氣概,但終歸是眾孤懸殊,數十萬滿漢大軍,猶如洪水驟至,烏雲壓城,分幾路重重包圍了廈門、金門。近日又有哨探飛報,達素到達泉州,由降將施琅(滿清封其為同安總兵)相助;李率泰到達漳州,由清提督馬得功、降將黃梧(滿清封其為海澄公)相助。正在加緊備戰,在漳、泉各港口碼頭,修整烏船、船,籌集糧草、器械。更傳檄粵東碣石總兵蘇利、南洋總兵許龍、饒平總兵吳六奇出兵助戰;又調集江浙的寧波、溫州、台州等港口的船隻齊下福建增援。可謂來勢洶洶。

    鄭成功深諳兵法,自然知道“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之理,於是派出暗探多方偵悉敵手,對於達素、李率泰等敵方主將,已了如指掌。

    那達素乃是滿清鑲黃旗人,屢與明軍交戰,驍勇異常,從護軍軍校一路飛黃騰達,直至擢升為內大臣(清官職,鑲黃、正黃、正白各二人,為從一品),去歲鄭成功北征之時,達素被封為安南將軍,自是更加狂傲不羈,率兵馳援江南,到達之時鄭軍已敗回廈門。達素大感遺憾,對江寧總督譏之道:“江寧固若金湯,區區海賊,竟讓爾逃歸,實是我大清之辱!”遂移師福建,口吐狂言,欲乘鄭軍新敗、元氣未複之機,將其一舉蕩平。

    李率泰卻是滿清之漢軍正藍旗人,破李自成起家,擢升為副都統;接著移師江南,與明軍交戰,克揚州、破江陰,大肆屠戮漢室百姓,均有他的份;後為閩浙總督,授世職一等,加封太子太保。用兵富於心機,神出鬼沒。

    鄭成功明白,如果說達素乃是一介勇夫,不足為慮,那麽李率泰則是詭計多端,凶狠狡詐,又有極善水戰之叛逆黃梧在其身邊出謀劃策,二人沆瀣一氣,確是一個勁敵。當然,憑借金門、廈門防禦之固,陸師之盛,水師之銳,拒此兩路當不在話下,但其如再有粵東數師齊出夾擊,則是如虎添翼,非同小可。形勢確是極為險惡,稍有疏忽,便將一敗塗地,十數載之努力便將付諸東流。由是,如何運籌帷幄,分兵拒敵,方能立於不敗之地,如巨石般迫壓著他的心胸,而使他憂思重重。

    入夜,他內著軟甲,外披戰袍,乘著明朗的月色,走出了王府大門,信步前行。這幾乎成了他的習慣,思慮重大事務之時,便腰掛佩劍,獨自一人在荒郊野外慢慢踱步。董夫人常勸他帶上幾名護衛親軍,以防不測,他亦不以為然。他文能治理亂世,武能統率大軍,更是劍法精湛,五七人休想近得他身,也算是藝高人膽大吧。

    鄭成功邊走邊沉思,不知不覺到了一座府邸跟前。他猛一抬頭,不由得吃了一驚。前麵兩扇黑漆大門,橫匾上赫然便是“參軍府”三個金色大字,在月光中灼灼閃光。方知竟是到了陳參軍的府邸。他略一沉吟,便走向大門。

    兩個護府家丁見是王爺駕到,慌快打開大門,將他迎進府中,一人飛速進去通報。

    陳永華卻也頗有閑情雅致,正與夫人在後花園中吟詩賞月。聽說鄭成功親臨府中,二人忙不迭地前來迎接。

    三人見禮畢。洪氏夫人見王爺駕臨府中,滿心喜悅,一邊請成功進客廳,一邊樂融融地說道:“剛才在花園中,便聽到幾隻喜鵲在頭頂喳喳喳地歡暢啼鳴,妾身正與參軍說,不知是何方貴客要降臨了。沒想到竟是王爺親自駕到。王爺近來可好?王妃姐姐可好?”原來,鄭成功對陳永華極為信賴,過往甚密,內眷董王妃與洪氏主亦是一見如故,她倆都是出身於書香門第,又都是極聰明賢惠,擅通文墨的性情女子,因而相交甚厚,情同手足,平素便以姐妹相稱。所以在鄭成功麵前亦不拘束。

    鄭成功知她是個德才兼備不落俗的女人,很是喜歡而又敬重她,便笑道:“托福,托福!你的那位姐姐可想念你呐,時常在我麵前念叨個不休,誇你美麗,誇你賢惠,誇你是個古今罕有的女中丈夫……”

    洪氏滿麵羞色,口中訥訥:“王爺,瞧您……”

    鄭成功哈哈一笑,說道:“不好意思啦?可本藩絕非虛言,你那位姐姐確是把你誇成天人一般。你消閑之時,便過府去,姐妹倆聚一聚吧。”

    洪氏點頭,輕輕說道:“是,謝過王爺。妾身也日夜思念著姐姐呢。”

    三人邊說邊走進客廳。陳永華與洪氏均是淡泊素樸,不喜奢華,客廳布置也是極為簡單清雅,桌、椅、凳、幾,整齊幹淨,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幾架書櫥中圖書錯落有致,窗戶開著,花園中的花香在室中飄蕩。室中地上亦擺放著幾盆花草,盈盈綠色,更是添了勃勃生氣。室中氛圍,使人一進入便深深感悟出女主人的不俗。

    迎麵牆上掛著一幅行書對聯:

    養心莫善寡欲

    至樂無如讀書

    那字猶如行雲流水,剛勁而不失柔韌,粗獷而不失清靈,令人觀之賞心悅目。但鄭成功看了卻是頗感詫異,凡與他相識之人,看了這幅書法,自會一口斷定是出自他鄭成功之手。他也確曾寫有這副對聯,夫人極其喜歡,裱好後懸掛於家中書房之中。沒想到在這裏又見到這幅字。別人莫辨真偽,他卻一眼看得出,這幅字中除了他鄭成功聊以自豪的遒勁狂放的筆鋒之外,又柔進了一股閨閣中獨有的靈秀清柔之氣。

    鄭成功的目光自然地瞄向落款,果然在下聯之末題寫著:“洪氏端舍(閨名)學延平郡王鄭成功書”。他看著洪氏,不無敬佩地說道:“果然便是出自夫人之大手筆。”

    洪氏道:“小女子在姐姐處見到王爺這幅大作,喜愛之極,便不自量力,鬥膽仿描了下來,實在是東施效顰,沒得汙了王爺那遊龍飛鳳之筆體。王爺是宰相肚裏能撐船,還望見諒。”

    鄭成功讚許地笑道:“夫人太過謙啦!成功雖然筆拙,夫人能仿描得如此惟妙惟肖,卻也足見其功夫之深。本藩的書法難免過重須眉粗獷之氣,你的仿作更是揉進了女子所特有的溫約婉娜之氣。剛柔相濟,陰陽相合,便更具有天地造化之力。由此看來,實是為本藩之拙作增色不少。難怪你的那位姐姐對你讚不絕口,果然出手不凡。”

    洪氏見自己敬重欽佩的鄭成功當著夫君的麵如此誇讚,又是甜蜜又是嬌羞,謙謙說道:“承蒙王爺謬獎,小女子實是擔當不起。”

    鄭成功真誠地道:“太擔當得起啦!成功雖戎馬倥傯,軍務繁重,卻也在經陳參軍之手的過往文書中有幸得瞻夫人之錦繡般的文筆。嚐聽參軍說過,尚心存疑竇,今日方親睹廬山真麵目,不由本藩不信啦!”

    洪氏“唉喲”一聲,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親昵地瞪了陳永華一眼,嬌嗔:“怎麽,這等孟浪之事,也讓王爺知道啦?”

    陳永華笑道:“不要瞪我,別忘了藩主乃是書法大家。我常有表章文書送與藩主審視,你那點雕蟲小技,隻能哄得了那些胸無點墨之人,又怎能逃得過藩主的慧眼?”

    洪氏這才恍然大悟,嬌羞地低首微笑,那神色卻甚是甜美。

    原來這洪氏夫人,小字端舍,她長得姿容清麗,美目流眄,更兼賦質幽嫻,聰慧賢達。她與陳參軍乃是同鄉,結為夫婦後,二人相親相愛,相敬如賓,晨起,洗漱畢,夫婦衣冠襝衽,互禮爾後問語。深閨中便喜弄文墨,尤長於詞翰,精於刀劄。陳永華擢升為參軍之職後,軍機繁忙,事務冗雜,各種公函文書,應對不暇。每到此時,洪氏便代為捉刀,凡不甚重要之文移、尺牘、呈稿及丹筆批答等,多留有她的筆跡。而其字體形貌,筆畫剛柔,乃至措辭語氣,竟與夫君一般無二,不識書法的門外漢,實是難以辨識得出。(對於洪氏,鬱永河著《裨海紀遊》有專門論述,評價極高)

    偏巧鄭成功亦十分賞識陳永華的文筆之深湛、語詞之精美,欣賞之際,卻又時常在陳的表章文書中,間或發現有一種閨閣中的溫柔氣息,筆畫造型酷似而別有一番神韻。他深感大惑不解,閑暇之時問詢陳永華其中奧秘所在。陳永華見藩主識破,不便相滿,將隱情和盤托出。鄭成功聽了感歎不已,神色語氣中流露出大為敬佩之意。

    洪氏頗為識趣,知鄭成功乘夜造訪必有要事,便斂衽施禮,盈盈說道:“王爺與參軍商討軍機大事,外人不便在此打攪,這就告退。王爺有事吩咐便請招呼,小女子隨時前來侍候。”說罷輕移蓮步,悄然離去。

    鄭成功望著她婀娜的身影,禁不住地讚道:“好個女中魁首!參軍真是豔福不淺啊!”

    陳永華見品行高尚平日言談舉止極為嚴謹的藩主對自己的愛妻竟是如此看重,心下亦頗感甜蜜,口中卻說道:“藩主可不要太寵誇她啦,誇得她目中無人,變成為河東獅子吼,可有得屬下受的啦!”

    二人大笑。

    洪氏走後,陳永華方問道:“藩主乘夜駕臨舍下,定是有重大事宜吩咐。”

    鄭成功搖搖頭道:“重大事宜倒有,今日造訪卻非有意。在外隨意而行,冥冥之中竟似有人指引,不知不覺便到了府上。怕是注定今夜該與參軍一敘衷腸吧。”

    陳永華微微一笑,說道:“藩主獨自散步,屬下便知是在思慮重大軍務。屬下大膽推測,該是如何分兵卻敵吧?”

    鄭成功訝然道:“參軍真神人也!本藩所思正是此事。現下達素、施琅居泉州,李率泰、黃梧居漳州,此兩路倒還罷了。台灣荷夷,在我故設迷陣之後,料定老奸巨猾的揆一不敢輕舉妄動,此一路亦不足為慮。隻是粵東的蘇利、許龍、吳六奇等前來助戰,加上江浙各港的船隻,如數路軍馬齊出,前後夾擊,使我首尾不能相顧,倒是不可不防啊!”

    陳永華觀察鄭成功神色,知他雖然不是胸有成竹,也似已有所獲,便問:“不知藩主有何應對之策?”

    鄭成功蹙眉答道:“現下已近四月,韃虜各路人馬尚未到齊,水戰所亟須的船隻、器械尚未就緒,大戰恐到五月方能開始,那時南風正盛,江浙一帶多為沙船,船小力微,懾於我巨艦之威,未必敢出,雖出亦難成氣候。至於南洋許龍,乃是海上巨盜出身的莽夫,驍勇有餘,機智不足,數年前被我大軍所破逐出巢穴澄海,元氣大傷,後流竄海上,被韃虜招降。本藩欲傳檄南澳守將陳豹,嚴加封鎖海上通道。許龍雖降了韃虜,僅憑幾十條破船數千烏合之眾為本錢,必不敢輕易冒險作這蝕本生意。為確保萬無一失,再派遣林勝率所部水師前往助陣。林勝乃是粵之海澄人,武藝高強,勇猛無敵,兩年前澄海大戰,許龍正是大敗於林勝之手,許龍必心懷畏懼。有此二員虎將把關,量許龍吃了虎心豹子膽,也不敢自投羅網。本藩真正所慮,惟粵東蘇利、吳六奇兩路而已。”

    陳永華道:“不瞞藩主,在此大敵當前之時,屬下表象看來消閑自在,心中實是不敢怠惰,近日亦深思熟慮拒敵良策。”

    鄭成功喜道:“太好啦!參軍既有深慮,本藩複有何憂?不知參軍有何退敵良策?”

    陳永華道:“屬下正要與藩主商討定奪。屬下亦極為讚同藩主對付許龍之策。南澳地處閩、廣兩省交界,漳、潮二州之間,四麵阻水,潮州則通柘林,漳州則通玄鍾,實是水路交通要道,易守難攻。那陳豹短小精悍,勇力過人,號稱‘三尺陳’。鎮守南澳近二十載,跡通海運。許龍、蘇利皆畏之如虎。但他等於‘三朝元老’(先為鄭成功叔父鄭芝虎麾下,芝虎死後,複為鄭芝龍部將,後歸鄭成功),為人驕橫專恣,唯對藩主心服。藩主可修一親筆書信,深加撫慰,許以重賞高爵,使其專心對敵,方保萬無一失。如此,剩下的隻有饒平、竭石兩路啦!”

    鄭成功頗為讚許地連連點頭。

    陳永華繼續道:“據屬下所知,饒平吳六奇所部水師船隻,亦多為六櫓、八櫓,這等小船守港綽綽有餘,若遠出海洋,已非所長,再與我精銳水師在水上交戰,更是以卵擊石,我巨艦撞也能將其撞個粉碎。我已料定吳六奇必也不敢輕舉妄動。如若吳六奇頭腦發昏,瘋狂搶出,我亦另有一法。我屬下有一壯士許苟,吳六奇在沿海搶掠之時,殺其父母,辱其姐妹,常咬牙切齒,欲報血海深仇。藩主如若讚同,可委派許苟潛出,吳六奇不動則已,若行蠢動,使許苟擊殺之。此一路,已無所慮。”

    “好!”鄭成功斷言道,“便依參軍所言。”

    陳永華道:“所剩僅蘇利一路,屬下亦為藩主作了安排。屬下悉知蘇利惑信巫術,當年與我軍相峙,時大雨暴漲,由於慮我師發水灌城,蘇利求助巫者。巫者降神語,言道用鐵索數百斛鎖住蛟龍便安然無恙,並聲言以己體試之。鐵索成,蘇利依巫者之言,鳴金擊鼓,將巫者投入江中,頃之,竟不死。蘇利惑之愈深,疏於防範,整日飲酒作樂,遂被我擊破之。乃是懼怕被我所並,不得已而降韃虜,卻是同床異夢,左右搖擺,實非一心歸順。以屬下之意,便尋其弱處下手,派遣一能言善辯之士,假扮巫者前往竭石,以出師入閩忤逆天時之說恫嚇,蘇利惶惑,又是戀棧之馬,輕易不敢離其巢穴,見其餘幾路均不見動靜,必也按兵不動。此一路亦無大礙。”

    鄭成功高興得撫掌大笑,說道:“參軍神機妙算,韃虜便有百萬大軍,又有何患,不過一群螻蟻而已。隻是不知派何人前往為好?”

    陳永華笑道:“屬下想得一人再合適不過,隻是怕藩主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鄭成功頗感詫異,略一沉吟,便即明白,問道:“參軍所言莫非是孟煜?”

    陳永華點頭道:“正是孟煜。他雖年輕,但博覽群書,三教九流無所不通,天文地理無所不曉,才思敏捷,言詞犀利,尤為難得的是,他極有膽略,能遇驚不亂,逢險不慌,此事非他莫屬。但此去卻也要稍冒風險,瑜兒與他正是情深意切之時,恐也不舍得讓她的如意郎君甘冒奇險。”

    鄭成功道:“不冒險如何幹得了大事業?孟煜襲承父職之後,未立寸功,正是天降大任於斯,該他建功立業、以服人心的時候啦!他既有此才能,不派他去又派誰去?”

    陳永華笑道:“由孟煜出馬,藩主坐等好消息吧。屬下說句狂話,隻要竭石這一路一定,我大軍便穩操勝券。”

    鄭成功重重地噓了一口氣,笑道:“當年諸葛武侯安居丞相府,平定曹魏五路大軍,傳為美談,而今你我在笑談之間便平了韃虜三路大軍,卻也不輸與他。”

    二人複又大笑。

    翌日,成功即親筆修書,馳檄南澳守將陳豹,命他即速整修船隻,緊防海上通道,不準放過蘇利、許龍一船一人入閩。命林勝率本部水師,火速前往南澳增援陳豹。又傳檄銅山(今東山)中匡伯張進,派出船於宮仔前海上遊弋,以作南澳援師,謹守八尺門炮台,以備陸路渡江。又令工官馮澄世日夜兼程,修整諸戰艦備敵。又傳令調集南北汛各提鎮到廈門聽令。大戰的氣氛愈加濃烈。謀殺事件

    就在鄭成功緊鑼密鼓,運籌謀劃,調兵遣將,準備與清兵決戰之時,他的後院卻也不平靜,一股陰風嗖嗖地刮過。

    這天清晨,一個農民打扮的精壯漢子挑著一擔蔬菜,哼著閩南小調,優哉遊哉地走近了延平郡王府。

    兩個衛士喝住,上前查問。

    那漢子唱個喏,放下擔子,不慌不忙地打開竹筐,露出滿筐鮮嫩碧綠的時令瓜菜。農漢樂哈哈地說道:“這是專供王府所用的瓜菜,是張德師付吩咐今晨務必送來,說是府中有急用。就請小哥通報一聲,請張師傅出來查收吧。”

    衛士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翻看一下蔬菜,見確無可疑之處,便放行讓他自行挑了進去。卻不知是放進了一條“毒蟲”,險些葬送了鄭成功及其屬下一幹心腹之參軍、將領。

    原來那挑菜壯漢姓張名應熊,並非菜農,乃是清兵總督李率泰麾下的旗牌官。延平王府中的廚師張德卻是他的堂弟。張應熊意圖憑借這條秘密關係,建立奇功,博個封妻蔭子,便向李率泰密獻毒計,親攜一枚劇毒孔雀膽,藏於一嫩瓜中,以供菜為名送進府中,欲使張德尋機毒殺鄭成功及其屬下大將,可使令清廷深感頭痛的鄭成功大軍不戰而降。

    那張德做得一手好菜,深得成功的青睞,年歲不大便升為王府首廚,幹得十分得意。當張應熊挑著菜擔突然出現在麵前時,他先是大吃一驚。待張應熊說明來意,並從一隻瓜中掏出一枚孔雀膽時,他曾一時良心不安和因恐懼而搖頭拒絕。

    張應熊卻對他說道:“你幹得再好,亦不過為人廚子,何時方能有出頭之日?自古道,良禽擇木而棲,良將擇主而輔,施琅、黃梧那才是識時務者,在鄭成功手下不過一鎮將而已,歸順大清後,身居高官,享受厚祿,正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你我隻要事成,便立下赫赫大功,其祿位絕不會更低於施、黃之下。”

    見張德還在猶豫,張應熊索性又透露出一件機密,說道:“別說是你一個小小廚子,便是鄭成功的親信大將陳鵬,不也密通我大清總督李率泰嗎?……”

    張德一聽此事果然大吃一驚,問道:“什麽?你說的可是那身居右虎衛之職的陳鵬?”

    張應熊得意洋洋地說道:“不是他又是誰了?”

    張應熊見張德仍搖頭不信,便將鄭軍降將徐耀如何與陳鵬交好,徐如何前往遊說得逞,陳鵬如何差人密款欲降,說他奉令守五通、高崎地方,戰時可放空炮,接五通師渡過廈門,等等事項一一說與張德聽。張德方才相信。張應熊說完陳鵬事,又補了一句,“如此大功,怎能讓陳鵬獨得?你我當得分一杯羹。”說罷,從另一隻瓜中挖出一包黃澄澄的金子遞與張德。

    張德雖不是利欲熏心、貪圖富貴之徒,卻也厭倦了清苦的日子,聽說這位堂哥在清軍中做著高官,不由得生出豔羨之意,又見他手中拿著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子,終於經不住誘惑,猶猶豫豫地應允下來。

    堂兄弟二人竊竊私語,定下了一條惡毒之計。

    張德在操持午餐時便欲下手。但他每做好一菜欲下毒時,便心如撞鹿,渾身冷汗津津,侍者將菜肴取走方才心安。如此者再三,終因懾於鄭成功之威,這毒便下不下去。張德怏怏而歸。但待他聽說鄭成功午後召集參軍、將領商討軍機大事,晚餐設大筵招待時,邪惡念頭再次萌發。可還是不敢自行下手,苦苦思索之後,便將傻徒弟王四呼來。

    說王四傻,實在不算冤枉他。他個頭高大,憨態可掬,做起事來傻哈哈的,但他又是傻有傻福。在一次清兵大屠殺中,他不顧危險,跳進大火中搶救重病的父親,被鄭成功手下救出。鄭成功見他極具孝心,又唯獨對烹調之技心有靈犀,便讓他做了張德的徒弟,在王府中做飯。

    王四來到張德家中時,見張德頭紮白巾,一副病體懨懨的樣子,便上前問安。張德對王四說他身患重病,下不得廚,晚上的大筵拜托他了。張德拿出孔雀膽來,顯得有氣無力地說:“這是一枚龍膽,乃是滋補身子的珍奇之物。你我深受王爺厚恩,正愁無以回報,一深山異人送我這一寶物,你可下到菜中,王爺與眾將爺吃下,必大長智慧與神力,受惠無窮。這也算是你我對王爺盡的一點忠心吧。”他將孔雀膽交給王四,又取出五兩銀子,說:“你老爹重病,這點銀子送你盡點孝心吧。事成之後,師傅必當重重謝你。”傻王四從未見過孔雀膽,還道真的是什麽龍膽,又還有如此厚賜,便高高興興地接下了。誰知這張德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不賜銀子,此事倒也成就了八九分,他偏偏多此一舉,反倒救了鄭成功並一幹眾將的性命。

    王四正愁無錢給老爹治病,見到白花花的銀子,便興衝衝地趕回家中。其父王耀身患重病,臥床不起。聽說到有這般好事,便心中生疑,讓王四拿過“龍膽”來看。他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大驚失色,病也嚇得飛到爪哇國去了,從床上一躍而下。

    王四不知就裏,還以為爹見了銀子病便好了,傻愣愣地問道:“爹,怎麽啦?病好了?”

    王耀“嗐”了一聲,蹙眉說道:“我的傻孩子喲,你叫張德給騙啦。這哪裏是什麽‘龍膽’,分明是毒性猛烈的孔雀膽,別說一枚,就是在菜肴中下進指甲般大小的一塊兒,王府便會屍橫遍地。

    王四再傻,也知道孔雀膽的厲害,一聽之下直嚇得汗流浹背,渾身篩糠,結結巴巴地問:“爹、爹,那……那可該怎麽辦?”

    王耀略一沉吟,斷然說道:“事主而害之,乃是不忠;受托而背之,乃是不信。你我身受王爺大恩,卻是寧為負信於小人,不可不忠於身負複國大任的王爺。這是覆宗滅嗣之事,你我豈可為之!你可速速隨我前往自首,尚可免無罪。”王耀說罷,當即攜住兒子之手,匆匆來到成功寢室帳中密報此事。

    成功正待前往大帳議事,聞報此事,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不露聲色,望著衣衫不整,驚慌失措的王耀父子,嘿嘿冷笑道:“得道者多助,我鄭成功有你等這般忠心之人,他張德小人又豈能害得了我?”說罷,命府中總管重賞王耀父子,即差護衛親軍前往擒拿張德及其家人。

    張德抱病在家,收拾好細軟,備下一匹良馬,隻待王四得手的消息一到,即刻逃奔清兵大營,去享受榮華富貴。但不知怎的,他的心中極是矛盾,一會兒希望傳來驚天動地的消息,一會兒卻又希望王四疏忽此事,不要下毒方好……他終於良心發現,覺得自己鬼迷心竅,正在幹一件傷天害理之事,便火燒火燎,派妻子火速趕去阻止王四下毒。妻子走後,他心稍安,方感覺到汗透衣衫。正自恍惚不安,呼啦啦撲進來的卻是如狼似虎的護衛親軍,他知懊悔得晚了一步,事已敗露,便束手被擒。

    鄭成功見張德被押到,怒聲嗬斥道:“本藩待你不薄,怎忍心下此毒手?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何話說?”

    張德已是心如死灰,自知絕無幸免,不再求饒辯解,但想到這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將會累及妻、子,不由得淚流滿麵。

    鄭成功識得他的妻子,乃是極敦厚善良的女人,兒子更是尚在繈褓之中,現在卻要受到株連,一同處死,不由地動了惻隱之心,沉吟片刻,長歎一聲,說道:“你這無恥的家夥,竟敢對本藩下手,實是罪孽重大,難免一死。念及你以前的好處,最後又有悔改之意,表現出一絲良心,本藩存好生之德,便放過你的妻、兒,隻將你斬首示眾便了。”

    張德見鄭成功放過他的家人不死,感動得淚如雨下,卻是說不出話來,惟連連磕頭如雞叨米。

    鄭成功大喝一聲:“推出去,斬首示眾!”

    刀斧手搶了上來。張德掙紮了一下,突然開口說話:“王爺,小人深深感謝王爺大恩大德,待小人將一件對大軍至關重要之事稟報過後,再死不遲。”

    鄭成功喝道:“且慢!”

    刀斧手停住不動。

    鄭成功冷眼瞪視著張德,良久,方冷冷說道:“好吧,有話說出來吧。”

    張德掃視一眼周圍眾人,遲疑道:“王爺,這事、這事……”

    鄭成功看他神色頗為誠懇,想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之道理,說不定他真的從張應熊口中知道了關乎大軍生死存亡之機密大事,便令左右回避,大廳中隻剩下陳永華、楊朝棟、馮澄世等少數心腹之人。

    張德見眾人退出,伏地叩頭,訥訥說道:“小人死罪難免,臨死之前,必將此事說出方能瞑目。”

    鄭成功冷冷道:“說吧。”

    張德說道:“小人受堂兄的縱容誘惑,方幹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在他潛來府中之時,曾向小人透露,右虎衛陳鵬密通韃虜李率泰,欲在大戰之時,放虜兵上岸。”張德將張應熊所言一一道出,道:“小人不知真偽,亦不知詳情,為報王爺大恩,還是說了出來,聽憑王爺裁定。”說罷,伏地不起。

    鄭成功聽罷,大吃一驚,與陳永華、楊朝棟等相顧愕然。鄭成功沉吟半晌,對張德溫聲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隻要勿憚改悔,改過遷善而已。你既痛改前非,本藩準你將功折罪,饒你不死。此事亦不準再對外人談論半句,為掩人耳目,你暫且匿於營中,待事過之後,再與家人團聚。”

    張德聽罷,感動得號啕大哭,連連叩頭,直叩得鮮血滿額,方才由衛士帶了出去。

    鄭成功等張德走後,低頭沉默不語,好一陣子才頗為傷感地說道:“竟有這等事?”

    陳永華道:“藩主不必憂傷,縱觀曆史,兩軍大戰,鬥智鬥勇,無所不用其極,此等之事乃常有之。”

    鄭成功鬱鬱道:“參軍不知,有兩件事曾深深刺痛過本藩的心。”

    陳永華問道:“莫非是施琅(在鄭成功麾下時名為“郎”,投降清軍後改為“琅”,此處改用後者)、黃梧之事?”

    鄭成功道:“正是。那時參軍尚未到來。先是(永曆)五年七月,施大宣借在本藩帳下為總管之機,肆意克扣糧餉,事發後,左先鋒鎮施琅、右先鋒鎮施顯為袒護其父之罪,殺死揭發之人,棄本藩而去,投降了韃虜。那施郎猶嫌不足,連名字亦改為施琅,看來他是想做韃虜手中之‘美石’啦!這是一件事。到了(永曆)十年六月,後衝鎮黃梧、左先鋒鎮蘇茂失陷揭陽,折損了許多人馬。本藩念黃梧功勳,隻斬了蘇茂,將黃降職去守海澄。原想黃梧能想到本藩之良苦用心,將功贖罪,誰知他氣量狹小,一到海澄即叛,還將本藩苦心經營之重地拱手送於韃虜。那施琅、施顯乃是隨本藩起事的親密弟兄,黃梧入軍雖晚,卻亦是本藩信賴重用之愛將,沒想到竟會如此薄情寡義,實讓本藩大為傷感。原以為瘡疤已愈,眼下又生此事。本藩待陳鵬也算不薄,怎得便在此非常之時,叛我而去?先是廚子要下毒,又有愛將變節投敵,想置本藩於死地。難道真是本藩無容人之量,以致如此嗎?”說罷,連連搖頭。

    陳永華勸道:“非是藩主量小,洪水到來之際,難免泥沙俱下,或有人貪圖富貴,或有人苟且偷生,或有人落井下石,各種見風使舵、見利忘義的勢利小人紛紛顯露其本來麵目,這原本常有之事,藩主統領數十萬大軍,軍務繁重,日理萬機,又怎能一一探知得清?”

    楊朝棟說道:“陳參軍說得正是,藩主不必過於自責,倒是陳鵬統領五通高崎陸路要道,獨當一麵,疏忽不得,速速想法應付,方是眼下燃眉之急。”

    馮澄世亦是溫言相勸。

    鄭成功乍然聽到陳鵬通敵之事,想到跟隨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弟兄,如施琅、黃梧等均在緊要關頭投敵,常常深自檢討自己,盡量嚴以律己,寬厚待人,誰知眼下正用人之際,又出了一個陳鵬,心中傷感,方寸一時有些散亂,聽得陳、楊、馮等人之語,便鎮靜了下來。

    鄭成功與陳、楊等便即商討應變之策,最後商定,索性給他來個將計就計,眼下並不說破此事,仍由陳鵬總督五通、高崎方向陸路各鎮,隻在暗中做些手腳,以免其生疑。清兵有恃無恐,必然放鬆警戒之心,放膽前來,那時再乘機殺他個措手不及。商定之後,鄭成功即為協守五通、高崎陸路的殿兵鎮陳璋及陳鵬副將陳莽等親修幾封機密書信,為慎重起見,由陳參軍親自秘密前往布置,確保萬無一失。又命親信護衛從牢中提出一名死囚犯人,以張德之名處死,以掩人耳目。

    果然,張應熊尚隱匿在廈門,等候接應堂弟。聞聽事情敗露,堂弟被擒,驚得屁滾尿流,生怕陳鵬之事泄露。待聽得張德死訊,方倉皇逃歸清營,稟報李率泰,亦隱過泄露陳鵬之事。李率泰甚覺遺憾,歎息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來鄭逆氣數未盡啊!但願陳鵬之事不要泄露出去,以助我成功。”他知與鄭成功的一場大戰已是在所難免,即傳檄催促各港火速整頓船隻,以候會剿鄭軍。

    接著,泉港水師大小船二百餘隻,於四月二十六日出動,徑奔祥芝澳,陸兵登岸,安營紮寨;其船則傍山邊而行,停泊圍頭,隨時準備出擊。

    大戰迫在眉睫。

    鄭成功召集各參軍、大將,各路鎮主在帥府議事,重新布置設防。命:

    建威伯馬信由右提督改為提督驍騎親軍,同忠定伯林習山防守烈嶼(小金門)。

    輔明侯林察為水師總督,督率中衝鎮蕭拱宸等,率所部由崇武火速出動,將戰船泊於劉五店水域,迎擊清軍圍頭水師。務必阻其駛入同安港。

    五軍提督王秀奇、協理五軍戎政楊朝棟仍總督高崎等處水陸各鎮。

    宣毅左鎮黃昭,協同鄭泰(鄭成功之堂弟)仍守金門城仔角。

    右虎衛陳鵬,遊兵鎮胡靖,殿兵鎮陳璋,仍守五通高崎陸路;援剿後鎮張誌為水師應援。

    宣毅前鎮陳澤、宣毅後鎮吳豪,仍守倒流寨。

    中衝鎮劉俊,守蟹仔寨。

    智武鎮顏望忠,守赤山坪。

    右衝鎮蔡祿,守東渡寨。

    仁武鎮康邦彥,守神前。

    後衝鎮黃安,左衝鎮郭義,前衝鎮劉巧,援剿前鎮林明,即各率所部出動,在同安港水域遊弋邀敵。

    閩安侯周瑞,忠靖伯陳輝,援剿右協楊元,援剿右鎮林順,正兵鎮楊富,護衛右鎮鄭仁,率所部戰船泊於南山邊水域,以防清軍出海澄之水師。

    前提督黃廷,右武衛周全斌,援剿左鎮黃昌,各率趕繒船十艘,內裝硝磺棕麻火器之類,寄泊狗子嶼、劍石尾水域,一待聽到命令便放火燒船。

    英兵鎮陳瑞率部保護家眷。

    接著又曉諭廈門兵民婦女即刻收拾細軟什物,撥水師洪善等部船隻,將百姓盡數載過烈嶼、金門,而空廈嶼。

    自率參軍陳永華、五軍陳堯策、左提督翁天佑及戴堯、薛進思等,在鼓浪嶼水操台觀敵發令。令洪旭在鎮海旗尾接應。

    分撥停當,各路分頭行動,隻待清兵來攻。

廈海殲敵

    時光荏苒,春去夏來。

    五月九日午後,鄭成功在鼓浪嶼水操台臨時搭建的觀測台上正與陳永華等議事,數處哨探紛紛來報:李率泰在漳州正知會在泉州的達素、馬得功、施琅,準備出師。漳州港、同安港清兵已全部登船待發。並飛檄催動江浙水師、粵東蘇利、許龍、吳六奇等師火速出動待機……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鄭成功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對陳永華說道:“節氣進入五月,本當常刮南風,但本藩觀察,近日風向十分反常,常伴有北風。且海中鱗介諸物紛紛浮遊水麵,露出騷動驚恐之異常狀態,乃是北風之兆,看來明日將有大北風起。”

    陳永華點點頭,說道:“藩主所言極是,屬下已發現日光返照,裹一層黃色光暈,兆示一日後必有大風。《相雨書》中說,午刻前暈者,風起正北方。看來,必刮北風無疑。以屬下猜測,那黃梧、施琅皆習水戰,且深諳海上風候,必是料定將有北風,北風乃是有利於其水師進擊之風向,看來韃虜必於明日大舉來犯,不可不防。”

    鄭成功微微一笑,說道:“參軍不必憂慮,據本藩所知,夏日之北風愈大,時不久必轉而東,東轉而南。《鈔本海防書》之‘雲氣占候’篇中亦說道:‘月暈而風,日暈而風,風從暈缺處來。’”鄭成功指著光芒黯淡的太陽,說道:“參軍,你來看,那暈缺之處微微顯在正南。本藩料定,明晨之後必有大北風,對彼軍船隻有利;而午後則轉為南風,大利於我軍水師,那時大海波濤便將成為韃虜的葬身之地啦!此一層,施琅、黃梧之輩未必便料得出。”

    鄭成功沉吟一下,又繼續道:“還有,孟煜前幾日自碣石歸來,言道蘇利已然中計,認定出師必有大凶。昨日陳豹、林勝又有急報:粵師吳六奇不敢離其巢穴一步,隻遣其部將馬蒿率兵至潮州,紮於韓祠之左,正待入閩助戰,結果兵尚未動,馬蒿已為許苟所殺;蘇利、許龍船雖出港,但隻是佯動而已,見我南澳防範森嚴,惟遊弋觀望,未敢進前一步。韃虜所謂水師,建立隻不過四五年之久,初建之時不過數千人,有唬船、哨船、趕繒船、雙篷船等百餘艘而已,今雖糾集八百餘艘戰艦,多數不過是陸師登船之烏合之眾,安能與我精銳水師同日而語?沒了粵東水師之助戰,達素、李率泰孤軍深入,已入我之彀中,洗雪南京兵敗之辱,指日可待!”

    陳永華沉思不語。

    鄭成功問道:“參軍莫非以為本藩所言有謬誤不成?”

    陳永華不無敬佩地說道:“藩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屬下敬佩至極。屬下乃是在歎息施琅、黃梧之輩。古語說得好,既遇順風,張帆不可太滿,滿則易於覆舟。黃梧、施琅投降韃虜後,仗恃著深諳我軍虛實,囂張之極,明日覆舟廈海,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吧!”

    鄭成功當即飛檄各路兵馬,日夜戒備,隨時防敵來襲,並準備明日大戰。

    果然不出鄭成功、陳永華所料。十日晨,西北風起,李率泰坐鎮漳州,黃梧督諸船,乘風勢之利駛出海門。

    鄭成功已是胸有成竹,召五軍陳堯策道:“將軍速持本藩令箭,乘坐快哨,遍傳各鎮船隻,無令不許擅自起碇,隻管放韃虜船隻馳進圈中,聞本藩主船號炮連發之時,方許起碇迎敵,違令者斬!”

    陳堯策一聽,大惑道:“殿下(鄭成功曾受隆武帝賜以朱姓,所以有此稱呼),那滿兵統兵將軍乃是叛逆黃梧,這家夥深知我水陸各鎮虛實和廈海周圍地勢,放其進來,豈不是長敵威風,滅己銳氣?”

 
    鄭成功知道不說清楚,難解其疑,便笑道:“吾正是要利用黃梧的狡黠和自信,他料知吾極重占據實地,寸土必爭。他又習水戰,知道戰船借助風勢威力會陡增數倍,於是仗恃著風利潮順,想一擊而敗吾軍。嘿嘿,黃梧逆賊打得好個如意算盤!可人算勝不過天算,吾觀天象,午時必風轉潮湧,讓其占得小利,軍生驕氣,吾大軍再乘天時之利,擊其措手不及,必大勝。此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軍隻管放心傳令去吧。”

    陳堯策方才釋然,坐著快哨飛速傳令,正傳到南山邊水域閩安侯周瑞的鎮主大船時,黃梧率清兵水師驟然而至。陳堯策傳令畢,卻見清兵大隊船隻阻住去路,竟來不及馳去。

    周瑞大聲喊道:“陳將軍來不及了,快上大船!”

    陳堯策眼見情勢危急,知道憑一小船,已是決難脫身,便毅然放棄快哨,縱身躍上周瑞的戰船。陳與周目光相顧,頓時會意,同聲喊道:“打!”二人督眾與清兵展開激戰。

    清兵船隻小,便以鐵索釘連,數艘攻打鄭軍一艘。炮矢齊發,清兵架梯而登,憑借人眾勢大,個個奮勇。戰逾時,周瑞戰船被火藥所焚,全船沉沒。陳、周二將並船上士卒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黃梧又督船急進,逢忠精伯陳輝的座船。清兵挾攻破周瑞、陳堯策之勇,戰愈勇。陳輝揮眾死戰,但寡不敵眾,損傷過半。陳輝見凶險之極,奮勇跳下船艙點燃火藥,隻聽轟轟的幾聲爆炸,火藥騰空而起。其環跳過船的清兵被火藥擊中,鬼哭狼嚎,紛紛跳海,溺亡燒死者甚眾。黃梧見狀,驚疑不定,以為中了鄭成功的賺兵之計,再不敢放膽攻打。陳輝乘其猶疑之際,毅然砍斷碇索,指揮著所部船隻衝出清兵的包圍。

    黃梧指揮清兵船隊乘風利速進。鄭軍漸漸不支,且戰且退,眼見被壓至廈門港口。

    成功頻頻接到戰報,聽聞陳堯策、周瑞已陣亡,陳輝身負重傷,手下折損甚眾,心中大痛而慟。見黃梧率舟師雲至。鄭成功從悲憤中脫出,仰頭望天,見空中烏雲流動漸緩,知風向漸變,執旗劍顧左右道:“流平否?”

    左右答道:“流已平矣。”

    成功道:“流平則潮轉,潮轉則風隨之,黃梧的末日到了,速發火狗(號炮),俾諸船起碇迎敵。”

    “咚!咚!咚!”

    鄭成功座艦連發三聲號炮。

    諸船聞得號炮聲響,一齊起碇,各自發射銃炮,衝向清兵船隊。

    鄭成功悲憤交加,便命陳永華、何義守坐駕帥船,縱身躍上一隻八漿快哨,親自來往催戰。八漿快哨用於巡查、傳遞軍令、訊息和載兵登陸,卻不善爭鬥衝殺,但隨著波浪起伏,在大船夾縫中來往穿梭,十分輕便快捷。鄭軍士卒見藩主冒著炮矢危險,親臨指揮,頓時士氣大振,呼喊著與清兵展開血戰,兩軍漸成勢均力敵之勢。

    兩軍激戰正酣,已近正午時分,果然北風漸微,東南風起,初時風微浪平,但南風愈刮愈大,夾著掀起的洶湧浪濤,轟轟隆隆地撲向清兵船隻。兩軍正處對峙狀態,忽見風浪鋪天蓋地而來,清兵船隻頓時處於下風,漸漸不支,向後潰退。鄭成功見時機已到,哪容他逃走,傳令水師從四麵八方一齊攻打。頓時,龍炮聲如雷,隱隱不絕,煙火迷漫,咫尺不辨。那龍斑駁陸離,冷光炫目,宛若古鼎,裝填彈藥時,先填入小鐵丸鬥許,爾後填入大彈。發射時,大彈呼嘯而出,鐵丸隨之,所擊之處,輕則炸個稀爛,重則頃刻不見形骸。果然,清兵船隻凡被龍擊中者,立時血肉橫飛,船毀人亡。

    正在這時,鄭泰、蔡葉吉等率水師趕繒船二十餘艘,從金門趕來增援;另有馬信自烈嶼,洪旭自鎮海,林順自南山邊,黃庭、周全斌自狗子嶼、劍石尾等率船隻趕至。鄭軍本就占盡優勢,突有數支精銳之師分別從鼓浪嶼後、象鼻前殺過來,仗恃著船大舷堅,向清船橫衝直撞,肆意焚殺。清兵艦船風潮不利,船隻又相互連接,在風濤中搖擺不定,你碰我撞,毀壞甚重。清兵多是北方人,不習水性,被搖得頭暈目眩,站立不定,有的趴伏在船舷邊隻顧嗚哇嘔吐,哪裏還有力氣搏殺!這時,鄭軍突然齊聲呐喊:“活捉韃狗黃梧身,生啖叛賊黃梧肉!”“活捉黃梧者,賞紋銀三錢!”(意即黃梧身價隻值紋銀三錢)清兵鬥誌全無,遂潰不成軍,僵屍滿海。

    黃梧降清之後,亦是首次與鄭軍直接交戰,聽到震耳的呼喊之聲,先是氣綏。又見清兵潰敗之勢難以收拾,知大勢已去,此時不走,必是死無葬身之地。他更無心戀戰,仗著熟悉這一帶地形,又熟諳水性,親自下艙駕船,衝開一條血路,率殘兵敗將,落荒而逃。

    這時清兵一護軍參領率三艘大船逃出重圍,慌亂中脫離了清兵大隊,駛近一座島嶼。清將喝令舵工速速籠岸。舵工麵露猶豫之色,說道:“此嶼名為圭嶼,乃是絕地,上之恐不吉利。”

    此時清兵已被鄭軍水師殺得喪魂失魄,又飽受海浪顛簸暈眩之苦,將船視魔鬼一般,一刻也不想在上邊待了,一見到陸地,便似渴馬奔泉,哪裏想到了許多?見舵工吞吞吐吐,清將頓生疑心,以為必是鄭軍奸細,揮刀殺之。清兵連滾帶爬地奔向岸去,登到高處遙望,方知乃是海中一孤島,果然便是絕地。欲再下船,奈何舵工已死。

    正彷徨間,鄭軍船隻已蜂擁而至,無奈抽矢出刀,據岸苦撐。這支水師正由鄭成功親自統領。鄭成功見岸上清兵約有四百餘眾,已處於絕望境地,必死戰以求生還,若硬性攻擊,己方傷亡必重,得不償失,便命馬信招降。

    馬信命舵工將座船前衝離隊,大聲喊道:“清兵弟兄聽真,你們已深入絕地,再行抗拒必遭滅頂之災!我家藩主有好生之德,降我者生!擋我者死!”他怕清兵不相信,又喊道:“本將軍亦是旗人,歸到藩主麾下後大受重用,連連晉職加爵,已升至提督便是例證!”(馬信亦是韃靼人,後歸順鄭成功,作戰勇猛,深得鄭成功器重)言罷,折箭為誓,招清兵歸降。

    清兵已是計窮力竭,不得不信,乃棄刀矢投降。

    鄭成功與清漳州水師激戰之際,清泉州船隻亦一齊出去。達素坐鎮同安,由同安總兵施琅率兵駕船趕往高崎、五通,以應陳鵬之降約。

    陳鵬密謀降清之事,已告知手下幾位心腹之將,清兵到來時不準出動一兵一卒,隻管放其上岸。但此事卻獨獨不敢告知左營陳蟒,乃是因為陳蟒心地敦厚,更對鄭成功忠貞不貳,若知此事必然鬧將起來。所以隻是令其不得號令,不準行動。

    清兵先鋒船隊暢行無阻,很快行至牟尼嶼。這裏便是與陳鵬約定的登陸地點。那施琅卻也警覺,他深知鄭成功極善用兵,絕非等閑之輩,更兼有陳永華、洪旭等文武輔佐,更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便生怕重蹈曹操當年赤壁大戰之時為黃蓋苦肉計所賺之覆轍,事先曾對約降之事多方嚴加探察,探知陳鵬確是真降,方才率兵應約登陸。但不知為何,船隻越是接近高崎、五通,越是心驚肉跳。他不由得暗自納罕:莫非真的有詐?他到底是個工於心機的家夥,不想甘冒風險,便命先鋒船隻先行登岸,自己率領後隊接應,將座船停泊於深水之中,手持單筒“千裏鏡”站於甲板上觀望。先鋒船隻的清軍士卒,仗恃著有陳鵬的投降之約,船尚未到岸,便各自奮勇爭先,紛紛下船,蕩著沒膝的淺水,嘩嘩啦啦地搶向岸邊,由赤山坪登陸。

 
    居此處防守的正是左營陳蟒所部。見到清兵船隻遠遠駛來之時,陳蟒已派遣侍衛飛報陳鵬,但眼見清兵大隊皆已棄船登岸,仍不見陳鵬號炮。陳蟒正自著急,突然想到戰前陳參軍曾秘密交付自己一個錦囊,言道在情勢危急之時打開,必有破敵之法,便從懷裏掏出,打開一看,上麵竟是藩主的親筆,寫道:

    陳蟒將軍:本藩命你務於韃虜士卒一部登岸,而一部尚在水中之時揮眾出動,殺其個措手不及!此乃孫子兵法中“半渡而擊”之法,施之必奏奇效。殺聲一起,陳鵬、陳璋乘機殺出,韃虜必葬身於彼處海底。所以施之密付錦囊之法,乃是怕泄露先機,使韃虜早有提防。見吾筆如見本藩,軍令如山,不得有誤!本藩坐等將軍喜訊。

    陳蟒見到藩主的親筆命令,如見聖旨一般,便不等陳鵬號令,對麾下高聲喊道:“事急矣,當決一死戰!”即率其所部奮勇向前。清兵見鄭軍士卒湧來,還以為是來迎接他們呢,不由得歡呼雀躍。鄭兵陣中突然發炮,炮彈落在清兵隊中炸裂,死傷多人。清兵正自愕然,鄭軍呼喊著衝入清兵隊中大肆砍殺,直如砍瓜切菜一般。清兵從懵懂中醒來,倉皇迎擊。焉知閩南海岸多淤泥陷沙,為防粘連,鄭成功嚴令士卒操練之時不準著鞋,均打赤腳,所以士卒於泥沙之中往來便捷。清兵卻是靴履踏陷於泥淖中,難以拔足,如何能敵?一時間,鬼哭狼嚎,紛紛倒於水中,被淹溺擊殺者過半。

    果如鄭成功所料,殿兵鎮陳璋聞到炮聲,以為是陳鵬發令,亦率所部呐喊聲著掩殺過來。援剿後鎮張誌亦率水師船隻抄其後圍攻。施琅情知中計,倉皇應戰,但寡不敵眾,又絲毫無備,頃刻間,後衛船隻被擊沉數艘。施琅眼見所有之先鋒船隻盡數陷入泥淖之中,無法救援,便率殘兵敗將,掉轉船頭逃進大海。

    陳鵬坐於帳中,隻等接應清兵上岸,卻聽到了炮聲、喊殺聲震天價響了起來,先是愕然,接著叫苦不迭,直驚得麵色蒼白,汗流浹背,暗暗罵道:“陳蟒匹夫,誤吾大事矣!”他知預謀難成,無奈之下,索性假作不知,亦揮兵向前,與領兵林雍、領旗協劉雄、前衝營劉俊,自東向西擊殺清兵。清兵陷入泥淖者、先登岸者,或被擊殺,或被溺斃,或被生擒活捉,無一漏網。

    鄭軍大獲全勝,各部紛紛前來帥府報功。

賺殺陳鵬

    鄭成功在欣喜之餘,卻也在為陳鵬之事憂心。清兵大敗,陳鵬的降清陰謀未能得逞,但鄭成功仍未敢聲破,恐其狗急跳牆,突然率軍嘩變。於是在與陳永華密謀之後,急召洪旭前來。

    洪旭聞聽陳鵬通敵,大驚失色,卻還將信將疑。鄭成功便將事件一五一十說於洪旭聽,洪旭方知是真。他與陳鵬素來交好,見陳如此無恥,心下十分懊惱,欷噓說道:“藩主最恨賣主求榮之人,陳鵬雖是有功之將,卻也饒他不得。”

    鄭成功長歎一聲,說道:“召將軍來,便為商討此事。吾想請將軍以稱賀為名前往高崎走一趟,以安其心。爾後見機行事,將其拿下。隻是想到將軍與陳交厚,恐有不便……當年施琅、施顯便是蘇茂徇私情放走,以致養虎為患……眼下……”鄭成功說著頗顯遲疑之色。

    洪旭大聲道:“藩主差矣!旭雖不才,卻也知道大義滅親之道理。出了叛逆施琅、黃梧,已是對我大軍危害極大,洪旭深恨此等之人,決不會徇私情而忘大義!”

    鄭成功情意款款地說道:“隨本藩舉事之弟兄,所剩隻有陳輝、張進與將軍等了了幾人,吾可不想再失去將軍啊!”

    洪旭慨然說道:“藩主放心,在洪旭身上決不有蘇茂之類事情發生!藩主如有用旭之處,盡管差遣就是!”

    鄭成功道:“好!將軍如此說,本藩就放心啦!”於是俯耳低言,如此這般地授以計策。最後囑道:“此事刻不容緩,將軍這就行動吧。”

    洪旭依計而行,即速挑選心腹健將二十名,乘坐小快哨一艘,火速趕往高崎,在離陳鵬大營約裏許之地上岸。洪旭令二十名健將在隱蔽處埋伏好,並約定了出擊暗號。爾後隻帶隨從二人,趕往陳鵬帳中。

    陳鵬正在帳中抓耳撓腮,思量脫身之策。殺敗清兵之後,陳蟒即將鄭成功授予錦囊之事說與他聽,他看了錦囊,細加揣摸,欲看出通敵之情是否敗露。正自惶惑,聽到洪旭來見,更是心中忐忑,慌忙迎出帳外,見洪旭隻帶隨從二人,方稍稍安心。

    洪旭深揖施禮,恭賀道:“將軍獨當一麵,立下如此大功,實是前途無量,洪旭豔羨不已。”賀罷,又是讚不絕口。

    陳鵬觀其色聽其言,懸著的心始鬆了下來,自以為機關未泄,便微微一笑,謙遜說道:“大破清兵,乃是托藩主之福,眾兵將之神勇,鵬何敢據功己有?”說罷命設筵款待洪旭。席間,觥籌交錯,開懷暢飲。陳鵬心情大悅,更是談笑風生,仿佛真的是他統兵殺敗清兵。

    酒畢,洪旭告辭而出,陳鵬恭送出帳。洪旭卻不即行,停步營前,指著遠處擊敗清兵之處,由衷地讚道:“《孫子兵法?行軍篇》雲:‘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利。’當年吳王闔閭率兵以‘半渡而擊’之策大敗楚軍;我大明太祖皇帝爭奪天下之時,亦用此法大破不可一世的陳友諒大軍於應天。今將軍用賺兵半渡而擊之法大破韃虜,雖古之名將亦不過如此,將軍實可留名千古矣!旭今日一開眼界,得以觀瞻將軍神威,實是萬幸。”

    陳鵬得意地笑道:“將軍謬獎,鵬愧不敢當!”

    洪旭邊行邊說道:“藩主令眾船一概不許起碇,致閩安侯周瑞、五軍陳堯策慘死,真是可悲可歎!”說罷搖頭不止。

    陳鵬隻是微笑,並不參言。

    又行數步,洪旭又大讚藩主料風起必從潮,藩主見潮平而命發炮,一戰遂勝,真神算也。

    又行三五步,洪旭止步,回顧左右,見一名偏將帶領數十名護衛親軍,手執刀劍,緊隨陳鵬,寸步不離,便嘿嘿冷笑一聲,道:“吾與爾鎮督交情最為深厚,今日來到貴營中乃是拜賀大功,爾鎮督乃是重情重義之人,見我遠來,步送江邊,未盡之談再為繾綣,爾等佩帶刀劍相隨,均又麵帶殺氣,卻是為何?”

    陳鵬此時已無絲毫戒心,聞洪旭相責,頗覺尷尬,臉上微微一紅,嘿嘿幹笑兩聲,責道:“我與洪將軍暢敘兄弟之情,還用爾等在此丟人現眼嗎?還不給我退下!”

    親兵們見鎮督發話,正要停下,那偏將跨前一步,急急道:“將軍止步,不可再走,恐前麵有詐。”

    “有詐?”洪旭悚然一驚,但不露聲色,瞪視著偏將喝道:“詐從何來?”

    那偏將自知失言,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轉而向陳鵬,稍一遲疑,便橫下心來,勸道:“將軍,前麵已非我鎮轄地,此時此刻,不可輕涉險地!再說,洪將軍憑空前來道賀,這可是從無先例的啊!”

    陳鵬亦生疑心,緊蹙眉頭看著洪旭,似是要從洪的臉上尋找出破綻。

    洪旭已是滿麵怒容,“刷”地拔出佩劍。那偏將及眾親兵也刀劍相向,真格是劍拔弩張,殺氣逼人。

    洪旭卻冷笑一聲,以不屑地口吻說道:“陳將軍大逞神勇,立下大功,洪旭豔羨不已,這才前來道賀,不知為了何事惹的爾等如此,陳將軍既亦有見疑之意,算是我洪旭迷了心竅,瞎了眼睛。”他指著旁邊一棵碗口粗細的小樹,繼續道:“你我兄弟之情,猶似此樹!”言罷,揮劍劈去,隻聽“哢嚓”一聲,那樹已分為兩段。

    陳鵬見狀,疑心頓時消散,慌忙賠笑道:“洪將軍且請息怒,兄弟向您賠禮啦!”說罷握拳施禮。見洪旭仍是怒氣未消,陳鵬轉身向那偏將及眾親兵喝道:“爾等還不退下,是要本將軍做不仁不義之人嗎?”

    言罷,親昵地與洪旭攜手前行。

    那偏將見洪旭如此動怒,更有故意做作之嫌,遂不顧陳鵬震怒,“咕咚”一聲跪到地上,抱住陳鵬的左腿,苦苦勸道:“將軍千萬不能再走!不能再走啊!……”

    洪旭冷哼一聲,譏諷道:“前麵果有狼蟲虎豹,陳將軍還是止步吧。”又自言自語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鵬見偏將一而再,再而三地橫加阻攔,弄得他在朋友麵前灰頭土臉,不由得勃然大怒,飛起右腳,將那偏將踢翻在地,罵道:“再有敢阻攔者,斬!”

    那偏將抹去嘴角血跡,長歎一聲,怏怏道:“將軍不聽忠言,恐死無葬身之地了!”

    陳鵬再不理他,與洪旭攜手共行。眾親兵見鎮督動了真怒,亦不敢再跟隨前往。

    陳、洪二人邊行邊高談闊論,如泄江中之水,滔滔不絕。

    不知不覺來到江邊,洪旭向陳鵬作揖告辭,好似不經意地向四圍掃視一眼,突然臉色一冷,大喝一聲:“拿下!”

    二十猛士如自天而降,飛撲上來,陳鵬大驚,心中叫苦不迭,卻悔之已晚,正待拔劍抵擋,已被眾兵放翻在地,將其捆成粽子一般,扔進船艙,船飛馳而去。待右虎衛營中發現,欲趕來相救時,快哨已到江中。

    陳鵬的右虎衛大營中失去主將,頓時鼎沸,吵吵嚷嚷,不知何去何從。正在混亂之時,殿兵鎮陳璋同刑官程應在一隊護衛簇擁下蜂擁而至,出示成功手諭,僅數陳鵬通敵罪狀,與眾將士無幹,軍中情緒方才漸漸穩定下來。

    洪旭押解陳鵬來到成功大帳。成功責其縱敵登岸,若非陳璋、陳蟒二將,則今日之地已屬他人,鄭成功亦作階下囚矣。

    陳鵬深悔不聽那偏將之言,事已至此,已是無救,不由得心如死灰,渾身酥軟。他深知罪孽重大,無以辯解,索性低首無語,隻求速死。

    眾參軍、將領除陳永華、洪旭等少數幾人之外,見陳鵬立下赫赫大功,正該重重封賞,卻突然被綁束在此,均麵麵相覷,不知何故。那陳鵬在鄭芝龍為平國公時便就為部將,鄭芝龍降清後跟隨鄭成功,四處轉戰,屢立大功。鄭成功對其倍加看重,亦十分重用,這次迎擊清軍,令其獨當一麵便是例證。眼下,卻成為叛逆,鄭成功心下亦是十分難過。他將陳鵬通敵之事告之眾將,眾將一聽險些被賣,均顯憤憤之色,罵聲不絕。鄭成功對陳鵬說道:“你若是爭戰不利,而犯下折損人馬,失陷城池等罪,失誤再大,本藩亦可向眾人說情,網開一麵,饒你一條性命。而你卻是為了自家的榮華富貴,而欲將我等相濡以沫的兄弟,連同數十萬大軍,連同我漢室江山之唯一希望一並送於韃虜,作為你的進見之禮,你的胃口確也太大了點。如此十惡不赦之罪,即使本藩想饒你,卻是軍法如山,眾人亦是不容!”言罷,揮淚令將陳鵬推出校場,斬首示眾。擢升陳蟒為右虎衛,統領陳鵬軍。何義為左虎衛。黃安為左衝鎮。陳璋為宣毅左鎮。其餘將領均論功行賞。命洪善將諸鎮眷口並百姓婦女由金門接回廈門。

    伏“鸛”之役大獲全勝。達素率殘兵敗將逃回到福州,蒙受如此奇恥大辱,使他無地自容,自覺無顏北麵朝見清主,遂自殺身亡。李率泰亦被革除世職,永世不再重用。他二人誇下海口,要一舉蕩平金廈,卻未料到落得如此下場,雖僥悻未成為鄭成功的階下之囚,但卻無疑成為廈門、金門上空一隻被金繩束縛悲鳴哀號的“鸛”鳥,使清廷文臣武將談鄭變色,聞廈喪膽,無人再敢輕舉妄動。

    鄭成功大獲全勝之後,一麵命各鎮查點傷亡人數、損失器械,一麵安頓百姓、家眷,慰勞傷病士卒。三日後,大排酒筵,犒賞眾參軍、將領。

    席間,眾人紛紛向鄭成功祝賀,頌讚之聲不絕於耳。鄭成功心情愉悅,聽著眾人誇讚,微笑不語。酒至半酣,方端起酒杯,答謝道:“我鄭成功何德何能,得蒙諸位如此赤誠擁戴,跟隨本藩風餐露宿,南征北討,無一日安閑,成功實是感激不盡。今日借大勝之機,敬諸位三杯薄酒,聊表寸心。”說罷,連飲三杯。眾人為之感動,均亦連飲三杯。

    鄭成功待眾人飲畢,鄭重說道:“此次大戰,承蒙諸位戮力同心,灑血搏擊,方能大敗韃虜。但韃虜奪我漢室江山已十之八九,根基越發穩固,勢力越發大增。本有西南我軍、東南李定國之軍互為掎角之勢,現今李定國再敗,聖駕逼不得已而入緬甸,犄角去其一角,獨剩我閩南一隅,孤軍奮戰,本藩與眾位身上所負的重任委實不輕啊!”

    勇將馬信忍不站起身來,大聲道:“藩主,依末將之意,索性乘我大敗韃虜,士氣正盛之際,再度北征奪取南京,以為根本,再聯絡其餘各路義師,一路向北,殺他個落花流水,直搗黃龍,藩主便是不做皇帝,做個開國元勳有何不可!”

    眾人聽了馬信之言,多數人大聲附和,亦有少數人不讚同,一時議論紛紛,爭執不下。

    鄭成功微微搖頭,說道:“馬將軍赤膽忠心,勇冠三軍,亦是快人快語,成功欽佩之極。但將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料那韃虜雖敗一陣,但元氣並未大傷,根本亦未動搖,我等便按兵不動,彼亦絕不會善罷甘休,必將傾力來剿。但眼下新敗,達素自刎,李率泰遭貶。又聞韃虜皇帝身患重症,無暇南顧。本藩料定韃虜一時未必便有如此勇者,竟敢仿效達素、李率泰之輩,急匆匆前來送死。雖有此喘息之機,我等亦不能有絲毫鬆懈怠惰之心,仍要臥薪嚐膽,勤勉努力,嚴陣以待,方能於大軍壓境之際,不驚不亂,從容應對,而立於不敗之地。”

    陳永華也說道:“藩主所言極是,韃虜此番大敗,雖一時間尚不敢輕舉妄動,但日後必將卷土重來,且來勢將更加凶猛,我軍孤立無援,所靠的隻是全軍上下的齊心協力與沿海百姓的聲援而已。古語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古之弱旅齊心協力戰勝強敵之例不勝枚舉。戰國時期,越王勾踐出征之日,將友人贈送的一簞美酒傾於河中,爾後與士卒同飲河中之水,酒雖淡而無味,卻激發得士氣大振,浴血苦戰,終於複國。

    “還有,公元75年,漢將耿恭被匈奴軍馬與車師叛軍圍困於柳中城,外無救兵,內無糧草(時漢明帝駕崩,國有大喪,援軍未達),耿恭與士卒晝夜苦戰,煮食鎧弩皮革,硬是將一座孤城堅守了一年之久,待援軍解圍之時,幸存者僅剩十三人。

    “我軍尚有幾十萬精銳之師,又有藩主文韜武略,麾下多有巧斷善謀之士、能征善戰之將,如我等能與士卒同甘苦、共患難,上下和睦,將士同心,量韃虜再凶,又能奈我何?!”

    洪旭幽幽說道:“是啊,古語道,‘和為貴’,隻有眾人一心方能獨存於亂世。假如都似黃梧、陳鵬之流,我幾十萬大軍早已灰飛煙滅,豈有今日哉!”

    周全斌按捺不住,大聲道:“再有此等無恥之徒,便是周全斌也饒他不得,必將戳他三十六個窟窿!”

    楊朝棟也說道:“黃梧等賣主求榮之輩,終歸少數,我等若能仿效崇明伯甘輝甘將軍之榜樣,均以精誠之心輔佐藩主,何愁大事不成?”

    鄭成功頗為感慨地說道:“古之成大事者,無不由才能之人扶助而成。武王破商,成就周室天下數百年,以一薑太公;齊桓公獨具霸主之位四十年長盛不衰,靠的是管仲;勾踐完成複國大業,靠的是範蠡、文仲;昭烈帝成三國鼎足之勢,靠的是諸葛武侯;淮肥之役,得一謝安,則晉室穩如泰山;奉天之役,得一李晟,則漢室再造;靈武之役,得一李泌,則廟堂重光;金兵南侵,得一嶽武穆,則河朔幾複。而今,我大軍中人才濟濟,文能治國、武善征戰者,又何止一人耳?靖四方,備邊鄙,防寇虜,定賞罰,修刑政,肅紀綱,詰兵戎,足糧餉,諸般軍、國之要務,均有擅長者事之,成功複有何憂?”說罷,再度舉杯,慨然道:“來,成功再敬諸位一杯!”

    眾人均深為感動,一齊舉杯。

    鄭成功又肅然說道:“成功還有一句話。諸位定是不曾忘記,去歲北征,初時捷報頻傳,最後本藩因勝生驕,正是在一痛飲之夜被韃虜所乘,導致南京之失,本藩痛悔不已。今日飲罷慶功之酒,各鎮均不準再設慶宴,軍中不論紅白喜事均不準飲酒。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齊聲答道:“謹遵藩主之命!”

    酒筵上的話語自然形同戲言,作不得數。翌日,各部鎮大營中均貼出一道戒酒告示:

    前車之鑒,不可重蹈。從即日起,軍中嚴禁飲酒,違令者斬!

    鄭成功召集眾參軍、將領來帥府議事廳議事。議定:從是日開始,工部速速招募民工,啟用各港船塢,整修大戰中損傷船隻與奪取的清兵船隻,打造深海遠征所需用的巨型戰艦,務於年底前完畢,由工官馮澄世親自監工督察;命戶部從速籌集糧草,不惜重金購取,由戶部都事楊英親自督察;另,史部、刑部、禮部、察言司,均各司其職(鄭成功於永曆九年設立史官、禮官、戶官、刑官、工官、察言司等六部,並設儲賢、育才二館),從士卒中、百姓中招募勇士,重新籌建鐵甲兵(原鐵甲兵由左虎衛陳魁統領,於去歲北征時連同陳魁全軍覆沒,無一幸免),由右虎衛陳蟒統領並嚴加操練,務於年底能投入戰陣廝殺;各鎮亦作速整頓軍械,招募壯丁,操練軍馬,隨時準備迎擊來犯之敵。鄭成功卻不將收複台灣之事公諸於眾,以免亂了軍心。

    分撥停當,眾部鎮各自分頭行動。

    當夜,鄭成功正在書房閱覽兵書,鄭瑜進來問安。

    鄭成功道:“你來得正好,爹有事要找孟煜商量,你即刻約他來府中。”

    鄭瑜已漸漸感覺到爹爹對孟煜越來越重用,心中自然欣喜,忙脆聲問道:“爹爹,找孟煜可有什麽好事?”

    鄭成功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說:“要他赴湯蹈火呢!哪有什麽好事讓他做?”

    “爹爹——”鄭瑜噘起小嘴嬌嗔一聲,一轉身,燕子般輕盈地跑走了。

    片刻,甘孟煜與鄭瑜翩然而至,二人徑直來到王府書房。書房中靜悄悄的,兩支蠟燭閃爍著紅色火焰,時而發出輕微的劈剝之聲,愈發顯的靜謐。鄭成功正端坐椅上閱讀兵書。甘孟煜跨步上前深施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伯父深夜相召,不知有何緊要之事?”

    鄭成功合上書,祥和的目光瞅著甘孟煜讓他坐下,方緩緩說道:“果然有事找你。前番,你曉以厲害,說服蘇利不敢貿然出兵,立下大功一件,眼下又有一機密大事,需膽略與才識俱佳者方能勝任,不知你肯否再冒一次風險?”

    甘孟煜見鄭成功如此看重自家,忙起身施禮,誠惶誠恐地道:“有何公幹,伯父但請吩咐,小侄萬死不辭!隻是膽略與才識俱佳,小侄愧不敢當。”

    鄭成功微笑不語,卻將慈愛的目光瞅住鄭瑜,半晌,方道:“我想請孟煜走一趟澎湖、台灣,這可是一件要命的差事,孟煜自然不在話下,隻是不知瑜兒是否舍得?”

    鄭瑜麵露羞色,親昵地瞅一眼孟煜,兩顆黑眸骨碌碌一轉,頗為得意地道:“這是爹爹對他的信賴,便是赴湯蹈火,他也義無反顧,別人想去還去不得呢!”說著,她頑皮的目光瞅著鄭成功,嬌聲道:“隻是,女兒也求爹爹一件事……”

    “噢?”鄭成功略感意外,蹙眉問道:“你這小小的腦袋瓜裏又有什麽新鮮花樣?”

    鄭瑜脆脆地道:“女兒也想與孟煜一同前往,逢事也好有個照應,求懇爹爹同意。”

    鄭成功一聽愣了一下,斷然道:“不行!此次公幹,事關重大,風險亦不小,實是非同小可,自是越隱蔽越好,可不是去遊山玩水,你一個嬌嫩的女孩子,如此前往陌生凶險之地,不是想招惹麻煩嗎?”

    “爹爹——”鄭瑜嘟起了小嘴,撒嬌地說道:“爹爹就是瞧不起女孩子,那花木蘭不是女子嗎?穆桂英、梁紅玉不都是女子嗎?人家正是因為風險太大,才、才……”她本想說,不放心讓甘孟煜一人獨自冒險,終因麵嫩而說不出口。

    鄭成功略一沉思,還是搖搖頭。

    鄭瑜向甘孟煜示意,要他幫著求情。甘孟煜卻勸她道:“伯父既然不允,又是這般險惡之事,你這次就不要去啦,孟煜一個人也一定將事情辦妥,決不負伯父期望。”

    鄭瑜有些慍怒,俏臉憋得通紅,狠狠地地瞪了甘孟煜一眼,跺跺腳嗔道:“就是你逞能!不替人家說話!”說罷,轉身跑了出去。

    甘孟煜慌忙喊道:“阿瑜——”

    鄭成功微笑著止住了他,說道:“小孩子脾氣,隨她去吧,你我說正事要緊。”

    鄭成功遂將此去台灣之事一一說與甘孟煜。孟煜神色肅然,凝神細聽,不停地點頭。

    二人正說著,就見一個陌生女子悄然走進廳來。那女子一身藍底白花的粗布衣裳,頭上裹一白巾,顯得爽利素樸,宛然一副漁家女子的裝束。那女子對鄭成功襝衽施禮,頑皮地說道:“漁家小民鄭瑜拜見王爺,求懇王爺準許小女子與、與……與孟煜哥哥一同前往台灣。”說罷,沒等鄭成功說話,倒是自己先“格格格”笑了起來,“爹爹,怎麽樣?女兒扮成個漁家姑娘,像嗎?這樣打扮,可以去得成了吧?”

    鄭成功見女兒不顧風險,如此執意前往,亦喜亦憂。喜的是女兒不愧為將門之後,無那種尋常女孩子家的嬌柔之氣;憂的是此番公幹,人地生疏,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自家卻是隻有這一個寶貝女兒,萬一出事,如何對她母親交代。雖然擔憂,卻再也難以掃她的興致,於是沉吟說道:“爹爹倒是可以讚同你出去闖蕩一番,就不知你母親是否舍得讓你這麽個寶貝女兒去冒性命之險?”

    語音剛落,鄭瑜調皮地嘻嘻一笑,就見後麵娉婷進來一人,正是董氏夫人。夫人微笑著走進書房,詼諧地說道:“為國家效力,替父親分憂,既為盡忠,又可盡孝,我這做母親的卻又怎能做惡人,而橫加阻攔?我看,就讓兩個孩子一同前往吧,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好吧。”鄭成功點點頭,對鄭瑜道:“看你母親金麵,就放你一馬,隻是一路上要多加小心,遇事二人多商量,絕不許任性胡為,否則萬一出事,送了自己性命事小,誤了軍機大事,可就不得了啦!”

    “是!藩主,末將遵命!”鄭瑜俏皮地做個鬼臉,高興地跳了起來。甘孟煜亦是頗為欣喜。

    鄭成功神色嚴肅起來,對二人囑道:“記牢了,此去三件大事。其一,一路上探查記熟所經之處的潮情、大小島嶼、明暗礁石,還有台灣沿海之處的江河、山川、道路,荷夷的設防等;其二,廣為散播我大軍大敗韃虜之消息,我欲乘勢再度北征,以圖恢複,以消弭荷夷的警戒之心;其三,最為緊要,便是按照何廷斌約定的記號,想方設法秘密尋找到他,提醒他不可忘了與本藩的前日之密約。”

    鄭瑜撲棱著一雙美眸,問道:“爹爹,這何廷斌先生與您有何密約?”

    鄭成功沉聲說道:“即破清兵後,休整、準備約半年,我大軍開始收複台灣。”

    鄭瑜一聽,高興地拍手叫起來:“噢!那可太好啦,爹爹要收複台灣啦!”

    鄭成功目光一峻,囑道:“隻是此事隻有陳參軍、楊戎政等少數幾人知道,你倆要去公幹,方說與你們聽,切不可對別人言講,以免走漏風聲,使荷夷預作防範。如有泄露,軍法從事,到那時再哭哭啼啼,爹爹也是救不了你。你二人可記好了。”

    甘孟煜鄭重地答應一聲。鄭瑜則俏皮地伸伸舌頭。

    鄭瑜、甘孟煜連夜收拾行裝,翌日晨二人乘坐一條貿易船,秘密出海,前往澎湖、台灣而去。

    清廷的動作,卻也不出鄭成功、陳永華等所料,達素、李率泰失敗後,清廷上下對閩南鄭成功軍頗感頭痛,江浙、貴廣等抗清明軍或降或敗,先後被掃平,獨有這支軍隊,屢屢招降屢屢被逐(清曾連續六次招降鄭成功,連清朝皇帝亦親筆致書鄭成功,許以優厚條件,但均被鄭成功嚴詞拒絕),連連進剿連連慘敗,不知如何處置方好。六月,清浙江監察禦史李振宜上疏清廷,聲稱:鄭成功為閩浙江南三省重患,其巢穴堅固,不止廈門、金門,而大船即其巢穴。我大清之兵馬,乘風破浪,奮勇爭先,則性命卻由篙夫水手所操縱,倘鄭逆奸細陽為應募,待得我兵入其彀中,風浪騰湧,弓刀失效,隻有任其宰割,莫之奈何!而穩妥之計則是三省先行守禦,待穩固後,再行征剿不遲。

    但清主不準其奏,八月,命都統宗室羅托為安南將軍,統領大軍會剿鄭成功;命內大臣愛星阿為定西將軍,統領大軍討伐李定國。羅托進入福建,有達素、李率泰之鑒,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暗中窺探。

    九月,清江寧巡撫朱國治再次上疏清廷,奏道:欲破狡窟,先度形勢,鄭逆憑借天險坐待,我師則遠涉風濤,其勞逸不同;鄭逆熟識海險,我師則弓馬馳騁,其素習不同;鄭逆船隻巨堅,我師則船小力微,其攻取器用不同。為今之計,以守寓戰最為穩妥,凡海邊江口嚴加設防,使鄭逆勢單力孤,軍心必亂,我師乘勢攻之,必能蕩寇擒魁,一舉而平南疆。清順治皇帝已患重病,無暇南顧,準其奏。於是,終鄭成功之世,無人再敢覬覦金、廈,進剿鄭軍。
 
    鄭成功贏得了珍貴時間,得以養精蓄銳,豐滿羽翼,築固閩南防禦根基。懷病迎貴人

    光陰似箭,轉瞬間庚子年過去,辛醜年(明永曆十五年清順治十八年)到來。鄭成功感到了收複台灣之戰日漸迫近,一過了年,他開始一邊晝夜巡視,查看各部鎮的士氣如何,操練是否肅嚴,軍械、物什等是否籌集齊備。一邊耐心地等待著何廷斌的訊息。甘孟煜與鄭瑜潛入台灣一月有餘便即歸來,帶回了何廷斌的消息。何告:辛醜年一到,他便謀劃回歸大陸,為大軍收複台灣作向導,決不延誤。鄭成功稍感欣慰。

    但就在正月十五日元宵佳節前夕,鄭成功因偶染風寒而倒下了,上吐下瀉,無法進食,渾身燒熱,更是猶如火炭一般,連續數日昏睡不醒。董夫人焦慮萬分,日夜守在病榻前侍候。陳永華等聞知,慌忙請沈佺期前來診視療治。

    沈佺期,字雲又,泉州南安人氏,崇禎癸未(1643年)進士,授吏部郎中。國破後,至福建,奉隆武帝,封其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隆武帝遇難後,至廈門歸附鄭成功。其博學多才,待人至誠,猶善岐黃之術,察脈別,觀氣色,量和劑,任何疑症惡疾,手到病除,人們美譽其為扁鵲再世,華佗複生。鄭成功對其亦頗為看重,消閑之時常邀來飲酒做詩,縱論國家大事。沈佺期近日來在各島水師巡視就診,剛一歸來就回聽得鄭成功病重的消息,顧不上沐浴換衣,便急匆匆趕來郡王府。

    沈佺期由陳永華相陪來到病榻前,向董夫人打過招呼。見鄭成功病體懨懨,消瘦了許多,麵色蠟黃,眼眶深陷,目光也沒了往日的峻厲,顯得有些怠滯,隻數日不見,一個鐵打般的漢子竟被疾病折磨成這樣,沈佺期知他因操勞繁重的軍務所至,不由得暗自嗟歎。

    鄭成功病的似乎連話也說不出了,隻是虛弱地朝陳永華、沈佺期微微點頭算是招呼,爾後閉目不語。

    董夫人也是神色憔悴,焦急地說道:“神醫終於回來了,快請把脈診視,看你家藩主是何病症?”

    沈佺期點點頭,細細觀察了鄭成功的氣色,看過舌,把過脈,便知了病情根源,略一沉思,對董夫人、陳永華等說道:“藩主此病,乃是由於日夜奔波操勞,導致極度疲怠虛弱,風寒乘虛而入所致,無甚大礙,隻消吃下幾副草藥,自會痊愈。但必須得好好歇息休養,不得再度思慮勞神,尤其要躲避風寒,否則雪上加霜,容易釀成大患。切記!切記1

    董夫人聽了神醫的診斷,懸了數日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溫聲道:“謝謝神醫啦!”

    鄭成功倚靠在榻上,微微睜開眼睛,強作一笑道:“哪裏有如此嬌嫩了,累一累便就病倒?豈不成了草紮紙糊得一般?”

    沈佺期搖搖頭,道:“並非如此簡單,如果僅是奔波操練,勞其筋骨,自是無甚大礙,但藩主卻是在耗費心血啊!不要忘了當年諸葛武侯正是殫精竭慮,事必親躬,為蜀國雄踞西南而操碎了心,以致損耗過甚,英年早逝,前人之鑒,不可不防啊!如今,藩主一木獨撐傾頹大廈,肩負著複國重任,幾十萬士卒及其家眷之身家性命盡數操於藩主之手,還要保得轄下百姓安居樂業,雖有陳參軍等文武傾力輔佐,藩主的艱辛苦勞卻也並不下於諸葛武侯啊!萬望藩主多加保重,不要竭澤而漁方好。”

    鄭成功微微苦笑,歎道:“諸葛武侯當年在關羽兵敗麥城之後,曾說道:‘夫難平者事也,臣隻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覦矚也。’眼下國家民族處於危難之際,鄭成功惟鞠躬盡瘁而已……”

    這時鄭瑜急匆匆走了進來,她向眾人掃視了一眼,便趴伏到鄭成功榻前輕聲說道:“爹爹,與何廷斌伯伯約定的日期到啦,您病成這樣,是不是……”

    陳永華也已聽見,便即跨前一步,低聲道:“此事不必藩主親勞,由屬下與楊戎政,及小瑜、孟煜一同前往迎接便了。藩主待身體康複之後再行見他不遲。”

    原來,鄭瑜、甘孟煜離開台灣之時曾與何廷斌約定,來年正月十五日元宵節,何設法潛歸大陸,十七日太陽落山之時趕到廈門港,由鄭成功派人前往迎接。現在正是正月十七日午後太陽西斜之時,何廷斌的船快要到了。此事隻有陳永華、楊朝棟、董夫人、甘孟煜、鄭瑜等數人知曉。

    鄭成功怔怔地瞅著陳永華沉默不語,良久卻搖了搖頭。不知是不讚同陳永華的提議,還是無奈自己的身子。

    沈佺期見他們談到了軍機大事,自己在側多有不便,便開好一張藥方,囑咐了幾句,告辭而出。

    董夫人雖聽沈佺期診斷說鄭成功的病不妨,但他們是多年的患難夫妻,其掛牽之情自然與別人不同,她一直在旁暗中觀察著沈佺期的神色變化,想從中窺得一、二,卻一無所獲。見沈要走,便借相送之機走了出來,又將沈請進了書房,以探詢夫君病情真相。約在室中呆了有盞茶功夫,董夫人送走沈佺期,自行回到臥房,卻見室中已空無一人,哪裏還有病人的影子!

    知夫莫如妻,董夫人一看便知鄭成功定是到港口迎接何廷斌去了,不由得眉頭緊蹙,又疼又急,披上一件鬥篷,命仆從牽過自己的坐騎,急匆匆趕往海邊。

    董夫人快馬加鞭到了廈港,果見鄭成功屹立岸邊一動不動,凝望著海上波濤翻滾,猶如雕像一般,海風吹動著他的衣襟,發出呼啦啦的聲響。旁邊站著陳永華、鄭瑜等人。

    她望著夫君的背影,心中湧出一股愛戀之情,情不自禁地感歎道:“真是鐵人啊!”

    董夫人翻身下馬,款步近前,輕聲呼喚道:“殿下,還能支撐得住嗎?”

    鄭成功身子微微一顫,回過頭來,深情地望著愛妻,溫聲道:“你也來啦?郎中的話是聽不得的,偶患小病小災乃是常有之事,哪裏便……”

    “瞧!那是什麽?”鄭瑜突然興奮地大喊起來。

    眾人一齊順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東方海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點,正向這邊移動。“來啦,一定是何廷斌來啦!”鄭成功訥訥自語。黑點越來越大,漸漸地看清是一條雙帆大船,正乘風破浪飛馳而來。甲板上一人臨風而立,正是何廷斌。

    何廷斌遠遠見到鄭成功親來迎接,大為感動,興奮地喊道:“藩主可好?何廷斌來遲啦!”

    鄭成功樂得哈哈直笑,緊緊握住何廷斌的雙手,誠摯地說道:“閣下可好?可把你盼來啦……”說著,隻覺得眼前一黑,雙膝癱軟,“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第二日,何廷斌來到郡王府探望鄭成功,見病榻周圍散坐著幾人,一一施禮畢,方向鄭成功問候道:“藩主身染重病,還親往海邊迎接,真是折殺在下啦!藩主感覺怎樣?可有好轉?”

    鄭成功雖麵色蠟黃,但神色愉悅,說道:“偶染風寒而已,閣下一到,這病便一下子飛到爪哇國去啦!”

    何廷斌笑道:“如此說來,何廷斌豈不成了一副藥劑?”

    沈佺期剛剛診視完畢,以他郎中的綿密心思,早已洞悉了病之起因,亦知病人已無須吃藥,便詼諧地說道:“何先生果似一劑良藥,藥到病除,醫到藩主的病根上去啦。
 
    何廷斌看了沈佺期一眼,見此人鶴發童顏,麵色祥和,頗有一股仙家之氣,雖不相識,卻也猜到了八九分,問道:“這位大人仙風道骨,何廷斌妄加猜測,想來便是鼎鼎大名的‘活華佗’沈佺期沈大人了?”

    沈佺期輕捋胡須,頗為得意地微微笑道:“正是在下,不知何先生何以得知?不過,現今在下隻是藩主大軍庇護下的一介草民而已,請閣下不要以‘大人’相稱,沈佺期愧不敢當。”

    何廷斌神態恭謹地說道:“先生聖手神技,四海聞名,何廷斌雖偏居海外,孤陋寡聞,卻也盡知先生之名。”

    鄭成功笑道:“好啦,你二人一見如故,令人羨煞。廷斌一路辛苦,但不知此行是假作公幹,還是潛逃而出?該不會打草驚蛇吧?”

    何廷斌道:“令愛與甘孟煜小將於數月前到得敝處,轉述了藩主密囑,在下便即會意,自不會魯莽行事,藩主放心。此次出行,既非公幹,亦非潛逃。”

    鄭成功惑道:“那又是如何脫身?”

    何廷斌並不答言,卻將胸口衣衫敞開,將褲角、袖口挽起,隻見肌膚裸露處片片黑瘀,斑斑傷痕,令人慘不忍睹。眾皆大驚,獨有沈佺期看了一眼,神色不動。

    鄭成功驚問:“閣下怎麽啦?怎的傷成這樣?”

    何廷斌仍不作答,卻是詭譎一笑,別有意味地瞅了沈佺期一眼,似是有意要考證一下沈的博學與才識。

    果然,沈佺期微微笑道:“閣下騙得了紅毛鬼子,卻是騙不了在下,便是陳參軍也騙他不得。”

    鄭成功急問:“到底怎麽回事?不要打啞謎啦!”

    沈佺期微笑道:“藩主不必憂心,何先生得的既非疑症,亦非創傷,乃是本人有意而為。”

    鄭成功越發不解,茫然地看著他。

    沈佺期卻不慌不忙,繼續說道:“此乃一種草藥所致。有一種草名曰‘千裏急’,又名‘千裏及’,全草入藥,性寒,味苦,用於解毒明目,功效甚著,因而又稱‘千裏光’、‘九裏明’。此草卻另有一能,采集鮮草搗碎,塗於肌膚之上,少頃便呈此淤黑創傷之狀,卻無疼痛,數日後自消。此草台灣與福建漳、泉之地皆有生長。”

    “是這樣嗎?”鄭成功仍是惶惑地看著何廷斌。

    何廷斌笑著點點頭,讚佩地口吻說道:“沈先生果然非同凡響,在下拜服!在下身上之狀便是此草作怪。”於是,他將此次成行之過程講了出來。

    原來,何廷斌自於大陸返台後,即按鄭成功所囑,秘密探察鹿耳門航道深淺及潮汐之情,詳為了解台灣沿海產糧區之分布狀況,補充完善台灣略圖。但後來發生的事,令他一喜一憂。喜的是,他得到延平郡王派遣密探送來的消息,得知鄭成功已率大軍大敗達素、李率泰,不久必發大軍前來收拾紅毛鬼子,台灣回歸祖國已是指日可待;憂的是,荷軍艦隊司令韋德拉恩於九月應揆一的屢屢請求率艦隊來援,使收複台灣變得更加複雜、凶險。他焦急地等待著延平郡王派遣顯要人物前來密商。果然,鄭瑜、甘孟煜二人潛至,密告鄭成功之意:大年一過,即速返歸大陸;見機行事,瞞過荷夷,切莫打草驚蛇。事不宜遲,何廷斌即速籌措返歸大陸之事,秘密備下一條大船,安置雙帆,過了年更將一應渡海之物先行裝上船,等待正月十五日出發。

    轉瞬間到了元宵節,何廷斌欣喜地看到,荷艦隊司令韋德拉恩見來台灣數月,連個鄭軍的影子也看不到,大為惱怒,從年前便鬧著撤回巴達維亞,幾經折騰後,終於在元宵節前留下四艘艦隻,揚長而去。

    良機豈能坐失,何廷斌立即開始實施早已想好的脫身妙策。他對揆一建議道,為收複民心,應入鄉隨俗,元宵節乃是中國民間之重要節日,正是表示尊重台灣民風民俗之良機。揆一本就對何廷斌頗為信任,聽後甚為高興,在節日那天破例張燈結彩,舞龍唱戲,熱鬧非凡。荷蘭軍官士兵亦飲酒作樂,晝夜狂歡。何廷斌以通事身份亦在總督府飲酒,飲至半酣,即尋機暗中抹上預先備好的千裏急草漿,登時渾身瘀跡斑斑。何廷斌裝作驚恐之狀,告訴揆一,乃是得了一種怪疑之症,聽說深山中有一異人能治此症,要前往山中尋訪。揆一見狀,更無想到其中有詐,當即應允。何廷斌便將自己的心腹之人胡興舉薦給揆一為通事,以做內應,又將家人送往親戚家中,帶上數名早已聯絡好的得力助手,連夜出發,飛渡廈門。

    何廷斌娓娓道來。最後說:“藩主放心,由於令愛與甘參軍在台灣散播大軍不日將再度北征,與韃虜決一死戰,又有在下極力攛掇,走時亦未露風聲,紅毛鬼子再無懷疑。”

    鄭成功大為欣慰,誇讚道:“閣下古道熱腸,為台灣回歸費盡心血,將來收複之日,閣下當居首功。”

    何廷斌卻歎了口氣,恨恨地說道:“身在自己的國土之上,卻要為那紅毛鬼子出力,受盡了欺侮,敢怒而不敢言,這數年來真活活把人悶煞啦!要不是負有藩主重托,在下恐早已溜之大吉,又何能等到今日?在下不求有功,隻盼那美麗富饒的寶島能早日回歸祖國,使國人得以揚眉吐氣,在下求得一個心中的安寧便知足矣!”他將那份台灣略圖從懷中取了出來,說道:“這便是那張圖,藩主要的東西在下盡數探查清楚補上去啦。請藩主過目,不知是否滿意?”

    鄭成功斜倚榻上,展開地圖來看,雙目中漸漸放射出甚為喜悅的光芒,情不自禁地讚道:“好!太好啦!”蓋世神功

    經稍事歇息,心情又好,鄭成功很快病愈。這一日午後,鄭成功召集陳永華、楊朝棟、洪旭、馬信、周全斌、甘孟煜、何廷斌等人在帥府議事。突然帳外傳來一陣喧嘩聲,接著侍衛進報,鄭瑜求見。

    鄭瑜身著戎裝,颯爽英姿地來到帥府。在她的指揮下,數名健壯兵丁“吭唷、吭唷”地喊著號子,抬來一塊巨石,個個累得汗流滿麵,氣喘籲籲。

    鄭成功蹙眉問道:“瑜兒,何事喧嘩?”

    鄭瑜神采奕奕,雙頰暈紅,眉飛色舞地說道:“女兒正在練武,鐵人軍前來求情,要求懇爹爹在石上題字,置於演武亭上,以鼓舞士氣。女兒就讓他們把石頭抬來啦!”

    眾人一聽,都覺得雖有點兒孩子氣,但卻亦是一件美事,於是齊聲讚好。

    鄭成功略一沉吟,便也答允下來。

    陳永華已吩咐侍者備下文房四寶,磨墨侍候。鄭成功手握玉筆,飽蘸濃墨,擎在空中,凝目思索,那筆仿佛有千鈞之重,在空中微微顫動。眾文武、士兵平心靜氣,等待瞻仰鄭成功龍飛鳳舞的揮灑風采。但鄭成功沉吟良久,卻沒有下筆,反而輕輕搖了搖頭,將筆置於硯上。

    眾人均大惑不解。陳永華問道:“藩主為何不下筆,莫非是筆墨不佳?”

    鄭成功將文房四寶掃視一眼,方道:“非也,這筆乃是湖州兔毫,墨為徽墨,均為文房四寶中上上之品。尤其這一方硯,乃是出自於‘硯州’,質地細膩,剛中寓柔,叩之清越似銅聲,更發墨如油,不損毫鋒,乃為書家喜愛之物。這裏麵還有一個美妙的故事呢……”

    “什麽故事?爹爹,快講講吧。”鄭瑜一聽有故事,頓時來了興致,搶著問道。

    鄭成功續道:“雖是個傳說,卻也頗有警誡之意。那是在宋代,包拯任端州刺吏,清正廉明,造福一方,名聲雀噪。任滿後,載譽還鄉。船沿著端溪剛剛馳出峽穀,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夾著暴雨驟然而至,掀起濁浪滔天,直撲官船。包拯見這風雨來得十分蹊蹺,登時想到這端州乃是產硯聖地,定是府中有人瞞著他私自受賄接納了禮硯,這才激怒了上天。於是嚴加盤查,果然是僮仆代他收下一方端硯置於箱篋之中。包拯命速速將硯取出,親手拋入江中,口中誠摯地念道:“此乃大地之物,仍還於大地。蒼天可鑒!”說也奇怪,硯一入水,登時風消雨停,雲散日出。卻在那端硯入水之處,漸漸升起一塊綠洲,後來人們為紀念包拯之廉,稱這片綠洲為‘硯洲’。此硯便是出自於這塊綠洲,實為硯中珍品啊。”

    陳永華問道:“既如此,藩主怎的又遲遲不下筆呢?”

    鄭成功搖頭道:“怎奈筆硯雖好,要於房室之中揮灑出爭戰場上那種豪邁雄壯之胸襟,泣鬼驚神之氣魄,又如何能夠?由是難以下筆。”

    眾人方才恍然大悟。

    陳永華略加思索,點頭道:“此事有何難哉?藩主既要尋求那種意興,何不去演武亭,觀看著大軍操練,來個即興揮毫?豈不是美事一樁?”

    眾人齊聲道好。鄭成功亦當即答允。數名小校興衝衝地過來抬石。

    鄭瑜乖巧之極,見父親興致極高,精靈的腦瓜裏又冒出新鮮花樣。她向父親做個鬼臉,止住了渾身流汗的抬石小校,輕步走到武衛將軍王大雄麵前,脆脆地說道:“耳聞王叔叔膂力驚人,在軍中威名大振,便是漢代的猛將樊儈、張飛也比王叔叔不過,侄女真是豔羨不已,今日正巧天賜良機,侄女鬥膽懇請王叔叔一顯神力,讓我等小輩開開眼界,能得以瞻仰叔叔風采。”說著,向著王大雄襝衽施禮,口中盈盈道:“侄女這廂有禮了。”

    王大雄高大魁偉,麵色黝黑,猶似鐵塔一般,每餐數斛。當年抱著石馬槽在演武場一口氣連轉三圈,而震撼全軍。但他勇而不莽,憨而不愚,每逢廝殺之時,總奮不顧身,衝鋒在前,因而屢立奇功,深得鄭成功的器重和士卒們的愛戴。他平時頗為喜愛鄭瑜這個美麗、頑皮而又毫不嬌縱,男兒氣十足的女孩兒,幾聲叔叔早叫得他心中酥麻,渾身舒坦,卻板起麵孔,故作生氣地喝道:“小小女孩子家,不知深淺,想讓叔叔在藩主及眾人麵前丟人現眼嗎?”剛說完,卻又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麵露紅光,大有躍躍欲試之意,隻是在鄭成功麵前不敢魯莽。

    鄭成功極喜歡這一愛將,知其心意,微微笑道:“大雄,便讓他們開開眼界,也好讓他們知道知道天之高,地之厚,不要盲目驕傲。”

    王大雄道:“好,既然藩主如此講,末將獻醜了。”

    他說完,結紮停當,大步走近巨石,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彎腰弓背,雙膝微屈,將巨石抱得一抱,卻猶如蜻蜓搖石柱,那巨石紋絲不動。王大雄滿臉沮喪地站了起來。眾人見王大雄露醜,均覺甚是無趣,默默無聲。鄭瑜自知闖禍,更是滿臉通紅,甚是後悔。一時間場上寂靜無聲,場麵極為尷尬。隻有鄭成功、陳永華等少數幾人仍在微笑。

    鄭成功哈哈一笑,說道:“大雄,你就別賣關子啦!快快一顯身手吧。”

    王大雄甚為得意地一笑,這才又不慌不忙地彎下腰去,長長地吸一口氣,大吼一聲,巨石離地而起。

    眾人齊聲喝彩。

    王大雄環抱巨石,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演武場。

    眾人呼喝著,讚頌著,跟隨前往。

    演武場位於南普陀寺前麵的曠野之上,方圓十餘裏,乃是鄭成功操演陸軍和鐵人軍的大校場。演武亭便在演武場中。演武場的旁側是演武池,用於停泊艦船和操演水師。演武亭建於永曆十二年(1658年)二月(見夏琳《閩海紀要》。另有鄭成功麾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作永曆九年。今從夏琳之說。據鷺島道人夢莽輯《海上見聞錄》載:康熙十九年二月二十六日,鄭軍發生兵變,鄭經被迫將演武亭付之一炬,焚毀殆盡,率諸軍登船入海至台灣。至今僅存遺址)。當時,鄭成功北征南京主意篤定,為出師必捷,開始大舉操練兵馬。鄭成功親自指揮、督操,早出晚歸,來往奔波,頗為不便,便命工官馮澄世於院東、澳仔嶺之交的演武場上構築演武亭樓台,以便駐宿,教練、觀兵。至三月,演武亭便告建成。自此,鄭成功果然駐宿其間,日夜親自督演,逐隊指點,軍隊征戰攻殺之陣式、之技能,很快得以純熟。北征之時威震江寧的“鐵人軍”便是在此處操練而成。

    王大雄果然了得,抱著三五百斤重的巨石由帥府一路來到演武場,竟不歇息。除鄭成功、陳永華、洪旭等少數幾人見過王大雄神力之外,其餘眾人無不瞠目咋舌,驚呼天神下降。到了演武場,王大雄將巨石輕輕放於地下,竟是麵不改色,氣不湧出,周圍傳來一片讚頌之聲。鄭成功亦情不自禁地誇道:“將軍真乃神人也!”鄭瑜連忙遞上一方汗巾,清亮的黑眸中盡是欽佩之色,羨慕地說道:“王叔叔,您真了不起呀!樊儈、張飛哪能與您相比?恐怕給您牽馬隨蹬,您也不要啦!”

    王大雄故意板起麵孔說道:“都是你這女娃娃,險些讓叔叔露乖出醜,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鄭瑜頑皮地伸伸舌頭,笑道:“要不是侄女,叔叔怎能有此機會大顯神威,揚名軍中?您不感謝倒也罷了,怎的反倒還來怪我?”見王大雄作勢要打,方嬌笑著跑開了。

情景交融

    鄭成功率眾登上了演武亭。演武亭位於演武場西北角的高埠之上,內中設有指揮台、觀操台,及住宿間。上得亭來,舉目四望,那演武場、演武池中水陸兩師的操演情景,盡收眼底。加之海風徐徐吹來,令人頓覺心曠神怡,胸襟開闊。當時場上隻有陸軍在操演攻防之術,有的士卒騎馬馳騁衝陣,有的士卒在互相砍殺,有的在射箭,有的在施放火銃、銃炮……整個演武場上硝煙彌漫,炮聲隆隆。

    鄭成功仿佛忘記了書寫題字一事,回顧周全斌道:“速速傳吾之命,水陸兩師操演陣法,鐵人軍操練攻防之術。本藩在此觀摩!”周全斌奉命下去傳諭。王大雄乃是鐵人軍的統領,見藩主親自觀陣,也下了演武亭,親自指揮鐵人軍操練。

    隻片刻工夫,演武場上旌旗蔽空,演武池中檣帆林立,銃炮聲,喊殺聲,陡然大作,此起彼伏,震耳欲聵。

    那五千鐵人軍操練之處最是靠近演武亭。鐵人軍乃是鄭成功的虎衛親軍,是嚴加挑選而組成。挑選時,在演武亭前置一石獅,重三百餘斤(一說五百餘斤),由各鎮舉薦壯勇士卒前來應試,凡能力舉石獅遍遊演武亭一圈者方能入選。

    這支軍隊初建於永曆十二年北征之前,由左虎衛陳魁統領,在永曆十三年的南京之役中為先鋒,橫衝直撞,所向無敵,令清兵聞風喪膽。後因中了清軍的緩兵之計而誤陷敵陣,經浴血奮戰,終因寡不敵眾,而全部壯烈犧牲。鄭成功悲痛欲絕。約在半年之前,鄭成功決心收複台灣後,便重新組建鐵人軍,並從左虎衛鎮中劃出,專由勇將王大雄親自統領。又命馮澄世打造供給鐵盔鐵鎧等一應之物。

    此時,王大雄站於高台之上,手持令旗不斷揮舞,鐵人軍士卒個個矯健壯碩,頭戴鐵麵,隻露出眼耳口鼻,身著鐵臂鐵裙,手執鬼頭大刀,背負弓箭,那鐵麵之上更塗抹上五彩之形,猙獰可怖,猶如鬼魅一般。隨著王大雄的令旗指處,鐵人軍忽而分兵包抄,忽而合攏圍剿,忽而揮刀劈刺,亮光閃爍,忽而張弓搭箭,飛矢如雨……加之呼喊之聲,鐵甲碰撞之聲,武器磕擊之聲,不絕於耳,果然是威猛雄壯,別說與之交鋒,便是乍然見到如此陣仗,也會魂飛魄散,望風潰逃。

    這時,演武亭東南一側演武池方向螺號之聲“嗚嗚嗚”響了起來。眾人的目光一齊轉了過去。隻見不久之前還是一片平靜的水麵上已沸騰起來。先是演練“五梅花”陣法(五艘戰船攻敵一艘戰艦),水師宣毅前鎮鎮督陳澤站指揮台上指揮,時而揮動手中旗幟,指揮近距離的戰船;時而吹響螺號,指揮遠距離的戰船。上百艘大小戰船隨著旗幟上、下、左、右的舞動和時長時短的螺號聲,或飛馳前進,或急速後退,或左右包抄,端得是進退有秩,攻防有序,十分嚴整。拚鬥廝殺一陣,“敵方”船隊招架不住,狼狽潰逃。得勝一方開始登陸作戰。船上水軍士卒紛紛跳入水中,有的手裏執著大刀,有的舉著火銃,踩水進擊,水竟是隻能淹至腰部(此為鄭成功挑選水軍士卒的條件,達到者方能入選水軍,否則隻能留在陸軍中),在驚濤駭浪中如履平地,跳躑上下,矯捷如飛。

    鄭成功麾下共有陸軍七十二鎮,水師二十鎮。水師雖少,但卻是鄭成功頗為倚重的精銳之師。鄭成功一見到水師操練,更是眉開眼笑,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轉身問何廷斌道:“閣下見我此等水師,可與荷夷作生死一搏嗎?”

    何廷斌初次領略到如此聲勢浩大的場麵,隻覺得蕩氣回腸,豪氣勃發,一連看著一邊不停地手舞足蹈。見鄭成功相問,情不自禁地感歎道:“可以,可以,太可以啦!久聞藩主治軍甚是肅嚴,今日方得一觀,實是大開眼界!在下觀之,有藩主之經綸韜略,文武眾將之忠心擁戴,又有這幾十萬虎狼之師,紅毛鬼子的末日到矣!”

    鄭成功得意地說道:“不瞞閣下說,吾自舉事以來,曆經大小數百戰,雖不能誇口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也是攻城略地,令韃虜頗為頭痛,所致力者全賴水師。可惜,在演武池中隻能演練水師之水操之法和小型五梅花陣法,如水師各鎮艦船均參與的會操陣法,船隻眾多,場麵宏大,卻要到大海之中操演,待日後本藩與閣下到鼓浪嶼水操台觀看。”

    何廷斌連連點頭,道:“如此,實是何廷斌之福。”

    水陸兩師操演畢,王大雄和陳澤等前來演武亭向鄭成功複命。那陳澤乃是漁夫出身,自幼深諳水性,在水中口能換氣,眼能視物,身潛於海底之中可呆得半日不動,人稱“魚怪”。加入鄭成功軍後,英勇善戰,屢立戰功,累升至宣毅前鎮鎮督,北伐南京時為水師提督,陸軍兵敗潰退,賴其斷後,勇猛卻敵,方得以保全諸軍。鄭成功對其極為器重。鄭軍中亦傳有“陸戰馬信,水戰陳澤”之說。

    何廷斌見到陳澤來到演武亭上時,一個堂堂的水師鎮督,身上甲胄竟是僅遮蔽住腰身以上部位,腿上隻著短褲,腳下更無靴履,赤著腳板,不由地大為驚奇,瞅住陳澤的腳板不放。

    鄭成功知他心意,微笑著說道:“閣下不必驚奇,我軍多以水戰為主,而大凡海岸多為淤泥陷沙,唯有赤足方能跳躍奔跑自如,搶占先機。因之,吾頒下嚴令,水師操演之時如有著長褲及靴履者,必予以重責,便是統兵大將亦不能例外。”

    何廷斌更是連連咋舌,感歎不已。

    鄭成功勉勵了眾鎮將幾句,這才複提題字之事,對左右大聲道:“筆墨侍候!”

    侍從早已磨好墨,遞上筆。鄭成功再不遲疑,拿起筆來,目光在石上略一端詳,便刷刷刷大筆揮灑起來,隻一瞬間那被雨水衝刷得潔白幹淨的巨石上,“練膽”二字豁然呈現在眾人麵前。眾人大聲喝彩。何廷斌對書法小有浸染,看出那字係柳(公權)體楷字,筆畫嚴謹遒勁,那字更是端嚴凝重,大開大闔,氣魄雄渾,直如驚鴻避弋,饑鷹撲兔。細細品味之下,那演武場、演武池中千軍萬馬齊動的磅礴氣勢果然蘊含於其中,令人觀之豪氣頓生,方知鄭成功到此書寫之故,不由得欽佩至極。

    (按:公元1954年於廈門演武亭遺址發現“練膽”石刻,石高48厘米,寬120厘米;字為柳體楷書,高29厘米,寬39厘米。鄭成功戶官楊英《從征實錄》載:永曆十二年五月,鄭成功大舉北伐之前,於演武亭挑兵選將之時,曾先後兩次諭示,倡導“膽勇”。“練膽”石刻當為當年遺物)

    陳永華一見題字,亦悟出鄭成功至演武亭前揮毫之意,便故意問道:“藩主題寫‘練膽’二字,可否將此兩字中的深意解與我等聽聽?”

    鄭成功目視陳永華,會意一笑,說道:“《兵經百篇》(明代揭暄著)有雲:兩軍決戰之際,有取勝之意念,力道卻過早凋涸,乃是由於心氣衰弱;身負伏虎之能,心力卻先自怯懦,乃是由於膽氣喪失。氣衰而膽喪,其後果必將是智竭而勇逝,無智無勇之軍,雖有百萬,亦必敗無疑,又如何能置敵於死地?”

    陳永華再問“請問藩主,何為‘膽’呢?”

    鄭成功續道:“兵戰之道,膽大氣方自沉靜,心方自清明。萬軍之眾,生死之搏,尤戒孟浪輕進,僅憑血氣之勇。要知一憤之勇,絕難持久,況千萬人之勇氣安能一一如我哉!爭戰之時,勢危關頭,一人怯退,全軍為之動搖。猶是,善統兵之將帥,視臨陣怯敵為大忌,必嚴懲先退之人,必重罰先退之軍。兵戰,宜長久耐勞,轉戰經日而不致倦怠為上。徒有扛鼎之力,若不能鎮靜持久,何異於溝壑之水而一注即涸?由此可鑒,膽大而能持久者為良將,而良將遠勝於一勇之夫。”

    陳永華再問:“‘膽’既如此之重要,萬軍之眾卻又是如何獲得‘膽’呢?”

    “練!”鄭成功斷然道。“統兵之道,要能借挫敵以練膽氣,要善立勢以練士氣,坦誠以增進兵將之情,嚴加督導以熟嫻布陣之要。上述製勝之道便靠得一個‘練’字,一支未經酷練之軍,便是烏合之眾,一擊即潰。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未戰之時,便要深謀遠慮,嚴加操練,練膽、練氣、練情,練布兵結陣之藝。如此之軍,方能於決戰之時,動則俱動,靜則俱靜,進退有秩,伸縮自如,使萬人之眾猶如血脈一般流暢貫通。”鄭成功論罷“練膽”,掃視了眾人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半年多來,韃虜無一兵一卒來犯,但本藩卻不敢存絲毫怠惰苟安之心,與眾位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嚴加督導水陸兩師之操練,便是此良苦用心啊!”

    眾皆大為歎服。

    如洪旭、周全斌、馬信、陳澤、王大雄等一幹武將,均是刀頭舔血,馬革裹屍,叱吒風雲的鐵血漢子,戰時身先士卒,奮勇殺敵;平時則磨刀擦槍,督導操練,隻道是統兵打仗之尋常道理,卻不知有如此高深之奧妙。聽到鄭成功一番宏論,直如醍醐灌頂,豁然明亮,仿佛步入兵道之中一個從未涉足過的奇妙境界。便是陳永華、楊朝棟、甘孟煜等,雖熟讀兵書,善知兵法,卻不能衝鋒陷陣,有智機而無勇武,無法如鄭成功那般智勇雙全,能得以親身體驗臨陣殺敵之時‘膽’、‘氣’之妙用。尤是,亦難以窺見兵戰之道中的最高境界,對鄭成功的“練膽”妙論,唯有倍加歎服之份了。

    何廷斌雖不識兵戎之道,卻也聽出了其中之奧妙,不由得欽佩之極,感歎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鄭成功對即將收複台灣之事極為縝密,隻與參軍陳永華、楊朝棟、馮澄世和忠振伯洪旭等少數心腹之人密謀籌劃,時而也與董夫人商討。雖如此,何廷斌自台灣潛歸廈門後不久,此一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水陸兩師大營,軍中一時鼎沸。

    這時在鄭成功軍中幕後發生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對日後影響頗大,值得在此濃墨描繪。原來,鄭成功收複台灣的消息驚動了一個人,便是鄭成功麾下大將吳豪。那吳豪年近三十,體態瘦削,麵上無肉,顯得尖嘴猴腮,待人處事更是機警狡黠,工於心機。統兵打仗,一糧一械之得失,一兵一卒之增減,均在他的精明算計之中,絕不吃虧分毫。由於善於應變,歸隨鄭成功十餘年來,倒也打了不少勝仗,且損失極少。鄭成功善用其所長,擢其為宣毅後鎮鎮督。

    吳豪卻有一懼內的弱點。他的夫人秦氏乃是鎮江人氏,永曆十三年,吳豪跟隨鄭成功北伐,攻陷鎮江後,擄得清操江朱衣佐小妾秦娟娟。那秦娟娟天生麗質,冰清玉潔,雖不妖冶,身上卻透射出一股懾人心魄的魅力,凡血性男子均是難以抗拒。

    吳豪當時正是二十五六年紀的漢子,平時看慣了沿海一帶風浸水泡的粗憨女子,乍然見到秦氏的嬌柔之姿、美豔之容,立時被勾飛了三魂,懾走了七魄,帶回廈門後便娶其為妻。

    那秦娟娟雖被迫嫁給了吳豪,但她從江南魚米之鄉初次來到這海島之上,又是爭戰不休,毫無安定之感,十分不慣。她雖為小妾,但備受朱衣佐寵愛,吳豪卻是一介勇夫,又是形貌猥瑣,她心裏厭惡之極,越看越不順眼。加之懷戀家鄉,思念父母,又哪裏樂得起來?但她又是個城府極深、內心冷峻孤傲的女子,被擄後對鄭成功與其軍隊痛恨至極,但卻不露聲色,心神憂鬱,卻又不大哭大鬧,隻是時常暗中飲泣,平時也是秀眉緊鎖,從無笑容,便是與吳豪的枕席之歡,亦是逆來順受,直如木乃伊一般。府中上下暗地裏稱其為“冰美人”。

    乃知,她越是如此,那吳豪越是為她傾倒,一個叱吒風雲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將,心甘情願地拜倒在這小女子的石榴裙下。雖然鄭成功軍紀森嚴,吳豪還是借攻城奪地之機,私自搜羅吞匿了一批金銀首飾、珠寶珍玩、綾羅綢緞等物,為取悅秦娟娟,盡數交付於她,又不惜血本為她營造了一個豪華溫馨的居室。吳豪煞費心機,左哄右捧,把秦娟娟當作女王一般侍候。秦娟娟到底也是女人心腸,經不住吳豪甜言蜜語的進攻,終於漸漸軟化,覺得事已至此,乃是命中注定,隻有隨遇而安了。雖如此,卻依舊冷若冰霜,整日價不見一絲笑容。吳豪為此實是大傷腦筋,但又無可奈何。

    再說吳豪聽到鄭成功意欲收複台灣的訊息之後,心下十分煩亂,想道:“統兵打仗,整日價風餐露宿,刀頭舔血,不知何日命喪疆場,為得何來?不外乎博個封侯拜爵,或得享榮華富貴。那台灣不過是海外一孤島而已,千裏遠征,即使辛辛苦苦打得下來,又有何油水?”他不得已將這一心事告知了秦氏。秦氏卻一反冷漠之常態,嚶嚶啼哭起來。自古以來,女人的柔弱和眼淚對男人來說都是極銳利之武器,果然秦氏略一施展,吳豪頓時手足無措,慌作一團,一邊連連搓手,一邊溫聲細語地哄道:“娘子別哭、千萬別哭,有話便請直言,便是上天攬月摘星,吳豪也定為娘子辦到……”

    原來秦氏已早知此事。她的胞弟秦西固乃朱衣佐手下差役,南京之役被鄭軍俘獲,吳豪為博得秦娟娟的歡心,將其索至鎮下加以重用,統管宣毅後鎮的糧草賬目。秦西固聞聽此事即刻告知秦娟娟。秦娟娟越發愁腸百結,隻是拉不下麵子而不願向吳豪示弱服軟。待得吳豪自行說出此事,秦娟娟自然順勢而上,傷心飲泣道:“說什麽攬月摘星?妾身哪敢有此奢望!平日將軍再三言道,不日將打回江南,讓妾身得與父母團聚,此等許諾恐也不下千百回了。原以為將軍乃是響當當的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作數,誰知到頭來不過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隻是哄騙妾身則個。現如今別說回江南,恐連廈門也呆不長久了。妾身雖為女流,對台灣卻也略知一二。那台灣孤懸海外,鯨波環繞,地辟荒陬,進去那裏猶如充軍發配一般,再無歸期,妾身弱柳之軀,又如何服得那般窮山惡水?”

    秦娟娟說到傷心之處,一雙俊眼含滿淚花,晶瑩的黑眸溫情脈脈地瞅定吳豪,嚶嚶說道:“妾身娘家居於千裏之外,在此地外無閨友,內無親眷,唯將柔弱之身托付於將軍了。”

    吳豪做夢也想不到平日冷冰冰的秦娟娟竟會一下子變得如此溫情,說出這番情意纏綿的話來,不由得血脈賁張,心情激蕩,信誓旦旦地說道:“夫人放心,吳豪必當傾力勸說藩主放棄收複台灣之舉;如若不成,設法留下鎮守金、廈,守護在夫人身邊;如軍令難違,吳豪不幸隨軍遠征,也必將暗中尋找時機攪他個天翻地覆,迫使藩主不得已而及早撤軍回歸中土。此事不成,吳豪誓不為人!”

    秦娟娟方破涕為笑,輕款款地撲進吳豪的懷抱。這是自秦娟娟迫嫁吳豪為妻以來,破天荒第一次自動向吳豪投懷送抱。吳豪溫玉暖香抱在懷中,一時間神魂飄蕩,筋酥骨軟。

    一番溫存銷魂之後,秦娟娟又恢複了冷靜,悄聲問道:“妾身自然信得過將軍,不知將軍可有什麽妙策?”

    吳豪無奈地搖搖頭,道:“眼下卻是一籌莫展。”

    秦娟娟道:“將軍何不派遣心腹之人秘密潛往台灣,廣散謠言說中國大軍即將攻打台灣,荷人聞聽必嚴加戒備,鄭成功見對方早有提防,自會知難而退。妾以為,此事乃是阻止瘋狂行動的明智之舉,並非是變節投敵,以致辱沒了將軍英名。妾之淺見,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吳豪苦笑道:“你我果是夫妻連心,便是此事也想到一起去啦!為夫乍然聽到此事後,腦海中倏然閃過的便是此策。奈何藩主並陳參軍等早已想到這一層,預先頒下嚴令,封鎖了所有出海通道,沒有藩主手令,不準一人一船出海,此刻便是插翅也飛不過海去啦!”

    “是嗎?鄭成功真有如此厲害?果然名不虛傳!”秦娟娟也是個有心機的女子,聽得夫君如此說,不由地麵露欽佩之色,略一沉吟,又道:“既如此,在將軍心目中,與藩主身邊最為親近之人交厚者為誰?”

    吳豪不假思索地答道:“世子鄭經。”

    秦娟娟一聽,臉上閃過一絲欣喜之色,問道:“將軍思之,此等大事世子能幫得上忙嗎?”

    吳豪沉吟道:“恐怕能吧……”

    秦娟娟道:“既如此,妾有一計不知輕重,亦不知是否可行,說出來不合將軍之意,可不要見怪,由您自行權衡吧。”

    吳豪大喜道:“夫人蘭心蕙質,聰慧過人,想出的計策定然奇妙可行。快請說將出來!”

    秦娟娟方緩緩道:“世子時常顧臨我府,妾觀之,他雖英俊瀟灑,一表人才,又是博學多藝,確是一個人物。但其言行舉止卻失莊重,不及乃父萬一。在與將軍飲酒、笑談之時,卻把一雙色迷迷的眼睛著落在妾與秋香身上,那目光所到之處,恨不能剝光妾與秋香的衣衫。他既對將軍有用,何不就讓秋香……”說到緊要之處,秦氏驀然打住,隻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吳豪,目光中滿是狡黠之色。

    吳豪是何等精明之人,聽秦娟娟一說,便豁然大悟,雙目中透射出灼灼亮光,由衷地讚道:“夫人果然妙計!吳豪隻知夫人聰慧過人,美豔不可方物,卻沒想到竟是獨具慧眼,智計超群,實為女中丈夫!便是吳豪也不得不佩服啊!”

    夫婦二人密謀策劃一番之後,吳豪即遣心腹前往邀請鄭經來府中飲酒。

 
    鄭經為鄭成功的長子,字式天,號賢之,年方二十歲,長得豐神飄灑,儀表堂堂,工詩賦,善弓馬,為人謙恭慈讓,推心置腹,對於明室遺宗亦是禮敬有加,頗得其父之風範,卻也不失為一個人中豪傑。但他身上卻缺少其父所具有的博大胸懷、宏遠誌向。尤有耽於酒色之致命弱點,見到標致嬌豔女子,便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吳豪乃是極勢利之人,平時察言觀色,知鄭成功數子之中惟鄭經為佼佼者,亦頗得鄭成功偏愛,日後得嗣王位者必是此人。由此,便及早下手,不露聲色地曲意逢迎。鄭經亦心領神會。於是,二人之交往日漸深厚。不過,秦娟娟確未冤枉了他,鄭經早就對她和秋香垂涎三尺,隻是為鄭成功家教甚嚴,又有軍紀約束,兼之為好友之妻而不敢輕舉妄動。但來往吳府越發勤了,以借機飽餐秀色。今見吳豪邀請,當即答允下來,收拾齊整,迫不及待地來到吳府。

    吳豪置酒款待,秦娟娟與秋香均未露麵,令鄭經不免有些失望。席間,鄭經舉止閑雅,吐談有致,但他極力遮掩著的心神不寧卻也逃不過吳豪的眼睛。吳豪心知其意,卻不說破,隻是微微笑著連連勸酒。

    鄭經喝著悶酒,幾杯下肚,已有些微微醺醉。吳豪見時機已到,便進內室轉了一圈回來方道:“內人身子不適,不能來陪同公子飲酒,她心下甚是不安,特委托她的貼身女侍秋香替她前來作陪,尚請公子見諒。”

    正說著,隻見一妙齡女子娉娉婷婷地來到酒席前,向鄭經秋波一閃,嬌軀一扭,斂衽施禮,口中盈盈說道:“公子萬福!小女子秋香前來侍候公子。”

    鄭經早已看直了眼,忙喜滋滋地溫聲細語道:“免禮、快免禮!”說著,忍不住伸手攙扶。

    原來吳豪擄得秦娟娟時,連同其貼身女侍秋香、春蘭一並帶回廈門。這秋香姓陳、春蘭姓林,二女子雖是小家碧玉,卻均是出落得眉清目秀,如花似玉。尤其是秋香,更是亭亭玉立,膚如凝脂,加之聰慧乖巧,善解人意,頗得秦娟娟的寵愛,待其如同親姊妹一般。現如今為了釣得鄭經這條“大魚”,竟忍痛割愛,將其當作魚餌甩出,這也正是這個貌似柔弱的女子內心的狠辣過人之處。

    此計果然奏效。那秋香美目流眄,櫻唇含笑,滿麵春風地頻頻向鄭經敬酒,一縷秀發在鄭經額際飄拂,時而有意無意地拂上鄭經的前額。鄭經隻覺得眼前花影顫動,一股淡淡的幽香沁入肺腑,便如同飲了陳年老窖,不抵那醇香美味,登時頭暈目眩,筋酥骨軟,身子輕飄飄直入雲端。他早將“世子”的矜持拋入九霄雲外,目光饑渴、呼吸急促,呆愣愣地盯視著秋香,恨不能一口將她吞下肚去。

    吳豪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見鄭經心智已然迷亂,便奸笑一聲道:“公子暫請用酒,吳豪去去就來。”說罷,向秋香使一眼色,起身離去。

    鄭經早就嫌吳豪礙事,見他知趣走開,大喜,越發沒了顧忌,見秋香又來敬酒,再也按捺不住,在秋香那瑩白嫩滑的手上輕輕地捏了一把。秋香撒嬌地“嚶嚀”一聲,卻並無著惱之意。原來這女孩子心思也頗為綿密,吳豪、秦娟娟此番乃是將她視作“釣餌”拋出,而她自己想得卻並非如此簡單,她雖與夫人親如姊妹,但終歸是下人身份,終身無靠,世子鄭經與吳豪交厚,平時她是見得到的,見世子風流倜儻,才華橫溢,又貴為王子,早就動了春心,隻是因身份相差懸殊之故而不敢有非分之想,今見有此良機,怎不曲意逢迎,誠心以待?她早已假戲真演,亦看出鄭經確是對自己有意,鄭經的親昵動作,越發使她滿麵紅潤,心甜如蜜。她嬌羞萬狀地輕喚一聲:“鄭公子……”這鶯聲燕語,直叫的鄭經血脈賁張,渾身猶如火團一般,溫聲細語地說道:“姑娘,跟我走吧。本公子絕不會虧待於你。”秋香含情脈脈地看了鄭經一眼,正待說話,就聽吳豪在室外幹咳一聲。二人大羞。

    吳豪從外走了進來,對二人的尷尬之色假作不見,對秋香說道:“你暫且退下,我與鄭公子有要事相商。”秋香答應一聲,依戀不舍地退了出去。鄭經眼巴巴地看著秋香嬌柔的身影消逝在門口,仍久久沉浸於回味之中。

    吳豪故意挑逗道:“公子風流倜儻,慧眼識玉,秋香的模樣還算中看麽?”

    鄭經方才回過神來,見吳豪問,有些難為情,卻又情不自禁地讚歎道:“到底是江南女子啊,何止是中看,簡直是人間尤物,妙不可言啊!”

    吳豪狡黠地一笑,揶揄道:“既然公子如此喜歡,便讓秋香跟隨公子如何?”

    “將軍莫非戲言?”鄭經目光閃亮,又驚又喜,竟離席而起,感激地望著吳豪道:“果真如此,本公子深感將軍大德,日後必當厚報!”

    吳豪笑道:“公子不嫌豪出身寒微,相待親如手足,豪感恩圖報唯恐不及,哪裏更有奢望?隻是聽說藩主欲跨海東征台灣,果真如此,必留公子鎮守金、廈,豪別無他求,隻盼能與公子廝守一起,如能遂願,豪必拋肝瀝膽,為公子效力。”

    鄭經早已魂不守舍,分辨不出事之輕重,當即答道:“此事容易,包在本公子身上。”

    吳豪大喜,連連致謝,說道:“不瞞公子說,剛才豪已發現公子喜歡秋香,如是進得內室,與內人商量將秋香送與公子。內人雖有些戀戀不舍,但想到公子是何等之尊,既然公子喜歡,那是秋香的福分造化,隻有忍痛割愛啦!隻是她求請公子,秋香雖是身份低微,但心高氣傲,侍候不周之處還望公子多多包涵一些,不要責備過甚。”

    鄭經已樂得合不攏嘴,說道:“本公子愛都愛不過來,哪裏還舍得責備呢!”

    二人相顧大笑。

    笑畢,吳豪又道:“到底是女人心細,內人知道藩主家教甚嚴,公子夫人唐氏又是兵部尚書唐顯悅之孫女,身份頗高,恐容不得公子納妾。但她又聽說公子四弟夫人已身懷六甲,需要有人侍奉,秋香便可以乳娘身份到郡王府中,以遮人耳目。”

    吳豪說到此處,狡黠地一笑,道“眼下尚請公子暫且忍耐一時,日後嘛,天下為公子的天下,那時公子喜歡,便是將秋香明媒正娶,視作夫人,又有誰敢哼一聲!”

    此時的鄭經已是神不守舍,隻由著吳豪隨意擺布,見吳豪如此說,越發飄飄然,道:“果真有這一天,本公子必忘不了將軍之恩德。”言罷,喜滋滋告辭而去。唇槍舌劍

    轉瞬間到了二月末。鄭成功運籌再三,亦經與陳永華、楊朝棟、馮澄世、洪旭等多次密商,均以為收複台灣之時機業已成熟,便召集眾參軍、將領共商出師大計。此事,軍中幾乎人盡皆知,眾文武各懷心事來到郡王府議事大廳,按序坐定後,相互寒暄談笑,對台灣之事皆假作不知,不露片言隻語。

    鄭成功坐於大廳前方中央高台之上,環顧一下左右,見人已到齊,便說道:“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是為商討一樁大事,便是收複台灣。料定諸位也已了然於胸,有了心數。此事關乎重大,望諸位開誠布公,盡抒己見,便是不讚同此舉者,也請將所見和盤托出,以博采眾家之議,確定一個萬全之策。”

    吳豪邊聽邊想到,凡事先入為主,何不拔個頭籌,搶個先著,說不定有個導向之用。於是,鄭成功的語音剛落,吳豪從座位上站起來說道:“藩主以收複台灣之大事下問我等,末將深感榮幸之至。豪以為,藩主肩負複國之大任,台灣偏隅海外,乃一孤島,既不利征戰,又不利養兵,如草率出師,恐負先帝(指隆武帝)之重托,亦令我漢室百姓大失所望,實是有百弊而無一利。豪聽說,去歲達素、李率泰慘遭敗績後,韃虜已如驚弓之鳥,士氣低落,無心戀戰。依末將之見,不若乘我軍士氣正盛之機,興兵大舉北征。以藩主之明,大軍之威,必呈破竹之勢,一舉攻克南京,江南富饒之地盡歸我有,再以此地為根基,進可北上直搗偽朝老巢,退亦可保得我漢室半壁江山,此方為長久之計。如藩主決意北征,吳豪不才,願為先鋒,以圖報效。”

    吳豪乃是有備而來,所以一開口,便口若懸河,慷慨陳詞。眾人雖已早知此事,隻不過一些風聞而已,乍聽吳豪之語,雖覺其語有些言過其實,但倒也入情入理,難以反駁。於是麵麵相覷,一時無語。吳豪見有些冷場,顯是自家一番話語起了作用,臉上瞬間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神色。

    陳永華早已知悉眾將領中有不讚成收複台灣者,在商討之時必有人跳出發難,但事一開始便陷入僵局實出意料之外。見吳豪朗朗而談,知其必有所備,恐隻有藩主之言,方能將其鎮服。於是他站起身來,說道:“吳將軍之言,銳氣可奪三軍,其勇可嘉。聽來亦不無幾分道理。但藩主既收複台灣之宏願已久,必經深思熟慮,還望藩主道出其中所含深意,以作引導。”

    鄭成功臉上不露聲色,但心中對吳豪之舉實是頗為不快,見陳永華如此說,便知其意,接口說道:“好吧,既然陳參軍如此說,本藩便掏出心中所思,還望諸位品評。

    “誠如陳參軍所言,吳將軍的一腔熱血令人欽佩,其鏗鏘之語,亦有幾分道理,如放在幾年前當為可行。可眼下,天未厭亂,閏位猶存(閏:有偏、副之意,對‘正’字而言。閏位,即非正統之皇帝位,鄭成功意指清朝皇帝),且有日漸強盛之勢,此乃天時不利於我。(永曆)十三年,我大軍北征江寧,以摧枯拉朽之勢直逼南都(南京),眼看穩操勝券,卻因一時之失誤,盡得之勢登時消匿於無形,以致功虧一簣,慘遭敗績。去歲雖勝韃虜一陣,乃是占得地利、人和之機,即使如此亦未能傷其元氣,偽朝未必便肯長期不戰。如彼喘過氣來,輪番圍剿,今日來攻,明朝來戰,我軍東擋西堵,迎戰不暇,將士鞍馬勞頓、疲於奔命,眷屬亦永無安寧之日,日久必然生變;至於吳將軍說到北征之事,卻是此一時、彼一時也!上次北征之時,聖駕尚在雲貴之地,西南有李定國大軍牽製韃虜,浙東亦有義師聲援我軍,可現下我僅以一旅迎擊天下之軍,其勢已是今非昔比啦!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彼軍弓馬嫻熟,善習陸戰,我軍則擅水戰,興師北征乃是以我之短,擊敵之長,勝負更難卜定。況且彼糧餉充足,四方雲集,我若孤軍深入,稍有失誤,铩羽而歸,必將失其銳氣,不特人心動搖,而且從此軍威難振矣!既不能北征,又不能坐守待斃,本藩殫精竭慮,苦思再三,覺得此刻隻有收複台灣乃為上上之策。”

    吳豪道:“可台灣不過是一座孤懸海外的荒島而已,興師動眾費盡周折取來,亦不過是一片‘雞肋’,食之無肉,棄之可惜,對複國大業又有何助?”

    鄭成功微微笑道:“吳將軍所言差矣。那台灣島雖處於波濤環繞之中,但距我金門、廈門僅數百裏之遙,南接銅山(今東山)、海南、南海諸島,北連馬祖、大陳、舟山群島,有七省之藩籬、東南之鎖匙之稱,其軍事位置極為重要。去歲何廷斌先生來歸,所進台灣沿海一帶略圖一幅,從圖中可以窺見台灣島田園萬頃,沃野千裏,實是王霸之區。本藩更曾詳加探察,台灣年進餉稅數十萬銀,況造船、製器、耕種、紡織者,均為我中土國民最優者鱗集於該地,置船興販,桅舵銅鐵,不憂乏用,耕種、紡織,可以豐衣足食,以此為根本之地,安頓諸鎮將領家眷,十年生聚,十年教養,而國可富、兵可強。爾後與金、廈互為掎角,東征西討,再無後顧之憂矣!”

    吳豪見鄭成功對台灣諸般事物均了然於胸,眼見攻取台灣之事已成定勢,不由得越發心急如焚,一反往日謹慎小心之態,大聲道:“果如藩主所言,台灣確有可取之處。可據末將所聞,荷夷戰艦長二十餘丈,闊五六丈,多為五桅,馳騁海上,八麵受風,宛若一座座高大城池。艦上更置有巨大火炮,約有二丈之長,身披紅衣,號‘紅夷炮’,施放之時與岸炮遙相策應,聲震數十裏,彈著之處,護船鐵甲亦為之洞穿。且,台灣水路險惡,炮台堅利,縱有奇謀亦無所用,雖欲奮勇亦不能施,何況我軍船小力微,無法與敵艦抗衡,如盲目攻打恐勞民傷財,徒費其力也!還望藩主三思。”

    吳豪邊說邊將目光向鄭經望去,並連眨數下,示意他出麵助他說話,規勸乃父。鄭經微微點頭,正待說話之時卻見父親雖麵露微笑,但隱含著一股威嚴之氣,知父親收複台灣之心已久,此時多話自討沒趣而已,便將溜到唇邊的話語硬生生吞咽了回去,隻將一副無奈的表情看著吳豪。

    吳豪正感沮喪之時,老將黃廷站起來。黃廷漳州人氏,乃是鄭成功舉兵之日便跟隨左右的老將,老成持重,戰功卓著,永曆帝於十一年賜封其為永安伯,時任前提督之職,鄭成功對其深加信賴並將其視作左膀右臂。眾人對黃廷亦是極為尊崇。他的話語自然分量頗重。眾人不知黃廷將持何見,一齊望向他。黃廷則看著吳豪微微點頭,以示鼓勵,爾後方緩緩說道:“耳聞台灣地方深廣,言其荒蕪者有之,言其殷富者有之,廷未曾至彼處一見,不知情形究是如何。但果如吳將軍所言,紅毛鬼子的艦船巨大,炮火凶狠無比確是遠近聞名,不可小覷。況且荷夷更是憑險固守,待我船隻經由其炮台前馳過之時,敵炮施放,我人船當之,必糜爛成燼,雖有孟賁、項藉之勇,皆無用矣!這豈不等於將大軍拱手送於荷夷炮口之下嗎?以廷淺見,台灣還是勿取為上。”說罷,將目光向眾人掃視一遍,方才重新落座。

    鄭成功見黃廷亦反對收複台灣,心中更是不快,但仍是不動聲色。他正待說話,見陳永華向他搖頭示意,便不再言語,微笑著望著眾人。他知陳永華才思敏捷,最擅雄辯,便是將吳豪、黃廷綁作一處在口詞之上也鬥他不過。有他說話便可放心,自己索性不語,以免有以藩主之勢壓服之嫌。豈知,陳永華心思與鄭成功一般無二,他想到不能讓藩主一人說話,更不能讓他親口駁斥愛將黃廷之語,以免形成“孤家寡人”之局麵。他審時度勢,此刻正該自己出麵,於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剛要開口,突然有人搶道:“請陳參軍稍歇,待在下先說幾句,參軍再說不遲。”陳永華看時,卻是工部都事馮澄世,便微微一笑,道:“好,馮工部先請。”

    原來,馮澄世身為工官,一應的船隻建造、整修等,均由他親自監工而成,頗得鄭成功的看重。今見吳豪、黃廷均是出言不遜,說他監造的船小而無用,便十分著惱,大聲道:“我漳、泉一帶的造船之術,自宋元以來便天下聞名,泉州東石蔡氏、安海龔氏、金門洪氏、營前伍氏,均是造船世家,眼下均為我所用,所造戰艦,雖不敢說所向無敵,卻也敢與荷夷艦船一決高下,何必妄自菲薄,自墮銳氣!(按:當地流傳有‘晉江、同安會造船,惠安多駛船’之語。自宋元以來,泉州成為對外通商大港,造船技術日漸發達。鄭成功主要依賴水師,十分重視造船,決定收複台灣之後,更是廣為搜羅造船人才,在後浦、料羅灣的造船廠日夜兼程,趕造艦船數百條,欲與荷夷決一死戰。)

    “再說,自古以來,以小勝大者更是不勝枚舉。遠的不說,便是宋末龍鳳九年(1363年),我朝太祖皇帝率水師與陳友諒大戰於鄱陽湖。陳友諒的水軍倒是艦船巨大,又是數十艘用鐵鏈聯結一起,看是龐然大物,十分嚇人,可在水中猶如擱淺的巨鯨,動作笨重遲緩。我太祖則率小船、火筏四麵猛攻,將陳友諒水軍殺得大敗,從此一蹶不振。這不是以小擊大嗎?還有,癸酉年(1633年),侵據我台灣寶島的荷夷首領郎必即裏哥率巨艦數十艘,仗恃著艦堅炮利,屢屢犯我閩疆,占我廈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太師(指鄭成功之父鄭芝龍,當時鄭軍中對其均以此號稱之)奉福建巡撫鄒維璉之命,率所轄水師迎擊敵艦於金門料羅灣。水師官兵個個渾身是膽,奮勇爭先,前衝者真如摧枯拉朽,後繼者無不乘勢長驅。我朝水師船隻雖小,但往來極其便捷,或揀敵艦薄弱之處以鬥頭(銃炮名)轟擊;或以火箭、阱船引焚敵艦。荷艦紛紛被擊中、焚燒,但見火光衝天,夷眾紛紛溺海,屍浮滿目。戰後,福建巡按路振飛上書奏道:料羅之役,遊擊鄭芝龍勇建奇功,焚荷夷巨艦五艘,擊毀小船五十餘隻,繳獲大小船隻六艘,銃炮數十門,焚死、溺斃夷眾數千,生擒數百。此一戰足以揚中國之威,而落狡夷之魄!荷夷首領亦驚呼道:‘鄭芝龍,龍也!死敵也!’自此再不敢覬覦我中國疆土。這不都是小船戰勝大船的最好例證嗎?!見其船大炮利,便被嚇住,豈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這豈又是為將之道嗎?”

    馮澄世說完剛一坐定,陳永華複又站起,從容說道:“馮工部所言甚是有理,在下心悅誠服。在下以為,台灣雖為孤島,地方褊狹,但當年成湯以百裏而王,文王以七十裏而興,豈關地方寬闊哉!實是君王賢明,禮賢下士,廣集人才以輔佐之故。今台灣方圓數千裏,遠濱海外,土地肥美,實可與中原相甲乙,我如得其地,屯田積穀,可養食數十萬兵,何言其促狹稀小哉!此為其一。其二,正如馮工部所言,荷夷戰船大於我船,我與其在海戰中鬥船力,衝犁取勝固然不易。可船身巨大,吃水便深,笨重轉圜不靈,弊病甚多。且彼在明處,我在暗處,現下我水師新配置的戰船、趕繒船、雙尾大船、銃炮船、阱船等,專為對付荷夷戰船趕製而成。趕繒船長餘丈,闊二三丈,當可與荷艦一較船力;雙尾大船,頭狹尾張,配備雙櫓,可破深水大浪,風潮或逆或順皆駛動自如,攻敵十分便捷;銃炮船來往快捷,所置鬥頭專為擊毀敵艦和岸上炮台、城寨;阱船更是裝滿火藥,專為引焚敵艦。我水師有如此之力,渡海作戰取‘以小製大、以輕捷製笨重’之法,亦可說勝券在握。其三,說到台灣天險之事,兵法雲,天時不如地利,險要地形固然自古為兵家所重,但地勢再為險要,也要依人來據守,方能憑居其險,否則又有何用?漢末三國爭雄,劉備、孫權聯手抗曹,於赤壁之地大破曹操百萬大軍,確是憑借了長江天險。可同為長江天險,到了孫皓在位時,吳國之勢已日薄西山,吳軍於長江險要之處水下暗置鐵錐,江麵更以鐵鏈橫截水路,企圖阻截敵船。此時,長江不可謂不險,但在晉龍驤將軍王濬的眼中,不過是一道溪水而已,率水師於長江之中任意馳騁,終於滅吳。蜀漢之劉備,憑借山高嶺峻成就鼎足之勢,到了劉禪即位,魏征西將軍鄧艾率偏師出奇兵,鑿山開道,修棧架橋,於崇山峻嶺中迂回穿插,攀越七百裏荒山野嶺,直將蜀國依作屏障的三峽天險視作土丘一般,下江油、克綿竹、陷雒城,直搗蜀都成都,蜀遂亡。由此可見,險要之地勢亦是因人而宜,台灣水路雖險,卻已盡在我掌握之中,加之島上人心思歸,與我同仇敵愾,荷夷外無救兵,內無後援,乃一支孤旅耳,將其驅逐剿滅,隻不過揮手彈指之間,又有何難哉!”

    陳永華、馮澄世引經據典,深入淺出,說得眾人大為歎服。黃廷一時執迷,此時頗顯後悔,滿麵通紅,低頭無語。吳豪雖仍不服氣,但亦不似先那般的神氣,口中訥訥道:“荷人統據台灣已數十年之久,每歲向我軍納餉銀五千兩,箭十萬支,硫磺一千擔,對我軍資助甚巨,兩家相安無事,豈不也是美事一樁嗎?此時我以一旅之師對付韃虜已不負重堪,何必自行挑起事端,再去招惹強大的荷蘭人,形成背腹受敵之勢呢?……”

    鄭成功聽著眾文武各抒己見,爭執不下,卻似成竹在胸,始終麵帶微笑,隻是聽到吳豪此言,臉上笑容登時隱去,漸漸罩上一層寒霜。

    吳豪的話音剛落,周全斌刷地站了起來,沉聲道:“吳將軍盡可不讚成收複台灣,但卻怎的說出這等無父無君的話來?台灣島自古以來便是我國疆土,就連三尺小兒亦懂之事,卻被荷夷無端霸占了三十餘年,紅毛鬼子凶狠殘暴,掠我財富,欺我百姓,凡我炎黃子孫、血性男兒,無不負有收複疆土之責,驅除夷邦之心。此時藩主意欲收複台灣,正是大好時機,我等統兵之人便應同仇敵愾,奮勇爭先才是,吳將軍跟隨藩主多年,多受熏染,本該深明大義,卻怎的說出這等話來,豈不是要將一世英名付諸東流?果如吳將軍所言,為苟安於一時而與荷夷勾勾搭搭,卻又怎對得起列祖列宗!請見諒全斌直言,還望吳將軍三思。”

    吳豪先是受到馮澄世、陳永華的冷嘲熱諷,又受到周全斌如此的嚴辭詰責,不由得惱羞成怒,臉漲成豬肝色,幾次欲發作又都強壓了下去。那是因為周全斌乃是軍中他吳豪唯一不能得罪之人。原來,北征南京之時,在一次廝殺中吳豪被數倍於己的清兵包圍,眼看就要血濺疆場,周全斌冒死前來救援,身中五箭,仍浴血勇戰,終於救出了已身負重傷的吳豪。此乃再生之恩,吳豪不敢忘懷。再者,吳豪發現鄭成功的臉色已變得陰暗冷峻,眾人臉上亦均露不屑之色,便知自家所言確是闖下了大禍,心頓時怯了,蹙眉低頭,再不言語,心下卻道:“走著瞧吧,遲早有一天讓你們看到我吳豪是何等之人!”

    議事大廳裏陷入沉默,除了粗重的喘息之聲外,竟是再無半點聲息。片刻,鄭成功沉聲問道:“哪位還有話說?”

    這時建威伯馬信站了起來,打破了僵冷之局麵,說道:“以信所見,藩主所憂慮之事乃是東南諸島地方狹小,難以久抗韃虜的屢屢進剿,如此方欲取得台灣,既驅除了外夷,收複了國土,又可以為根基,成就大業。嚐聽藩主教訓,欲壯其枝葉,必先固其根本,大概便是這一道理。今日既有此議,又有諸般好處,收複台灣實為上策。但兵法有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彼處情形我等卻不甚熟悉,為穩妥之見,不若先派將統一旅潛往台島附近探查一番,倘可進取則並力而攻,否則可暫緩出師,以作後圖,亦未為晚。藩主如以為可行,馬信不才,願率部前往。”

 
    鄭成功見出師之事已成定局,臉色已漸趨和緩,見馬信說完,微微笑道:“馬將軍以為台灣乃是我囊中之物,隨時可取麽?非也!收複台灣時機最為重要,而眼下則是最佳良機。其一,偽朝皇帝(即清世祖愛新覺羅?福臨,年號順治,二十四歲病死)新喪,剛即位者(即清聖祖愛新覺羅?玄燁,於辛醜年即位時年僅八歲,自壬寅年起改號康熙)乃是一黃口小兒,無力控製局麵,亦無暇南顧。其二,我破達素、李率泰餘威尚存,閩、浙一帶之韃虜守將為之膽寒,無人膽敢輕舉妄動搶作出頭之鳥。有此二項大利,當使我軍免卻背腹受敵、兩麵作戰的後顧之憂。其三,此一方略之謀劃極為縝密,以致連諸位愛將亦未告知。本藩曾於去歲委派甘孟煜偕小女阿瑜密潛台灣聯絡何廷斌先生,廣散流言,說我大軍欲乘勝北上,以圖恢複,而無暇旁顧。荷夷魁首信以為真,再無戒心,此刻尚蒙在鼓裏,乘其不備台灣可一舉而下。如待其嗅聞得風聲而嚴加戒備,並求來援兵,到那時台灣已是固若磐石,取之不易啦!其四,台灣之地,每歲南、北風各半,北風始於十月底十一月初,稱為北貿易風;南風始於四月底五月初,稱為南貿易風。荷夷老巢巴達維亞總部乃是靠台灣荷軍提供我軍動向,隻要在刮北貿易風時嚴加控製福建前往台灣之船隻,便封鎖住我將出師收複台灣之消息,無形中割斷了台灣與巴達維亞聯係的紐帶。待得我大軍到達台灣島時,已開始刮南貿易風,台灣船隻已無法遠航至巴達維亞求救。這便是本藩嚴令控製船隻出海之妙用。四月份進攻台灣,正可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其五,我大軍中多為漳、泉之人,馬將軍為北地人(馬信為韃靼人,因仰慕鄭成功威名而歸順),不識漳泉人之性情。漳泉之人,其氣極易波動,正所謂一夫倡而千百和,氣勢滔滔。但卻不耐久,時間稍長,則氣勢便已懈怠。猶如吹豬脬一般,初時膨脹鼓蕩,但隻要刺一小孔,則氣嗤嗤泄盡,再難複起。氣盛之兵如虎,氣衰之兵如羊,羊雖千頭不能擋其一虎,此乃尋常道理。此時收複台灣之事在我軍中乍然傳開,全軍將士人人勇躍,個個爭先,正是氣盛如虎之時,荷夷充其量不過數千之眾,有何懼哉!我有此五利在握,此時不收複台灣,更待何時?!”

    眾人聽了鄭成功一番宏論,均大為歎服,再無異議。

    鄭成功又道:“本藩將擇日出師,此番遠征,水、陸兩師均有所用,各鎮即速做好一應準備,至於何人掛帥,哪幾鎮出兵,另行定奪。”

托子重任

    收複台灣之事公諸於眾並當眾議定之後,鄭成功心中一樁大事得以了卻,甚感快慰。但此番遠征終歸是一場惡戰,既要遠蹈重洋,離開自家熟悉可作依憑的地形地勢,又是麵對完全陌生的作戰對象,隨著出兵日期日漸迫近,何人掛帥,何人為先鋒,何人為接應,誰來鎮守廈門、金門,誰來督管糧秣等等,諸般事務紛至遝來,猶如一團亂麻廝纏。饒是他鄭成功滿腹文韜武略,極善運籌,又有陳永華、楊朝棟、馮澄世、甘孟煜等一幫賢能之士傾力輔佐,亦是絞盡腦汁,權衡斟酌再三,頗費了一番周折,方逐漸梳理得順和。

    吳豪所料不差,鄭成功與陳永華等商討後,果然便選定世子鄭經坐鎮廈門。這日晚間,鄭成功閑坐王府,思索遠征大軍的糧草籌措等諸般難解之事。鄭經進來,探詢出師之事。

    鄭經問道:“此番遠征,爹爹對勝負之前景是否早已了然於胸?此番大戰,千載難逢,確不失為經受錘煉之極好時機,孩兒經受的戰陣極少,此次想隨同大軍前往收複台灣,一刀一槍,殺敵立功,決不負爹爹厚望。”

    鄭成功正襟危坐,神色凝重,頗含深意地瞅定鄭經,緩緩說道:“你有此心,為父甚感欣慰,你是否隨軍出征,卻要視大局而定,但有一事你卻要明白。此番遠征台灣,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得極為輕鬆,似乎攻取台灣易如反掌,其實那隻不過是鼓舞將士之心而已,大軍從遭遇敵軍之日起有連番惡戰,勝負難卜。但縱觀當今天下大勢,對於我軍來說,此番跨海征戰,卻是隻能取勝而不許失敗。”

    鄭經頗為不解,問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此乃古之常理。爹爹亦常如此言道,怎的攻打台灣便又不同?”

    鄭成功點點頭道:“問得好。此乃形勢使然,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西南、浙東等抗清大軍已無蹤影,僅剩我一支孤旅獨撐大廈。清兵因一時失勢而暫罷兵戰,待其養精蓄銳之後,便會調集精銳之師,如同饑虎餓狼般猛撲過來。我軍如乘清兵稍懈之時,一舉攻克台灣,與廈門、金門成掎角之勢,相互策應,何懼清兵猖獗!但如攻打台灣铩羽而歸,必是軍力耗盡,元氣大傷,更可懼的是將士銳氣喪失殆盡,清兵如乘機大舉來犯,我軍已成俎上魚肉,隻有任其宰割的份了。到那時,我等要麽以死報效國家,要麽流竄海上,與魚蝦為伍。這便是此番遠征許勝不許敗的道理,現下,我軍實在是失敗不起啦!”

    鄭經似有所悟,道:“難怪爹爹曆經大戰之時,均將強敵視為草芥,從容不迫,指揮若定,笑談之間將敵人殺得大敗。而此次遠征作戰,卻殫精竭慮,運籌帷幄,每一細枝末節,均細加斟酌,看來這攻克台灣之戰實是非同小可。今聽爹爹一番教誨,個中深意,孩兒明白幾分啦!”

    鄭成功道:“明白就好。不過,攻打台灣固然重要,但防守廈門卻也絲毫疏忽不得,你知道麽?台灣與廈門,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其作用,均酷似大鵬之兩翼。大軍出師之後,如清兵來犯,我廈門有失,即使取得台灣,也猶如折其一翼,威猛如大鵬,憑其殘翼也勢難淩空翱翔。由此可見,鎮守廈門,其責之重大實不下於攻打台灣,必須由心腹得力之人任之,方保萬無一失。”

    鄭經年少氣盛,不知輕重,隻道天塌下來,也能挺舉得起。乍然聽到大敵當前從來都是神定氣閑的父親,把大軍所處之勢說得如此危重,頓生一種迫壓之感。他是極聰慧之人,見父親鄭重其事與己長談,已猜中八九分,想必是由他來挑此重擔。但他仍試探著問道:“不知委派何人為帥率兵攻打台灣?何人鎮守廈門、金門?爹爹心中可有打算?”

    鄭成功道:“大軍不日就要出師,該是告訴於你的時候了。攻打台灣之事,眾說紛紜,更有部分將領頗有微辭,為堵塞反對者之口,更為顯示收複台灣事關重大,為父將掛帥親征,這鎮守廈門之重任嘛,陳參軍、楊戎政、忠振伯洪旭等一致推舉你來承擔,為父亦有此意,便定了下來。且不可小覷此職,你首次獨當一麵,其責可比隨軍出征重要得多。這也是為父及陳參軍等對你極大之信任啊!”

    鄭經雖然猜中,但親耳聽到從自己十分敬畏的嚴父口中說出,仍頗為得意。他不敢在父親麵前太過表露,卻仍掩飾不住地神色飛揚,一副躊躇滿誌之態。

    鄭成功目露慈和光芒,瞅定自己心愛的兒子,諄諄囑咐道:“廈門之要,你肩負之重,均已說得清楚。你年少氣盛,經事不多,更要勤勉努力,恪盡職守,莫負了為父對你的殷切期望。”

    鄭經神色肅然,不停地點頭。

    鄭成功續道:“有三件事,為父稍感放心不下,你需慎之。其一,我大軍所以能有今日之盛,與閩南百姓的熱心支持是分不開的,我出征之後,你須與當地百姓同生死共患難,萬一逢天災兵禍,切莫忘記了父老鄉親。唐太宗於《金鏡》詔令中就愛民之事曾言道:百姓‘田荒業廢,兆庶凋殘,見其饑寒不為之哀,睹其勞苦不為之感,苦民之君也,非治民之君也。’你雖非君主,卻也獨撐大局,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有此殷殷之心,方為主將之道。”

    鄭經問道:“孩兒定當盡力而為。可萬一士卒與百姓有了衝突摩擦,該當如何處置?”

    鄭成功點頭道:“身為主將,當深察民情,做個有心之人。廈門、金門一帶,雖為海疆,乃是頗知禮義之地,女子知禮節,以拋頭露麵為恥;男子道逢官紳、長者,躬身而立,甚是謙恭,民風可謂淳厚,較之漳、泉之人馴和得多。嚐聞,民間有人因一時之憤而爭鬥,隻一葉檳榔便能使其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便是宿怨積憤,亦可杯酒而融,仇怨化作雲煙。民有如此之風,委實難得。我軍軍律森嚴,世人皆知,隻要對部下嚴加約束,便不致有滋擾百姓之事。萬一有了糾紛,當不論親疏厚薄,嚴責當事之人,並善加調和,化解民憤,以免事態擴大,形成水火之勢。要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切切記住!”

    鄭經鄭重答道:“孩兒記住了。”

    鄭成功又道:“其二,做人要清正剛直,謹守禮節,身為一軍之主,尤為重要。清兵恐一時未敢來犯,戰事稍歇,但要督察將士勤加操練,絕不可一日偷閑。古語道,‘沒有遠慮,必有近憂’,切莫因閑而耽於酒色之中。俗語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自古以來人們多把美麗女子視作禍水,說什麽女人是‘豔若桃李,心若蛇蠍’,那均是聲色犬馬、窮奢極欲的君、王、官、豪推卸罪孽,嫁禍於柔弱無力的女子而已,實是荒謬之極。你當為人師表,以德服人,方能立威於將士,呼之百應,統率百萬大軍而應付自如。此事你當多加檢點,不沾垢汙,以讓為父放心。”

    鄭經聽著,驀然想到秋香,不由得渾身一震,頗感心虛,以為父親定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以致如此敲擊自己。他偷眼窺測,見父親娓娓而談,神色雖然肅穆,卻無絲毫責備之意,心頓時放寬,點頭道:“謹遵爹爹教誨,孩兒絕不敢忘。”

    鄭成功道:“好。其三,你年紀尚輕,閱曆尚淺,以往行軍打仗,越是酷烈,越是有你們兄弟的身影,那是為父有意要你們經受戰爭之火的錘煉,以擔起匡複國家之大任,否則昔年在羊山也就不會失去你的幾位兄弟啦!(永曆十二年夏,鄭成功親率大軍北征,在浙江羊山遭遇颶風,隨征之子鄭睿、鄭裕、鄭溫不幸遇難身亡)說到此處,鄭成功思子心切,神色有些黯然,沉吟片刻,方繼續說道:“讓你乍然承此大任,實是有些難為了你,鑒於廈門乃是我軍命脈之重地,為確保無虞,將選派眾望所歸之文官武將輔佐於你。你身為世子,乃是將來繼承王位之人,眾人必畏你身份之貴,而對你遵從有加。越是如此,你越當謙恭禮讓,至誠待人,切莫忘乎所以,淩駕於人,而失了人心。”

    鄭經唯唯答應。

    鄭成功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鄭經確也不是寡情薄義之人,自從秋香過府,總覺欠著吳豪一份情誼未換。近日來,吳豪心懷叵測,想是已聽到了什麽風聲,更是頻頻與鄭經來往,以求協守廈門。現見父親說到此事,正是時機,便求懇道:“孩兒素常十分欽佩吳豪將軍的機敏善戰,且我二人交往日深,關係融洽,讓他留守廈門協助孩兒實是再好不過,望爹爹應允此事。”說罷,求懇的目光瞅著父親。

    鄭成功沉吟半晌,方緩緩說道:“此事當從長計議。不過,為確保廈門無失,不再重蹈當年為父用人不慎,以致黃梧將我重防海澄拱手送與清兵之覆轍,此番留下輔佐鎮守的,必是老成持重,並忠誠不貳之人。吳豪將軍雖曾屢立戰功,但他工於心計,凡事多計較利害得失,對收複台灣之事更是頗多微辭,留下他且不說為父不甚放心,便是眾參軍、將領恐也不服。再者,吳豪頗具應變之能,極善捕捉敵之弱點攻擊之,且越是勢危凶險之時越顯奇能,此番遠征台灣,人、地兩生,必多險惡慘烈之戰,正用得著吳豪這般善於應變之將,所以為父早有打算,欲派他作為先鋒,先打頭陣呢。”

    鄭經還待再說,鄭成功擺手製止道:“此事你不必多言,為父與陳參軍等商討後再行定奪,今日所言三件事,你務須謹記在心便是。”

    鄭經不敢複言,隻有暗中吞下一顆苦果。

    正在此時,忽有侍從稟報:楊英求見。

    鄭成功大喜道:“來得正好,快快有請。”

    楊英為人敦厚,辦事穩妥,永曆三年即委職戶科,九年設六官時,任隨征戶官司務之職,隨鄭成功十數年間,大小征戰,幾乎無役不從,在軍中監管軍餉、糧秣,清清白白,恪盡職守,糧餉充盈,使大軍再無後顧之憂,因而深得鄭成功信賴和眾將士的敬重。

    楊英走了進來,臉上微露焦慮之色,向鄭成功施禮畢,方道:“深夜前來打攪藩主安歇,心下甚為不安。但大軍不日便要出師,糧餉之事卻尚未就緒,屬下食不甘味,夜不安寢,不得已前來稟告藩主,望早日定奪,以免貽誤大事。”

    鄭成功聽說楊英深夜造訪,便知所為何事,見他欲待再說,擺手止住他的話,道:“楊都事勿需著急,暫且稍作歇息。”他轉而對鄭經說道:“你速速派人請陳參軍、楊戎政、馮工部、忠振伯、甘孟煜,並何廷斌先生前來府中,有要事相商。”鄭經答應一聲,正待退出,鄭成功又囑道:“你亦不要走開,一塊參與商討。”

糧秣先行

    不到一個時辰,陳永華、楊朝棟等人陸續來到郡王府,謁見鄭成功。待分賓坐定之後,鄭成功微笑說道:“深夜約請諸位前來,乃是為商定一件關乎我軍生死之大事,楊都事在座,料想諸位已知何事。收複台灣之戰在即,跨海遠征與夷邦軍隊進行如此大戰,自古罕有,可以說乃是開千古之首創。海上作戰,風浪威脅為最,但我水師為久經戰陣、千錘百煉之師,對水戰可說駕輕就熟,任何狂風惡浪均不在話下。但大軍遠征,糧秣之事卻是個難題。兵法有雲:‘兵馬未動,糧秣先行’,越是深入敵軍重地之戰,糧秣之事越為重要。此事不決,吾心難安,便約請諸位共商此事,以期確定一萬全之策。先請楊都事將糧秣征集之情與諸位詳加解說。”

    楊英眉頭微蹙,徐徐說道:“收複台灣之舉,藩主曾暗中囑托在下預做準備,加緊征集糧秣,以備大軍出兵之用。奈何春夏之交,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加之連年爭戰不休,部分土地荒蕪,民間積糧甚少,征集甚為艱難,至今尚未就緒,楊英心下焦急卻又彷徨無計,隻有求助於藩主並諸位大駕之力啦!”

    鄭成功道:“楊都事已將糧秣虛實說得清楚,本藩知道確有其難,諸位有何良策便請直言。”

    何廷斌聽了楊英之言,似乎並未把此事放在心上,見鄭成功有問,便不以為然地說道:“在下以為此事並非如此之難,台灣百姓飽受荷夷欺侮壓榨之苦,對藩主大軍翹首相望,隻盼早日到達。加之台灣島糧產豐富,大軍一旦登陸,百姓必當傾力相助,糧草之事何足掛齒!”

    楊朝棟亦道:“廷斌之言,甚有道理,數萬大軍一齊進入台島,征期又難卜測,一應糧草均由金門、廈門來往遠送,確有諸多不便與風險,萬一接濟不上,大軍休矣!”

    鄭成功問道:“依戎政之見,該當如何?”

    楊朝棟繼續說道:“此事確是不難,古人早已為我軍指明應付之策。《孫子兵法》雲:‘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糧可足也。’《草廬經略》也說道:‘深入則必因糧於敵。’台灣與中土遠隔重洋,糧秣就地征集實為上上之策,更無他法。”

    楊朝棟說完,眾皆一時無語,場麵有片刻沉默。鄭成功問楊英道:“楊都事以為如何?”

    楊英神色凝重,連連搖頭,道:“二公所言,似乎均有道理。但除何公之外,我等均未曾到過台灣,雖聽說台灣為殷富之島,終歸是開辟未久,積蓄未豐。且,大軍入台之時亦為春夏之交,糧食青黃不接,能否供得數萬大軍一日三餐,實是未知之數,萬一軍中斷糧,籌之不得,運之不及,到那時節便是把楊英煮來分食,又濟得何事?在下為督糧官,實是不敢冒此風險,還是穩妥為上,於閩海一帶征集。”

    鄭成功默默不語,隻是點頭微笑。

    陳永華接口道:“楊都事所言極是。廷斌公未經軍旅生涯,難知大軍糧秣消耗之巨。《百戰奇法?饑戰》篇有雲:‘凡興兵征討,深入敵地,芻糧乏闕,必須分兵抄掠,據其倉稟,奪其蓄積,以繼軍餉,則勝。’由此可見,作為割據之戰,攻城掠地,隻求獲勝,不計手段,楊戎政所言確不失為良策。但此番收複台灣之戰,乃是與夷邦交兵,台灣百姓便是我中國百姓,荷夷可以任意欺詐,我軍民卻為一家,焉能傷害之?如強征硬籌軍糧,雖糧秣得以充盈,必會給當地百姓造成極大傷害,形成為‘兵禍’而失去民心。當百姓怨恨,視大軍作‘虎去狼來’之時,我軍與荷夷有何區別?收複台灣複又何用?豈不等於殺雞取卵、飲鴆止渴?”陳永華滔滔不絕,直如泄江之水,又是引經據典,言語犀利,隻說得楊朝棟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又是惱怒又是沮喪。陳永華一眼瞥見,自知言重,頓時將口氣和緩下來,溫聲道:“鑒於此,屬下以為,最為可行之法,乃是將楊戎政與楊都事所議合二為一,又分得主次。”

    鄭成功問道:“此話怎講?”

    陳永華續道:“大軍出師之後,留守本土之將於閩疆沿海一帶地方,繼續征集糧秣;而遠征軍到達台島之後,亦就地征集一部,隻要公平交易,百姓承受得住,便不為擾民。如此前後齊作努力,楊都事必是眉開眼笑,再無憂慮矣!”

    洪旭亦曾做過多年戶官,深諳此道,也說道:“軍中不可一日無糧,否則必生嘩變,糧秣之事實是來不得半點僥幸,屬下亦讚同陳參軍之議,仍以本土為主加緊征集,方保無虞。”

    鄭成功神色沉穩,已似胸有成竹,見座中隻有甘孟煜未曾開口,尚在沉思,便問:“孟煜,在座隻有你為年輕之人,可更有什麽妙策,說來聽聽?”

    甘孟煜雖為鄭軍中年輕一代之佼佼者,但為人極是謙恭質樸,遇事見識不凡,卻又從不爭出風頭,急欲表現,有著一種年輕人難得的寬廣胸懷,鄭成功對他極為看重,遇事常請他抒發己見,且多采納之。他見鄭成功問計,便說道:“上麵幾位前輩所議,晚輩亦有同感,保得糧秣供應,便是保得數萬將士之性命,不可絲毫大意。《孫子兵法》有雲:‘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孫子?軍爭篇》)一個‘亡’字道出糧秣在爭戰中的位置之重。藩主知道,當年楚漢爭雄之時,漢高祖劉邦讓丞相蕭何親自坐鎮關中,安撫百姓,籌措糧餉,劉邦、韓信則率兵在前方廝殺,糧餉源源不絕而來,軍心大安,愈戰愈勇,為戰勝項羽起了至關重要之作用。劉邦得了天下,誇讚蕭何‘鎮國家,撫百姓’,為大功第一,便是最好之佐證。以屬下淺見,藩主亦應如劉邦一般,楊都事若是隨軍遠征,當挑選得力之人留守本土,委以重任,可保糧道不斷。屬下一孔之見,還望藩主並諸位明察。”

    鄭成功見眾人所言與自己心中所思漸趨一致,頗感欣慰,說道:“好!就此確定:采用雙管齊下之法,以保大軍糧秣。孟煜所言亦深合吾意,楊都事隨大軍出征,煩請陳參軍留守金門,專門督察糧餉,安撫百姓,以做本軍之‘蕭何’。”

    陳永華躬身答道:“謹遵藩主令旨。”

    鄭成功又道:“此番遠征台島,荷夷若是死拚硬打,便入我彀中,不足為虞;彼倘若憑借其險固守,一時難下,大戰必是曠日持久,最終或將其困死,或將我軍拖垮餓斃,二者必居其一。想那荷夷統戰台灣已三十餘年,盤剝壓榨,獲利甚豐,絕不會輕易放棄。若是如此,糧秣之事當為第一。南宋末年,金兵南下圍困襄樊,由於朝內奸臣當道,外援不力,襄樊孤城竟堅持了五年之久,靠得便是蓄積了充足的軍器與糧草。再有,後漢三國爭雄之時,諸葛武侯凡用兵最重糧草,率兵六出祁山征伐魏國,製用木牛流馬運送糧草,結果還是因用人不當,致使糧草不繼,而功虧一簣。由此可見糧草之重要,你身負之艱難,參軍務必慎之又慎!”

    陳永華慨然道:“華為螢火之光,得藩主如此重用,實是感激不盡,藩主但請放心,屬下必當鞠躬盡瘁,恪盡職守,務保得遠征大軍無一日斷炊!”

    鄭成功哈哈一笑,道:“本藩此番遠征,前有楊都事助吾運籌謀劃征戰之策,後有陳參軍監管四方,督查糧秣,便是張良再生,蕭何複生,又有何羨!”

燈花占卜

    至此,鄭成功經運籌帷幄,博采眾議,將何人掛帥,何人隨征;哪幾鎮為第一批人馬、何人為先鋒,哪幾鎮為後繼,何人為主將;何人鎮守廈門、金門,何人協守;以及船舶的建造,軍械的供應等等,諸般事務均斟酌再三,安排得極為嚴謹細密,再無遺漏之處,今日又商定了糧秣的征集、運送之事,了卻了最大一樁心事,可謂萬事皆備,隻欠東風,隻待擇日起師。

    陳永華等人散去之後,已交二更。鄭成功由於心中欣慰,渾身的疲憊消逝得無影無蹤,腳步輕快地回到臥室,卻見夫人仍是尚未安寢,坐在凳上,一手托頤,目光瞅定蠟燭,凝眉出神。燭光微微閃搖,將她那豐盈的臉龐輝映得愈發端莊而又嬌豔。

    鄭成功見此情景,一股疼愛之情悄然而生,以歉疚的口吻說道:“怎麽,還沒有歇息?我乃是軍中主將,出師東征之日已是迫在眉睫,軍務繁重,恐怕沒有多少時間睡覺啦!你這嬌弱之體陪我苦熬,豈不拖得垮了?”

    董夫人見問,站起身來,一雙美目瞅定成功,臉上卻是毫無倦意,溫聲說道:“殿下殫精竭慮,日夜操勞,那才是辛苦呢!妾身能為殿下分憂一二,方能心安,等一下又有何妨?您回來得正好,妾身正為殿下率軍跨海東征以燈花占卜呢!”

    鄭成功微微一笑,道:“是嗎?占卜得怎樣?一定是上上大吉啦?”

    董夫人卻是緊蹙眉頭,臉上一片迷惘之色,輕輕搖了搖頭,方道:“真是奇怪得緊,占卜之初,燈花連珠下垂,此為主人遠行征兆,正應驗了殿下遠征台灣;接著是燈花連連爆閃,劈卟有聲,此是預示殿下戰場卻敵、連連奏捷之意。此均為吉兆。”

    “是嗎?”鄭成功接口道,“那不是說本藩此番出征,將一帆風順,大功告成嗎?”

    “是啊。”董夫人應了一聲,神色卻是頗顯憂慮不安,輕輕說道:“妾身原也是如此以為,甚感欣慰,但燈花爆閃之後,不多時便突然黯淡下來,也不見風來,燈火卻‘噗’地熄滅了。點燃、熄滅,再點燃、再熄滅,如此者三。這花火無故自熄,乃是、乃是……不由得妾身不憂慮啊……”董夫人大感忌諱,不願將那“燈火無故自熄,主有災難喪禍”之凶兆說出口來,隻將一雙情目憂心忡忡地望著鄭成功。

    以燈花占卜,是當地之風俗。民間百姓把燈燭視為一家照鑒之主,便將其生花結籽,吐焰噴光,用以占人事之吉凶,卜天時之陰晴。鄭成功自幼在此地長大,安能不知。眼見夫人神色肅穆莊嚴,煞是虔誠,心下甚為感動。但他此刻心情極佳,並未受夫人焦慮之情所感染,卻是詼諧地安慰她道:“難道夫人將本藩的前世忘記了嗎?我乃海中巨鯨出世,翻江倒海,無所匹敵,一個小小的台灣,數千外夷鬼子又能奈我何!?”

    原來,鄭成功之母翁氏,乃是日本人氏,鄭成功在日本肥前海濱出生之日,有許多傳說,繪聲繪色,頗為神秘。

    有一種傳說道:那日,初時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倏然間天地昏暗,雨箭風刀,飛沙走石,鼓浪興波,世人震怖。紛紛哄傳海濤中有巨物,長數十丈,粗數十圍,兩眼光爍如燈,有洞噴水如雨,出沒翻騰鼓舞,揚威莫當。空中恍有金鼓之聲,香氣遍達通衢。翁氏正在肚疼昏迷間,朦朦朧朧似站在岸上觀潮,忽有一巨鯨跳躍,直向自家懷中撞擊。翁氏驚醒,即生下一男。時為天啟四年(1624年)正秋七月十四日夜子時。

    更有一種傳說道:鄭成功誕生之前一日,天晴霽無片雲,薄暮忽有雷破土窟,而出煙霾漲天,人對麵不可辨。少頃,狂風疾雨,拔折古木,且盡屋瓦皆飛平地,水深數尺。正錯愕間,空中有聲如天崩地裂,繞郭顛簸不止,眾相驚以地震,亟覓偏遠山村避之。天明,諜者言島中有鯨鯢長數十丈,天矯起波,聞金光閃爍,噓聲如雷鳴,狂風怒吼,浪濤暴漲,隱隱有金戈鐵馬之聲不絕,舟航糜碎,人溺於海,竟夜哭聲震天,至雞鳴風始定,魚亦不見,相嘩以為妖怪雲。是夕,鄭成功誕生。

    後來,又有金陵術士初識鄭成功時,便感歎道:“此奇男子也,骨相非凡,命世雄才,非科甲者。”更有一得道高僧見到鄭成功亦驚呼道:“此東海之大鯨也!”

    以往,鄭成功對此等傳說和讚頌,從來是不予置理,一笑了之,今日見夫人如此憂心,又想到此番遠征確也極為險惡,便將這些神秘色彩極為濃鬱的傳說盡數倒騰出來,以安慰夫人。

    董夫人見夫君談笑風生,絲毫未將來日凶險放在心上,果然心下稍安,但她仍是遲疑著說道:“殿下與清兵打仗,可謂駕輕路熟,奪取勝利猶如探囊取物,妾身再不擔心。但現今之敵卻是從未交過鋒的荷夷鬼子。聽說那些鬼子藍目高鼻,滿身紅毛,大腳一尺有餘,個個高大雄健,極為凶惡。所駕艦船均大我艦船數倍,又為銅鐵鑄造而成,堅硬異常,炮火更是極為厲害,所著之處頓時化為齏粉。海上交戰,又是一片空闊,無可避處,殿下萬一被荷夷銃炮擊傷,那便如何是好?今日占卜又是如此,妾身又怎能放心得下?”

    鄭成功微微笑道:“夫人所言差矣,那荷夷鬼子便是再為凶惡,怎知本藩卻正是為收拾他們方來到這一世上的。”

    董夫人詫異地問道:“此話怎講?”

    鄭成功道:“夫人怎的忘懷?荷夷鬼子乃是我朝天啟四年二月侵占我台灣寶島,不久我便降生於世,豈不是天降我才來對付荷夷的嗎?”

    董夫人笑謔道:“喝,殿下自視到是甚高,連老天爺也搬出來啦!”

    鄭成功又道:“何至老天,你沒有聽說吧,還是在崇禎年間時,廈門有道高僧名為貫一者,夜正打坐誦經,突然晴天響一霹靂,竟將竹籬外一巨石劈作兩半。貫一出視,隻見劈開之石,一麵刻著兩團花紋,另一麵刻著古隸書,道:‘草雞夜鳴,長耳大尾;銜鼠幹頭,拍水而起;喋血頃波,揚眉於東。’你可知道此為何意嗎?”

    董夫人搖頭道:“不知。”

    鄭成功續道:“雞屬酉,加草頭,大尾長耳,是為“鄭”字;銜鼠幹頭,天下第一為甲字,鼠屬子,我生於天啟四年,卻正是甲子年;拍水而起,乃是應了盤踞廈門、金門諸島;喋血頃波,是為據海征戰;揚眉於東,那當然便是意指收複台灣啦!夫人無須憂心,盡管坐等本藩奏捷!此為天意,任何凶險均將化作平夷,台灣實為我囊中之物矣!”

    董夫人作深思狀,良久方緩緩道:“但願如此!”

    夫妻二人深情地相視一笑,方才寬衣安寢。

調兵遣將

    翌日,鄭成功大集眾參軍和各鎮將,宣告將親征台灣,命禮官選擇出征吉日。傳檄南澳忠勇侯陳豹,嚴加戒備,防蘇利、許龍二敵乘虛來犯;

    命宣毅左鎮郭義、右衝鎮萬祿二鎮率本部兵士速往銅山,與忠匡伯張進協守,以策應南來之師;

    命翁天佑、楊富、楊來嘉、何義、陳輝等,各率本部鎮守南日、圍頭、湄州一帶,連接金門,以防北來之敵;

    命堂兄鄭泰守金門,以參軍蔡葉吉輔之;

    命世子鄭經鎮守廈門並相機調度各島事宜,以洪旭、黃廷、王秀奇、林習山、杜輝、林順、蕭泗、鄭擎柱、鄧會、薛聯桂、柯平、陳永華,並洪旭之子洪磊、馮澄世之子馮錫範、陳永華之侄陳繩武等,共同輔佐之,陳永華兼管征集督查並向征東大軍輸送糧草。

    自率大軍收複台灣。

 
    所帶文官為:五軍戎政楊朝棟、戶部都事楊英、兵部都事李胤、禮部都事黃昱、賞勳司蔡政,及鄭襲(鄭成功四弟)、鄭省英、祝敬、莊文烈、葉亨、何廷斌及浙江軍門盧若騰、禦史沈佺期等。

    武職為:右武衛周全斌、左虎衛陳衝、右虎衛陳蟒、提督親軍驍騎鎮馬信、左先鋒鎮楊祖、中衝鎮蕭拱宸、後衝鎮黃昭、宣毅前鎮陳澤、宣毅後鎮吳豪、禮武鎮林富、援剿前鎮戴捷、援剿後鎮張誌等十二鎮兵馬,及侍衛營陳廣、神機營楊祥、親隨營蔡文、部將羅蘊章、部將張在、部將陳繼美、部將朱堯、鄭督僉事劉國軒、澎湖遊擊洪暄等為第一批人馬;

    命左衝鎮黃安統領本鎮並前衝鎮劉俊、智武鎮顏望忠、英兵鎮陳瑞、遊兵鎮胡靖、殿兵鎮陳璋等六鎮為第二批人馬,於四月三十日啟程。

    調撥停當,鄭成功即提師駐紮金門,等待出師。

    吳豪見枉費了一番心機,終於還是未能逃脫遠征之厄,他的心裏頗為沮喪。他為人精明,智謀過人,擅通征戰之道,由於對遠征台灣不滿,而對鄭成功的布置在心中細加品評,想挑出毛病加以譏諷。乃知,越是品評,越是深為欽佩。在他看來,這番調兵遣將表麵上平平常常,實則是深謀遠慮、周密細致,竟無一疏漏之處。

    且說南澳,該島地處粵、閩交界的粵境一方,是鄭軍駐兵、操練的重要基地之一,又是海上交通要道,此地不失,便是卡住了粵軍入閩的必經之地。那忠勇侯陳豹,外號人稱“三尺陳”,勇猛如虎,極善水戰,許龍、蘇利之輩聞名喪膽,隻要他在此居守,南澳再無閃失。(該島和周圍小島上至今留有多處鄭成功遺跡,在較場村,有鄭成功操練陸戰的演武廳遺址;附近中澎島上有一口井名為“國姓井”;南澎島上有“將台石”,為鄭成功操練水師的指揮台)

    再說銅山,該島在粵、閩交界的閩境一方,與南澳島成掎角之勢,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由忠匡伯張進在此鎮守,實是最佳人選。張進乃是跟隨鄭成功舉事的僅存碩果之一,為人敦厚持重,忠貞不貳,又有郭義、萬祿二鎮兵馬協守,便是萬無一失。南澳、銅山確保,粵東清兵水師插翅也飛不過閩地。

    留守之將,鄭泰先事平國公鄭芝龍,隆武帝時授左都督之職,為人極富心計,更善理財物,而金門料羅灣是遠征大軍運送士兵和糧秣的出發之地,命鄭泰為居守戶官,鎮守金門,更是無人可比。廈門為十數萬大軍和家眷的根本之地,護島之重實不下於征討台灣,命世子鄭經居守亦是意料中事,再委派忠振伯洪旭、永安伯黃廷、祥符伯王秀奇等一幹穩健老將和足智多謀的陳永華協守,足可確保後方之穩固。

    二程人馬由黃安統領,亦是英明之舉。黃安英勇善戰,而又不魯莽,作戰時臨危不亂,遇險不驚,頗具大將風範,北伐南京時便總督水師,鄭成功命他統領攻打台灣的第二批人馬實是對他最大之器重。由此可見,此番調兵遣將,實是顯示了鄭成功排兵布陣和知人善任的卓越才能。

    吳豪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府中,覺得此事無法對夫人言明,心下悶悶不樂,飯菜不香,寢難成寐。

    這一切怎逃得過心細如發的秦娟娟的眼睛,問道:“將軍從帥府歸來,為何總是長籲短歎,莫非是因征討台灣之事?”

    吳豪見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隻好吐露實情,道:“夫人所料不差,正是此事。今日藩主召集文官武將,已宣告親率大軍收複台灣,宣毅後鎮為首程人馬,即日就要出征啦!”接著,他將謀劃布置之情一五一十盡數托出,邊說邊目光惶惑地盯視著秦娟娟,看她作何反應。

    秦娟娟聽罷卻沉默不語,良久,方長長地歎息一聲,輕輕搖頭道:“看來,還是人算不如天算,你我耗費許多心神,自以為已是天衣無縫,結果一切的算計還是付諸東流了。”說完,又感歎道,“賤妾來到鄭軍大營不過才幾經寒暑,已深深地感受到軍中上自文官大將,下至庶民百姓,將鄭成功哄傳得超凡脫俗,直如神人一般,看來所傳不謬,這鄭成功胸懷博大,誌向宏遠,果然非尋常之人啊!”

    吳豪原本預料夫人聽到此訊後,定將發作起來,怨恨嗟罵、哭天抹淚個不休,沒想到她聽了之後,反應如此平靜,還對鄭成功作出如此之讚譽,這實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像不認識似的看著夫人,歎息道,“看來,世子鄭經力量微薄,對其父之決斷,還是難以左右啊!”

    “哼!”秦娟娟輕蔑地撇了一下嘴角,譏諷道:“妾身又不是沒有見識過,以鄭經的品行、才智、氣魄,比之乃父,不過是螢火之光比之天邊浩月,怎及得上其父之萬一?”

    一貫工於心計,善於應付的吳豪,一到了秦娟娟麵前便顯得傻氣十足,笨拙無方。吳豪癡癡地望著夫人,聽到她如此誇讚鄭成功,臉上微微露出內疚之色,訥訥地問道:“眼下我等如何行事?夫人可還有補救之法?”

    秦娟娟略一沉吟,脆生生地道:“事到如今,還談何補救?看來隻有破釜沉舟啦!”

    吳豪一驚,惑道:“何為破釜沉舟?”

    秦娟娟雙眉一揚,道:“妾身要隨將軍出征!”

    “隨軍出征?”吳豪這一驚非同小可,愣怔半晌,方唏噓著問:“夫人這不是戲言吧?”

    秦娟娟甜甜一笑道:“軍中無戲言啊!”

    吳豪遲疑道:“可夫人是、是……”

    秦娟娟笑道:“將軍要說妾身是女兒身吧?這無大礙,妾身可女扮男裝啊!”

    吳豪仍在搖頭,道:“我是想夫人乃一嬌弱女子,如何受得了那般長途跋涉之苦?便是夫人願意,我又如何忍心?”

    秦娟娟慨然道:“將軍所言差矣,妾身既然將終身托付於將軍,自當同生死,共患難,又怎能讓將軍孤身前往呢?看來將軍還不識你的妻子是何等樣人啊!”

    吳豪做夢也想不到夫人一個嬌柔美豔的小小女子,竟有如此的膽略和豪氣,又是對自己如此的一往情深,不由得熱血上湧,如飲甘醇,伸展雙臂,一把將秦娟娟攬在懷中,緊緊抱住,熱切地道:“夫人真乃女中豪傑,吳豪枉為大將,自愧不如也!”

    公元1661年(永曆十五年順治十八年)3月23日,是中國曆史上抗擊外侮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鄭成功率數萬大軍,奏響了收複台灣之戰的戰鼓。

    天公格外作美,在狂風暴雨連續肆虐數日之後,這日清晨突然風停雨歇,放出一個碧藍的晴空,明媚的陽光瀉滿大海,也照耀著林立的檣帆,藍天綠水彩旗,交相輝映,將個金門料羅灣裝扮得潔淨素雅,一片清新。天公的情,在為鄭成功大軍餞行。

    “咚——咚——咚——”

    中軍大船上響起鼓聲。頓時,嗚嗚嗚的海螺聲響徹大海,停泊在海麵上的大小船隻隨著海螺聲,紛紛起碇排隊列陣,各鎮督則坐八漿快哨駛向中央的帥船,登船後按序排列整齊,等候元帥升帳。

    約盞茶工夫,帥船上響起三聲號炮,接著鼓樂齊鳴,中軍帳內列出五軍旗牌,按序排列於船頭案上。傳令官高喊:“元帥升帳!”話音未畢,隻見鄭成功內著鎧甲,外罩戰袍,腰懸寶劍,精神抖擻,大踏步走向船中央的虎皮交椅。簇擁左右前來餞行的有寧靖王、魯王世子並明朝遺老兵部尚書唐顯悅、兵部侍郎王忠孝、吏部給事中辜朝薦、禦史徐孚遠、光祿寺卿諸葛倬、進士郭貞一,暨留守的忠振伯洪旭、谘議參軍陳永華、世子鄭經,及各提鎮、參軍、將領等。

    鄭成功坐定,檢點官點名畢,撤去旗牌、擺起香案,鄭成功神色肅穆莊嚴,在香案前洗手焚香,插於香爐,爾後捧起祭海的表文,朗聲念道:

    本藩矢誌恢複,念切中興,前者出師北伐,恨尺土之未得。既而舳艫南還,恐廈、金孤島之難居,故不憚數千裏跨海遠征,驅逐夷盜,收複我之神聖國土台灣島。此舉非為貪戀海外,苟延安樂。實為上報國家,下拯蒼生。自當竭誠禱告皇天海神媽祖,並達列祖列宗,假我潮水,行我舟師。此行,我師一舉一動,四方瞻仰,天下見聞,關係實為重大,爾從征各提鎮營將,東征北討,櫛沐辛勤,功名事業,亦在此一舉,須從恢複起見,奮勇向前,勿以紅毛火炮為疑畏,當遙觀本藩鷁首所向,銜尾而進。

    (鷁鳥,古籍中指一種像鷺鷥的鳥,擅高飛。古代船頭上畫著鷁鳥,故稱船首為鷁首,亦借指船)

    鄭成功讀完,將表文在蠟燭上點燃,投入大海,悠悠蕩蕩的紙灰頓時被波濤吞沒。鄭成功又命賞勳司蔡政宣讀《出征嚴禁條令》。蔡政,字拱樞,福建金門人,機智警敏,極富才略,人稱“蔡鐵嘴”,清廷多次招降鄭成功,均是由蔡政前往交涉,甚至北上京城,麵對清廷皇帝與其滿朝文武,亦是不卑不亢,應付自如,從未辱沒使命而折了威風。在軍中,凡號令、教條等,多由其捉刀,屬筆立就,言辭犀利凝練,再無累贅。由此,頗為鄭成功看重。跟隨成功首程從征台灣,剛由禮部都事擢升賞勳司。蔡政走上前來,神色嚴肅,大聲誦念道:

    照得恢複伊始,信義為先,故逆者剿之,順者撫之,剿撫分明,所以示大信、伸大義於天下,此誠今日之要著。如嚴禁奸淫、燒殺、擄掠、屠宰耕牛等,本藩已刻版頒行,諄諄不啻再三。全軍將士,勞征苦戰,十有餘年,所為者報效國家、救民於水火,亦為勳名富貴、封妻蔭子,況焚掠等惡,皆犯造物所忌,為將者積陰德於冥冥中,為子孫長久之計,不特為救民地,又是自家分內事。雖兵丁繁眾,紛紛不一,然在上之戒緝必嚴,則在下則奉行唯謹。上行下效,大小將領,全軍士卒,莫不整頓遵依,且互相告誡,互相監護,如是,而無不行,禁無不止,四方聞風向化,百姓壺漿迎師,仁義何嚐不利乎?若是置若罔聞,以致兵丁違犯,歸罪於上,累及家身,明有王法,幽有鬼責,由此觀之,孰得孰失,頓見分明。今本藩親統大軍,收複台灣,凡經過、攻克、屯紮之地方,務須遵依明禁,以共奏恢複之大業,而享無疆之福澤。今將曆頒條禁開列於下:

    一、進入台灣之地後,無本藩之令,不準私下征集糧草;不得已而就地取糧之時,須不危及民生,且須易貨納銀,公平交易,如有恃強明搶暗掠百姓者,立即斬首示眾。

    二、攻城掠地,不準擄掠、奸淫婦女。違犯者立即斬首示眾。擄掠婦女在船在營,必難瞞過同船、同窩鋪之人,如有窩藏不報者,盡行斬首示眾。

    三、發剿地方,若非逢敵軍頑抗而明令焚毀者,不許擅毀居室,故違者,斬首示眾。

    四、發剿地方,非奉明令,不準擄掠當地男子為夥兵,故違者,斬首示眾。

    五、沿海地方,百姓多擁戴我之大軍,官兵登岸之時,不準混搶,致玉石俱焚,若無號令而敢動民間一草一木者,斬首示眾。

    六、牛畜乃農業民生之大本,若肆意宰殺,民將失業,不惟百姓俯仰無資,而且軍糧失卻重賴。進至台灣之地後,嚴禁牽取宰殺,故違者,斬首示眾。

    七、海上征戰,派有船隻運載,各官兵嚴禁強行征借商船,或奉本藩之令臨時調借,事畢立即放行,毋得刁難,故違者,斬首示眾。

    八、遵奉台灣地方民間風俗,不得肆意破壞,或強行令其改變,若有故意違犯激起民憤者,斬首示眾。

    以上禁條,除違犯者本人嚴懲之外,其上之大小將領一體從重連罪,斷斷無赦。非不念爾等從征,有跋涉風波之勞,曆試鋒鏑之險,特以法在所在,難以情宥,各遵勿忽。另,不論鎮營官兵、夥夫、仆役,凡舉報首明者,賞銀三五十兩不等。

    各項禁條,務使全軍將士人人皆知,但凡官兵不識字者,著各鎮之副、翼、司哨、書記等知書者逐隊解說,曉諭遵守!

    鄭成功興兵以來,治軍素以賞罰嚴明著稱,幾乎每次出師之前,均要頒下禁條,有功者必賞予金帛珍寶或予以擢升官階;對受傷將士與亡者家眷,撫恤無所不至,故將士皆深為感懷,樂為其用。執法之時,更是絕無偏私,一秉至公,他的叔父鄭芝莞便因觸犯刑律而被處死。永曆八年(1654年),督餉官黃愷,任意克扣,中飽私囊,士卒、百姓深受其苦,鄭成功獲知此事,立將黃愷斬首示眾。一次征戰,有一士兵掠得百姓一隻雞,便被定罪,而其統領正是鄭成功倚為股肱的崇明伯甘輝,甘輝對眾自認統禦部屬失律,去衣請責以儆效尤。果然,甘輝被責打十棍,副翼司哨皆各捆責。正是由於紀律嚴肅,禁絕騷擾民眾之事,軍行之時孺子婦女至與爭道,所轄之地,更是百姓安居樂業,社會秩序井然,有人曾誇讚鄭成功轄下地方“市肆百貨露積,無敢盜者”。(見鬱永河《鄭氏逸事》)也正是由於軍紀嚴明,鄭軍深得百姓之擁戴,鄭成功方能以東南一隅,而獨抗清兵十餘年,並最終完成收複台灣之大業。

    蔡政正宣讀禁令之時,陳永華悄悄來到鄭成功麵前,遞上一封書信,並在成功耳邊作小聲嘀咕。鄭成功初見書信之時,神色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輕聲說道:“蒼水(即張煌言)書中所言,本藩無須拆看,便已盡知矣!”說罷並不拆開,將書信交於隨征書記官。

    此時蔡政已宣讀完畢,陳永華正待退下,忽有哨探急報,說有一船隊正從泉州方向駛近。鄭成功一聽,與陳永華對望一眼,均是又驚又疑。因當時泉州已在清兵掌握之中,怎會有船隊臨近?鄭成功接過單筒千裏鏡遙望一會兒,突然麵露喜色,接著大笑起來。陳永華更是莫名其妙,問為何發笑。鄭成功邊將千裏鏡遞給陳永華,便道:“參軍請看,卻是我大軍的衣食父母來啦!”說罷,大聲下令,讓船隊駛進港中。

    片刻工夫,果然數十隻船駛近帥船。眾人看時,卻是清一色的漁船。隻見為首一隻船上站著一個須發皆白、臉膛黝黑的老者朗聲說道:“聞聽王爺將跨海遠征,收複我國土台灣,我泉州百姓無不歡欣踴躍,怎奈韃虜盤查甚嚴,無法以糧草接濟,隻籌得火藥數百瓶,供大軍所用,以盡我泉州百姓之心,也讓紅毛鬼子嚐嚐我中國炮火之厲害……”

    鄭成功亦大聲道:“泉州鄉親父老之熱誠之心,成功深為感激,此行必不負國人所望,台灣若不回歸,成功決不生還!便請眾鄉親將火藥卸下吧!”

    許多人見漁船中均是空空如也,聞聽老漁民與鄭成功的對話,均感惶惑,不知火藥裝在何處。正驚異間,隻見漁民們紛紛從船底海中撈起一個個大陶瓷瓶,方知其中奧秘。

    原來,鄭成功自統兵轉戰東南沿海以來,一向關懷與愛護泉州、南安沿海百姓,清兵南犯之時,所到之處大肆屠殺,每當清兵來犯之時,鄭成功總將百姓牽掛於心,預作遷移。如永曆九年(1655年)清貝勒世子統領滿漢官兵來閩“平海”,翌年四月清兵進犯晉江白沙,鄭成功均令得力將領,預將百姓接往金、廈兩島暫居,不願者則送往山中暫避,使百姓得免清兵的屠殺蹂躪。鄭成功投之以桃,百姓報之以李。鄭軍連年征戰,常在閩南招兵補充,泉州沿海流傳著“相招去當兵,跟著鄭國姓”和“石井鄭國姓,安海來招兵,西橋放柴草,共同抗夷兵”的等民謠。鄭軍中威名赫赫的“鐵人軍”亦多是沿海鄉勇出身。在物資上,如油、麻、釘、鐵、糧、草等,泉州、漳州百姓亦是多方接濟,這次則是接濟火藥。這種瓶子色澤為青灰,口小腹深底平,雖稍為粗糙,卻是極為實用,是當時晉江磁灶鄉窯場所產,晉江、南安沿海百姓用這種瓶子偷運火藥接濟鄭軍。為了逃避清兵耳目,便把火藥裝在瓶裏,紮繩密封,數十個結為一團,沉於海中,把所結繩頭釘在船底,以“空船”開航出海,將火藥送進鄭軍營中。將士百姓稱其為“國姓瓶”。眾人尤其是那此南明遺老們探知個中詳情,均是感歎不已。

    火藥瓶盡數搬到神機營的船中,漁民在那老者的帶領下,齊聲高呼:“祝福王爺收複台灣,馬到成功!馬到成功!”鄭成功站在船頭,鎧甲閃亮,衣袂飄飄,豪邁瀟灑,猶如玉樹臨風。他向漁民拱手作揖,以示謝意。目送著漁船消逝於遠海,鄭成功吩咐中軍下令起碇開船。一時鼓角齊鳴,數百隻大小戰船一齊啟動,呼啦啦扯起了風帆。船上將士齊聲唱起了收複台灣戰歌:

    東海浪滔滔,登高遠眺,白雲深處台灣島。台灣島,山清水秀,殷實富饒,魚蝦鮮美稻穀香飄飄。故國山河,祖先基業,豈容外寇逞霸道!

    東海浪滔滔,國仇民怨,壯懷千古膽氣豪。膽氣豪,不畏路險,何懼敵狂,拋首灑血長劍已出鞘。報效國家,拯救蒼生,驅逐荷夷歸我台灣島!

    歌聲雄壯嘹亮,在波濤上空久久回蕩。

    澎湖遊擊洪暄的船隊為開路先鋒,乘風破浪徐徐駛出了料羅灣,隨征的第一路水陸十二鎮船隻依次開出,載著上百名文官武將,二萬五千兵馬,浩浩蕩蕩向澎湖進發。

    一場波瀾壯闊的收複國土、驅逐外夷的戰爭拉開了序幕。

    數百隻艦船在大海中迎風揚波,飛速行駛,彩旗、船帆被海風吹拂得獵獵作響,與翻滾轟鳴的浪濤交融,其景其勢煞是魅麗壯觀。鄭成功與何廷斌同船而行,由於船大,艙中頗為平穩。成功與何隔一幾對麵而坐,侍者獻上茶來,二人一邊品茶,一邊談論軍中之事與此番東征前景。

    鄭成功進到艙中之後,那莊嚴肅穆的神色已蕩然無存,與何廷斌談笑風生,再無憂心。何廷斌倘若不是剛剛經曆過了莊嚴隆重的出師儀式,實難相信這是去出征打仗,血肉相搏,還道是閑雲野鶴,前往遊山觀水呢?

    二人閑談一會兒,鄭成功問道:“屈指算來,先生來軍中已是兩月有餘,對軍中上下應有所識,有何隱症暗疾,本藩治軍有何缺憾,但請先生坦誠相告,不可稍有隱瞞才好。”

    何廷斌一時卻不作答,隻是直直瞅定鄭成功,目光中滿是欽佩之色,良久方點點頭,感歎道:“我在軍中數十日,有幸跟隨於藩主左右,耳聞目睹藩主觀事目光之敏銳、舉止胸懷之博大,治軍軍紀之森嚴,賞罰之嚴明,將士之忠勇,與當地百姓結下的魚水之情,以及藩主鞠躬盡瘁、勤奮不息之精神,無不令在下大開眼界,歎為觀止。”

    鄭成功心中得意,嘴上卻微笑著道:“成功哪裏有如此之全美,先生真的太過獎啦!”

    何廷斌鄭重道:“怎的是過獎?有道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廷斌今朝得以與藩主觸膝長談,卻是勝似讀書破萬卷啦!不瞞藩主說,初時我見到軍中武器多以刀槍、弓箭、火銃為主,便是那少量的銃炮,比之荷人的鐵炮可也是小巫見大巫,對於能否順利拿下台灣,實是心犯嘀咕。現下卻是心裏豁亮,再無疑慮啦!”

    鄭成功一反平時的自信,似乎並不樂觀,搖頭歎息道:“如此看來,先生還是被表像懵住啦!”

    何廷斌惑問:“此話怎講?”

    鄭成功答道:“先生初來,哪裏知道個中細情?我十數萬大軍,數百員文官武將,新舊不一,成分紛雜,亦難免魚目混珠,泥沙俱下啊。軍紀雖嚴,仍有人以身試法,頂風作案,致使騷擾百姓之事不斷。”他略一停頓,續道:“且不說士卒逃亡之事亦常有發生,便是大將之中也不時有人叛我而去,與敵沆瀣一氣,哪裏便如你說得那般純淨了?就說這次跨海遠征吧,參軍將領中也不乏反對者,實是說不上同仇敵愾、萬眾一心。但最令本藩著惱的卻是南地將領反對東征,而北地將領如馬信、周全斌、劉國軒等反倒極為踴躍。”

    何廷斌詫問:“是嗎?有這等事?”

    鄭成功道:“千真萬確。先生初來,自然一時難辨。按說,南地將領乃是本藩的子弟兵,又慣於水戰,怎會懷有二心呢?閣下不知,這些南地將領多為漳、泉人,在當地已都有著不薄的私積,自然難以割舍,而台灣在他們眼中卻是不毛之地,遠離富庶厚積的漳、泉而甘冒風險去取不毛之地的台灣,顯非他們所願。這便是黃廷、吳豪等南將極力反對東征的症疾所在,隻是在議事時說不出口罷了。”

    何廷斌沉吟道:“竟有這般複雜,在下實是真假難辨。”

    鄭成功微微一笑,順手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道:“反對者遠非隻有我的部屬,這封書信中所言一定意味深長。”

    何廷斌問:“此為何人來信?”

    鄭成功道:“此為臨行之時有人送來的一封書信,本藩猜定便是反對東征者。”說罷,他將書信拆開,隨意瞄了一眼便遞給何廷斌,笑道:“果然不出吾之所料,且請先生念出來聽聽,看本藩猜得如何。”

    何廷斌神色茫然地接過書信,先看書尾,署名卻為“張蒼水”三字。便問:“這張蒼水十分耳熟,可是浙東先前擁戴魯王監國的兵部尚書張煌言?”

    鄭成功答道:“先生記得不錯,正是此人。請讀吧。”

    何廷斌輕輕誦念道:

    ……竊謂舉大事者,先在人和;立大業者,猶在地利。即如殿下東寧之役,豈誠謂外島可以創業開基?以蒼水愚見,不過欲安插文武將吏家室,使無內顧之憂,庶得專意征剿而已。但自古未聞以輜重、眷屬置之外夷,而後經營中原者;所以識者危之矣!若以中國師徒,委之波濤浩渺之中,拘之風土狉獉之地,真乃入於幽穀,其間感離恨別,思歸苦窮,種種情懷,皆足以墮士氣,而頓軍威,況欲其用命於矢石,改業於耰鋤,胡可得也!故當興師之始,兵情將意,先多疑畏。殿下誠能因將士之思歸,乘士民之思亂,揮旗北指,百萬雄師可得,百十名城可收矣!又何必與紅夷較雌雄於海外哉?況大明之倚重於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恥複仇也。區區台灣,何與於赤縣神州!而暴師半載,使壯士塗肝腦於火輪,宿將碎肢體於沙磧,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夫廈門(原文為“思明”,下同)者,根柢也;台灣者,枝葉也。無廈門,是無根柢矣,能有枝葉乎?此時進退失據,噬臍何及?古人雲:“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灣,亦不免為退步;孰若早返廈門,別圖所以進步哉!

    何廷斌讀罷,半晌無語。良久,方感歎道:“我不識其人,但嚐聽人言道,此人忠貞剛烈,乃是有為之士,此書信中所言,讀來確是悲壯蒼涼,令人心中隱痛不已。”

    鄭成功道:“先生所言極是,蒼水以恢複明室為職誌,置個人之禍福利害於度外,其心忠勇可嘉,本藩對其所作所為甚為欽佩。此封書信中所寫,亦是言辭委婉,情深意切,不由得人不為之動容。”說到此處,鄭成功長歎無語。

    何廷斌道:“可他信中所書言辭辛辣,似是對藩主率軍收複台灣之舉頗多微辭啊!”

    鄭成功答道:“確是如此,可他又哪裏知道本藩處境之危難啊!你來軍中兩月有餘,多次議取台灣,均是參與其事,料想也已知曉,本藩此舉,絕非為苟安於海外。台灣島乃是我國之土地,我祖祖輩輩辛勤創下的基業,隻不過由於國內戰亂不息,方才容得紅毛鬼子在島上為非作歹,猖獗一時。國之每一寸土均為神聖之地,台灣亦不例外,維護其安定昌盛,匹夫有責,而絕非蒼水信中所言,為‘枝葉’耳。還有另一層深意。春秋時期,管仲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四十餘載,長盛而不衰,靠的極重要方略便是‘富國強兵’。管仲深諳爭戰之道,曾對齊桓公言道:‘一期之師十年蓄積殫,一戰之費累代之功盡’,說的便是戰爭耗費之巨。我十數萬大軍,連年爭戰殺伐,僅憑廈門、金門一葉偏隅,如何能長久堅持?台灣就地理位置而言,與金、廈隻隔一海峽,一旦有事足以相互策應。聽先生所言,該島又為殷富之地。取之實為壯大根基,充擴軍力。有了台灣這一穩實可靠之基地,小者可與廈門、金門成鼎足之勢,憑險固守,令犯者怵之;大者可由此而西征北進,以圖恢複。成功此心,蒼天可鑒!”

    何廷斌讚許地連連點頭,說道:“最初,在下隻是想到藩主大軍威震華夏,旗幟所到之處,敵軍無不望風披靡,無敢抗者。對於收複台灣,實以為藩主振臂一呼,萬眾響應,天威一指,台灣島唾手可得。卻未曾想到內中有如此種種之艱難,可見創建大業之不易。今日方才深知,收複台灣之舉乃是靠的藩主目光之高遠,膽略之超群,力排眾議而成。此舉之深意絕非一次率師遠征而已,實是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極一生無何可如之遇,廷斌真是欽佩至極啊!”

    鄭成功謙道:“先生言重啦!量成功一人又能有何作為?不過是聚集眾人的智慧與力量罷了,如谘議參軍陳永華、五軍戎政楊朝棟、忠振伯洪旭、建威伯馬信、右武衛周全斌,乃至晚一輩的甘孟煜等一批文官武將的忠貞不貳,實是堅定了本藩的信心。便是先生的古道熱腸,亦是為本藩添加了許多的勇氣啊!”

    二人從日出談到正午,又從正午談到黃昏,爾後秉燭夜談,直至三更,方才稍作安歇。溯源澎湖

    大軍在浩淼的大海上航行了一日一夜,翌日淩晨,船隊到達澎湖列島。

    鄭成功醒來,略加梳洗,由何廷斌陪同緩步走出船艙,隻覺得一陣陣濕潤而又涼爽的海風撲麵而來,倦意頓時消逝。他愜意地舒展一下身子,站在甲板上遙望四空,隻見大海蒼茫,波濤洶湧,群島錯立,果然別具洞天。鄭成功未到過澎湖,見此情景,興奮之情難以抑製,不自禁地吟起了《澎湖七十二嶼歌》:

    七十二嶼稱澎湖,滄溟萬裏開荒塗;

    嶼嶼盤紆互鉤帶,洪波割據成方隅。

    東西二吉門戶壯,將軍之澳為中區,

    雄師鎮壓媽宮汛,天然犄角中邦無。

    接著吟誦《澎湖三十六嶼歌》:

    台灣水道千餘裏,澎湖島嶼峙其中;

    島嶼蒙洄三十六,其間強半人居叢。

    宅中而廣者大山,縱橫三十餘裏間;

    其東一嶼形如鼎,名曰香爐不可攀。

    西偏雁淨山對峙,向無居人水潺潺;

    山下之嶼曰錠溝,雞腎、員背、島嶼橫。

    ……

    屈爪、吉貝居極北,羅列擁抱若長城;

    越而極西有目嶼,遙望猶似人眼形。

    正西澳有西嶼頭,西嶼之西丁字門;

    橫於西嶼如丁字,巨浪排空勢若翻。

    轉北名為鎮海嶼,勝國屯兵作外藩;

    南乃花、草嶼相連,繁生花草始名焉。

    大貓、小貓嶼相近,間多怪石恍若鐫;

    何廷斌見鄭成功吟歌抒發豪情,頗感詫異,問道:“觀藩主抒發情懷,倒似久別重逢,故地重遊,莫非您到過澎湖?”

    鄭成功微微笑道:“非也,隻不過是久聞大名,仰慕一見而已。歌中所吟,亦是隻聞其名,而不知其形,正要請教先生詳加指點呢!”

    何廷斌略一沉吟,方道:“藩主歌中所吟七十二、三十六之數,據廷斌陋見,上指所有島嶼,下指有名島嶼,乃是取其天罡、地煞星宿之數目,並非島嶼的精確之數。其實,澎湖群島東至陽嶼,西至花嶼,南至大嶼,北至目嶼,方圓十百四十餘裏,大小島嶼實不下一百餘座,光有名字者就有五十餘座,較大島嶼有媽宮嶼、塒內嶼、風櫃尾、大山嶼等。”

    鄭成功道:“原來如此。前人形容澎湖群島,嶼嶼相連,形如排衙,先生可知諸島之情景?”

    何廷斌道:“澎湖僻居海外,卻為日本、西洋、呂宋諸國船隻過往所必經之路,實是中國海疆交通之要道。稱得上前人所說‘為海上之藩籬,東西往來之要衝’。略觀諸島,有南港門,可直通西洋。北港門便是著名的鎮海港。中間一澳,名曰暗澳,又名內澳,隻有南側一隘口可容方舟而入,澳中則可停泊艦船千餘艘,正可為大軍所用。四周雖為山地,卻較平緩,可辟作園囿,栽種黍、稷、麻、豆、瓜、果、甘蔗等物,並可牧養牛羊牲畜。島上百姓多為漳、泉之民遷移而來,以苫茅為屋,耕漁、牧畜為業,嶼中推年大者為長。如無外侵,日子雖為清淡,卻也甚為安寧。這便是澎湖群島之大致情景,至於駐軍泊船、攻防打仗之作用,乃需藩主慧眼,實非廷斌所能啦!”

    鄭成功聽著何廷斌的講述,連連點頭,讚許道:“有先生這位台灣、澎湖通,確是助了本藩一臂之力。正如先生所言,這澎湖實為我東海海疆之交通要道,毋庸置疑,更為軍事要地,需重兵扼守,還望先生以繪圖之長,將澎湖諸島之形狀、物產、所處方位等逐一標繪清楚,以供駐守者所用,如此先生更是幫了本藩大忙啦!”

    何廷斌亦微微一笑,頗為自信地說道:“這有何難哉,澎湖島亦盡在吾胸中矣!”

    正談論間,中軍官前來稟報,各鎮船隻已盡數停泊於媽宮港中,不知稍作歇息便即行軍,還是登島安營,等待藩主之命。

    鄭成功大聲下令道:“登島安營紮寨,嚴禁驚擾百姓!”

    鄭成功自率護衛親軍等駐於塒內嶼,諸鎮分駐各嶼,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島上百姓清晨起來,突見數百艘船隻蔽海而來,以為紅毛鬼子又來燒殺搶掠,個個驚慌失措,紛紛逃避。直到船駛近島嶼,看清楚船上一麵麵“鄭”字大旗,方知是盼望已久的鄭成功大軍到了。當地百姓多為漳、泉之地的災民,素聞鄭成功大名,仰慕至極。澎湖距離荷夷霸占的台灣隻有一百餘裏水路,百姓日夜擔憂紅毛鬼子前來襲擾,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鄭成功早日率大軍收複台灣,今日終於盼到了,個個興高采烈,奔走相告,家家戶戶紛紛掛起了紅綢綠布,以示歡迎與慶賀。不一會兒,各嶼在嶼長的帶領下,百姓們成群結隊,趕豬牽羊,抬著新鮮魚蝦,敲鑼打鼓,前來慰勞各鎮將士,其場麵感人至深。

    鄭成功麵帶微笑,向塒內嶼百姓連連拱手致意。楊朝棟、楊英等則遵照鄭成功吩咐,向百姓賜予布匹、香料、煙草等島上罕物,以示答謝。

    一時間,軍民之情交融,形成一幅幅動人圖畫。

    大軍到達澎湖的第二天,鄭成功率領楊朝棟、甘孟煜、周全斌、馬信、陳澤、洪暄等參軍、鎮督,巡視附近島嶼。

    鄭成功一行人眾率先登上媽宮嶼。此時正是陽春三月,天氣晴和,陽光和旭,島上紅花似熾,綠柳成陰,景色清麗宜人。在澎湖遊擊洪暄的帶引下,鄭成功率眾人來到一座修葺整齊的媽祖廟前,距離廟宇不遠處,卻是一座破殘不堪的城堡。顯然那是荷夷留下的侵略罪證。

    鄭成功望望廟宇,又瞅瞅堡壘,微笑著揶揄道:“這幫紅毛鬼自不量力,在媽祖金身之前耀武揚威,安得不衰乎!”

    福建之地出生的文官武將,均熟知媽祖之事跡,可來自於北地的馬信卻不知媽祖為何許人,見藩主對其如此推崇,便問道:“這媽祖卻是何方神聖?請藩主告之。”

    鄭成功道:“媽祖前身乃是古興化府湄州島上一年輕女子,姓林,閏名默娘,出生於宋太祖建隆元年庚中(960年)三月,自幼聰慧過人,喜誦以禮佛,十六歲時隨父渡河,中流覆舟,不顧性命泅水救父,孝名廣為傳播。後又常出沒於海上,救助遇難之人,並能驅邪救世,善心義舉,頗為鄉裏愛戴。宋雍熙四年(987年)九月初九,在救人時不幸殉難,年僅二十八歲。自此,人們奉她為神,築廟供奉,香火極盛,宋代、元代和我朝,均曆封其為‘天妃’,可見其誠。”

    馬信再問道:“何又稱之為‘媽祖’?”

    鄭成功答道:“閩語‘媽祖’即祖母之稱謂,以此相稱,更顯親切。媽祖在我東南沿海百姓心目中,視其為救苦救難之女神,凡飄泊於海洋者,遇狂風駭浪、極其凶險之時,隻要祈禱媽祖保佑,即可化險為夷,轉危為安,真是有禱必應。由此,人們對其信奉之虔誠,比之對菩薩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想,媽祖神如此愛護她的子民,怎容外夷在她的香火之地肆虐橫行?!”

    馬信聽得頗為神往,感歎道:“一小小女子竟有如此之神力,真令我等須眉男子為之汗顏啊!如此番征戰不能有所作為,將紅毛鬼子趕出我寶島台灣,真是枉為人也!”

    眾皆感歎不已。

    鄭成功率眾人進廟,拜謁了端莊祥和的媽祖神像。爾後,來到那座破殘的城堡前。那城堡倚山而築,前麵則視野開闊。鄭成功站在城堡的頹壁上,遙望前方,大陸方向的海麵盡收於眼底。鄭成功不由得暗自驚心,幸好此次遠征之籌劃極為隱秘,未曾透露蛛絲馬跡,否則驚動荷夷,對此城堡加以修葺,派一小隊士兵扼守,再置放數門大炮對準前方水路,大陸水師縱有千艘戰艦,亦難靠近。

    鄭成功慶幸之餘,回顧洪暄道:“將軍身為澎湖遊擊,此地便是你之天下啦!你當善之為之。”

    洪暄點頭答道:“是!末將定當勤勉努力,苦心經營,決不負藩主之望!”

    鄭成功道:“將軍可知澎湖群島與我內陸之關聯及對我大軍之重要所在嗎?”

    洪暄恭敬答道:“謹聽藩主教誨。”

    鄭成功回顧眾人道:“澎湖島與台灣一樣,自古便是中國之土地。隋開皇中,虎賁中郎將陳棱始經略澎湖,發現居於此地者均為我軒轅子孫。追根溯源,方知春秋時期,楚國滅掉越國,越國子孫不甘心為楚奴,流亡於澎湖,得以繁衍生息。唐宋以後,內陸遷來的百姓日漸增多,到了元朝末年,始設巡檢司,隸屬同安,後因故而廢止。我朝嘉靖年間,漸重海上防務,複設巡檢司,後遇國事紛亂,再度廢棄。後為荷人乘虛而入,霸占至今。此次跨海東征,興師動眾,勢在必得。此後,大軍將以台灣為根基,則澎湖群島既為台灣之門戶,又是聯結廈門、金門之要道。日後海上一旦有事,澎湖必先被兵。故以往凡覬覦台灣者,必先占領澎湖。澎湖背倚台灣,南趨南嶠,北走登州、萊州,西渡廈門、金門,近者一日,遠或數日,海天萬裏,不過衣帶之水而已。故此,若以重兵扼險於此地,則南北之交通登時斷絕,而台灣有恃無恐,遂得安然矣!”

    鄭成功對澎湖群島之軍事位置細加論述之後,又轉而囑咐洪暄道:“以上可見,你負任之重。大軍出發之後,便在此地屯集糧草和轉運軍隊,你速將島上之城堡、炮台善加修葺,嚴加防守,我將加撥一員勇將率一支人馬協守。”

    洪暄大喜,連聲答應。

    正在此時,突然傳過來一股焦糊味道,接著無數片紙灰如黑蝴蝶般飄嫋而至。眾人望過去,隻見離城堡不遠處長滿灌木叢的荒坡上有一百姓,在幾座荒墳前祭掃。

    鄭成功略一沉思,料定那人必對大軍有所幫助,便率眾走了過去。

    這邊,幾座墳塋,荒草蕭蕭,紙灰飄搖,顯得頗為蒼涼。那祭掃者是位七十餘歲的老人,見到人來亦是視而不見,彎腰低首隻顧燒紙。

    鄭成功唱個喏道:“喂,老伯請了。”

    那老者方才抬起頭來。隻見他滿臉滄桑,膚色黑紅,身材瘦削,卻顯得精神矍鑠,身子骨十分硬朗。他眯住眼睛向鄭成功細加端詳,又向眾人掃視一眼,揚眉問道:“您莫非便是國姓鄭王爺嗎?”

    鄭成功謙遜答道:“正是在下。請問老伯尊姓大名?”

    老者見此人果然是鄭成功,這才慌忙施禮,恭恭敬敬地答道:“不敢當,老漢姓林。”說完,不等鄭成功問,自己倒先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哎喲,數年前就一再傳聞鄭王爺就要揮兵收複台灣,島上百姓日夜盼望,誰知卻連個兵影兒也沒盼來。糟老漢六十有餘,已是風燭殘年,再沒幾天日子好活啦,隻道再也無望見到趕走紅毛鬼子之日,便心灰意冷,隻等荒塚埋骨,誰知天可憐見,今日終於得窺王爺風範,實是三生有幸!”

    鄭成功一見老者的年歲與恭敬、哀傷的祭掃之狀,便即料定那墳下枯骨,必是其至親之人,說不定便與修築這城堡有直接關聯,便問道:“瞧老伯偌大年紀,定是曾親眼目睹當年紅毛鬼子強迫我鄉親父老構築城堡的淒慘景象吧?”

    果然,老者見問,神色頓時凝重,皺眉沉思,良久,方緩緩說道:“嘿,哪裏是什麽目睹?而是親身經曆,差點把小命也搭了進去啊!”他指著那幾座荒墳說道,“這裏埋著的是我父親和兄長,正是修築城堡時,死於窮凶極惡的紅毛鬼子之手。”

    鄭成功道:“老伯能說說其詳細經過嗎?”

    老者道:“有何不可?”他舉目遠望,略加沉思片刻,方徐徐講述起來。

    原來,老者是在天啟元年(1621年)和父親、兄長三人為避內陸災荒,由泉州漂洋過海到了澎湖島,開荒種地,打魚牧羊,日子倒也平靜。誰知好景不長,第二年六月便禍從天降,有一天海上突然駛來八艘巨大艦船,一船船紅毛鬼子搶上岸來。島上數千父老鄉親,手持農具、漁具群起反擊,終於抵擋不住洋鬼子的洋槍、大炮,澎湖群島再度落於荷蘭鬼子手中。這次鬼子似是有備而來,打算長期固守,一上岸便大肆搶劫抓人。為防止漁民乘船避於海上,奪去漁船六百餘艘,抓壯丁一千五百餘人,強迫為其服苦役,修築媽宮城堡。爾後,複於風櫃尾、金龜頭、塒時白沙、漁翁四嶼修築炮台,防守中國水師。林姓父子三人亦難幸免,均落於荷人之手。那時此人尚不滿二十歲,也被逼前來修城堡。城堡工地周圍架著銃炮,紅毛鬼子端著刺刀,猶如凶神惡煞,威逼中國百姓挖土運石築城。活又苦又累,卻又不給填飽肚子,稍不如其意,便槍刺刀砍,毫不留情。城堡、炮台築成後,一千五百餘人中,勞累過度、餓病交加和毒打致死者竟多達一千三百餘人。得以幸免的一百七十餘人,也一個個被折磨得麵黃肌瘦,苟延殘喘而已。就這樣一些老弱病殘之人,凶狠的紅毛鬼子也不放過,將其用繩子捆綁起來,盡數裝到船上,運到爪哇的巴達維亞城當做奴隸賣掉了。聽說,途中不斷有鄉親病死和被虐待致死,被拋到海中喂了魚,到達巴達維亞城時,已不足百人。真是慘不忍睹!

    老者將當年悲慘遭遇猶如泄江之水,滔滔不絕地傾倒出來,述時繪聲繪色,猶如身臨其境,勾動起心中創傷,不由得老淚縱橫,語音哽咽,一時說不下去了。

    這時,周全斌、馬信、陳澤等一幹武將早已氣得七竅生煙,一個個跺腳捶胸,罵聲不斷。

    馬信怒罵道:“荷蘭鬼子竟如此殘忍,此番攻打台灣,決饒不了這幫龜孫子!”

    周全斌亦慨然道:“老伯放心,這次藩主掛帥親征,荷蘭鬼子再也休想猖狂。大軍到處,一定殺他個鬼哭狼嚎,替您老與眾鄉親報仇雪恨!”

    陳澤亦罵道:“我等堂堂五尺男兒,要是再容荷蘭鬼子在我國土地上橫行霸道,真恥為中國人矣!”

    老者激動得老淚縱橫,連連道謝:“謝謝!謝謝!我代眾鄉親謝謝王爺及諸位將爺啦!”

    鄭成功又問道:“老伯卻又是如何逃出虎口,保得一命?”

    老者道:“說來慚愧。在做苦工時,父親、兄長時時處處袒護於我,僅有的幹糧也省給我一份吃。由此,他二人皆因勞累、饑餓過度而昏倒在地,被鬼子毒打致死。在將僥幸活下來的人裝船運走時,原來一個個強壯如鐵的漢子已變得瘦骨嶙峋,弱不禁風,想反抗也無能為力啦!鬼子的防範便鬆弛下來,我因受父兄的庇護,尚保存一些力氣,乘其不備帶著繩索跳入海中。我自幼習得一身好水性,竄入海底之後,在鋒利的礁石上割斷繩索,這才保住了一條小命……”

    老者說完,凝望著鄭成功懇求道:“王爺,老漢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鄭成功一愣,繼而微笑說道:“老伯有話請講,本藩定當盡力而為!”

    老者道:“我老漢雖不敢自稱為‘台灣通’,但數十年來,澎湖、台灣,台灣、澎湖,來來往往卻也不下百十遭,台灣島上的陸路、海道,潮汐漲落,荷蘭鬼子的炮台、城堡等,均盡數了然於胸。我這一把老身子骨,衝殺陷陣已經不行啦,但做個向導在前為大軍引路,卻是無人可以替代,請王爺恩準。”

    鄭成功麵露猶豫之色,皺眉欷噓道:“老伯為國為民,一片至誠熱心,令人敬佩之極。但您老偌大年紀,我等怎又忍心讓您再度奔波操勞?”

    老者一聽,眼睛一瞪,雙目中精光閃爍,豪邁地一拍胸膛,慨然道:“王爺所言差矣!我老漢所以能活到今天,大概是老天爺有眼,讓我親眼看到紅毛鬼子滅亡的一天。好不容易盼來了王爺的大軍,我老身若不能聊盡綿薄之力,真是死不瞑目!王爺還是答允了吧,否則老漢算是白活了!”

    鄭成功見老者如此誠懇豪壯,大為感動,感歎道:“當年曹孟德慷慨賦詩‘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分明是為今日老伯的壯誌寫照嘛!好,成功答允,就勞煩老伯走一趟啦!”

    “那謝過王爺啦!”老者見鄭成功終於答允,高興地捋著花白胡須,哈哈大笑起來。

    鄭成功回頭與楊朝棟、馬信等略一商量,又轉身對老者道:“還有一事與老伯商量。”

    老者爽朗道:“還有何事,王爺請講,就把老漢當作自家人吧!何須客套。”

    鄭成功道:“大軍尚需十幾位向導,索性也求助老伯一並幫忙招呼吧。”

    老者樂哈哈地道:“好辦,好辦!便是要一百個也找得到。此事著落在老漢身上啦!”

    鄭成功欣然道:“那,本藩就放心啦。”

    鄭成功見如此順當地了卻了向導這一大事,甚覺欣慰。眾人亦是高興。

    甘孟煜踏上一步,向老者施禮問道:“請問老伯,晚輩曾聽聞當年我朝都司沈有容的英雄業績,說他曾在澎湖與荷夷鬼子鬥智鬥勇,僅憑一股浩然正氣,唇槍舌劍,便嚇退了紅毛鬼子,後國人立碑詳記其事。此碑不知尚在否,如有,現在何處?晚輩才疏學淺,尚請老伯指點一二。”

    鄭成功讚許地望了甘孟煜一眼,對老者言道:“對,本藩正要問及此事,老伯知否,還請望告。”

    老者“嗯”了一聲,答道:“王爺與小將軍均記得不差,確有此碑,不過不在媽宮嶼,而是在風櫃尾嶼。”

    鄭成功喜道:“那好啊,我等正要前往風櫃尾嶼,以觀看當年戰場,正可借機觀瞻記載沈都司事跡之碑。”

    鄭成功一行在老者的指引下,登船前往風櫃尾嶼。

    馬信生長北地,不知這段曆史,便問道:“這沈有容又是何等樣人,藩主怎的如此看重?”

    鄭成功並不回答,隻目視甘孟煜微微一笑,道:“此事由孟煜挑起,還是由他來告訴你們吧。”

    眾人目光轉向甘孟煜。

    甘孟煜臉微微一紅,知無法推辭,便說道:“那就獻醜啦!剛才老伯所說,乃是紅毛鬼子二度侵占澎湖之事。第一次是在我朝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七月,紅毛鬼子在其頭領麻韋郎率領下,以卑鄙的行賄手段買通我朝稅官高寀等奸人,乘坐三艘巨艦,以互市(通商)為名,強行侵占澎湖,並伐木築舍,以為久居之計。都司沈有容,奉總兵施政德之命,率艦船五十艘抵達澎湖,驅逐荷夷。中國艦隊雖龐大,但沈有容不失大國風度,先禮後兵,自乘小舟登上荷夷麻韋郎座艦。沈大義凜然,麵對荷槍實彈的荷軍,泰然自若,慷慨陳詞,引經據典,陳述澎湖自古便是我國之土地,勸其速速退走,以免大動幹戈。”

    馬信嘴一撇,忍不住插言道:“對付強盜,隻有用刀槍方能奏效,想用幾句話就嚇退凶狠貪婪的紅毛鬼子,真是妄想。那是小兒們的把戲,沈都司也真迂腐得可愛啦!”

    甘孟煜隻默然一笑,接著道:“馬將軍所言確有獨到之處,算是說對了一半吧。”

    馬信“嗯”了一聲,追問道:“此話怎講?”

    甘孟煜方滔滔不絕地講述了當年沈有容的英雄壯舉。

    他說道:“那麻韋郎初時確實並未把沈都司放在眼裏,這家夥似已嚐到行賄的甜頭,見中國軍隊勢大,便欲故伎重演,將一大堆金銀珠寶送到沈有容麵前。沈都司卻嗤之以鼻,嗬斥道‘我中國地大物博,豈無金錢巨萬萬?!我乃堂堂的中國人,又豈是金錢能夠買通的嗎?’麻韋郎見軟的不行,頓時變臉,想動硬的,口口聲聲以武力相威脅。卻不知沈都司乃是抗倭名將,曾率軍在一次與倭寇的海戰中,身負重傷數處,仍奮勇搏殺,焚倭船六艘,親斬倭寇首級十五顆,倭寇為之喪膽。他乃是見慣大風大浪之將,那裏會將欺到家門口的區區幾船紅毛鬼子放在眼裏?見其以武力相脅,不由得哈哈大笑,笑畢,臉色一沉,道:‘我中國乃是禮儀之邦,對友好之鄰邦極是樂善好施,對於對付外寇盜賊嘛,卻是戮力同心,剿滅誅殺,毫不容情!我軍民雖不懼強寇,卻均是後發製人,從來不恃強欺弱。’他說著,向停泊於澎湖海麵上的水師艦船一指,以不屑地口吻道,‘爾等可想試一試嗎?本將軍願意奉陪到底!’那麻韋郎占領著我國之土地,到底心虛,見我兵強將勇,有備而來,知道再硬抗下去決討不到便宜,凶焰頓時收斂,灰溜溜地撤走了。這便是沈都司唇槍舌劍、威懾敵膽的一段佳話。”

    甘孟煜口才極佳,講述得鏗鏘有聲,生動形象,講到精彩之處,馬信、周全斌、陳澤等一幹武將眉飛色舞,連連稱道。

    甘孟煜剛一住口,周全斌早已按捺不住,便將右手大拇指一挑,大聲誇讚道:“好個沈都司!真是我輩中人,是條硬漢子!幹得太痛快啦!”

    馬信讚歎之餘,又不無遺憾地說道:“痛快倒是痛快,就可惜沒能狠狠地轟他幾炮,讓這群自高自大、紅毛藍眼睛的龜孫子嚐嚐我中國大炮的厲害,省得鬼頭鬼腦,一而再、再而三地窺測我澎湖、台灣!”

    陳澤亦大聲道:“馬將軍差矣!俗語道,天生我才必有用,要是紅毛鬼子再不敢犯我疆土,台灣也便不會落入荷夷之手,那要我等統兵之人複有何用?難道是白吃飯的嗎?”

    馬信一時沒能聽懂,愕然地瞪視著陳澤。

    楊朝棟笑道:“馬將軍被說糊塗了吧?陳將軍說得確有道理啊,那貓生下來是為捕鼠,而鼠生下來便是為了被貓吃。”

    眾人都笑起來。

    鄭成功將笑意收起,神色鄭重說道:“諸位參軍、將軍,沈都司官位雖然低微,但其膽略見識實是超凡脫俗,不可小覷。他的驅夷方略,乃是兵法中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法,正是自古謀略大家所極力推崇的法則。”

    馬信問道:“藩主,何為‘不戰而屈人之兵’?”

    鄭成功說道:“此語出自《孫子兵法?謀攻篇》,孫子道:‘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而孫子此一謀略卻又源出於西周時期薑太公的‘全勝不鬥,大兵無創’與東周時期管仲的‘至善不戰’;而到了漢末諸葛孔明的‘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及七擒七縱孟獲而使其誠心歸服之戰法,更是將此謀略運用得出神入化。由此可見,若非極善韜略、胸懷寬博、高瞻遠矚之將帥,絕難將此謀略善加把握、運籌自如也!我大軍登陸台灣,與荷夷決戰,為保存軍力不受大損,恐也少不得仿效沈都司,使用此策。”

    眾人皆點頭稱是。

    在一路談笑聲中,鄭成功率領眾人登上風櫃尾嶼,在林姓老者指引下,沿著崎嶇山路,徑直來到石碑處,這裏距離荷夷遺留的炮台已經近在咫尺。

    石碑破碎成數塊,又被拚湊澆鑄而成。碑上字跡稍有殘缺,卻還依稀識得清楚,上麵果然記載著沈有容驅逐荷夷鬼子之詳細經過。

    老者指著石碑道:“這座石碑乃是天啟二年紅毛鬼子第二次侵占澎湖時砸毀的。天啟四年,鬼子被我國水師趕走,父老鄉親們商量著欲立一座新碑,後來想到這座碑更可昭示紅毛鬼子的罪惡行徑,於是便將殘碑保存下來,重新拚湊黏合而成,碑就成了眼下這個樣子啦。”

    眾人均紛紛湊上前去,觀看碑文。馬信識字不多,對碑文亦不感興趣,問鄭成功道:“藩主,這一次驅趕荷夷鬼子的卻又是什麽人?”

    鄭成功微微一笑,道:“這次驅逐行動,卻是遂了馬將軍的心願,打得痛快淋漓!”

    馬信眼睛一亮,興奮地喊道:“是嗎?怎麽回事?請藩主快講,快講!”

    鄭成功向不遠處破殘不堪的炮台伸手一指,不慌不忙地說道:“據我觀測,那邊便是當年大戰之處。”

    眾人見藩主要講述當年驅荷經過,紛紛圍攏過來。

    鄭成功凝望著荷人留下的炮台,神色肅然,娓娓道來。

    天啟二年,荷夷仗恃著艦巨炮利,再度侵占澎湖,欺侮當地百姓,劫掠來往漁民、客商,可謂罪惡累累,罄竹難書。我大明福建巡撫商周祚屢屢曉諭荷夷,令其退走,荷夷依仗著強悍的武力而不理不睬。天啟三年,繼任巡撫南居益更派遣使者至南洋爪哇巴達維亞城,與荷人總部(荷蘭東印度公司)頭領論理。荷人卻不可理喻,竟口吐狂言,威脅說,已大集戰艦澎湖群島,如若中國朝廷不允其駐紮該島,便兵戈相見。

    我朝大軍也不是好欺的,兩軍遂於天啟四年春正月開戰。此番大戰,我朝統兵之將,乃是抗倭名將俞大猷之子總兵俞谘皋,俞總兵其驍勇善戰不遜乃父。正月二日,俞谘皋統率戰船四十餘艘,兵卒二千餘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逼澎湖,經由列島北部的貝吉嶼,一舉拿下澎湖要衝鎮海港。荷夷突遭猛擊,頓時被打得暈頭轉向,由媽宮嶼倉皇退到風櫃尾,企圖死守此嶼。

    風櫃尾嶼三麵環海,陸上則與蒔上嶼一線可通,荷夷於此嶼掘溝列艦,嚴加防守。俞谘皋奪取媽宮嶼後,繼續擴大戰果,攻擊風櫃尾嶼。怎奈,風櫃尾荷夷炮台堅固如鐵,久攻不下。這下惱了巡撫南居益,親臨海上督師,再調撥精兵增援,並先行攻擊敵艦,以戰船、火船、舢板等將荷軍巨艦團團包圍,將士人人爭先,奮力攻打,荷艦被擊沉的擊沉,被擊傷的擊傷,毫無還手之力,丟盔棄甲,逃上風櫃尾,龜縮於炮台中,以圖負隅頑抗。俞總兵不給荷夷以喘息之機,乘勝追殺,將風櫃尾包圍得鐵桶相似,並斷其糧道水源,終於七月十三日攻陷風櫃尾炮台,生擒荷夷頭領葛溫津等。荷夷殘兵敗將狼狽潰逃而去……

    島上濤聲隆隆,風聲蕭蕭。鄭成功講述得更是有聲有色,活龍活現,眾人聽得如癡如醉。

    馬信見鄭成功住口,興猶未盡,癡癡地問道:“完了嗎?俞總兵如此神勇,真真令馬信心折!”

    鄭成功笑道:“俞總兵固然神勇可嘉,可馬將軍亦不遜他分毫。想那荷夷在台灣已苦心經營了近四十年,雖不能說堅如磐石,卻也絕非善遇之輩,如要將其降服,必經無數次的血戰,這小小的風櫃尾一嶼之戰,又何足道哉!到台灣大戰之時,就等馬將軍並諸位一逞神威啦!”

    馬信、周全斌、陳澤等一幹勇將,聽得血脈賁張,個個摩拳擦掌,立誌與荷夷決一死戰,以效仿沈有容、俞谘皋等先輩,為國立功,流芳千古。搏風擊浪

    到達澎湖的第三天,仍是萬裏無雲,春風輕拂,海麵如鏡,端的好個晴朗天氣。眾參軍、將領均是跟隨鄭成功在海上漂泊征戰多年,深知海上風雲變幻莫測,這樣的晴好天氣不會長久,正該乘勢進軍。想到藩主用兵如神,更重兵貴神速,自然不會放過這一極好時機,在澎湖稍事休整,便會揮師進發。但眼見到了第三天,藩主仍是不慌不忙,絕無出兵之意,隻在帳中與楊朝棟、何廷斌等密商。

    馬信、周全斌等急不可待,紛紛前來向鄭成功請戰。

    周全斌道:“末將詢問了島上百姓,均預言兩日後海上必起大風,若不乘此時天氣晴好急速出兵,恐要困在澎湖島上啦!望藩主三思。”

    馬信亦大聲道:“周將軍所言極是,眾將士均已急不可待,再要遇上個暴風雨天氣,困上個十天半月,別說上陣廝殺,便是燥也要燥出病來啦!”

    鄭成功對兩位愛將報之微微一笑,安慰道:“便是再凶猛的風暴,又豈能擋得住本藩的虎狼之師!攻取台灣之事,本藩自有安排,二位將軍少安毋躁,隻管督察眾將士振作精神,做好準備,隨時聽從本藩之令。”

    周全斌、馬信雖將信將疑,但見藩主神態頗為自信,不便再言,隻對所部嚴加約束,隻待藩主一聲令下,即刻出動。

    轉瞬間三天過去了,到第四天午後,果然天氣驟變,海麵上狂風嗚嗷呼嘯,卷起衝天巨浪,排山倒海般直向港內撲來,數百隻戰船在風浪衝擊下顛簸搖蕩,碰撞得“咚、咚”作響。刹那間,平靜的港灣山呼海嘯,一片喧囂。

    眾將均暗暗叫苦,鄭成功卻非但不急不躁,反而有遐率楊朝棟、何廷斌及右武衛周全斌等登上座艦觀風,令人難以捉摸。

    鄭成功站在甲板之上,迎著狂風,手扶欄杆,時而仰望天空奔騰的黑雲;時而遙看港內東倒西歪的戰船;時而低首沉思,再不言語。

    其實,連楊朝棟等均不知他的心思,隻是順著他的目光左觀右看,想看出一點端倪,但除了漫天徹地的風雲海浪,卻是什麽也看不出來。

    楊朝棟等正自困惑,鄭成功回過頭來,與楊朝棟、何廷斌等大聲喊了幾句話。楊等目瞪口呆,半晌答不出話來。鄭成功已令中軍官傳諭各鎮,即刻起碇開船,跟隨帥艦直插台灣。

    各鎮督聽到此令,無不駭然,以為藩主準是瘋了。但軍令如山倒,誰人敢違?隻有速傳將令,準備起航。

    片刻工夫,數百隻戰船已紛紛起碇,迎風破浪,跟隨著鄭成功的座艦,相繼駛出了媽宮港。

    這時,烏雲越聚越厚,天空漸漸變得昏黑一片,仿佛天幕驟然下降,與滔天巨浪融為一體,一時間海天一色,混濁一片。突然,暴雨又傾盆而至,被狂風吹卷成一道道白色雨簾,整個大地變成了洶湧澎湃的一片汪洋。數百隻戰船猶如一群驚馬,在風浪暴雨中跌撞竄奔,忽而這隻船傾斜欲倒,桅杆直插浪峰;忽而那隻船被巨浪淹埋,蹤影全無;忽而有的船直躍浪峰,猶似大鵬展翅……其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比之當年北征於羊山遭遇的颶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饒是鄭成功等多年奔波於海上,平時見慣了驚濤駭浪,此刻也無不為之驚心動魄。

    座艦在迷茫的海中領航,鄭成功與楊朝棟、何廷斌等身著雨披,始終站在甲板之上,任憑狂風肆虐,暴雨澆淋。鄭成功時而與何廷斌耳語幾句,再向舵手發令,指引船行方向。

    行駛了約一個時辰,座艦靠近了一個島嶼,何廷斌對鄭成功大聲喊道:“藩主,柑橘嶼到啦!”

    鄭成功喊道:“好!”接著對中軍官下令:“傳本藩令,調轉船頭,回港!”

    眾將領巴不得有此令,各鎮船隻紛紛改變航向,順風行駛,隻片刻工夫,便由颶風送回到原出發之地。

    鄭成功令查檢全軍船隻,竟是隻船未損,隻卒未失。眾將見出師不利,均是沮喪不已。鄭成功則哈哈大笑,道:“告訴諸位知曉,此番之行動,隻不過是本藩小作一番惡劣氣候中的操演而已。所以未曾預先言明,乃是為使操演更具實戰。我水陸各鎮船隻既抗得住今日之狂風暴雨,未損一船一卒,複有何險何難能擋得住我大軍前進?收複台灣之大事可成矣!”

    原來,這數百艘艦船均是工部按鄭成功所囑,專為收複台灣而設計建造的,預先想到跨海遠征,難免遭遇暴風巨浪的衝擊,特地在船幫上嵌了鐵板,堅固異常。自出師以來,一直是晴好天氣,無法得以驗證,今日初遇颶風,正好一試。尋常船隻逢如此風浪,必是受損慘重,而這批船隻卻毫發未損,鄭成功自是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眾人聽說這次興師動眾,不過是征服風浪的一次操演,方各自鬆了一口氣,各回本鎮安歇。

    一場搏風擊浪的惡戰結束,眾將士驚心稍定,新的更大的煩惱之事,卻又接踵而來。此事源出於楊英。

    楊英身為戶部都事,辦事素來十分穩妥。大軍抵達澎湖後,他與眾將一樣,原以為藩主在此地稍作休整、安置後,便會即刻趁熱打鐵,一舉而登陸台灣,所以大軍雖隻帶十天的糧秣,他心中並不著急。誰知,數萬軍隊上得澎湖島後,藩主卻安然處之,遲遲按兵不動。糧秣一天天減少,楊英表麵沉穩,心中實是忐忑,日夜細加盤點估算,眼見糧已耗掉過半,偏又遇上風暴,不知何日方停,攻取台灣之戰正遙遙無期。身為多年的隨征戶官,深知此事關乎大軍之生死存亡,決不能聽之任之。他坐在營帳之中,望著外麵蒼茫夜色苦苦思索,風雨的狂吼呼嘯之聲,猶如千萬把利刃攢刺著他的心。他終於坐不住了,冒著風雨,踉踉蹌蹌徑奔帥帳來見鄭成功。

    夜雖已深,鄭成功並未安歇,正端坐幾前,秉燭夜讀,似乎把外麵的狂風暴雨絲毫不放在心中。見楊英進來,將書合上,問道:“是楊都事啊?”

    楊英見那書卻是《諸葛忠武侯集》,便道:“藩主,火燒到眉毛啦,您竟還有心思披閱兵書?”

    鄭成功當然知曉楊英此來所為何事,便微微一笑,詼諧地說道:“不是火燒眉毛,而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啦!我大軍已快一年未曾打仗,軍心稍見鬆弛,這場暴風驟雨,實是為我大軍鼓舞士氣來啦!”說著,話音一轉,問道:“楊都事深夜來見本藩,想是糧粟吃緊,要大軍勒緊腰帶了吧?”

    楊英麵帶憂色,低聲說道:“啟稟藩主,大軍所帶糧粟已捉襟見肘,所剩無幾,再吃下去,登陸大戰之時,就是一群饑兵疲卒啦!可屋漏偏逢連陰雨,眼下又遇風阻,看來三二日之內無法啟駕,這糧秣之事須想個妥善之策……”

    正在這時,馬信急匆匆闖了進來,見楊英在座,便大聲道:“楊都事也在,那就更好啦!”

    鄭成功笑問:“馬將軍何事,如此風風火火?”

    馬信轉向鄭成功,道:“藩主,末將所部糧粟已快全部吃光啦!部分士卒已口吐怨言,眼下須即速想方設法補足糧粟,否則,隻有動用‘光餅’與‘征東餅’。”

    這“光餅”與“征東餅”,乃是當年戚繼光統兵抗擊倭寇之時,為了少帶輜重糧草,以隱蔽行蹤,長驅直入,神出鬼沒地打擊倭寇,而創製的一種幹糧,以麵粉摻和進鹽或糖,揉成扁圓形狀,當中通一小孔,烤成幹餅,用細繩串起,分發給士卒隨身攜帶。這種幹糧,為長途奔襲打擊倭寇,確是起了莫大作用。為紀念戚繼光,人們稱鹹餅為“光餅”,稱甜餅為“征東餅”。鄭成功不知台灣虛實,故令士卒每人攜帶約二三日口糧的幹餅,以備糧秣一時供應不上之時作應急之用,不準輕易食用。

    果然,鄭成功對此事甚為看重,一聽要動用幹糧,斷然道:“不行!此物為登陸廝殺緊要關頭作救急之用,此時無戰事,焉能輕易動用!”

    馬信搖頭欷噓,兩手一攤,為難地說道:“那如何是好?”

    鄭成功轉過臉來,凝視著楊英,說道:“楊都事,馬將軍來向你要吃的啦,依都事之見,眼下該當如何施為?”

    楊英沉吟道:“藩主所言極是,士卒所帶幹糧委實不能輕易動用,應急之法,隻有就地籌措!”

    鄭成功不動聲色,再問:“都事以為在澎湖諸島能籌得大軍所需糧秣嗎?”

    楊英搖搖頭,肯定地回答道:“不能!數日來,英四處巡視觀察,探訪民情,見島上百姓漁、農、牧並舉,辛勤勞作,也隻能保得自給,或略有剩餘而已,估計便是籌措,亦是杯水車薪,難濟大事,但眼下別無他法,隻有籌得一點算一點啦!”

    鄭成功這才不再猶豫,點頭說道:“甚好!就依都事之見,從明日起,請都事偕洪暄於島中征糧。不過,要嚴加約束征糧士卒,便是隻升半鬥,也須付足銀兩,莫要弄得怨聲載道。能籌得部分糧粟,聊補無米之炊也是好的。大風一時難停,你等冒風行動,要辛苦一些啦!”

    楊英道:“藩主放心,要能保得大軍口糧無虞,我等辛苦一些又有何妨!”

    鄭成功讚許地點點頭,回頭對馬信說道:“馬將軍可對士卒細加撫慰,告知他們,三日之內我大軍必有行動。此事本藩即傳令各鎮,隨時準備起駕。”

    馬信答應一聲,與楊英一同告辭而去。

    翌日晨,楊英與洪暄率領籌糧士卒冒著大風出發,分頭前往駐有百姓的三十六嶼籌措糧粟。

    就在楊英、洪暄連日奔波籌糧之際,鄭成功於三十日午後,緊急召集眾參軍、鎮將於中軍帳議事,商討籌劃登陸台灣之攻防戰法,從午後一直延續至當晚。

    此時楊英等已籌糧兩日,幾乎走遍了澎湖各島嶼的家家戶戶。當楊英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來見鄭成功時,議事已告尾聲。楊英見到極為簡陋的中軍帳裏,正麵懸掛著一幅台灣略圖,圖上標繪著沿海島嶼、港口、荷軍城堡、炮台等符號和顯示荷軍駐紮各處兵員的數字。鄭成功神色冷峻威嚴,站在圖前,手握長杆,一邊講述一邊在圖上指指點點。楊英掃視一眼,見楊朝棟、甘孟煜、何廷斌、馬信、周全斌、陳澤等在前排,其餘鎮將散落周圍。眾人臉上神色俱肅然而又興奮,瞪大眼睛注視著鄭成功長杆所指之處。整個中軍帳充滿了大戰在即的肅殺之氣,楊英仿佛已嗅聞到濃烈的硝煙氣味,聽到隆隆的銃炮轟炸聲、廝殺聲……

    鄭成功以目光示意楊英稍候。楊英會意,悄悄候立一旁。
 
    鄭成功麵對眾參軍、將領,繼續說道:“由此可見,此戰成功與否之關鍵所在,是我大軍能否順利進入台江。而船隻由外海進入台江,隻有南北兩條航道可通,南航道名曰‘台江口’,又名‘大港’。此航道水深道寬,大船通行無阻,但荷軍在航道兩側以重兵設防,工事堅固,炮火凶猛,對航道形成炮火夾擊之勢,如強渡此口,必損傷慘重。北航道便是諸位早已熟知的鹿耳門,此航道水淺礁多,港道曲折,大船極難通過,荷軍憑借天險,在此地不設一兵一炮。鹿耳門所處位置對我軍絕非等閑,舟師由此一入台江,便猶如魚入大海、鳥翔天空,再無阻擋。本藩思之再三,確定此番登陸台灣之戰,采取出敵不意,攻其不備之計,乘北航道荷軍疏於防守之機暗渡鹿耳門。進入台江後,分兵三路:一路即速占據鹿耳門右側沙洲鹿耳嶼,以阻截北線尾來援荷軍,掩護後續軍隊安全進入台江;一路轉而向南,佯攻一鯤身,牽製台灣城荷軍,並相機摧毀企圖增援之荷軍艦船;第三路則直撲禾寮港,包圍赤嵌城。等拿下該城,將荷軍退路截斷,再傾力攻打一鯤身荷軍老巢,台灣全島可一舉而下矣!”鄭成功講述完如何排兵布陣,略略停頓片刻,又問詢諸將有何見解。

    帳中一片寂靜。鄭成功目光從眾人臉上徐徐掃過。

    這時,躲在陰暗角落的宣毅後鎮吳豪欲待說話,卻又皺了皺眉頭,長歎一聲,又將話語吞咽了回去,神色陰冷而又沮喪。

    馬信大聲道:“藩主,馬信卻有一事未明,甚感困惑。”

    鄭成功道:“請道其詳。”

    馬信道:“藩主用兵,神鬼莫測,所向無敵,信等欽佩至極,再無懷疑。但在廈門出師之前,吳豪將軍便已言及鹿耳門之險,今日藩主又親言此航道之不可渡。由此處而入台江,果有突出奇兵之效用,然而我船既無法通過,也是枉然!藩主卻又言道由此偷渡,馬信便被弄糊塗啦!”

    監管中軍船隻的陳廣亦憂心忡忡地說道:“藩主,末將除同樣懷有馬將軍之困惑外,另有一事擔心。此番遠征,眾將士同仇敵愾,士氣高昂,隻望殺敵立功,早日收複台灣。可此時風暴未息,海上巨浪正狂,船行恐大有風險,還望三思,是否待風雨稍稍停歇,再行開駕?”

    眾將頓時活躍起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均以為馬信、陳廣所言極有道理。

    有的道:“馬將軍說得太對啦,鹿耳門水淺礁多,難道大軍能插翅飛過去嗎?”

    有的道:“風浪如此巨大,船行確是極險,萬一再重蹈當年羊山大難之覆轍,豈不悲乎哀哉!”

    ……

    吳豪見此情景,頗有些幸災樂禍,望望這個,瞅瞅那個,臉上露出得意之色,似乎在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且看你等有何通天本領!”

    鄭成功卻默默無語,隻麵帶微笑,神色泰然,靜靜地聽著議論,待嘁喳之聲稍稍平息,眾文武的目光又望向他時,他方徐徐說道:“諸位將軍為大軍前景憂慮,其心忠貞可嘉。但自古以來,凡用兵上應天意、下順民情者,無不在緊要關頭得天之助。三國赤壁大戰,天降隆冬季節極為罕見的東南大風,助諸葛亮、周瑜以火攻大破曹軍;劉秀征討王莽,大軍為滔滔黃河水所阻,是夜北風大起,氣溫驟降,一夜之間黃河水冰凍三尺,人馬從冰上渡了過去,王莽軍尚沉睡在天險的夢中便遭痛擊;遠的不說,便是去歲我軍與清軍廈門大決戰,我以弱旅敵其全國之師,也是在極危難之時天助神援,風回潮轉,立破達素。此等之事,不勝枚舉。我軍今番收複台灣,乃是為恢複國土、救民於水火而戰,蒼天有情,焉能不助我順風、假我潮水哉!天意若付我平定荷夷,大軍開駕之後,自然風恬浪靜,舟船順水而下;到達鹿耳門之時,更是潮水大漲,船隻暢行無阻。否則,全軍將士豈不要坐困海上,忍饑挨餓嗎?你等盡可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本藩等待著聽你等的立功喜訊!”

    眾將聽了這一番話,均是將信將疑,但看到藩主大戰在即卻泰然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均想到藩主用兵一貫大膽而謹慎,且最擅突出奇兵,殺敵個措手不及,安知這次乘風而出不是藏有更深更奧妙的玄機!

    眾人魚貫退出,各回本部準備出兵,隻有楊英留了下來。

    鄭成功長長籲了一口氣,目視楊英,關切地問道:“看都事滿臉憔悴之色,真是太辛苦啦!怎麽樣?籌糧不順利嗎?”

    楊英苦笑一聲,沙啞著嗓子低聲說道:“果不出所料,澎湖群島多為山地丘陵,土地貧瘠,不生長禾稻,隻出產一些粗雜之糧。我與洪遊擊率籌糧隊伍分走各嶼,與各嶼長接洽商談,又挨門挨戶征集,迎風冒雨奔波忙碌了整整兩三日,也隻籌得番薯、大麥、黍稷等統共也不過數百石,除去應急之用,臨時調撥給缺糧諸鎮一部,最後所剩僅有百餘石,尚不足大軍一餐之用,又濟得何事?!”楊英說罷,連連搖頭。

    對此結果,鄭成功雖心中早有預料,但乍然聽說籌集得如此之少,也不由地暗自心驚,心道:“沒想到糧秣之困難,這次竟來得如此之快!”但他不露聲色,看著焦急如焚的楊英,微微一笑,安慰道:“楊都事但請放心,大軍即刻就要出發,一旦登陸台灣,那邊地幅寬博,土地肥沃,百姓對我軍又是翹首相望,糧秣之事回旋餘地就大啦!”

    南明永曆十五年(清順治十八年)三月十日,一個狂風呼嘯之夜,鄭成功向征東將士莊嚴下達了向台灣進軍的命令。

    三十日午夜,全軍將士飽食一頓。四月一日淩晨一更時分,鄭成功命部將張在統領所部協助遊擊洪暄防守澎湖,以免除大軍後顧之憂,爾後下令出兵。隻聽“轟——轟——轟——”三聲號炮響起,接著金鼓齊鳴,中軍大艦豎起“鄭”字帥旗,各鎮船隻一齊起碇,按序駛出媽宮灣,浩浩蕩蕩向東猛進。時,風雨雖已呈漸弱之勢,但浪濤洶湧如舊,船行其中仍十分凶險。

    舟師逆風行駛至約三更時分,果如鄭成功所料,天空已是雲消雨霽,一片晴朗,露出滿天星鬥簇擁著一輪圓月,撒下清涼的光芒,將大海映照得如同白晝。將士們在月色中發現,船上旌旗由西北轉向東南方向呼啦啦地飄動,頓時齊聲歡呼起來:

    “風向轉啦!”

    “風向轉啦!”

    “天神顯靈啦!”
    ……

    呼喊聲中,各船紛紛扯起風帆,乘風順潮,飛速行進。

    東方漸漸放白,海上下起了薄霧。鄭成功與何廷斌立於帥船船頭,一邊觀察著前方一邊小聲談論著什麽。突然,何廷斌指著前方喊起來。

    “藩主快來看,那裏便是台灣島啦!”

    “是嗎?”鄭成功驚喜地應答一聲,舉起單筒望遠鏡順著何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前方水天連接之處影影綽綽出現一片陸地。他一邊繼續觀察,一邊輕聲問道:“船行現至何處?”

    何廷斌答道:“已至台江口外圍各沙洲附近。”

    鄭成功問道:“距離鹿耳門尚有多少水程?”

    何廷斌略一思索,答道:“若按此航速,再約行半個時辰便可到達。”

    “好!”鄭成功放下望遠鏡,令中軍官傳諭各鎮,速向鹿耳門靠近。

    天光漸漸大亮。鄭成功透過滾滾白霧,隱約可見右前方出現兩片沙洲,沙洲之間是一條泛著亮光的狹窄水道。

    何廷斌指著那兩片沙洲說道:“藩主請看,北側沙洲名曰加老灣,南側沙洲名曰北線尾,又名鹿耳嶼,兩島之間的水路便是鹿耳門啦!”何又向南一指,繼續說道:“藩主再看,正南方隱約可見的那個島嶼,便為一鯤身,是荷夷老巢所在之地。而一鯤身與北線尾之間便是南航道台江口啦!……”

    鄭成功傾聽著何廷斌的解說,默默地沉思著,腦海中迅速地將眼前的地勢地形與圖中所示做著比較,以驗校所定的攻防之法是否偏斜。邊看邊感歎道:“此地沙洲、水路及台灣本島構成之地形地勢,果然是用武必爭之地!”

    原來,台灣島西南部海域中地勢造型十分奇妙。由台江口為隔界,北側從北線尾開始,灣沙突起,次遞向北延伸,橫排著北線尾、加老灣、隙仔港、海翁汕等四座沙島;南側自一鯤身、二鯤身次遞向南延伸,逐漸變小,直至七鯤身。這一列大小十一座沙島,自北向南,連峰迭起,不疏不密,猶如貫珠一般鑲嵌在波濤洶湧之中,形成一道天然防波堤,與台灣南部西海岸的赤嵌城隔海相望。亦形成為海上奇景:堤外側為波濤澎湃、噴薄瞬息萬狀的汪洋;內側則形成一片水深浪靜的天然港灣,便是著名的台江。十一座沙島,環抱展迤成台江的西側屏障,台島沿赤嵌城南北沿岸為台江的東部屏障。台江北寬南狹,最闊處約六餘裏,長約三十餘裏,海水浩淼,可同時停泊千艘船隻而可自由轉圜。

    將航道一隔為二的長型沙島亦有兩個稱謂,沙島的南一部分名曰“北線尾”,與東南方向的一鯤身隔水相望,形成為寬約半裏的南航道台江口;沙島的北一部分,形狀與鹿耳頗為神似,便被稱作“鹿耳嶼”。鹿耳嶼與西北方向的加老灣島對峙,形成為寬約一裏的北航道鹿耳門。鹿耳門水麵雖然寬闊,但平時海水極淺,水底更是沙石淤積,堅硬猶似鐵板,舟船觸之立即破碎,十分厲害,當地漁民稱為“鐵板關”。麵對此地天險,荷軍再無顧慮,絲毫不加防範。台江口則水深浪平,且不受潮汐漲落之限,大小船隻一年四季盡可自由出入。荷軍於航道兩側構築堅固的堡壘炮台,嚴加控製。

    這時,鄭成功已靠單筒望遠鏡將附近的地形地勢觀察清楚,回顧何廷斌道:“閣下可揣摸出台灣海域外圍沙島相連之形狀特征嗎?”

    何廷斌望著群島,蹙起眉頭,沉思半晌,困惑道:“沙島而已,在下眼拙,實是看不出有何不同之處。”

    鄭成功感歎道:“這十一座沙島,由南向北,次遞增大,蜿蜒起伏,環抱相生,真乃是鬼斧神工,天然造就。其形其狀,宛若一條巨龍,背倚台灣,雄視澎湖,遙望中國大陸。便是這一條神龍,更將台灣與澎湖與本朝之大陸聯結為一體啦!閣下請看,是否神似?”

    何廷斌由南向北將諸島掃視一遍,眼睛一亮,撫掌讚歎道:“太像啦!何至是神似,簡直是神龍天降於此!廷斌愚木至極,徒居台灣數十載,眼中卻隻是十數沙島而已,哪裏便如藩主獨具慧眼,一眼便看出天地造化之妙!”

    鄭成功微微一笑,正待再說,突有一隻哨船劃開波浪,箭一般飛馳而來,稟報說前鋒馬提督率軍已至鹿耳門外。

    鄭成功即令駛往鹿耳門外,果然不見荷軍設防。帥船與馬信座船會合。其餘各鎮船隻亦陸續開到,拋碇停泊候命。

    馬信登上帥船稟報並請命。鄭成功布置親自前往鹿耳門踏勘航道水情。眾人以為太過冒險,勸之再三,鄭成功卻因事關重大而執意親往。

    鄭成功率楊朝棟、何廷斌、馬信、周全斌、陳澤等,乘坐兩隻快船悄悄駛進鹿耳門。一路上清風蕭蕭,海水蕩漾,不見船影人蹤,隻有海鳥嘰嘎啼鳴,時而飛掠綠波,時而翱翔藍空。難怪荷軍不加防範,航道之水果是極淺,水淺無風而浪波不興,連水底沙石也一覽無遺,清晰可見。越往前行,水路漸漸變得狹窄曲折,亦發現有沉船殘骸、什物等堵塞。極善水戰的陳澤以竹篙試探海底沙板,竟發出“嘣嘣”聲響,果然堅硬如鐵,如此航道,別說大船,便是這兩隻巧捷輕便的快哨也要小心翼翼、碰碰磕磕方能勉強通過。

    馬信、周全斌、陳澤等越向前行越是心驚,越看越是沮喪,欲待說話,但見藩主神色肅然,一言不發,一邊凝神觀察一邊思索,忽而顯得頗為焦慮,忽而又露欣喜之色,均不知他心中有何計較,便不敢貿然打斷他的思路,隻是滿麵困惑地望著他。

    快船終於駛出航道,進入台江。但見汪洋一片,眼前豁然開朗。鄭成功長籲一口氣,舉目遠眺,半晌,方向前方一指,慨然道:“這台江之水,便是荷夷的葬身之地矣!”

    馬信、周全斌等正茫然不知船隻如何飛越鹿耳門呢,驟見藩主竟然抒發起豪情,越發墜入霧中。馬信心直口快,終於忍不住問道:“聽藩主口氣,竟似胸有成竹,信等卻實是不知我大軍如何飛渡天險?望藩主示下。”

    鄭成功目視何廷斌,詭譎地一笑,卻仍是不作言明,隻頗為神秘地說了簡單的五個字:“天必助我矣!”說罷便令歸隊。

    快船從原路駛回,沿途又登上鹿耳嶼,踏勘地形地勢。

    回到帥船,鄭成功即令各鎮鎮督速來聽命。片刻工夫,各鎮將登上帥船,均望向鄭成功和馬信等,想從他們的臉上探測出勘察的結果。但見馬信、周全斌、陳澤等,個個麵罩霧水,一言不發,便知航道之險。再看藩主,卻見他一副恬然自得、安之若素之神貌,不由得暗自欽佩:藩主遇險不驚,處變不亂,其胸襟之博大,實是令人難望項背!

    待眾鎮將到齊,鄭成功環顧左右,說道:“諸位將軍數日來奔波辛苦,無一人一船折損,實是大吉之兆,隻要過了眼前這道險關,再無人能擋得住我大軍神威。本藩並非神人,麵對這鐵板險關,亦是一籌莫展,此舉成功與否,隻有憑借天助啦!”

    眾將一直心中嘀咕,以為藩主所以不慌不忙是必有妙策,至此方知藩主竟是聽天由命,先是冒風開船,不久風停雨歇,不過是碰巧而已,今又故伎重演,老天又豈能管得如此多事?!所以一聽之下便猶如被人浸入冷水之中,頓時身心冰涼。

    這時,親軍已在船頭擺設下香案。鄭成功束裝整齊,神色莊嚴,親自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恭恭敬敬地叩拜祝禱:

    成功受先帝(指隆武帝)眷顧重恩,委以征戰。奈寸土未得,孤島危居。今日移師東征,收複我故土台灣,以暫借安身。俟得重整甲兵,恢複中興。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即時發起狂風怒濤,使吾全軍覆沒。苟將來尚有一線之脈,則望皇天垂憐,列祖默佑,助我潮水,俾鷁首所向,可直入無礙,庶三軍從容登岸。

    祝禱畢。為防引起荷軍的警覺,鄭成功命各鎮船隻一齊退後十裏,下碇隱蔽停泊,稍事歇息,隻待潮漲登陸大戰。

    各鎮將雖疑慮重重,卻也無奈,奉命各回本鎮準備。

    鄭軍船隻來來往往地行駛,卻也並未逃過荷軍的眼睛。清晨之時,一鯤身台灣城城牆上瞭望哨透過望遠鏡,窺見從西北澎湖方向出現一批批船隻,如同魚群般湧向鹿耳門,便慌忙向總督府稟報。

    總督揆一這數日來正不好過,總感到一種莫名的心驚,焦灼不定,寢食不安,坐在府中苦思冥想而不得解。夜來,他做得一夢,夢見晴朗之日忽然風雨驟至,潮水洶湧,聲震雲霄。風雨之中,影影綽綽見一偉岸之人,襆著紅巾,騎長鯨從鹿耳門遊蕩迂回,直向台灣城撲來……台灣城竟如紙糊一般,搖搖欲倒……揆一直嚇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仍心驚肉跳。他想到兩年前的今日,不由得渾身戰栗,自言自語道:“莫非鄭國姓動手應在今日,福摩薩真要再臨刀兵之災?!”他慌忙從文書櫃中尋出一封書信,兩眼怔怔地瞅著打開的字麵出神。

    這封書信他已經讀過不下幾十上百遍了,文中字字句句均反複咂摸過,想從中尋覓出什麽怪異的味道。現在逢事便又重新取出來看個不休。

    有關這封書信,有著一番軍事上、外交上的糾葛與智慧上的較量,這需先從“福摩薩”這一稱謂的來曆上說起。

    原來,歐洲列強中先是葡萄牙人海上力量日盛,漸向東方擴張。萬曆初年,一艘葡萄牙巨艦於一次東方遠航中遠遠望見了台灣島,便駛近登岸,隻見島上層巒疊翠,森林茂密,鳥語花香,隻道進入了仙境,情不自禁地狂呼:“福摩薩!福摩薩!”(美麗島之意)自此,歐洲人便以此名字稱呼台灣並沿用之。當時葡萄牙人便存“螳螂捕蟬”之意,豈知後麵正有一隻惡雀在虎視眈眈。船上除了幾十名葡萄牙人外,還有一名年輕的荷蘭人,便是這位後來成為台灣總督的弗裏德利克?揆一。他當時也為台灣島的富饒美麗而傾倒,暗自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占領此島。後來他加入了正向東方大肆進行武力侵略、經濟擴張的東印度公司,約在1646年前後到達台灣,先後擔任過助理長官、商務長等。他在任職期間,極力奉迎上司,收買人心,暗中覬覦著最高長官之職,到1656年終於如願以償,接任台灣總督。

    揆一想到的兩年前的四月一日,乃是從那日始發生了驚天動地數百年罕見的大地震。他清楚地記的,那日淩晨,人們尚沉浸在甜夢中,突然間天崩地裂,山呼海嘯,房屋頃刻間坍塌成一片片廢墟,接著狂風呼嘯,暴雨傾盆,仿佛人間末日來臨。更為可怕的是,連續二十餘日,大地不斷地震蕩。

    震後,當地百姓盛傳:久震乃為天怒,是荷人殘酷盤剝惹怒了天公,才有了這場曠古的大災殃,古語道“兵連禍結”,接著戰禍就要來了。

    果然,島上怪誕奇異之事層出不窮。先是附近海域出現如人形體一般模樣的怪魚,遍體通紅,向著台灣島發出嬰兒學語般的咿咿牙牙之聲;繼而,台灣城上荷軍士卒於夜深人靜之時,忽聞呼嘯呐喊之聲不絕於耳,猶似千軍萬馬在衝鋒陷陣;有的士卒則隱約發現城上炮台之處驟有青煙彌漫,火光灼灼,熱氣蒸騰,走近之時卻又煙消火逝,平靜如舊;更有荷軍頭目夜間巡視軍營之時,常聞幽暗的夜空中傳來嗚咽呻吟之聲,如泣如訴,淒楚慟人……至此,各種傳言四起,島上人心惶惶。

    揆一及眾幕僚均以為這是鄭成功大軍將至的凶兆(當時鄭成功確有收複台灣之議,隻是由於黃廷、吳豪、鄭泰等的反對而未成)。他們深知,鄭芝龍、鄭成功父子對台灣島眷戀至深,且又極善海上征戰,倘若其揮師攻打台灣,荷軍兵微將寡,絕難抵擋。由是,揆一屢屢向巴達維亞東印度公司總部告急,請求速速派艦隊前來增援。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正與葡萄牙人爭奪東方貿易權爭得難解難分,勢同水火,正欲派遣軍隊遠征中國廣東澳門島,見揆一告急文書雪花般飄來,便委任約翰?韋德拉恩為遠征軍艦隊司令,於公元1660年(永曆十四年順治十七年)7月16日率大小艦船十二艘,揚帆出海,日夜兼程,馳援台灣。

    荷軍艦隊於陽曆九月抵達台灣,卻遲遲不見鄭成功軍隊蹤影,耀武揚威的韋德拉恩哪知中了鄭成功的疑兵之計,對揆一極為不滿,怨聲不絕。又見艦隊士卒因水土不服而患瘴疫病倒者十之五六,更是甚為著惱,欲謀撤離台灣。此時揆一剛剛獲悉鄭成功大軍於廈門、金門海上大敗清軍的消息,其鬥誌更盛,正可乘勢而攻打台灣,又見韋德拉恩偏偏此時鬧著撤離,頓時慌了手腳,苦苦求懇艦隊留下協守台灣。韋德拉恩被求不過,終於勉強答允延期至來年二月,到時若仍無戰事,或撤或留,任其自由。揆一無奈,隻得答應。揆一急忙派遣一名能言善辯、辦事機敏的幕僚雷阿迪斯為使者,前往廈門,拜謁鄭成功,表麵是重述與鄭成功修好之意,實則是為窺探鄭軍動靜。

    荷蘭使者雷阿迪斯於永曆十四年(1660年)九月二十一日到達廈門,向鄭成功呈上揆一的親筆書信,略道:

    ……

    邇來聞殿下將整師旅東征台灣,謠言四起,充人耳棟,使台灣軍民之心惶惶不安。但敝國人深聞殿下大義,尚不敢盡信。然而,數月來貴國之貿易船舶果然驟為減少(鄭成功封鎖海道之故),此尤足以使吾國人疑慮重重。所傳果為真情?還是謠言?幸垂明教。

    ……

    荷使雷阿迪斯在廈門受到殷勤接待,鄭成功大排酒筵為其接風,並向其贈送珠寶珍器等禮品。在交談之時,鄭成功多次向他暗示,他對荷蘭人是極為友善的,不想幹戈相向。

    但雷阿迪斯亦不是善與之輩,並不輕率相信,卻屢屢有意將話題引向鄭軍與清軍打仗、及金廈大規模備戰之事,借以窺探鄭軍動向,並就大陸至台灣的商船驟減、謠傳鄭軍要攻打台灣之事,直接詢問鄭成功是否確有其事。

    鄭成功是何等之人,豈能輕易入他彀中?便將計就計,說道:“本王胸懷恢複之誌,多年來率軍與韃虜交戰,戎馬倥傯,焉有餘暇顧及澎湖、台灣這等草莽叢生之小島?再者,戰爭,乃詭譎之事也,吾逢戰之時,為迷惑敵手,常用聲東擊西之法。吾不語人,他人又何以揣度吾之真意?”並說:“至於商船減少,一則我軍征用來運載士兵,二則是由於貴方過於貪婪,對進出口貨物課以重稅之故啊!”說的雷阿迪斯無言以對。荷使歸台之時,鄭成功亦回書一封,略道:

    ……

    台灣之地,乃為我朝之疆域,家君(鄭芝龍)手創之舊業,更有吾民耕漁、商旅於該地,吾豈能盡置而不聞不問耶?執事(即揆一)以我國船舶不至台灣互市,便疑心忖度,將有兵事於台灣者,則未免‘杞人憂天’矣!吾以愛國忠君之誠,誌在恢複故國山河,其輔大明皇室,救民於水火之中,俾禮儀之邦不至泯於夷狄,乃不辭連年苦戰,驅韃虜也。故聲威所至,民皆謳歌迎附。又此次韃虜傾全國滿漢精銳之師,水陸一齊來犯,於本年五月十日大戰於海上。幸皇天不負,經一鼓而將其聚殲之,俘虜其將領百餘,兵卒萬計,獲起輜重無算,大獲全勝。此時若有所企,則台灣可朝發而夕至,如探囊取物耳。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可釋疑慮。至於我朝船舶至台灣者銳減,實為貴國政廳對中國商旅船舶課征過苛之故。商賈之遠渡重洋,所圖者利也,既被課剝殆盡,豈願碌碌於千裏波濤而一無所得乎?且,年來我朝與韃虜屢屢交戰,民船多應征以輸運軍需,亦一原因也。今已息罷戰火,倘執事善體商賈之艱辛,省課輕斂,則不久可期恢複如昔時之來往耳。由此可鑒,謠傳固不可信,然人言亦可畏也。幸釋疑慮!

    ……

    鄭成功通篇書信,娓娓道來,入情入理,既申明台灣島自古以來便是我中國之土地,巧妙地表達了複土之誌,借與清兵打仗煊耀了大軍之神威;又鞭撻了荷夷肆意盤剝台灣及大陸商賈之可惡行徑,且輕輕遮過了封鎖攻台消息之企圖。同時聲言:大軍收複台灣,猶如探囊取物耳,“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語辭嚴謹犀利,鏗鏘有聲,為日後收複台灣埋下伏筆。仿佛是一篇討伐檄文,讀來耐人尋味,又令人生畏。難怪老奸巨猾的揆一看完書信後總覺得陣陣寒意襲身。他不下百十次地反複閱看,細加揣摸,越看越覺得字裏行間潛藏著殺機……

    艦隊司令官韋德拉恩卻是決然不同的反應,他在聽完雷阿迪斯複述國姓王及其軍隊之情形,卻絲毫也未參悟出鄭成功有征戰台灣之跡象,反而離意更堅,屢屢與揆一等發生齟齬,譏諷揆一等人膽小如鼠,草木皆兵,並有謊報軍情、欺上瞞下之罪……

    你道韋德拉恩是何等樣人?說起來極為可笑。這家夥身為堂堂的艦隊司令官,卻是心底齷齪,行動乖戾,傲慢自負,又喜好自吹自擂,是個十足的粗魯愚蠢之人。揆一萬沒想到巴達維亞會給他派來這樣一個司令官,真是哭笑不得,與眾慕僚暗地裏稱呼他為“喪失理智的韋德拉恩”,並以《伊索寓言》那隻“高明”的豬來比喻他,可見對其蔑視到何種地步。這樣一個蠢貨,如何能識得透鄭成功的深奧奇妙之計?所以,他斷然聲稱:在此之前有關國姓王要攻打台灣的說法,盡為子虛烏有之事,荒謬無稽之談,與一幫紡車旁的老太婆窮聊閑扯一樣毫無價值!因而堅持即刻撤走艦隊。

    揆一及一些老牌慕僚雖從書信中預感到鄭成功決不會善罷甘休,但卻又說不清道不明,莫之奈何之下,隻有苦苦求懇韋德拉恩讓艦隊再留些時日,並不得已而搬出巴達維亞要韋德拉恩遵示揆一總督及福摩薩評議會的決定,方能行動的命令,來壓韋德拉恩。韋德拉恩亦不敢做得太過,終於作了些許讓步,留下戰艦兩艘,大型運輸艦一艘,快艇一艘,以防萬一,自率其餘八艘主力戰艦,於1661年2月(永曆十五年正月)駛離台灣,揚長而去……

    此刻,揆一再看鄭成功的書信,想到台灣防守兵力十分薄弱,鄭軍一旦來攻,海防陸防必於頃刻間土崩瓦解,巴達維亞又距離遙遠,馳援不及,怎不令他膽戰心驚?

    揆一正耳熱心跳,亂加猜測之時,忽接稟報,說西北海麵上有上千隻中國船隻來犯。揆一聞報,大驚失色,慌忙率眾幕僚、將官登上城樓,持望遠鏡觀望。時值鄭成功率水師乘風破浪,如潮水般洶湧而至之時,其景致盡入揆一望遠鏡鏡頭之中。

    誰知,揆一見到檣帆蔽海,旌旗飄蕩,上千船隻向著鹿耳門方向駛去,非但不急不驚,反而將臉上愁雲一掃而光,哈哈大笑起來。一幕僚問他為何發笑。他停住笑,向著船隻方向一指,以不屑一顧地口吻說道:“這不就是國姓王的大軍嗎?我等日夜提心吊膽,寢食難安,怕的便是鄭成功揮軍來犯,我道其有三頭六臂呢!今日看來,卻也不過徒具虛名而已!”

    幕僚再問:“何以見得?”

    揆一續道:“中國船隻雖然眾多,但盡為木製小船,彼如敢強渡鹿耳門天險,必使其頃刻間化作一堆廢鐵爛木;如敢覬覦我台江口航道,怎又抵得住我巨炮轟擊?彼必無遺類矣!”

    揆一遂不以為意,與眾幕僚談笑風生,十分消閑,遙觀中國船隻忽而南馳,忽而回東,忽而轉北,如觀螞蟻搬家一般,再無大戰來臨的氣息。片刻,忽又見鄭軍船隻盡數消遁,隻道是其知難而退,更是樂陶陶、欣然然回歸總督府,數日來的焦灼不安亦消逝得無影無蹤。

突破天險

    且說鄭成功率軍潛伏於台江外海,約在巳時末(上午九時至十一時為巳時),忽聞鹿耳門方向響起了風濤之聲,轟轟隆隆,猶如千軍萬馬奔騰呼號,好不駭人!眾皆驚異不定,鄭成功卻麵露欣喜之色,令所有船隻再次急速駛往鹿耳門。

    約正午時分,大軍又突然出現在鹿耳門外的海麵上。全軍將士驚訝地發現,不久前離開時尚狹窄如線、一片淤淺的鹿耳門航道,此刻竟然潮水驟漲,變成為一片汪洋。馬信、陳澤等俱各驚歎不已,由衷地讚道:“藩主果真神人也!”

    鄭成功的帥船停泊在航道口。為慎重行事,鄭成功令再行試探航道海水深淺。馬信即親自搭乘小船,以竹篙探試。片刻,馬信的小船靠近鄭成功座艦。

    馬信大聲稟報道:“藩主洪福齊天,真有神助,航道海水果然大漲。”

    鄭成功以手加額,仰天稱慶道:“這正是天意哀孤,不欲將我大軍委之於溝渠了!”他轉而向著小船上的馬信問道:“水加漲幾何?”

    馬信答道:“至少加漲丈餘。”

    鄭成功故意再問:“我軍船隻可能通過?”

    馬信興奮答道:“大小船隻盡可暢行無阻!”

    鄭成功這才哈哈哈開懷大笑起來。全軍將士受到鼓舞,士氣頓時大振,歡呼聲此伏彼起,與波濤轟鳴之聲融會,在海空之上久久蕩漾,其聲其勢,泣鬼驚神。

    豈知這正是鄭成功的用兵韜略。鄭成功早在萌生收複台灣之初念時,便已設定,台灣隻能智取,不能強攻。及至見到何廷斌所獻台島地形略圖,詳細知曉了澎湖與台灣南部之地形地勢及荷軍防守之情後,此念愈發堅定,秘密授意何廷斌對荷軍不加防範的鹿耳門天險細加勘察,出征之前對鹿耳門海域的潮汐之情也已了然於胸,知悉每月逢初一、十五正午時分,鹿耳門潮水大漲。而荷蘭人隻顧經營陸上肆意盤剝,與中國百姓為仇,據其地而不知用其利。所以,鄭軍到達澎湖後,無論從士氣旺盛、天氣晴好、糧食又告危機等各方麵看均應即刻出兵,一鼓作氣攻陷台灣島。但一貫極為倡導兵貴神速的鄭成功卻按兵不動,反在三月三十日狂風怒吼、巨浪洶湧的大忌之日毅然出兵,正是為了四月初一日趕至鹿耳門。鄭成功所以對個中情由隱而不發,卻又是冠巾祝禱又是焚香祭海,故意弄得神乎其神,其用意均是假借天授神助,以安定軍心,鼓舞士氣,正與當年諸葛孔明巧“借”東風以火攻大破曹兵之策,如出一轍。

    鄭成功的韜略果生奇效,全軍將士包括一些重要將領,原來均是疑慮重重,見有“神”助,士氣頓時大振,個個摩拳擦掌,準備與荷軍決一死戰。

    鄭成功見一切均在自家預料安排之中,心中竊喜。他知此時荷軍即使反應過來也再無作為,索性命各鎮船隻遍升旌旗,鳴放禮炮,擂動金鼓,吹響螺號,以造聲勢,震懾敵膽。又以何廷斌為向導,按圖迂回,指引探水士卒一路點篙試探,徐徐照應。各鎮船隻轉舵揚帆,按序魚貫而進入鹿耳門航道。

    等到揆一複得稟報率幕僚再次登城觀望之時,鄭軍已全部渡過天險進入台江。揆一隻驚得目瞪口呆,臉色煞白,渾身冷汗直冒,半晌無語。良久,方回顧左右幕僚、將官,顫聲道:“神哉中國軍!鹿耳門久已淤淺,沙板堅硬,實為天險,難道中國船隻真格能插翅飛渡不成?!”

    眾人均是神色慘淡,默然無語。

    鄭成功率軍巧渡鹿耳門之神妙,有古人評讚道:

    神速因風便,船如箭脫弦;

    逢險逞奇謀,遇事假皇天。

    又讚道:

    曲折更淤淺,親臨始知難;

    勝似踱閑庭,克險談笑間。

    揆一見鄭軍恍若自天而降,瞬息間蜂擁進入台江,方才如夢初醒,倉皇下令炮擊中國船隻。

    頃刻間,設在台灣城的數十門大炮一齊轟鳴。

    “咚——”

    “咚——”

    “咚——”

    炮聲震天價響,奈何相距甚遠,炮力莫能及,炮彈帶著呼嘯之聲劃過天空落在海中,隨著轟隆隆的聲響,掀起大朵大朵的浪花,遠遠看去,煞是壯觀。

    鄭成功屹立於甲板之上,衣襟當風,颯颯飄動,英姿勃發。他望著前方浪花翻滾,嘴角閃過一抹蔑視的冷笑,回顧左右坦然道:“瞧,揆一這紅毛老兒,見我大軍驟至,唯恐不恭,鳴放禮炮迎接來啦!”眾皆大笑。

    鄭成功雖料知登陸後,荷軍必傾力反撲,亦不以為意,毅然下令依原定之布置各自行動。

    第一路:提督親軍驍騎鎮馬信、左虎衛陳衝各率本部官兵,由林氏老漢為向導,進入台江後直向南插,遊弋於一鯤身和台灣本島之間的水域,相互策應,切斷台灣城與赤嵌城之間的聯絡,以防荷軍增援赤嵌城守軍。

    第二路:宣毅前鎮陳澤率本部官兵,駐紮於鹿耳嶼,以其水師精銳之一部扼守北航道外口,既阻擊外海增援之敵,又護住糧道及保障後續大軍暢行無阻;以善陸戰之一部立即搶登鹿耳嶼,逐向南進擊並布防,嚴加監察北線尾南端之敵動靜,嚴防台灣城荷軍從陸路北上切斷大軍後路,以確保攻打主力大軍無後顧之憂,傾全力攻打赤嵌城。

    第三路:鄭成功親自率領右武衛周全斌、右虎衛陳蟒、左先鋒鎮楊祖、中衝鎮蕭拱宸、後衝鎮黃昭、宣毅後鎮吳豪、援剿前鎮戴捷、援剿後鎮張誌、禮武鎮林富等為主力大軍,以何廷斌為向導,一進台江便直撲禾寮港。

    大軍於黃昏時分開始登陸。令鄭成功也為之驚訝的是,登陸竟一帆風順,無折一兵一卒。

    原來,台灣百姓平日飽受紅毛鬼子的盤剝欺侮而早懷不平之心,自郭懷一抗荷起義失敗後,無辜百姓慘遭殺戮,更將荷夷恨之入骨,數年來屢屢風傳國姓爺將率軍收複台灣而屢屢失望,今日終於得見國姓爺率大軍登陸,自是歡欣鼓舞,四起雲集,扶老攜幼,簞食壺漿,爭迎王師;並成群結隊、爭先恐後,自發前來協助大軍登陸。其景其情,感人至深。

    這種動人情景,便是荷蘭占領者也不得不承認,揆一在後來以“C?E?S”為筆名撰寫的回憶錄《被忽視的福摩薩》中描繪當時情景道:延平王占據水陸要道後,他的軍隊開始登陸。就見島上數千中國人不約而同地蜂擁至海岸邊歡呼迎接,男女老幼紛紛用車子和各種簡易工具予以協助,因而登陸速度非常之快,頃刻間,中國軍隊已在島上行進了……

    這位昔日台灣的統治者描繪得確為真實客觀。鄭軍一進入台灣便得到百姓如此擁戴,更加勇氣大增,不到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為今兩個小時),上萬精銳之師已經登陸完畢。禾寮港距離赤嵌城不過一箭之地,大軍登陸後,鄭成功命右武衛周全斌為先鋒,率部攻打城堡正麵,以楊祥率神機營協助;援剿前鎮戴捷率部從左側策應;中衝鎮蕭拱宸率部從右側策應;宣毅後鎮吳豪、後衝鎮黃昭各率部攀上後山,守住城堡背後左右兩側,以防荷兵越城逃竄;禮武鎮林富率部於周圍各處警戒巡查;右虎衛陳蟒、左先鋒鎮楊祖、援剿後鎮張誌隨中軍,為各路接應。各鎮應命,即刻搶占有利地勢,團團包圍赤嵌城。小試牛刀

    赤嵌城中隻有數百名荷軍防守,其將領名曰苗南實丁,是個在軍中服役多年的老軍人,由於年歲較長,而老於世故。揆一不喜此人,故而讓其防守赤嵌城。恰巧苗南實丁在巴達維亞東印度公司當差的弟弟法姆士新近喜結良緣,攜帶新娘子前來台灣旅行並看望哥哥。新婚夫婦於三十日到達台灣,當夜就在鄭成功大軍迎風冒雨向台灣急馳之時,苗南實丁正設盛宴為其弟接風,一時高興便開懷暢飲,直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清晨,風消雨歇,遊興正濃的法姆士夫婦顧不上辭別醺醺大醉的苗南實丁,帶上幹糧和護身的銃槍出了赤嵌城,向山中風景秀麗之處尋去。豈知,他二人一離城,鄭成功的大軍已到了鹿耳門。

    苗南實丁昏昏沉沉直睡至午時,當瞭望哨向其稟報中國軍隊已進入台江時,他陡然嚇出一身冷汗,方才從醺醉中清醒過來,卻還是難以相信竟有此事。難怪苗南實丁不信,他自據守赤嵌城以來,仗恃著西北方向有鹿耳門之天險,西南方向有一鯤身台灣城首當其衝,為其屏蔽。他閑居後方,樂得逍遙自在,每日聲色犬馬,醉死夢生,對軍事重地禾寮港竟也不設一兵一卒。他卻做夢也想不到中國軍隊竟能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城下。

    他雖難置信,卻也不敢怠慢,衣冠不整,慌慌張張地來到城上觀望。果然,平時安靜的海灣人群如蟻,喊聲如潮,直如沸騰了一般。已登陸的中國軍隊正自北向南嗚呀呀地風卷而至,作包圍城堡之勢;再往西方看,隻見檣帆林立,旌旗飄蕩,數百艘大小船隻在海中遊弋,截斷了赤嵌城與一鯤身的水路。苗南實丁憑著一個老軍人的嗅覺,情知不妙,心中連聲哀歎:“大事休矣!大事休矣!”

    苗南實丁到底不愧為在槍林彈雨中廝混了數十載,他眼見中國軍隊排山倒海般湧來,其勢不可阻擋,驚慌之餘,腦海中亦閃過一個念頭:乘敵立足未穩,衝殺一陣,說不定……他想到,中國軍隊雖然人多勢眾,但武器低劣,士卒手中多揮舞著纓槍、大刀、弓箭,雖在夕照中灼灼閃光,聲色嚇人,其威力卻遠不及己方手中的銃槍、大炮,乘其匆忙登陸、尚未來得及排兵布陣之際,派出一隊士兵,憑借槍炮利器衝殺阻截,說不定能奏奇效,嚇退中國軍隊。此時此刻,所有的增援之路均已被切斷,這是唯一一根或許能救命的稻草,他必須牢牢抓在手中。

    苗南實丁所以存此僥幸心理,還有別一層道理。他自到達東方之後,隻參與鎮壓過郭懷一起義,那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對正規的中國軍隊卻從未打過交道,更未與聲名赫赫的鄭成功大軍交過手,不知其戰力若何。但近年來在台灣荷蘭軍中卻廣為流傳著一個說法:中國士卒隻善使原始的刀槍鐵器,最懼怕槍炮爆炸的轟鳴聲和彌漫的火藥濃煙,交戰時隻要銃槍大炮齊放,殺死殺傷其若幹人,剩者便會被嚇得屁滾尿流,四散奔逃……他心中雪亮這是長官聽傳鄭成功要攻打台灣為安撫人心而自我陶醉,現下卻隻有一試,是真是假,他隻有祈求上帝保佑了。

    苗南實丁想到此,命中尉弗朗機率一隊士兵防守城堡,自率二百名荷槍實彈的士卒出城迎敵。

    倒黴的是,荷兵剛衝出城來,就與鄭軍先鋒周全斌及其統轄的數千戎旗兵遭遇。那周全斌乃是鄭軍中有名的勇將,有一次他與部下諸將飲酒,忽有諜報清兵鐵騎已在十裏之外,頃刻將至。眾皆大駭,獨周全斌談笑風生,恍若無事;又報敵距五裏,又報距三裏,斌仍笑飲如故;又報敵抵營外,斌方披掛上馬,一親隨遞上弓,一親隨遞上大槍,一親隨遞上寶劍。背後五名親隨各負一箭筒,筒中箭百支。斌策馬向前,抽箭射,敵騎紛紛落馬;箭盡擲弓,以長槍攢刺,刺倒敵數騎;槍又折,揮舞寶劍,殺得清兵血肉橫飛。後,清兵凡聽到周全斌之名,皆為之喪膽。眼下不過區區數百敵夷,周全斌哪裏放在眼裏!那戎旗兵更是清一色著金龍甲,手持銃槍、弓箭,個個強壯威猛,乃是鄭成功、周全斌頗費心血建起的一支勁旅,十數年來跟隨著他東征西討,所向披靡,戰功卓著。現又有神機營助陣,更是威力大增。此番遠征台灣,初與西方鬼子交手,戎旗兵更是個個奮勇,人人爭先,欲立功勳,誰知下澎湖島、入台江灣、登禾寮港,一路上卻連個“鬼”影子也沒撞見,此時一見紅發披肩的洋鬼子,立時紅了眼,呼喊著衝殺過來。

    苗南實丁大驚失色,急令施放銃槍。頓時槍聲大作,槍彈流星般飛向鄭軍中。衝在前麵的戎旗兵有數人中彈倒地,其餘慌忙臥倒在地,稍一抬頭,荷兵又是一陣排槍,如此者再三,鄭軍一時受阻。突然,周全斌一躍而起,虎吼一聲“殺——”,率先向前衝去。戎旗兵見主將如此,哪甘落後,忽啦啦躥起,呼喊著衝向敵陣,其勢勇不可擋。

    苗南實丁眼見中國士卒並未似傳說那般被火藥和銃槍聲嚇作鳥獸散,反而越衝越近,不由得又急又慌又怕,嘶啞著嗓子連聲吼叫:“放槍!放槍!快放槍!……”

    荷蘭兵見施放的排槍槍彈落在成千上萬潮水般的中國士卒堆裏,直似杯水車薪,顯得那麽微不足道,非但沒有嚇倒中國人,反而更激起他們的鬥殺之性,衝擊更猛,銃彈、羽箭急雨般飛過來,已有數十人中彈中箭,七歪八倒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剩下的荷兵個個嚇得喪魂失魄,手足無措,隻是嗚哩哇啦地怪叫著胡亂放槍。

    這時,援剿前鎮戴捷、中衝鎮蕭拱宸亦率本部人馬呐喊著從兩側包抄過來。苗南實丁眼見再僵持下去,有被截斷退路全隊遭圍殲的危險,便急令撤退。荷蘭士兵頓時抱頭鼠竄,逃進城堡。

    在落日之前,鄭軍已將赤嵌城包圍得鐵桶相似。荷蘭守軍再也不敢輕易出擊,緊閉城堡大門,龜縮不動。隻是一見中國軍隊逼近城下,便施放大炮轟擊。鄭軍一時無法靠近攻城。

    周全斌、戴捷、蕭拱宸等主將見攻城受阻,士卒多有死傷,緊急磋商後決定暫緩攻城,由蕭拱宸、戴捷率軍繼續包圍城堡,等候後續人馬,周全斌則前來向鄭成功稟報。

    鄭成功聞報,即率楊朝棟、楊英、甘孟煜、何廷斌等及一幹武將,隨周全斌來到赤嵌城下一隱蔽處觀察敵情。鄭成功站到一高埠上,觀望著前方像個巨大烏龜殼似的趴伏在山下阻住去路的赤嵌城,何廷斌立在他身側指點解說。

    赤嵌城東倚高山,西臨滄海,乃是一座巨大的方形城堡,城上設有四座炮樓,故而亦稱作赤嵌樓,荷蘭人則呼作普羅文查城(provintia),為天啟四年(1624年)荷蘭人侵占台灣後所築建。初時不過是一普通石頭堡壘,永曆六年(1652年)台灣發生郭懷一大起義,雖慘遭鎮壓而告失敗,但駐台荷人卻成了驚弓之鳥,為防備中國百姓忿而反抗,遂於永曆七年(1653年)以武力脅迫數百中國百姓充當勞工予以重建。新建城堡比原堡擴大數倍,四隅置棱堡,架設巨炮,雄峙台江邊,與一鯤身台灣城隔海相望,互為東西掎角。城堡周方四十五丈三尺有餘,城牆無設雉堞,但極為堅固,南北兩隅設有高高的瞭望亭,可目窮千裏,站在上麵俯視前方,便是一隻蒼蠅休想逃得過去。城樓高約三丈六尺有餘,雕欄淩空,粉飾精妙,軒豁四達。此時正當黃昏,夕陽光輝斜照,城堡處一片燦爛,煞是好看。

    鄭成功正看得入神,城堡中發射的炮彈呼嘯著落在他的周圍,發出“轟——”“轟——”的爆炸聲,掀起的沙塵濺落在他的戰袍上。眾人見如此凶險,都為鄭成功捏著一把汗,紛紛勸說他退到安全之處。鄭成功卻聲色不動,毫不介意,勸得急了,方微微一笑道:“此處,海為我朝之水;地為我國之土,我等為收複故土而戰,自有海中之神、土地之仙庇佑,荷夷區區幾枚炮彈又豈能傷我哉?!”

    眾人見藩主如此,均為之心折。雖仍提心吊膽,卻再也不便相勸,隻是在揪緊的心中暗祝藩主平安無事。

    鄭成功觀望多時,從何廷斌口中已盡知赤嵌城構築及荷軍設防之情。他沉思良久,突然看著何廷斌問道:“赤嵌?赤嵌?這‘赤’字莫非出在牆壁與霞光交相輝映之意韻中?”

    眾人見藩主神色凝重,沉思默想,隻道他在苦思破城之法,誰知他竟然問起與戰爭毫不相幹的事來,這哪裏是在流血拚命,倒像是在遊山觀水,欣賞自然美景!所以乍聽鄭成功突發此問,具各驚訝不已。

    何廷斌看了鄭成功一眼,目光中既有困惑之意,又滿含著欽佩,心下不由得納罕道:“此人在麵臨惡戰之際,尚能如此坦然自若,將強敵視若草芥,心胸之博大,頭腦之冷靜,實具王者之風範,確非我輩凡夫俗子可比矣!”

    何廷斌見鄭成功還在看著他,便答道:“藩主果然了得!這座城堡所用磚瓦皆為紅色,朝曦夕照,便猶若虹吐霞蒸,美色如畫,故而稱作赤嵌城。”
 
    鄭成功暗暗點頭,又問道:“何為‘嵌’?是城堡似鑲嵌於大山之中?或是意為城堡乃大山之口?”

    何廷斌搖頭道:“藩主這次卻意會錯了。藩主可還記得我們閩人對水涯高處、或牆垣突起的土堆如何稱謂?”

    鄭成功一愣,略一思索,揚眉答道:“堪?莫非這‘嵌’字為‘堪’字之諧音?”

    何廷斌不無欽佩地應道:“正是。這座城堡倚山傍海,築建於堪,人們訛傳之,故有‘嵌’字之稱。”

    鄭成功望著遠處,微微點頭,輕聲道:“這就對了。”語音剛落,他突然蹙起眉頭,目露疑光,似乎發現了什麽意外之事,沉思片刻,方回顧左右問道:“諸位可曾發現荷夷的發炮有何異常之處?”

    眾皆相顧愕然。

    鄭成功不待眾人回答,向左側遠處一指,說道:“初時,荷夷東打一炮,西打一炮,漫無目標,似是為了壯膽而胡亂打炮。諸位請看,現在炮火漸漸聚向一個方向轟擊,著彈之處既非我帥帳,又非軍營,豈非必有緣故?”說罷,目視何廷斌,目露探詢之意。

    眾文武順著鄭成功指引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周圍炮聲已然沉寂,唯有左前方遠處直徑不到半裏之方圓內炮彈連連爆炸,且有越來越密集之勢。有幾處已然著火,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嘈雜的救火聲遠遠傳來。眾人均不知何故如此打炮,隻是暗自欽佩藩主心思之綿密。

    何廷斌經鄭成功略一點撥,驀然想起一事,不由地大驚失色道:“藩主,大事不妙!”

    鄭成功沉聲問道:“何事驚慌?”

    何廷斌沙啞著嗓子,結結巴巴道:“糧食、糧食……炮轟處是我朝移民草厝,又是荷蘭人屯糧之處,荷夷欲、欲焚燒民居,炸毀糧食……快、快,藩主快想法子……”原來何廷斌隨軍數十日,尤經澎湖乏糧之苦,已深知糧秣對於大軍生死有何等之重,所以一想到荷夷炮轟糧倉,直嚇得聲音都變了。

    果然此事非同小可,鄭成功聞言,亦驟然色變。但他不愧為久經沙場,臨危而不亂,極善應變。他神色肅然,略加思索,當機立斷,對周全斌道:“周將軍,你速速前往圍城各鎮傳吾令,火速集中所有大炮齊向城堡炮樓轟擊,務要壓住荷夷的炮火,不得有誤!”

    “遵命!”周全斌接令而去。

    鄭成功又對楊英、楊朝棟、張誌三人道:“楊都事持吾令箭同楊戎政速速前往糧倉,督察計點米粟之數;張將軍率所部分兵兩路,一路撲滅大火,保護百姓草厝,一路嚴加看守糧倉,不見吾令,任何人不得動一米一粟,違令者立斬不貸!”

    “遵命!”三人應命分頭而去。

    鄭成功又對甘孟煜囑道:“孟煜,你持吾令前往安排大軍住宿之事,不經允許,任何人不得隨意占用民宅,驚擾百姓,違令者嚴懲不貸!”

    “遵命!”甘孟煜接令而去。

    鄭成功分撥已畢,始如釋重負,長長噓出一口氣,對何廷斌謝道:“虧得閣下提醒,否則糧倉一毀,我大軍生路斷矣!”

    何廷斌卻連連搖頭,苦笑道:“慚愧,慚愧!一聽到人喊馬叫、炮聲轟鳴,心裏早已亂作一團啦!不是藩主心細發現端倪,廷斌又哪裏想得起?”

    二人相顧而笑。

    就在那一瞬間,火紅的太陽沉落於海。天空頓時暗淡下來,夜色在炮聲隆隆中悄悄降臨大地。
 
    夜色籠罩,大地迷茫。海風輕輕吹動,浸涼了夜空;浪濤拍岸,永無休止地發出亙古不變的轟鳴之聲。廝殺和炮火洗劫掀起的喧囂,在夜色浸潤中漸漸減弱、減弱,最終銷聲匿跡,大地顯得是那麽的沉寂、蕭瑟,但在沉寂、蕭瑟之中又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殺氣。

    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色,鄭成功揮軍登陸台灣,迎來了第一個黎明。

    有誰知道,這片美麗的島嶼卻是經曆了一個不眠之夜!

    誰能入睡?

    鄭軍不費吹灰之力,一舉拿下夢縈魂繞的台灣寶島,全軍將士大為興奮。藩主頒下嚴令,不許驚動地方,侵擾百姓,那就露宿於崖側、街頭、簷下吧!三五成群,樂啊、笑啊、談啊,在他們的笑談聲中,大軍飛渡鹿耳門,越發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登陸禾寮港越發的威武雄壯;紅毛鬼子猶似枯木朽草,不堪一擊;台灣島的風光更加美麗、百姓更加淳樸可親……夜怎麽變得如此短促?不知不覺中天已拂曉。

    台灣百姓終於見到了久久盼望的國姓爺大軍,這是自家的軍隊啊,怎能眼看著親人在街頭簷下,餐風宿露?男女老幼紛紛跑到街頭,真摯熱情地將士卒們拉進草厝,送上茶水果品,盛情款待。他們向士卒們打探鄭成功是何等樣人,深表仰慕之意;傾訴紅毛鬼子在台灣犯下的種種罪惡;褒獎大軍之紀律嚴明,誇讚大軍之威猛神勇,訴不盡的軍民魚水情,令人振奮,令人感泣,睡不著嗬!

    赤嵌城的荷夷呢?他們簡直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中國國姓王的大軍仿佛自天而降,衝垮了他們的重重屏障,將他們殺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龜縮進孤城中。他們已成了驚弓之鳥,在寂冷的角落裏瑟縮發抖,不敢睡覺,生怕睡夢中突然喊殺聲起,中國軍隊複來攻城。苗南實丁已是計窮力竭,隻好派出心腹弗朗機率一小隊士兵,乘著夜色的遮蔽,潛往台灣城求取救兵,自己則在城中四處巡視督察。此時此刻,便是借給他一顆熊心豹子膽,又豈敢安寢?還有一件事,他的弟弟、弟婦新婚來到台灣,昨日外出,至今未歸,生死未卜,猶似雪上加霜,使他焦慮萬分,又怎能睡得著?

    台灣城中的揆一雖未遭攻擊,日子也並不好過,幾乎徹夜未眠。他眼睜睜地看著鄭成功率軍奇妙地渡過鹿耳門天險,暢行無阻地駛入台江,輕鬆快捷直如演練似地登陸禾寮港、包圍赤嵌城,在他苦心經營數十載的台灣島上縱橫馳騁,猶如無人之境,他深覺受到莫大的侮辱,卻又束手無策,直是焦躁不安,怨天尤人,罵聲不絕。

    入夜,炮聲、廝殺聲漸漸沉寂下來。揆一哪敢安歇,緊急召集眾幕僚、軍官在總督府通宵達旦商討對策。這些人以統治者自居,平時天高皇帝遠,驕橫跋扈,盛氣淩人,不可一世,此刻卻一個個麵色灰暗,神態沮喪,像遭霜打的茄子,哪裏還能想得出什麽好計策!於是七嘴八舌,有的喊叫要憑險固守,有的嚷嚷要速速派船向巴達維亞總部告急,有的咕噥著要與鄭軍談判;隻有少壯軍官彼德爾少校和阿爾多普上尉等,不願認輸,拍案咆哮,嘶叫著要與中國軍隊決一死戰。有人要戰,有人要守,各抒己見,誰也不肯相讓,商討至午夜時分,還是毫無結果。

    再說弗朗機,危難受命之後,率一小隊精壯士兵駕一艘小船,借著夜色潛行,想從鄭軍夾縫中偷偷地溜過去,卻還是被鄭軍陳衝部下發現,追殺一陣,士兵或被斃殺,或被擒獲,總算他弗朗機機警,隻身脫逃,竄上一鯤身。

    弗朗機進到總督時,揆一及眾人見他渾身髒汙,猶似泥人水鬼一般,狼狽不堪。弗朗機顧不上換衣,呼哧帶喘著向揆一總督告急,敘述了赤嵌城下戰況。他從貼身衣袋中取出苗南實丁的求救書信遞給揆一。揆一展信觀看。苗南實丁在信中驚呼赤嵌城已危在旦夕,懇求總督速速派兵前往救援,若再遲疑,城堡必將在頃刻間土崩瓦解,落於敵手。苗南實丁大概也知道總督手中兵力匱乏,隻在信中聲稱:隻要派去四百名士兵,他便能抵得住鄭成功五千人馬。

    揆一看罷書信,再看看泥水狼藉的弗朗機,陰沉著臉,久久沉默不語。他將書信遞給眾幕僚和軍官們傳看。眾人看罷,議論紛紛,均以為不可。他們七嘴八舌地分析說:國姓王的軍隊來勢凶猛,台灣城恐也自顧不暇,除了艦隊數百士兵外,一鯤身和台灣城僅有士兵千餘人,如若派出四百精銳,別說難以避開鄭軍封鎖台江的戰船,便是僥幸躲過,衝到赤嵌城下,也不過是以羊羔投入狼群,絕難幸免。且台灣城中隻剩下七千餘老弱病殘,鄭軍四麵來攻,卻又如何迎敵?如此行動,無異於將整個台灣作為賭注,且必輸無疑!

    弗朗機的家眷財物全都留在赤嵌城中,他眼看著總督府的官僚們沒有救援之意,直急得搓手頓足,汗如雨下。他不甘心,遵照苗南實丁臨行前的再三囑托,仍苦苦哀求道:“赤嵌城雖小,卻是福摩薩島的橋頭堡,又是台灣城的屏障,赤嵌城在,台灣城在;赤嵌城失,台灣城亦絕難保全啊!望總督及諸位大人三思而行,速速派兵救援,若再遲疑不決,待國姓王的軍隊一動,便是想救也來不及啦!”

    彼德爾一張白臉漲得通紅,瞄了弗朗機一眼,極蔑視地撇嘴冷笑道:“哼!說得倒好聽,你們依憑著台江之險,赤嵌之固,竟然讓中國軍隊不費一兵一卒坦然登陸,又被圍困,看來苗南實丁確是老朽不中用啦!竟還有臉皮前來求援?”

    眾人盡皆怕分散兵力,台灣城自顧不暇,於是紛紛讚同彼德爾之見,不願出兵。

    阿爾多普上尉卻是頭腦較為清醒,以為應派兵救援赤嵌城。他沉吟說道:“弗朗機之言不無道理,原來築建兩城堡,以為掎角之勢,便是為了一旦有事相互策應。現今中國軍隊所以沒能敢乘勢攻打台灣城,便是因赤嵌城尚在固守、使其有後顧之憂的緣故。倘若赤嵌城一旦失手,整個台灣本島全部陷入國姓王手中,國姓軍便可放開手腳圍攻台灣城啦!那時,以一沙島一孤城抵擋國姓王數萬大軍,內乏糧草彈藥,外無救兵,又能困守得幾時?由此可鑒,確如弗朗機所言,赤嵌城在,台灣城可暫保無虞;赤嵌城失,台灣城陷之日也就到啦!依我之見,還是應速速派兵救援為是!”

    眾幕僚見年輕資淺的阿爾多普說話口氣如此之大,雖覺他說得有些道理,卻也不想聽他的教訓,七嘴八舌予以反駁。阿爾多普據理力爭。議事廳一時亂作一團。

    揆一一直在凝神傾聽著眾人議論,見眾幕僚如此不識時務,臉色由蒼白轉為鐵青,時間緊急,再也耽擱不得,於是以手擊案阻止了無謂的爭吵,頗為惱怒地說道:“敵人胃口正大,企圖一口將台灣吞下肚去,我等卻在這兒吵吵嚷嚷個沒完沒了,再吵下去,恐怕都要被趕進海裏喂魚蝦啦!”

    眾人似覺理屈,一時安靜了下來。

    揆一口氣稍稍和緩了下來,續道:“現下擺在我等麵前有四條路:要麽掛旗投降,要麽固守城堡,要麽逃竄海上,要麽拚死一搏,何去何從,必須大家齊心協力,作出定奪,且愈快愈好!”他見眾人不語,接著說道:“我身為台灣總督,擔負著治外重任,不得不說,阿爾多普所言正是我所極為擔心之事,總督府雖派遣不出更多的士兵,但赤嵌城卻實是不可不救!”

    眾幕僚見總督如此說,知他意欲出擊迎戰,意見漸呈一致:不能坐守待斃,要與鄭軍決一死戰!

    最後商定分兵三路迎戰:

    第一路:由阿爾多普上尉統領部下二百名精壯士兵,即刻出發,以弗朗機帶路,設法繞過中國船隻,偷偷登陸台灣島,救援赤嵌城。

    第二路:由彼德爾少校統領所部三百精壯士兵借夜幕掩護,火速潛往北線尾島,秘密接近國姓王軍隊,乘其立足未穩,於拂曉前突然發起攻擊,一舉奪回陸上重地北線尾島。

    第三路:即刻傳令艦隊指揮官,天初亮時,聽台灣城中鳴炮為號,向中國水師發起攻擊,憑借艦巨炮利之勢,務將以木船為主的國姓王水師徹底摧毀,以打通水上通路,並奪取製海權,控製整個台江。

    商定好應敵之策,俱各分頭行動。

    揆一單獨留下彼德爾,憂心忡忡地說道:“不瞞少校說,阿爾多普說得頗有道理,但以區區二百士兵前往救援,無異於燈蛾撲火,凶多吉少……”

    彼德爾急問:“既然如此,總督為何還要派兵救援?那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揆一無奈地搖搖頭,似有滿腹苦衷難以言喻,半晌,方歎息道:“明知難以成功,也不得不救啊!”

    彼德爾仍難解其意,困惑地瞪視著總督。

    揆一不再詳釋,叮囑彼德爾道:“少校年輕氣盛,實是難能可貴,此戰更關乎我等的生死,隻要能奪占北線尾島,切斷國姓王大軍的退路,彼軍雖眾也必驚慌失措,我艦隊乘勢發起猛攻,敵船無路可逃,可一舉將其水師主力摧毀。據本督所知,水師乃是國姓王大軍的支柱,若其支柱一斷,大海任我縱橫,其陸師亦不足為虞矣!所以,成敗之關鍵,全係於少校身上啦!”

    彼德爾見總督如此器重,極為興奮,摩拳擦掌道:“總督放心,彼德爾便是拚卻性命,也必拿下北線尾島!”

    揆一搖頭道:“少校勇猛可嘉,但切切不可大意輕敵,你是與國姓王及其屬下打過交道的,彼帳下多為詭詐狡黠之徒,不要貿然輕進,以免中了他們的詭計。”

    彼德爾冷笑一聲,說道:“總督何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以我觀之,國姓王的軍隊亦不過是一群草寇海盜、烏合之眾而已,槍炮聲一響,便即潰散,怎抵得上我大荷蘭帝國優秀士兵?定可以一當十,以十當百!總督但請坐等捷報,彼德爾決不有辱使命,令總督失望!”

    揆一點頭道:“但願如此,上帝保佑少校馬到成功!”

虎帳談兵

    就在荷夷總督府揆一與眾幕僚撥拉著如意算盤之時,鄭成功也在與眾文武細加籌謀,商討應對之策。令人吃驚的是,荷夷所定三路軍一齊出擊之法,全在鄭成功的預料之中,並針鋒相對,巧設機關,要將荷蘭士兵盡數送入墳墓或海中喂魚鱉。

    入夜,鄭成功的帥帳中與揆一總督府的沮喪、消沉形成鮮明對照。眾將原設想,登陸台灣,雖不能說比登天還難,但必是損兵折將,傷亡慘重,卻沒想到竟是如此之易,沒費一兵一卒。所以,均是神情振奮,七嘴八舌,談笑風生,氣氛極為熱烈。尤其是周全斌、馬信、陳澤等一幹勇將,更是將荷軍看作不堪一擊,大有輕敵之意,力主即刻揮軍四麵圍攻,一舉拿下赤嵌城,將荷軍士氣徹底擊垮,並踴躍請戰,願率本部為破城先鋒。

    鄭成功也是心中欣慰,但他聽著眾人議論紛紛,隻是微笑不語,直到最後,方止住眾人之語,聲調緩慢而又斬釘截鐵地說道:“赤嵌城隻作圍困,不作強攻!”

    眾將乍聞此語,猶似兜頭澆下一盆涼水,場麵驟然冷了下來,個個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半晌,方有馬信困惑地問道:“藩主統兵打仗,講求兵貴神速,常對我等言道,兩軍交戰勇者勝,要一鼓作氣。現今荷軍已成驚弓之鳥,無力抵抗,而我軍則正值士氣大振,乘勢而下該城將不費吹灰之力,卻又為何隻圍不攻?待其喘過氣來,豈不將更費周折!?”

    鄭成功微笑道:“馬將軍與諸位將軍爭先請戰,其勇可佩可嘉,本藩甚感欣慰。但思之再三,本藩判定眼下圍困赤嵌城要比強攻更為有利於我軍。”

    馬信眨巴兩下眼睛,唏噓道:“信乃一粗人,實是參悟不透其中之深意,還望藩主明言。”

    鄭成功道:“何廷斌已向我等詳細解說赤嵌城之情狀,該城堡雖小,但城牆堅硬如鐵,城背倚高山,人馬無法展開,前麵則開闊平坦,毫無遮蔽,如硬性攻城,荷軍以大炮轟擊,我軍必傷亡慘重,便是拿下城堡,亦是得不償失,這等賠本的生意,我等如何能做?”

    馬信似懂非懂,仍在沉吟。

    周全斌接著問道:“依藩主之見,莫非要長圍而不攻?如此雖減少傷亡,但倘若荷軍憑險固守,豈不要長時對峙下去?我軍數萬人馬,日費甚巨,又如何長耗得起?全斌實是不解!”

    鄭成功笑道:“周將軍太也過慮啦!本藩之意並非要長時圍困該城,而自老其師。如何戰法,曆史上卻有我等可借鑒之例。將軍知道吧?東漢建武五年十月,光武帝劉秀命大將耿弇率兵東征張步,以平定齊地。張步命大將車費邑迎戰。車費邑大軍駐紮於曆下城,命其弟費敢據守巨裏城。巨裏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易守難攻,是為曆下城之屏障。耿弇巧施‘圍城打援’之妙策,調動人馬,佯做攻城之勢,而埋伏重兵於車費邑援軍必經之道路兩側。車費邑聞聽漢軍攻城消息,果然大驚失色,生怕巨裏有失,慌忙率軍救援,卻正中耿弇之計,被殺得落花流水,車費邑亦死於亂軍之中,巨裏城不攻而下。今日對付荷軍,本藩正要借此法而炮製之。”

    周全斌遲疑道:“果如藩主所言,荷軍中計固然正中下懷,可萬一此計為荷夷識破或因其膽小,而龜縮城中不動,台灣城荷軍又不來救援,我豈不徒勞其力乎?”

    鄭成功卻並未急著回答,而是麵帶微笑掃視眾人一眼,見多數將領均麵露困惑之色,知道周全斌之語正是眾將領心中之結,若不適時解開,勢必在交戰中行動不利,而影響士氣。於是便緩緩說道:“兩軍交戰,輕敵固然是為大忌,可我等卻也不必把紅毛鬼子瞧得忒也高啦!孫子有雲:‘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我軍不費周折,巧渡天險,搶登本島之時,本藩便已斷定,島上荷夷雖然狡猾,卻是一幫目光短淺、不諳爭戰之道的愚笨家夥,隻知一味依仗天險,而不在要害之地布設重兵,方被我乘虛而入。假若我軍一旦攻陷赤嵌城,沿海岸布防,台灣全島便盡在我掌握之中。到那時,揆一老兒再無退路,便是困守住一鯤身彈丸之地,又複有何用?!由此可見,赤嵌城堡雖微,其安危得失,卻是關乎台灣生死存亡之大事,我軍包圍並佯作攻城之勢,正是‘攻其所必救’也!”

    眾將為之心動,臉上困惑之色漸漸消退,個個瞪大雙眼,凝神傾聽,生怕遺漏片言隻字。

    鄭成功見狀,不由得暗自高興,續道:“吾與揆一在書信上曾多次打過交道,知其深具經營商賈、盤剝榨取之道,卻乏治軍統兵、能斷善謀之能。眼見至關重要的赤嵌城危如累卵,其安能不救哉!如其來救,則正入我彀中。援兵一敗,其城可不攻而下矣!此為其一。其二,本藩已探查清楚,赤嵌城有內外共兩口水井供其飲水,現城外深井為我所有,城內隻剩下一口淺井,已不足飲用。其糧倉又為我奪占,城中乏糧缺水,隻有區區五百殘兵敗將,便是苦撐,又能撐得幾時?”

    眾將聽著鄭成功之語,方才心悅誠服。

    鄭成功又論述了兩軍之戰力對比與即將到來的攻防之勢。他說道:“本藩權衡再三,預料荷軍可分三路與我軍交戰。其一,荷軍必以精兵設法攻打北線尾島,以奪回鹿耳門航道,如此,既可斷我入台大軍退路,又可在該地架設重炮,以阻我後續大軍行進之路;其二,一鯤身必有荷軍乘夜色駕船馳援赤嵌城,以與城中合兵一處,力保該城不失;其三,荷軍尚有一支龐大艦隊,必仗恃其艦巨炮利之勢,攻打我水師,以求殲滅我軍主力,打通其水上通道,並控製台江。”

    依此,鄭成功調整人馬,重作攻防部署:

    第一路:右虎衛陳蟒前有守禦廈門高崎大破清兵之勝績,攻守兼備。北線尾島為水路之要衝,今夜荷軍必乘夜色偷襲該島。陳蟒即率本部人馬火速馳援北線尾,與宣毅前鎮陳澤人馬會合協守,務全殲偷襲之荷軍。爾後,陳蟒率部鎮守該島,以確保北線尾不失,護住鹿耳門航道。

    第二路:親軍提督馬信善攻城掠地,今夜台灣城必有援軍偷渡台江,馳援赤嵌城。我封鎖台江水師可佯裝不知,放其通過。爾後,馬信率親軍驍騎鎮人馬即速登陸一鯤身,駐紮於市區外隱蔽處嚴密監視荷軍動靜。該市區內有荷軍的糧倉、造船廠、皮革貨棧、木器廠等,揆一老奸巨猾,如見守不住,怕落入我手,必設法焚毀之。馬信之重任便是:敵不動,我亦不動;敵稍有動靜,便即發起攻擊,力爭保住市區。此任看似輕鬆,實則十分重大,務必成功。

    第三路:左虎衛陳衝、宣毅前鎮陳澤善水戰。先由陳衝率本部水師迎擊荷軍艦隊,敵艦高大堅固,炮火凶猛,初時可暫避其鋒,待陳澤大破北線尾之敵後,即將防守之任交付陳蟒,自率水師駛入台江,接應陳衝軍。兩支精銳水師前後夾擊,可用“群蟻螫軀”之圍攻戰法,以揚己之長,攻敵之短,務須將其艦隊全殲或擊潰。

    第四路:以周全斌為統領。荷援軍登上台灣島後,必急速向赤嵌城靠近。周全斌、蕭拱宸即以一部繼續圍城,以一部攔截迎擊荷援軍;援剿後鎮張誌留下一隊人馬守衛糧倉,自率其主力與左先鋒鎮楊祖、禮武鎮林富即從敵側後包抄,斷其退路。此路必為荷軍之精銳,特調遣王大雄將軍率“鐵人軍”前往助戰,前後左右形成四麵包圍之勢,荷援軍插翅難飛。

    另:其餘各鎮,各嚴守己任,靜以待命。

    鄭成功審時度勢,深謀遠慮,從容調兵遣將,進退得法,攻防有術,可謂胸有成竹,娓娓道來,令人莫測高深,眾將皆為之心折,再無懷疑。

    鄭成功諄諄告誡道:“諸位將軍好自為之,切莫以為荷夷兵微將寡而大意輕敵,貪功冒進,以招致滿盤皆輸。前年南京之恥,當銘心刻骨。如有疏漏,軍法如山,到時本藩便想從輕發落,也是無能為力啦!”

    眾將唯唯。

    鄭成功又道:“此戰如若獲勝,荷軍必是元氣大傷,已成我俎上魚肉矣!望諸位將軍奮勇殺敵,為國為民爭立功勳。本藩單等為諸位設宴慶功!”

    眾將已是心悅誠服,欣然領命而去。

    一場海陸大決戰即將開始!爭奪北線尾

    戰幕果然從北線尾拉開。

    荷軍驍將彼德爾少校從總督府領命回到自家住宅時,已天交二鼓。往常時家人必早已安歇,今日宅中卻是燈火通明,遠遠便聽到聲音嘈雜不休。他驚異不定地快步回宅,妻子衣衫零亂地迎了上來,又是訴苦又是詛咒。他慌問何事。卻見他那身為荷軍少尉的兒子卻不知為何被毆,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頭上包紮著,鮮血已將紗布浸得通紅。彼德爾驚問其故,小彼德爾咕咕嚕嚕敘說了被毆打之經過。

    原來,鄭成功大軍轟轟烈烈進入台灣,一鯤身島上的中國百姓亦大為振奮,於傍晚時分,青年壯丁們紛紛駕船出海,意欲前往助威。小彼德爾正在沿海邊巡視,發現中國百姓出海,即刻帶領十幾名士兵橫加阻截,並以放槍威脅,打死打傷數人。中國百姓有了國姓王大軍為後盾,往時被壓彎的腰杆突然硬將起來,見紅毛鬼子還要橫行,均被激怒,一聲喊打,紛紛揮舞著船槳、棍棒迎了上去。荷軍士卒哪裏想得到一貫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中國百姓竟敢還擊?毫無準備,頓時被打得吱哇怪叫,狼狽逃竄,小彼德爾還欲逞凶,被棍棒擊中頭部,流血不止……

    彼德爾十分狂傲,更是早對中國人頤指氣使慣了,見親子身受此辱,沒等聽完已勃然大怒,吼罵道:“老子饒不了他們!待殲滅了國姓王的烏合之眾,再來收拾這幫賤民!……”

    彼德爾怒氣衝衝,迅速集合了二百五十名精壯士兵,連夜出動,前往攻打北線尾。

    荷軍士卒多為基督教徒,卻不似長官彼德爾那般信心百倍,他們被從睡夢中驚醒,一個個睡眼惺忪,聽說是以幾百人去奪占數千人據守的北線尾島,個個大驚失色,咒罵不休,認為是以卵擊石,自取其辱,而毫無鬥誌。

    彼德爾見狀,氣更不打一處來,將他們集合起來,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可亦難見效,士卒們雖然緘口不言,但臉上流露出的卻是不服的表情。

    彼德爾無法可施,大叫道:“速喚神父!”

    片刻功夫,一個高個子的隨軍神父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慌慌張張地跑來,為臨出征廝殺的士兵倉皇舉行禱告儀式。他大聲喘息著念念有詞道:“……萬能的主告誡我們:魔鬼撒旦將自己的功力、座位和權柄都傳給了七頭十角怪獸,並賜予惡獸以生氣,能直立,吐人言,降臨人世。任憑惡獸與聖徒爭戰,製服各族各民各方各國。撒旦要世人膜拜此一惡獸,奉惡獸為神明,不膜拜者,一律殺戮……”

    士兵們斂眉低首,神色肅穆,隨著神父念道:“國姓王就是撒旦派下來的七頭十角惡獸,他的軍隊要像洪水一樣席卷整個福摩薩……為了主的福音永久不息在這美麗的寶島上回響,舉起我們的武器,勇敢地戰鬥吧!他們的鐵蹄毫不留情,將踏碎我們的美夢……勇敢地站出來吧,我們是主的忠誠孩子,為主的旨意而戰吧!……勇往直前地衝向惡魔,戰死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主會向我們召喚,我們的靈魂將升往天國;膽小怯懦,將成為世人所恥,也會被主所拋棄……”

    “聖明的主與我們同在。阿門!”

    一場鬧劇在鬼魅一般的氛圍中結束了。

    彼德爾還嫌不夠,又以蔑視的口吻肆意貶低中國軍隊,並自吹自擂一通,以鼓舞士氣。他說他到過中國大陸,見識過中國軍隊,哪算什麽軍隊?不過是一群手持大刀、身背弓箭的海盜、草寇而已,聞到硝煙,聽到槍聲,便會一哄而散,與其對陣,英勇善戰的大荷蘭帝國士兵足可以一當十、以十當百……

    經此一番折騰,荷蘭士兵像被麻醉了一般,暈暈乎乎,飄飄悠悠,驚恐之心稍減。

    天交三鼓。二百十五名荷蘭士兵分乘一隻放港船、一隻外戎克船,烏烏壓壓地下了海,悄悄地駛往北線尾南岸,借著夜色隱蔽,猶似一群鬼影,無聲無息地登上了北線尾島。接著,彎腰弓背,窸窸窣窣向北急速移動。

    北線尾島上荒草雜生,並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叢、野生的鳳梨樹(菠蘿),荷蘭士兵潛行其間,慌不擇路,不時被劍狀帶刺的鳳梨葉片刺中,發出低低責罵聲和呻吟聲。他們隻道行動神不知鬼不覺,卻做夢也沒有料到,這些黑壓壓的樹叢堆裏,正有七百餘雙夜梟般犀利的眼睛在緊緊地盯視著他們。原來,陳蟒率部趕至北線尾後,與陳澤商討料定荷軍必由此登陸北潛,於是陳蟒率領七百餘士兵預先在此埋伏下來,隻待荷軍過去後,斷其退路。荷軍果然中計。

    天剛麻麻亮,兩軍在鹿耳嶼與北線尾交接之處遭遇。彼德爾率領隊伍正行進間,遠遠看到前麵荒坡上駐紮著黑壓壓的一片營寨。寨中悄無聲息,隻有晨鳥在周圍嘰喳啼鳴,愈以顯得寧靜,想是帳中士兵尚在做著美夢吧?

    彼德爾見狀大喜,隻道是偷襲得手,就要大功告成,便低聲下令道:“輕步前進,靠近敵營,聽我槍聲為號,一齊開火,殺他個措手不及!”由於激動,彼德爾的聲音都在顫抖。荷兵們貓著腰,迅速逼近鄭軍軍營,幾個兵為一組,舉槍對準一個營帳。彼德爾見時機已到,鳴槍發號,早已急不可耐的荷兵一齊扣動扳機,“嘩……”“嘩……”一陣陣排槍如爆豆般響起,槍彈穿透篷布,傾瀉在帳子裏。

    但,這一偷襲非但沒有令荷兵欣喜,反而大感意外。他們發現,那營帳被槍彈擊打得千瘡百孔,索索顫動,卻聽不到帳中有驚叫慘呼之聲,更不見有光裸著身子四處逃竄的人影兒。

    這分明是一座空營。

    彼德爾情知中計,暗暗叫苦不迭,大聲呼叫:“撤退!快快撤退!”但為時已晚,隻聽四麵八方突然響起震天動地的呐喊聲,呼啦啦地湧出成千上萬的中國兵,銃彈、簇箭急雨般射過來。荷兵突然遭此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張皇四顧,見同胞士兵紛紛中槍中箭倒下,便拔腿逃竄,隊伍頓時大亂。

    彼德爾到底見過戰陣,遇危不亂,也沒有忘記中國士兵懼怕槍聲之說,便呼喝著糾集起亂竄的士兵,倉皇列隊,舉槍向中國兵還擊。中國兵雖有應聲倒下者,餘者卻毫無退縮之意,反而越發凶猛,爭先恐後地猛撲過來。

    “中國兵是懦夫”的瞎話再次破滅,眼看數千中國兵如狼似虎般衝來,就要將他們吞噬,再也無力抵抗,遂不顧彼德爾的大呼小叫,向著來路潰逃。彼德爾怕當俘虜,也隻好掉轉身子,撒腿便跑。

    荷兵嗚哇怪叫著逃到一片叢林前麵,終於擺脫了追兵。這裏距離海邊已近在咫尺,過了這片叢林便是。但士兵們再也跑不動了,把槍一扔,橫七豎八倒臥地上,直如癱瘓了一般。彼德爾略略查點一下人數,亡失者過半,剩下的也多已傷痕累累。他知道再也無力反擊,來時的凶焰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神色大為沮喪,一聲不吭,望著遠海發愣。

    正在此時,叢林中忽然響起急促的螺號聲,接著陳蟒指揮著七百壯士鬼魅般地閃了出來,一邊呐喊一邊射箭一邊衝殺過來。荷兵鬥誌已徹底崩潰,無心抵抗,奪路向海邊停泊船隻處逃竄。彼德爾見回天乏術,也隨眾逃跑,卻被亂箭射中要害,倒在地上慘呼部屬救他。士兵們此刻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哪裏還顧得上別人,從他身邊匆匆跑過,有的甚至踏著了他的身子。彼德爾又氣又急,連呼數聲,吐血而亡。鄭軍士兵戰後搬動屍體時,見彼德爾圓睜雙目死死地瞪視著蒼天,仿佛在問:“主啊,我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十餘名荷軍殘兵好不容易逃到海邊,還是叫苦不迭。原來,海灣裏空空蕩蕩,哪裏還有船的影子?他們料不到,夜裏從這裏一過去,船隻便被鄭軍繳獲了。這時,後麵追兵又殺過來,荷兵走投無路,隻好高高舉起銃槍,跪地投降了。

    此戰,從交火到結束僅用了一個多時辰,荷軍二百五十名士兵,或降或亡,無一漏網,連狂傲一時的彼德爾亦落得個異鄉之鬼的下場。

    陳澤、陳蟒二將一邊派人向鄭成功報捷,一邊整頓人馬。陳蟒率部接管該島。陳澤則率水師進入台江,馳援陳衝軍。海戰顯神威

    陳澤率宣毅前鎮水師分乘二十餘艘戰船飛速駛往台江,趕到三鯤身附近海灣時,海麵上已是硝煙彌漫,銃炮聲大作,兩軍已激戰多時。

    果不出鄭成功所料,荷軍艦隊共有四艘戰艦,是荷艦隊司令韋德拉恩年初撤離時應揆一要求留下的,有戰艦“赫克托”號、戰艦“格裏弗蘭”號、戰艦兼運輸艦“白鷺”號、快艇“瑪麗亞”號。艦隊指揮官為巴圭亞中校。此人陰騭冷傲,狡詐多智,又自恃才能過人,平時極不把揆一等放在眼裏,更瞧不起中國水師。他聽說鄭成功率數萬人馬、數百艘艦船進犯台灣時,曾不屑一顧地說道:“在我眼中,爾等不過一堆朽木爛鐵罷了!”

    果然,兩軍一經交手,頓顯高低強弱。荷艦雖少,但龐大而又堅固,清一色的鐵甲板,尤其是赫克托號和格裏弗蘭號兩艘主力艦隻,更似兩座冰山聳立在海麵上。赫克托號為艦隊指揮官巴圭亞的座艦,巴圭亞站在甲板上,手持望遠鏡觀望海麵,見中國船隻盡為木船,不由得哈哈大笑,頓生惡念,高聲下令道:“全速前進,撞擊中國船!”

    赫克托號一邊開炮,一邊開足馬力率先向中國船隻衝去。其餘三艦亦緊隨其後,衝向鄭軍船隻。鄭軍對荷艦如此戰法始料不及,一隻戰船躲避稍遲,“嘩剌剌”一聲,被荷艦撞翻,另外兩隻木船中炮起火。戰幕一拉開,荷艦隊便大占上風。

    陳衝不愧為久經戰陣的虎將,何等的酷烈場麵沒有見過,見敵艦橫衝直撞而來,隻略感吃驚卻並不慌亂,站在座艦上揮舞令旗,沉著指揮。敵艦正麵鄭軍船隻見到主將旗令,一邊開炮還擊,一邊紛紛後撤,以暫避其鋒,並有意將敵艦引向淺海。

    巴圭亞見中國船隻果然不堪一擊,稍稍還以顏色,便丟盔棄甲,怯懦逃竄,哪裏是自己的對手?不由得更加狂妄,放膽追來,不知不覺落入了陳衝的圈套駛進了淺海。

    赫克托號乃龐然大物,吃水極深,一進到淺水裏,頓時失去凶焰,動作遲緩,笨重如牛。巴圭亞吼叫著命赫克托號倉皇掉轉船頭,緩緩向深海退走。

    陳衝哪裏肯縱鮫入海,令旗揮動,螺號聲聲,發出衝擊之令。中國船小,輕便靈活,便是較大的戰船也是專為收複台灣而特製成平底,吃水極淺,進退轉寰自如。數隻鄭軍船隻立時將赫克托號團團包圍,炮火齊射,炮彈呼嘯著急雨般落在赫克托號周圍,掀起滔天巨浪,聲威嚇人。

    赫克托號初時還在勉強掙紮,以炮火還擊,在鄭軍炮火轟擊下漸漸地減弱,並很快地沉寂下來,像一隻笨重的巨大海龜趴伏在那裏,隻有挨打的份兒了。

    格裏弗蘭號見主艦受困,飛速趕來救援,卻為時已晚,隻聽“轟——”震天價一聲巨響,接著赫克托號濃煙滾滾,火光衝天而起。原來是該艦上的彈藥庫被鄭軍炮火擊中,發生爆炸,艦上一百餘名荷兵連同他們的長官巴圭亞被炸得飛上了天,落入大海,葬身於魚腹。曾幾何時還在口吐狂言,視中國船隻為“朽木爛鐵”的巴圭亞,卻先將自己的最大戰艦,變成了一堆廢鐵,堆積在那兒再也不能動彈了。

    格裏弗蘭號戰艦艦長見此情景,大吃一驚,仿佛預感到中國水師下一個打擊目標該輪到它了,便慌忙掉轉船頭,落荒而逃。靠著船堅炮利,格裏弗蘭號連衝帶撞,終於衝出包圍圈,艦長剛剛鬆了口氣,隻見迎麵數十艘中國戰船乘風破浪衝殺過來。

    正是陳澤率援軍趕到。鄭軍兩鎮會師,士氣越發大振,數十艘船上士卒一齊歡呼,其聲壓過浪濤湧吼,蓋過炮火轟鳴,足以令荷軍魂破膽喪。

    鄭軍本就已占據優勢,現又增添了生力軍,更是如虎添翼,戰場形勢頓時大變。荷軍艦隻見己方喪失了主力艦和指揮官,再也無心戀戰,僅憑著甲板的堅固和大炮在勉強掙紮自保。

    陳衝、陳澤見狀,知道已是勝券在握,為避免無謂的傷亡,便命采取“群蟻螫軀”之戰法。兩位主將分居海麵兩側,以令旗指揮作戰。荷軍衝向南方,令旗便向南一揮,鄭軍南側的船隻便急向後退而北側的船隻迅速逼近上去;荷軍衝向北方,令旗便向北一展,鄭軍北側船隻再行後退而南側的船隻複又追逼過來,同時銃炮、簇箭齊向荷艦傾瀉。荷艦被打得暈頭轉向。

    接著,鄭軍開始使用極為擅長的火攻。陳衝、陳澤挑選慣水者七八十人,每人背負兩個大竹筒,火船十餘艘,船頭以鐵鏈帶釘,船中滿載著灌油的麻棕、硝磺等易燃之物,火船分作三隊,箭一般駛近三艘荷艦。

    荷艦見狀大驚,倉皇躲避時,格裏弗蘭號戰艦早被火船上鄭軍勇士用鐵鏈釘住,一齊發火後,紛紛跳入水中潛回。熊熊大火則騰空而起,忽啦啦湧上甲板,畢剝作響,迅速蔓延開來,荷蘭兵丁躲避不及,被燒得焦頭爛額,鬼哭狼嚎。好在其機器艙未損,荷舵手駕駛著格裏弗蘭號衝開一條血路,拖著滾滾黑煙,向著東北方向落荒而逃。

    白鷺號、瑪麗亞號兩艦也帶著累累傷痕,拚命逃出重圍。白鷺號逃向東北方向,與格裏弗蘭號會合後逃往日本國去了。快艇瑪麗亞號則逃往西南方向,逆風駛往巴達維亞總部求救。

    台江海戰場的銃炮轟鳴聲、廝殺聲沉寂了下來,硝煙亦漸漸消淡隨風飄嫋而逝。一場集勇氣、武力、韜略總較量的大海戰結束了。

    陳衝、陳澤查點所轄船隻,隻折損了幾艘小船,卻將荷軍艦隊全部四艘戰艦擊沉一艘,擊傷三艘,可謂大獲全勝。自此,除非荷軍艦隊來援,駐台灣荷軍海上力量損失殆盡,再無力與鄭軍水師一決雌雄了。二將遵鄭成功之預先安排,將兩鎮水師船隻於一鯤身至七鯤身之間的海麵上層層布防,控製整個台江。同時,派人向鄭成功報捷。

圍城打援

    就在北線尾島和三鯤身海灣進行陸海大戰之時,台灣本島赤嵌城下也經過了一番短暫而慘烈的廝殺。

    荷軍年輕驍將阿爾多普率二百名士兵乘坐幾艘快艇,乘著夜色躲過鄭軍水師,悄悄駛往台灣本島,增援赤嵌城。

    荷軍之一行一動,盡數落入鄭軍掌握之中,隻是遵鄭成功之命,鄭軍士兵佯裝熟睡,而不予置理。阿爾多普隻道極難通過國姓王軍隊的陸、海封鎖,沒想到竟如此之順,不由得洋洋得意,心中暗自思忖:“人人均將國姓王視作善知未來,洞察先機,無所不曉的天神一般,今日一見,不過如此耳!”

    阿爾多普率兵剛一登岸,便馬不停蹄,飛速撲向赤嵌城。

    隻片刻工夫,阿爾多普透過蒼茫夜色,已隱隱約約看到前方出現了城堡的影子。他隻道此行已是再無危險,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卻萬萬沒有料到,他與他的士兵已進入鄭軍的包圍圈,成為甕中之鱉。

    將近黎明時分,阿爾多普見眾士兵已跑得氣喘籲籲,行進速度緩慢下來,便低聲鼓勵道:“快、快,進入城堡便是勝利——”他的話未說完,就聽見“轟”地一聲炮響,猶如晴天霹靂,劃破了靜靜的夜空,也撕碎了他的夢。

    這炮聲正是鄭軍行動的信號,響聲未絕,周圍伏兵四起,呐喊聲此伏彼起,將其團團包圍,並迅速地衝殺過來,箭如飛蝗般落於荷軍隊中。頓時,有數十名士兵中箭,哀號不止。

    阿爾多普正在洋洋得意,突逢此變,一下子被擊打得懵頭轉向,不知所措。但他總歸是荷軍一員勇將,所率二百士兵亦個個是百裏挑一的精壯漢子,片刻驚慌之後,很快穩住陣腳,搶占了一道石崖,隱蔽在石後施放銃槍,拚命還擊。

    鄭軍士卒頗為密集,頓時紛紛中彈倒地,進攻一時受阻。

    這時天已大亮。兩軍形成對峙狀態。為打破僵局,周全斌命“鐵人軍”出動。

    王大雄和他的鐵人軍自登陸台灣以來,尚未發市利,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一見紅毛鬼子落入藩主設好的套中,早已急得心頭冒火,周全斌一聲令下,王大雄一馬當先,五百鐵漢緊隨其後向前衝去。

    阿爾多普與士兵乍然見到數百敵兵迎頭衝殺過來,個個頭罩鐵麵,身著鐵甲,手執鬼頭大刀,麵上塗著油彩,形如鬼魅,猙獰可怖,慌忙以排銃掃射,但敵兵身上鎧甲卻能防彈,子彈撞在上麵,發出“錚、錚”的聲響,火花四濺,子彈倒飛。荷軍哪裏見過如此陣勢,一時驚得呆了。轉瞬間,鐵人軍已衝到麵前,揮舞著大刀肆意砍殺,直如砍瓜切菜一般。荷軍被殺得血肉橫飛,隊形頓時大亂,嗚哇怪叫著抱頭鼠竄。怎奈鄭軍層層包圍,猶似鐵桶一般,衝不破,撞不垮,哪裏逃得出?荷軍士兵傷亡慘重,眼看就要全軍覆沒,這時苗南實丁傾其城中兵卒搶出城堡救援,幫助阿爾多普率眾殺開一條血路,逃進城去,查點人數,二百名精銳士兵隻剩下六十名哀號呻吟的傷殘者。

    對於這次“鐵人軍”與荷軍交鋒之慘烈,荷蘭人坎普勃勒所著《荷蘭人占領下台灣》一書中精彩地描繪道:“有些士兵執弓負矢,有些左臂負盾、右手持刀,更多的是雙手執住一張長柄大刀,鋒利可怕。每個人上身都有鐵片保護,鐵片上下相聯綴,如屋頂瓦片相疊。臂與腿皆露出來。鐵片既可以避槍彈,而甲又到膝而止,各關節處皆可伸縮,因此可以活動自如。弓箭手為國姓王最精良的部隊,得力不少,他們彎弓射箭,非常純熟,且能致遠命中,來福槍手(當時荷蘭軍隊已使用這種先進槍械)與他們比較黯然失色。他們的盾手代替了騎兵。每十人有一隊長,鼓動他們衝鋒陷陣。……那些長柄大刀手,我們荷蘭人稱之為‘肥皂刀’,因為砍人如砍肥皂一樣容易。他們的作用如我們的長矛兵一樣,是阻止敵人衝鋒,同時也是維持隊伍完整秩序的,但當敵人潰亂的時候,這些大刀手就一衝而上,在亂軍中來往衝殺,猶如無人之境。”

    約近正午時分,揆一苦心謀劃的陸海三路反擊之戰,均以自己慘敗而告終。

    荷蘭人C?E?S所著《被忽視的福摩薩》一書中,曾真實地記述了這一戰之結果:

    分別抗擊敵人的三路軍隊,一路在海上,兩路在陸上,都以失敗而告終,於是我們再也沒有力量和方法阻止敵人前進了。隻好聽憑國姓王為所欲為,讓其毫無阻礙地率領軍隊和船隻在台灣島的台江灣橫行。他凶狠地斷絕了我軍陸上和水上的一切交通,四麵圍攻普羅文查要塞(即赤嵌城),並截斷了其與熱蘭遮城(即台灣城)的聯絡。然後,他自稱為鄉郊的統治者,不許外麵之人與被圍困城堡中之人有任何接觸。……

    由此可見,此時揆一已是黔驢技窮,除了巴望援軍到來,隻有或固守兩座孤城或掛白旗投降兩條路了。

    正當陸海大戰如火如荼之際,鄭成功率領參軍、部將來到帳外一高埠上觀戰。鄭成功神色肅穆而又充滿自信,立於一株數圍的古榕樹下,手持單筒望遠鏡,時而遠望北線尾方向,時而凝視台江海麵。海風徐吹,拂起衣袂飄搖、枝葉婆娑,人與古樹交相輝映,顯得蒼古而又深沉,威武而又壯美,眾參軍、將領受其感染,無不平添許多的勇氣和信心。

    鄭成功初時聲色不動,但被大炮轟鳴聲、士兵呐喊廝殺聲所熏染,而沉浸於大戰的氛圍之中,神色開始急速變化,時而嚴峻似驟然罩上一層寒霜;時而嘴角輕輕撇哂出一絲冷笑;時而長籲一口氣欣慰之色溢於言表,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戰的進展,欣慰的表情便久久地停留在他那寬大而又豐隆的臉龐上了。

    巳時末,銃炮聲、廝殺聲漸趨沉寂,鄭成功快步回到帳中,端坐在太師椅上,等候喜訊。

    果然,午時剛過,水陸各鎮紛紛前來告捷。計繳獲有大炮數門,銃槍數百支,器械、彈藥無計其數。獻上俘虜數十名。

    鄭成功命將各鎮俘獲的荷兵統統移交於侍衛營看管,並對侍衛營營將楊廣囑道:“對俘獲之人要善待之,不可鞭撻,不可輕侮,不可缺了飲食。傷病者須細加治療。”

    正在此時,宣毅後鎮吳豪帶著隨從押著兩名俘虜進獻。

    這兩名荷俘卻是與眾不同。一個是年輕女子,長著一雙碧藍的眼睛,紅發披肩,膚色潔白光瑩,她在刀光劍影麵前顯得極為驚恐、慌亂,渾身瑟瑟發抖,但仍遮掩不住其嫵媚冶豔。另一人為青年男子,他的腿上受了傷,以藥布層層纏繞,走路時一瘸一拐,步履艱難。他雖然高大碩壯,身上長滿烏紮紮的毛發,從衣裳的敞口處更是露出烏黑的胸毛,但卻顯得文質彬彬,沮喪的表情中亦不失沉穩。

    鄭成功一直注視著二人,從他倆眉來眼去的神情中,猜出其關係絕非尋常,便問吳豪:“此二人從何處俘獲?”

    吳豪答道:“豪遵藩主之命,一邊守住赤嵌城後側要道,一邊沿山巡視,在一清水潭邊發現了這對狗男女。他們想是正在洗澡,赤身裸體,真是有傷風化。這男子被毒蛇咬傷,哼哼唧唧,眼看小命難保。末將想到此二人說不定有用,便令營中郎中即行祛毒療傷,保住其一條命。末將以為此二人必是奸細,藩主須嚴加盤查。”

    鄭成功點點頭,道:“吳將軍辛苦啦!”他轉而對何廷斌說道:“便請閣下查問個明白。”

    何廷斌答應一聲,跨步上前以荷語詢問。那二人被中國士兵呼來喝去,擺劃折騰了半日,乍然聽到自己國家的語言,眼睛一亮,神情頓時安定了許多,與何廷斌對講起來。

    三人嘰裏咕嚕了一陣子,何廷斌方對鄭成功說道:“稟告藩主,此二人既非荷軍士兵,亦非侵台文官,隻不過是來自於巴達維亞城的一對新婚夫婦,男的叫法姆士,女子叫蘇姍娜。”

    鄭成功追問道:“他二人來此地有何公幹?”

    何廷斌答道:“這夫婦二人乃是聽說台灣風光優美,前來旅遊觀賞。這是西洋諸國的一種習俗,新婚之後,外出旅遊,稱作度‘蜜月’。他倆昨日清晨出發,是以不知我軍到來,今日歸時見一清潭綠波蕩漾,禁不住跳下去洗澡,卻不料男子被蛇咬傷,眼看性命垂危,吳豪將軍正巧率人趕到。後來之事,便如吳將軍所述了。”

    鄭成功默默點頭,並不作答,蹙眉注視著法姆士二人,似乎想從他倆的臉上看出點什麽端倪。片刻,方對何廷斌道:“此二人既熟知台灣風情,又遠涉重洋前來度什麽‘蜜月’,必與島上荷人或沾親或帶故。且,按常理論之,又絕非是尋常士兵之親朋。本藩估測,此二人必與島上荷國將軍或府上要人有關,此事非同小可,尚請閣下再細加盤問一番。”

    何廷斌上前再問。果然,那男子在何廷斌的一再追問之下,先是驚慌,接著麵露遲疑之色,眾人雖聽不懂其語,卻也看得出是在支支吾吾。何廷斌見狀,與鄭成功暗暗交換一下眼色,越發緊逼不舍。法姆士抵賴不過,得到妻子默許的目光後,終於和盤托出其真實身份。

    何廷斌欽佩地對鄭成功道:“藩主目光果然犀利非凡,此二人不是別人,正是赤嵌城守將苗南實丁之嫡親弟弟、弟婦,是為巴達維亞城筆吏一類的文人,新婚之後應哥哥之邀前來台灣旅行,不期落入我軍之手。”

    鄭成功聞言,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喜悅之色。他略一沉吟,對楊朝棟說道:“便請楊戎政與廷斌將此二人妥善安置,其歇息之所不可與群俘置於一處。並速速請出沈佺期老先生,就說本藩請他為法姆士療傷,務要保住其性命和傷腿。”

    又對侍衛營楊廣囑道:“請將軍速派得力屬下,對這對夫婦歇息之處嚴加守護,除沈老神醫、楊戎政及何廷斌先生外,如無本藩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違令者立即斬首。若有絲毫疏忽差池,拿爾等是問,決不輕饒!”

    眾人見藩主對兩個荷夷俘虜竟如此厚待,均麵麵相覷,不解其意。

    鄭成功早已看出眾人之惑,卻也不作細解,隻微微一笑,淡淡說道:“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諸公定然知曉‘上兵伐謀’之兵戰之道吧?”

    在座的文武,除楊朝棟、甘孟煜等少數幾人已隱隱覺察出鄭成功之用意外,眾皆似懂非懂,默然無語。

    鄭成功仍問楊廣道:“聽明白了嗎?”

    楊廣朗聲答道:“明白啦!”其實他什麽也沒有明白。

    鄭成功道:“好。那就速速去辦吧。”

    楊朝棟、楊廣即將法姆士夫婦帶了下去。

    這時楊英亦匆匆闖了進來。

    眾人的目光一亮,齊刷刷地射向楊英。

    楊英滿臉菜色,眼睛浮腫,疲憊得幾乎要站立不穩。他向鄭成功施禮,說道:“稟告藩主,奪占的赤嵌城外荷夷糧倉囤積已查點清楚,一一登記造冊,請藩主審示。”說罷,將一摞子表冊呈上。

    鄭成功看著楊英憔悴的臉,便知其徹夜未眠,心下感動。但他亦從楊英那疲憊也掩飾不住的喜悅之色中看出,此番所獲定然不薄,便問道:“楊都事辛苦啦!共有多少之數?”

    楊英振作精神答道:“米粟四千餘石,糖二千餘石。”

    鄭成功道:“照眼下人馬之數,可維持得多久?”

    楊英道:“夠半月之用。”

    眾鎮將正在為糧食告罄而發愁,聞聽所獲如此之豐,皆鬆了一口氣。

 
    鄭成功卻麵無喜色,沉吟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軍乏糧燃眉之急雖暫時得以緩解,但十數日不過彈指一揮間,望都事切切不可有半點鬆懈怠惰之心,尚需多動腦筋,細加運籌,征集足夠的糧秣方可。”

    楊英隨征監管糧秣已十餘載,為此事絞盡了腦汁,愁白了須發,其幹係之重大如何不知,哪敢有絲毫怠慢?見藩主今番更如此囑托,亦鄭重答道:“藩主放心,楊英定當全力施為,保得大軍無乏糧之虞!”

    鄭成功嘉許地點點頭,說道:“有楊都事操持此事,本藩自可安枕矣!都事明日便可將糧倉之米粟和蔗糖盡數分發各鎮。各鎮務要節儉食用,不可輕耗一粒米粟。”

    楊英並眾鎮將一齊應諾。

    鄭成功接著與眾參軍、將領商討今後與荷軍交戰之事。一說到打仗,眾將頓時興奮起來,七嘴八舌,爭相發言。

    周全斌慨然道:“眼下荷軍困守兩座孤城,已成甕中之鱉,全斌以為,乘我士氣大盛之際,傾力攻其薄弱之處赤嵌城,可一舉而下。此城一失,其誌必奪,台灣城不過一堆瓦礫耳!”

    甘孟煜卻持異議,搖頭道:“周將軍神勇,固然令人敬佩,但困獸猶鬥,不可不虞。以孟煜淺見,不可強攻,隻宜智取,以免徒增傷亡。”

    周全斌不以為然,正待反駁,馬信卻搶先叫道:“何必徒費氣力,幹脆集中所有的大炮一齊轟擊,兩座孤城便是金造鐵鑄,也給他轟個稀巴爛!”

    吳豪卻另有城府,慢條斯理地說道:“除一孤城外,台灣島已盡落吾軍之手,台江海域、鹿耳門航道亦在吾掌握之中,何必再戰?豪以為隻可作長期圍困之勢,待其彈盡糧絕之時,自然投降,我則不費一兵一卒矣!”

    一時間,眾將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鄭成功麵無表情,對眾將之議,不置可否。他掃視眾人,突然發現最遠之角落處有一將靜靜而立,微笑不語,仿佛對眾人之議論均不以為然,一副胸有成竹之貌,定睛一看,卻是都督僉事劉國軒,心裏不由得一動,便大聲問道:“國軒將軍莫非有什麽高見?便請言明。”

    眾人均知劉國軒乃是清軍降將,並未受到重用,官位很是低微,誰都不曾注意到他,乍然聽藩主點出劉國軒之名,均是一愣,帳中一時寂靜無聲。

    劉國軒出班,躬身答道:“我軍登陸隻不過一日時間,荷夷已迭遭痛擊,陸上之精銳傷亡慘重,水上之師已損失殆盡,元氣已然大傷,眼下隻靠兩座孤城決難長久,或戰或守或降,近時荷夷必有動靜。以卑職陋見,我軍暫宜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再相機而動是為上策。請藩主並諸位將軍明察!”

    眾將領聽了劉國軒之言,均以為是消極被動的下策,有的側目,有的撇嘴,均不屑一顧。吳豪本就心胸狹窄,東征之舉又違其心願,由是心情極為煩躁,常常無緣無故地發火,今見一小小僉事竟敢當眾非議諸位大將之言,更是臉露憤憤之色,忍不住譏諷道:“我道僉事有何驚人之語呢,卻願來是要我數萬大軍不戰不和,坐以待斃!”

    劉國軒向吳豪點頭示意,輕聲道:“吳將軍錯會了卑職之意啦!吾並非要坐以待斃,而是針鋒相對。是為‘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之法(見《孫子兵法?形篇》)。”

    吳豪見劉國軒引經據典駁斥他,分明是讓他下不來台,更是惱羞成怒而失去常態,暴跳罵道:“你不過是一清軍降將、小小僉事而已,諸位參軍、大將在此,哪裏有你說話的地方?真是不自量力!”

    馬信亦是韃靼人出身,歸服鄭成功後,平時最憎惡瞧不起降將之人,乍聞吳豪之言,臉色為之大變,正要跳起痛斥,鄭成功向他使一眼色,示意他不可魯莽行事,方才恨恨地瞪了吳豪一眼,不再作聲。

    劉國軒卻不惱不怒,隻微微一笑,反唇相譏道:“吳將軍差矣!當初國軒心裏隻知有清,而不知有藩主,待曉知藩主之高義之宏德之文韜武略,便毅然棄暗投明,得藩主與眾位將軍不嫌,予以重用,深自感懷知遇之恩,今日所言亦非狂妄之語,正是位卑而不忘憂國之心,還望將軍鑒諒。”

    原本眾參軍、將領就覺得吳豪言辭太過霸道欺人,有失大將軍身份,聽得劉國軒大義凜然、至情至理一席話,均讚許地連連點頭。吳豪則漲紅著臉,氣咻咻地嚷著:“你——你——”卻無語反駁。

    鄭成功麵帶慍色,蹙眉斜了吳豪一眼,冷冷說道:“吳將軍暫且息怒,春秋時,曹劌乃一布衣耳,得魯莊公信任,以弱小之旅,一鼓作氣,擊敗強大凶悍的齊軍;戰國時,孟嚐君正是以雞鳴狗盜之輩,盜取狐裘,賺開城門,方得脫困境,逃歸齊國。為國效力,本無高低貴賤之分,更何況國軒為本藩僉事,籌謀劃策乃是其本分之事,何不讓其把話說完,如若言之有理,采納之又有何不可?”

    吳豪見鄭成功如此說,不敢再行發作,隻氣鼓鼓地瞪視著劉國軒,像是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鄭成功對劉國軒鼓勵道:“僉事不必介懷,可將其中之道理講來聽聽。”

    劉國軒方說道:“卑職以為,此刻揆一老鬼正如熱鍋上的螞蟻,急欲窺測藩主下一步動作,此時若強行攻城,荷夷走投無路,必做困獸之鬥。我卻偏偏不露聲色,讓其摸不透我之用意,而越發惶惑不安、無所適從。藩主知道,臨陣交鋒,猶豫不決乃是兵家之大忌,軍尚未動,彼已犯忌,我則盡占主動也!彼若無心再戰,再遣一有膽有識之人奉咫尺之書前往彼府遊說,炫耀軍威,示之以戰,彼安知不降乎?果如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攻而拔人之城,豈不妙哉!這便是卑職心中所想,不吐不快耳!”

    鄭成功大喜,以讚賞口氣說道:“僉事所言,正和吾意。正所謂‘靜不露機,雲雷頓也!’”

    眾人方才賓服。

    鄭成功見眾將再無異議,便采納了劉國軒所獻之策,依據現下各鎮所駐紮位置,重新作了布置:

    陳蟒率右虎衛駐守北線尾,保護鹿耳門航道不失。

    馬信率親軍驍騎鎮駐紮於一鯤身之隱蔽處,嚴加注視台灣城荷夷之動靜。

    陳衝、陳澤分別率左護衛、宣毅前鎮船隻遊弋於台江,打擊出現的荷船,並隨時準備馳援兩岸陸戰。

    周全斌、蕭拱宸、戴捷、黃昭、吳豪各率本部繼續包圍赤嵌城,神機營協助之。

    楊祖率左先鋒鎮於各要道路口巡視。

    張誌、林富率所部為機動,隨時準備策應各路。

    分撥已定,各將分頭而行。

    當晚,鄭成功單獨召見楊朝棟,將劉國軒、吳豪舌戰之事告之,並說現正用人之際,欲將劉國軒晉升為將軍。楊朝棟卻頗為擔心,遲疑道:“劉僉事聰慧過人,辦事周密穩妥,確為難得之人才,但終歸是清軍降將,未經患難,難知其心,萬一誤用黃梧、施琅之流,卻是悔之晚矣!”

    鄭成功蹙眉道:“降將又怎麽啦?馬信將軍不是韃靼人嗎?自歸順以來,出生入死,屢立戰功,又有幾人能及?況古之賢明之帝王,凡得豪傑聖賢,或以夢卜,或以征聘,或得之於草澤,或得之於漁釣,或得之於商販,或得之於囚虜。均是朝為布衣,暮為卿相。薑尚、管仲、諸葛孔明、韓信等無不如此。吾觀之,國軒胸藏韜略,能斷善謀,文武全才,為人又寬宏大度,不計私利,位雖卑微,其吐談舉止已頗顯大將風範,若得機遇,此人之作為不可限量。吾等若無容人之量,連此等能委於大任之人都不敢用之,又何談複國之大業?!”

    楊朝棟見鄭成功有些激動,沉吟道:“藩主所言甚有道理,對劉僉事之評介,朝棟亦頗為讚同,但僉事出征以來未立寸功,便破格晉升之,恐吳豪、周全斌等將軍不服,在此爭戰之緊要關頭,卻也不得不虞啊!”

    鄭成功問道:“依戎政之見,該當如何?”

    楊朝棟答道:“依卑職之見,對國軒僉事可留心觀察之,並有意委以攻殺重任,待其顯露鋒芒,立得功勳,時機便已成熟,那時再行晉升,誰敢不服!”

    鄭成功略一沉思,方道:“好,便依戎政之見。不過,此人吾必用之!”(按:鄭成功果然獨具慧眼,後來劉國軒晉升為將軍,文能治國,武能統軍,成為鄭成功之後支撐鄭氏政權的重要支柱之一。此為後話)

    四月三日午前,荷蘭人龜縮於兩城中果無任何動作,鄭軍亦嚴守鄭成功之命不放一銃一炮,兩城顯得異常寂靜。攻心為上

    鄭成功沿各鎮駐守之水陸要地巡視了一番。午後稍加歇息,便由楊朝棟、何廷斌相陪往見法姆士夫婦。

    一路上,鄭成功從楊、何口中知曉法姆士夫婦確是受到了貴賓般的款待,膳食菜肴精心烹製,煎藥、擦洗傷口設有專人護理,又有神醫沈佺期親為療傷,可謂無微不至。鄭成功聽罷十分高興。原來,楊、何二人均猜知鄭成功將要利用法姆士夫婦說項其兄苗南實丁,自然盡心盡意妥善其事。

    沈佺期剛剛指使護理之人替法姆士敷好草藥,見鄭成功突然到來,慌忙上前施禮。

    鄭成功感激地說道:“老神仙辛苦啦!是本藩打擾了您的清靜。不過,此人確有大用啊!”

    沈佺期手拈花白胡須,微微一笑,說道:“老朽不能衝鋒陷陣,隻有這點粗淺醫術,承蒙藩主如此看重,正該為收複國土出一點微末之力吧!既然此人有用於藩主和複土,老朽更是責無旁貸,自當傾力而為。

    鄭成功問道:“老先生可知是何蛇作祟?”

    沈佺期道:“名曰‘銀環蛇’,亦稱‘寸白蛇’、‘金線白花蛇’,軀體上有五七十個白色環帶而得名,多棲息於水邊、沼澤地,以魚、蛇、蛙、鼠等物為食,毒腺雖小,但毒性劇烈,此人萬幸逢上吳將軍,使隨營郎中作了急救,避免了蛇毒侵入五髒肺腑,老朽方能活其性命、全其傷腿,否則便真是扁鵲複生,華佗再世,恐也無濟於事啦1

    鄭成功詼諧地說道:“老先生神醫之名廣聞於華廈之地,現今更流傳於海外啦!”

    沈佺期得意地一笑,謙遜地說道:“藩主謬獎,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法姆士夫婦也以手勢和表情恭恭敬敬地向鄭成功表達感激之意。原來,他二人以前雖未見過中國人,但常聽人渲染說,中國人還是些茹毛飲血的生番野人,更好以殺人取樂。被中國士兵抓獲之後,一邊不停地祈求上帝保佑,一邊在心裏犯嘀咕:既然落下一群殺人不眨眼的野蠻人手中,不是蛇毒發作攻心而亡,就是飽受侮辱後慘遭殺害,絕無生還之希望。卻萬萬沒有想到,非但不死,反而受到如此厚待和奇妙地治療。從何廷斌口中,知道帶給他們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心中‘萬能的主’,而正是中國的統軍之帥鄭成功時,對這位王爺更是感激涕零,簡直把他當作了上帝的化身。

    法姆士按照荷蘭人的方式,向鄭成功深深致意,說道:“在巴達維亞城時,就曾聽到王爺的威名,今日得瞻風采,果然是心胸博大,不同凡響,您是上帝的使者,我二人欽佩至極。您的大恩大德,我夫婦二人永世難忘,日後如有用得著我夫婦之處,但請吩咐,自當效犬馬之力……”他以荷蘭語咕嚕嚕說了一大堆話,鄭成功自是聽不懂一句,便也無法答言,隻微笑傾聽,待何廷斌將其言譯成漢文後,方說道:“便是惡行昭彰的荷軍將領、士兵,被抓獲後尚且得到優待,不打不殺不侮辱,更何況你夫婦乃是聞名來我台灣島觀賞我大好河山,是為客人。中國乃禮儀之邦,自古便有好客之風,安能不厚加款待之?”

    待何廷斌對其譯畢,鄭成功又道:“什麽也用不著你夫婦,眼下兩軍爭戰正急,城堡內極不安全,且靜心養好腿傷,爾後是去是留,悉聽尊便。”

    法姆士夫婦聽罷鄭成功之言,越發誠惶誠恐,恭敬有加。

    這時,馬信匆匆進得屋來,向法姆士夫婦瞅了一眼,欲言又止。鄭成功笑道:“馬將軍放心吧,他們聽不懂的。”馬信一樂方大聲道:“稟告藩主,揆一派人下書來啦!”

    “噢?”鄭成功應了一聲,與楊成棟、何廷斌會意地一笑,問道:“現在何處?”

    馬信答道:“荷使先是到了末將營中,現已帶到中軍大營。”

    鄭成功又問:“來者何樣之人?是官員還是仆從?”

    馬信搔首想了一下,方道:“既非大員亦非仆從,似乎是個做不得主的小官。”

    鄭成功冷笑一聲,說道:“好啊,是試探來啦!走,看看揆一老兒還能耍出什麽花樣?”

    鄭成功對沈佺期囑咐了幾句,又對法姆士夫婦好言撫慰了幾句,帶著楊朝棟、馬信匆匆趕回中軍大營。

    馬信邊行邊向鄭成功問道:“要不要末將布置一番,顯示一下軍威,以給荷使一個下馬威?”

    鄭成功道:“用不著,此番來者不過是小角色而已,想來試探本藩的口氣,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冷淡還報,看揆一還有什麽花招?”

    果然,來者不過是一個普通信使而已。鄭成功索性不見,隻命楊朝棟接待並取來書信。

    那書信略道:

    荷蘭東印度總督屬下印度公司最高行政部台灣政廳太守揆一敬致於大明帝國藩王國姓爺麾下:

    恐悚披陳者,不幸此次突以幹戈相見,揆一暨全體人員,莫不愕然無措。溯自令尊鄭太師一官將軍,深蒙其過去對敝公司之愛護及諸多援助,向來尚相安無事,諒將軍亦必知之。揆一素奉將軍忠肝義膽、雄謀大略,澤被荒服,至今仍秉以小事之誠,年年輸貢不虛,自揣未嚐有所觸忤,抑或於不自覺之疏忽,而獲微愆乎?亦未可知耳;然以將軍之宏度海涵,定能見宥,過者無心,事前未垂明責,致莫知所遵循,詎料忽而陳兵海疆,遽成敵對,攻城掠地,敝公司已瀕臨破產。由於事出倉促,敝邦人員惶恐萬狀,揆一亦方寸無主,莫知適從。經開會結果將各文武之結論遣使者向殿下披瀝,甚望能於無利害衝突之範圍內,商洽得其有良好之效果,使揆一能於此不同情景下,得有解決之法,使俾能繼續保得曆來開拓之沃野及城砦。則雖傾所有之財貨於藩王亦在所不惜也。並願以銀十萬兩奉送勞師,照例年年輸貢,倘蒙俯準則恩重如山,揆一當躬詣轅門請罪,臨書惶恐不盡欲言。

    鄭成功覽畢,見揆一的口氣雖極為卑微,簡直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但卻仍在做著白日之夢,在大兵壓城已計窮力竭之時,還是緊緊抓住台灣不放,提出了令他無法接受之條件,便冷笑道:“區區十萬兩銀,加上幾句卑下之詞,便想買通本藩,讓全軍將士之苦心征戰化為流水,使寶島百姓重新淪於水火,亦使本藩成為萬古罪人,真乃三尺孩童之舉,可笑之致!”說罷,亦提筆揮灑,修書一封,回複揆一。

    那書信略道:

    ……

    總督閣下率百之眾困守城中,何足以足抗我軍,而吾尤怪總督之不自知也。夫天下之人固不願死於非命,吾數告總督,蓋為貴國人民之性命,不忍陷之於瘡痍爾!今再致意,願總督熟思之。吾率數萬精銳之師,天護神佑,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總督乃明理之人,當知眼下隻剩速獻城堡投降一條明路。如以貴國人民為重,擇此明路,則吾以止戰以待後命,我軍入城之時,當嚴飭將士秋毫無犯,一聽貴國人民之去。若有願留者,吾亦保護其與華人一視同仁。夫戰敗而和古有明訓,臨時不斷智者所譏,貴國人民遠渡重洋,經營台島,至勢不得已自衛之道,固吾所壯也。然台灣者,中國之土地,久為貴國所據,今吾既來索還,該土地自當歸我。如降,貴國人之珍瑤不急之物,悉聽盡取而歸。若總督執迷不悟,仍不惜一戰,則我軍當全力攻城,到那時必土崩瓦解,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今日為四月初三日,給總督以兩日之限,初五日當給吾以答複。吾當拭目以待,毋遊移而不決也。生死之權在吾手中,是戰是降卻在總督,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望總督圖之。

    鄭成功在書信中,既嚴正申明了“台灣是中國之土地”這一不容篡改之事實,又為荷夷之退步留足了台階,通篇文字,義正詞嚴,有理有節,確是一封名副其實的最後通牒。

    此後,鄭成功對荷夷不予置理,隻令各鎮不得有絲毫鬆懈之心,嚴加監視荷軍動向。自己則或獨坐帳中運籌應對之策,或與楊朝棟、楊英、甘孟煜等商討軍機大事,或帶上傷勢日漸轉好的法姆士夫婦沿水陸各鎮巡視,以讓其耳聞目睹大軍之聲威、布置之嚴密,隻待限期到來。

舌戰荷使

    日出,日落。

    複又日出,複又日落。

    對鄭成功來說,兩日轉瞬間過去。但對揆一及其幕僚來說,卻似度過了漫長的半個世紀。原來,鄭成功的一紙書信,在荷夷中掀起了極大的波瀾。

    揆一接到鄭成功的回書後,當即召集眾幕僚、軍官連續兩日緊急商議應對之策。這時已是四月四日黃昏,議事接近了尾聲,想是越商討越無出路,在場之人個個神情沮喪,疲憊不堪,一種悲觀喪氣的氣氛籠罩著總督府議事廳。

    揆一陰沉著長臉,沙啞著嗓子說道:“商討了兩日,有的主張講和,有的主張一戰,各持己見,爭執不下。可別忘了明日即是五月三日(陰曆四月五日),是國姓王提出的最後答複期限。我等已沒有時間這樣無休止地議論下去,現在就開始做最後的陳述表決吧。”

    揆一說完,嘁嘁喳喳的議事廳頓時沉默下來。片刻,一軍官站起來大聲說道:“我主戰!我軍人數雖微,但勝敗絕不是單憑人數多寡來決定的。前戰失利乃是由於倉促應戰而致,現我軍大炮凶猛,城堡堅固,又有上千英勇的王國士兵,怎能輕易言降?我意重整旗鼓,與中國人決一死戰!”

    軍官們多為主戰派,聽此言,均表讚同。

    一評議員站起來道:“現下我隻剩兩座孤城,雖可與中國人決死一戰,可取勝之望極為渺茫。我等掌握著駐福摩薩全體國人之性命、財富,不可憑一時之血氣而魯莽行事。我以為最為穩妥之策是與中國人有條件地講和。條件由我方提出,派能言善辯之人前往中國軍營交涉,若能接納我之條件,則可和;若不采納,再決一死戰不遲。”

    主和派亦紛紛表示讚同。

    主戰一方與主和一方,互不相讓,爭論再起。

    揆一麵帶慍色,揮手製止,說道:“眼下之勢,諸位都是親眼目睹,國姓王不宣而戰,突然降臨,不到兩個時辰,便控製了台江海麵,並在台灣登陸,氣勢洶洶,不可阻擋。我軍雖於陸海兩路出擊,均遭失利,損兵折將,艦隊消亡,普羅文查城堡(赤嵌城)被團團包圍,城中守兵極少,乏糧缺水,情勢極為凶險,就不定很快就會陷落敵手;熱蘭遮城堡(台灣城)由於敵人來得太過突然,各種防禦設備亦不充足,又與普羅文查城堡之掎角之勢已削,亦很難長期固守;至於熱蘭遮市區,一切均暴露無遺,敵如來攻,無法防範。如此危勢之下,我等要設法保得公司的利益不失,即非全部,也至少要保下一大部分,就須保持頭腦清醒,切切不可意氣用事。鑒於此,我意取兩種意見之長,先議和,議和不成再決戰。”

    聞此,主和派均露出得意之色,而主戰派雖表示不服,卻又很難駁斥。

    揆一繼續說道:“國姓王此番興師動眾來犯福摩薩,決不會空手而歸,我們隻有作出一番讓步。可由總督府籌集一筆款項,讓其放棄已占領的地方,退出福摩薩;此項彼如不接受,我可退一步,即保持現下之態勢不動,但讓其放開台江之封鎖,讓我艦船可自由航行;如彼還不接受,我則再退一步,讓其繼續占領福摩薩本島,而我方據守一鯤身,並可自由來往。此外還有什麽條件,尚可從長計議。我猜測國姓王乃是為錢財而來,他寧願與我公司維持友好之關係,而不願成為勢不兩立的敵人。”最後,揆一口氣漸漸強硬起來起來,“不過,我公司作出如此重大之讓步,絕非軟弱好欺。有一事不能退讓,那就是決不放棄熱蘭遮城堡,哪怕戰至最後一人!”

    見總督如此明朗表態,主和派當然高興,而主戰派亦再無話說,於是才眾口一致當場商談好交涉條件,並委托秘書長湯姆士?韋恩?利普倫和檢察官豪斯威爾擬寫一份和約,並於明日前往敵軍大營談判。

 
    四月五日辰時,荷蘭使者湯姆士?韋恩?利普倫和達伍德?豪斯威爾帶領衛隊和通事小彼德爾(其自幼在台灣長大,擅通華語)乘坐一艘小型快艇,由陳澤派船護送,渡過台江,來到赤嵌城外鄭成功中軍大營。

    荷使一行從登陸至赤嵌城堡外圍,但見連營並幕,方圓十餘裏連綿不斷,旌旗迎風飄揚,陣容肅然整齊,營中將軍均頭戴金盔身披鐵甲,個個威風凜凜,神采飛揚;士卒們則或持戟或按劍或執刀,鵠立崗位,或執長戈背弓矢或左手持盾牌右手操大刀,進行操演,或荷銃槍帶彈藥,來往不絕,整隊巡哨。果真是威嚴整肅,號令分明。

    荷蘭使者見到如此陣勢,皆不寒而栗。利普倫禁不住心中暗自感歎:“難怪國姓王威名遠震,果然名不虛傳!我一士兵要抵擋此等虎狼之士十餘人,豈有不敗之理!”

    楊廣親自將荷蘭使者帶入一座四麵開放的藍色幕帳中。鄭成功冠帶肅整,正襟危坐在一高台的太師椅上,前麵置一公案,左右兩側侍立著眾參軍、將領,均一色之高冠寬衣博帶,無一著鎧甲攜兵刃者。即使如此,荷蘭使者仍感到帳中彌漫著一股攝人心魄的肅殺之氣。

    利普倫、豪斯威爾等為保持身份,極力控製著心中的慌亂,裝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趨步案前。但震於鄭成功之威,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恭恭敬敬地脫帽致禮。利普倫遞上揆一寫給鄭成功的親筆書信與和約書,並作簡潔致辭。

    鄭成功一反往日的溫文爾雅,麵無表情地接過公文,連斜都不斜上一眼,便向公案上一丟,開門見山地沉聲問道:“你家執事定於何時投降?”

    小彼德爾聞言色變,不由自主地伸手往頭上剛剛結疤的傷痕摸去,一股仇恨之火陡然躥起,但他懾於鄭成功之威,亦不敢發作,隻壓低嗓子將鄭成功之語譯成荷文。

    利普倫和豪斯威爾亦萬沒想到鄭成功竟會如此毫不客氣,頓時慌了手腳,已在肚中默念背誦了千百遍的話語,早已飛到爪哇國去了。二人麵麵相覷,一時語塞。

    鄭成功見狀,臉上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又問:“貴方總督不是令爾等前來議降的嗎?”

    利普倫和豪斯威爾稍稍鎮定了一下情緒。利普倫極力使聲音不再顫抖,低聲辯解道:“我等奉總督之命乃是前來議和,卻非議降。”

    鄭成功似乎早有預料,冷哼一聲道:“是嗎?本王在致你家總督的書信中已說得明白不過,貴方隻有投降一條路啦,還有什麽資格與我議和?”

    利普倫已漸漸鎮靜下來,鼓足勇氣說道:“我家總督再三致意王爺,此番統率大軍突然而至,不問青紅皂白,便采取舞刀弄槍、攻城掠地之劇烈行動,王爺究竟是何用意?敝國上下均感惶惑,還請王爺示下。”

    鄭成功聞此軟中帶硬之語卻不著惱,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利普倫等雲遮霧罩,手足無措。

    鄭成功笑畢,方臉色一沉,厲聲道:“笑話!台灣自古便是我朝之土地,中國人之家園,當可自由來去。貴國人不過是在我朝國內動蕩不寧無暇顧及海外土地之時,乘虛而入,以武力搶占我寶島,並占據三十餘年之久。現今是貴國人反客為主,以戰艦大炮反阻我等回到自家家園,本王在百般無奈之下方不得已而借助於刀劍,還以顏色。吾不譴責貴方已是為爾等留足了情麵,爾作此問,豈不是空惹天下人嗤笑嗎?”

    利普倫被搶白得滿臉通紅,啞口無言。

    豪斯威爾卻不甘心,振振有辭地說道:“王爺此番高論不過為一家之言,敝國人卻認為福摩薩島原為中國之土地,而現下卻屬我荷蘭王國東印度公司所有……”

    鄭成功不待小彼德爾譯完,便皺起了眉頭,斷喝道:“噢?何以見得?”

    豪斯威爾見占得主動,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興奮地說道:“王爺一定知道,三十餘年前,貴國的高官曾與敝國公司訂立條約,敝公司放棄澎湖列島,而據有福摩薩。中國乃泱泱大國,能言而無信嗎?”

    鄭成功冷笑一聲,問道:“空口無憑,條約現在何處,拿來公之於眾,若果有條約,本王向貴方請罪,賠償一切損失,並即刻撤軍,不留一兵一卒,如何?”

    豪斯威爾與利普倫頗為無奈地對望一眼。豪斯威爾苦笑著聳聳肩膀,吞吞吐吐地說道:“沒、沒有文字之約,卻有口、口頭之約……”

    鄭成功與眾參軍、將領聞言,嘩然大笑。笑聲透著歡快與自信,幾乎要把幕蓋頂翻。荷蘭使者卻在笑中瑟瑟。

    待笑聲畢,鄭成功以譏諷地口吻說道:“此等大事,豈能如此兒戲?!什麽條約?量爾等也拿不出來。所謂條約,不過是一‘牛皮’之約耳!爾等還有何話說?”

    原來天啟四年,荷夷被驅逐出澎湖後,遂對台灣虎視眈眈,於當年十月二十五日,數百荷夷分乘兩艘兵艦抵達台灣西海岸,求借取一方土地暫棲身。國人不允。荷夷詐言,願借一張牛皮大小的地方而已,且許以重金酬謝。敦厚淳樸的國人見其說得極為懇切,又隻借少許土地,便答允下來。狡詐的荷夷登岸後,即將牛皮剪成絲條,相續為四圍,築城修壘,遂占據了台灣。

    利普倫、豪斯威爾等均知道他們的前人是以占一張牛皮之地為借口登上台灣島,並以武力吞並之。平時他們以此為榮耀,而津津樂道,今日提及此事卻是自打耳光,不由得無地自容,再無話說。

    沉默片刻,還是利普倫強打起精神,試探著說道:“王爺何不看一眼議和之書?”

    鄭成功笑道:“你家總督還會有何新鮮貨色?”

    利普倫卻沒有聽懂話中的諷刺意味,還以為鄭成功是真的在問呢,忙道:“有、有。敝公司想到王爺率軍跨洋過海,奔波征戰,定然十分辛勞,而作出極大讓步,提出的條件頗為優厚,王爺看後定會滿意。”

    鄭成功道:“不用看啦,此書信中裝的什麽貨色,吾已了然於胸,什麽優厚條件?本王此番遠道而來,唯一之條件便是向貴國索還我台灣寶島。除此之外,便是傾盡天下之金銀珠寶置於本王麵前,也休想買走我一寸土地!爾等可稟告你家總督,趁早死了此心!”

    豪斯威爾卻不死心,以強硬的口氣說道:“我等此來議和乃是為了顧全兩家之利益,王爺如若不肯答應,敝公司隻有固守城堡。隻我熱蘭遮一座城堡中便有大炮數十門,糧食、彈藥充足,加之城牆又極堅固,如若憑險固守,必能等到敝公司巴達維亞總部之強援到來。到那時,王爺麾下已是疲勞之師,兵困馬乏,心無鬥誌,在我前後夾擊之下,誰勝誰負尚為未知之數。王爺何必冒此風險,因小而失大呢?!”

 
    鄭成功聞言複又哈哈大笑。笑畢,方挖苦道:“哪裏有什麽救兵?怕是爾等白日做夢吧?此語唬得了三尺孩童,豈能唬得住本王?”

    豪斯威爾訥訥道:“敝國艦隊龐大,戰力雄厚,此為世人皆知之事,王爺怎說是唬人之語?”

    鄭成功道:“本王在此海域征戰數十載,豈有不知海上之風雲變幻?眼下南貿易風才剛剛刮起,消息無法南送,須到九月轉為北貿易風時巴達維亞城方能得到消息,而派出援兵卻又要等到明年再度轉換為南貿易風時方能成行,到達台灣又不知幾時。如此三番二次折騰,十數個月已經過去啦!試問,貴公司僅憑一座孤城和寥寥數千殘兵敗將及幾十門大炮,又能堅守得幾時?爾等把本王看得忒也無能了吧?”

    豪斯威爾吹毛求疵地強辯道:“是兩座城堡,而不是王爺說的一座城堡。”

    鄭成功笑道:“爾等以為我數萬精銳之師是來台灣島遊山觀水的嗎?貴方如若不降,我將傾力攻打赤嵌城,不下三日,該城守軍要麽投降,要麽城堡被夷為平地,哪裏還有兩座城堡?”

    豪斯威爾無言以對。

    利普倫見豪斯威爾敗下陣來,便施出了最後殺手鐧,以守為攻地說道:“正如世人所知,福摩薩島原是貴國之土地,可王爺初涉此地,一時難以盡知島上風俗民情之變化。現今福摩薩南北包括赤嵌、雞籠、淡水等地之各土番(指我台灣高山族),由我荷蘭人多年苦辛教化,多已改奉基督教,篤信天主,而人人均是安詳度日,平和相處,王爺既是為民父母,豈能忍心強製番民改宗變教,重新淪為野蠻,飽受靈魂之苦麽?”

    利普倫以為鄭成功初來乍到,對島上之情必是一片迷茫,知之甚少,乍然提出此事,彼毫無準備必是難以回答。哪知鄭成功由於父親之關係,早就對台灣情有獨鍾,兩年前萌生收複台灣之念後,更是處心積慮,閱讀有關台灣曆史、風土人情之書籍,多方派人實地探查,對台灣各方之情已是了如指掌。他一直對未能痛快淋漓地將荷夷霸占台灣數十年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加以揭露和痛斥而心有所憾,今見荷蘭使者說及此事時竟如此大言不慚,信口雌黃,可謂正中下懷,便泠笑一聲,說道:

    “要說本王不知情者,爾等所謂‘安詳度日,平和相處’之事確是從未聽說,甚覺稀罕。至於貴國人占據我台灣之後,對我中國百姓之種種惡劣行徑,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示意楊朝棟說話。

    楊朝棟當即會意,站出來朗聲說道:“先說課稅之事吧,據我等所知,貴國人利用課稅之手段公開盤剝中國百姓,真乃駕輕路熟,諸如狩獵、打魚、種田、采礦(硫磺)、釀酒、畜牧、養畜等,均課以重稅,甚至連把糖、煙草、油、藤、珊瑚等物運銷內陸各地,殺豬、宰羊、出售牛奶等都要課稅,真是無物不課稅!且課稅數額之大,令人咋舌。據可靠之消息,光是‘人頭’稅之一項,便足足供得在台灣之荷人一切費用而尚有剩餘。此事貴方恐無可否認吧?”

    利普倫辯道:“敝公司精心治理本島,又要養兵保護本島之安全,當然要享用稅收,便是貴國在福摩薩亦有享用稅收之人。”

    鄭成功道:“是啊,聽說貴方在台灣施行‘結首’之法,可有其事?”

    利普倫猶豫一下,方答道:“有。”

    鄭成功道:“聽說爾等將我台灣百姓數家乃至數十家編為一‘小結’;再將數個或數十個‘小結’合為一個‘大結’,以貴方之狐群狗黨為‘結首’。此‘結首’便是爾等所說的享用稅者,是也不是?”

    利普倫答道:“是。那都是德高望重之人。”

    鄭成功冷笑一聲,說道:“貴方稱之為德高望重之人,卻是我國人稱之為敗類之屬。本王還聽說,結中一人有事,全結為之遭殃,爾等又作何解釋?”

    利普倫強詞奪理地說道:“‘結首’之法乃是為了便於嚴加管理,遭殃之說實是望風捉影,王爺不可妄信!”

    鄭成功譏諷道:“貴使太過謙啦!五年前的十月,我土族百姓之一結,因不堪爾等的欺壓和盤剝,而逃離家園躲入深山,可由於公雞啼鳴而泄漏藏身之所,被貴方軍隊循聲而入,殺了個雞犬不留。此事該不是本王編造出來的吧?”

    利普倫聳聳肩,默然不語。

    鄭成功又道:“貴方為對付中國人之反抗,所設立之酷刑峻法,更是令人發指。百姓稍稍有忤逆之舉動,便遭拘留,輕則鞭撻、囚禁、服苦役,重則火烙、車裂、殺頭,更為可惡的是,還以屠戮我百姓之為樂事……”

    豪斯威爾氣急敗壞地嚷道:“哪有此種事?哪有此種事?全為惡意中傷!”

    “誰敢說惡意中傷!?”楊朝棟嚴厲駁斥道:“正是十一年前的此月,我台灣有一土族百姓僅因有‘返祖’現象,身上長滿毛,便被爾等荷人當作‘妖人’而處以極刑。當時你國中正巧有一大員來到台灣,對此野蠻之舉非旦不加製止,反而數十裏跑去觀賞取樂。這作何說?!”

    不待荷使回答,周全斌恨恨說道:“爾等特設有一種陷牢,裏邊放滿毒蛇,凡有不馴服之中國人,便抓來投入陷牢,讓毒蛇亂咬而亡。爾等荷蘭人卻在陷牢上麵飲酒作樂,觀賞其痛苦掙紮之慘狀。

    還有,九年前(1652年),由於壓迫過重,民不聊生,我國人英雄郭懷一率領百姓揭竿而起,向貴公司討還公道,隻為求一生路,卻被貴國軍隊以銃槍、大炮血腥鎮壓,隻殺得屍橫遍野,血染台江,我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橫遭連累者,無計其數。真可謂殘忍之極!這豈又能說是惡意中傷嗎!”

    馬信忍不住怒聲喝道:“聽說郭懷一不幸落入爾等之手,被活活燒死不算,連屍體都不放過,還要被馬拖拽著遊街示眾。這不是太過狠毒了嗎?”

    ……

    鄭成功、楊朝棟、周全斌、馬信等,將荷夷對台灣百姓盤剝之狠、課稅之重、鎮壓之酷,連珠炮似的一一曆數,字字句句,如同鋒刃利箭,直紮荷使之痛處。利普倫、豪斯威爾等遭此窮追猛打,被逼得汗流浹背,嗓子嘶啞,形象大為狼狽。豪斯威爾猶在掙紮,口中唔唔噥噥:“他們都是搗亂者、是叛逆,都是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鄭成功覺得十分痛快,微微一笑道:“何為搗亂者?何為叛逆?可他們又有誰人跑到爾等荷蘭國去搗亂了?去叛逆了?真是滑稽之致!照此推論,吾率軍來到本朝之地台灣,豈不是也成了‘強盜’、‘侵入者’了嗎?貴方如此理直氣壯,何不使本王也‘罪有應得’一下,反而屈尊前來讓步議和呢?!”

    荷使自知說走了嘴,無言以對。
 
    正在此時,何廷斌自帳外匆匆而入,俯在鄭成功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鄭成功大喜道:“此果天助我也!”他轉而對楊朝棟說道:“楊戎政,我等期待之貴客臨門啦!你速代本藩將其迎進賬來。”

    楊朝棟一見藩主喜形悅色之態,便知是何人到來,應諾一聲,與何廷斌離帳而出。

    鄭成功和顏悅色對荷使說道:“貴使者暫請委屈一下,本王有貴客到來,亦請貴使瞪大雙眼看一下,貴國費盡心機‘教化’之成果。”

    利普倫、豪斯威爾等人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均不知所雲,隻好退到一側。

    片刻,楊朝棟、何廷斌果然引領十餘人走進帳來。眾人目光一齊投過去,看來人奇形怪狀之束裝打扮和個個古銅般的膚色,便知是當地番民來了。

    原來,大軍登陸台灣後,何廷斌即委派其得力助手們四下奔走,將國姓爺率軍收複台灣已順利登陸之消息告之附近各番人部落,並乘機大加讚頌國姓爺之文韜武略美德,渲染大軍之神威之仁義對台灣百姓之秋毫無犯……何廷斌在這一帶頗負盛名,各番人部落聞聽之後均篤信不疑。由是,赤嵌附近之新善、開感等數家部落酋長紛紛相約前來拜見鄭成功,以示歡迎。

    十餘位正、副酋長進得帳來,乍然見到幾個紅發藍眼睛白皮膚的荷蘭人在側,莫辨其故,臉上均倏然閃過恐懼之色,待看清荷蘭人均不見往日那種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之態,反倒如霜打了一般無精打采,便不再害怕,趨步上前對鄭成功叩拜,紛紛表達仰慕之意和忠貞之心,並表示願意到其他部落轉告國姓爺率大軍到來之消息,以為大軍盡微薄之力。

    鄭成功大感欣慰,當即命楊朝棟賜予正副酋長以官袍、帽、靴、帶等物,並囑何廷斌設盛宴款待。

    利普倫、豪斯威爾本想把台灣百姓之愛憎當作與鄭成功討價還價最重之籌碼,誰知剛剛押了上去,便輸了個精光。眼見各番人部落酋長一反往日之唯唯諾諾,對鄭成功畢恭畢敬,顯得是那樣的心悅誠服,無一絲一毫虛偽做作之態。此一擊如雪上加霜,使荷蘭使者更加心灰意冷,沮喪之極,再也無力抗爭,便向鄭成功辭行。

    鄭成功見確已將其折損得夠了,目的已達,自是心情大悅,亦不再留難他們,口氣轉為和緩,但卻不容置疑地說道:“吾知貴使乃是前來下書,凡事做不得主,請諸位務須多多致上你家執事,最為體麵也是唯一之出路便是自行退出台灣,中國有句古語為‘識時務者為俊傑’,隻望總督成為俊傑,而不要成為冥頑不化之徒。何況歸還別人之物,乃是天經地義,並非羞恥之事。你等切不可火上澆油,讓其做出愚蠢之舉,這可是貴國在台灣數千人性命攸關之大事,切莫等閑視之。”

    鄭成功以斬釘截鐵之口氣下了最後通牒道:“貴使既來下書,足見貴方總督尚且看重本王,有來無往非禮也,吾亦鄭重相告:以明日正晌午時為限,你家總督如若肯歸還台灣,即在城頭懸起一麵白色旗幟;如若決死一戰,則懸掛一麵紅色旗幟;如不見懸旗,則以紅旗視之。到時,吾當立馬以觀。在此之前,吾必約束部屬,不放一箭一炮。”

    荷使個個臉如死灰,默默點頭。

    鄭成功道:“送客!”

    利普倫、豪斯威爾等一行,灰溜溜地離去。收複赤嵌城

    打發走了荷蘭使者,鄭成功即偕楊朝棟、何廷斌回到後帳,法姆士夫婦正等在那裏。

    原來,鄭成功為讓法姆士夫婦清醒地了解眼下雙方之情勢,故意安排他二人在帳後監聽。果然,此一番唇槍舌劍所發揮之效能,遠比空泛說教說出三日三夜都來得快來得大。此刻見鄭成功等人走進來,二人臉上帶著尷尬的笑意,既有對鄭成功的欽佩,又有對同胞狼狽之狀的同情,表情十分複雜。

    鄭成功看著二人道:“剛才之舌戰二位想是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貴方眼下之處境,本王複台之堅定,乃至台灣之歸屬、是非之曲直,賢夫婦乃是明理之人,必已聽得明白。現下法姆士先生腿傷已然痊愈,為雙方共同之利,本王欲請賢夫婦回歸赤嵌城說降,不知尊意如何?”

    法姆士夫婦早已料到鄭成功有此意,在鄭軍營中度過難忘的數日之後,親眼目睹了許多難以言喻之事,感慨頗深,亦萌生了規勸兄長投降之意。今見鄭成功果然提了出來,法姆士看一眼蘇珊娜,慨然說道:“願意效勞!”

    鄭成功見其回答得如此爽利,甚為欣喜,囑咐道:“賢夫婦深明大義,成功甚為欽佩。你二人進得城堡之後,向尊兄曉以大義,陳其利害,尊兄願獻城投降便罷,若死不肯降,二位乃吾之客人,自可出城歸我營中,可保無虞。若想留在城中,則待我揮師攻城之時,請於安全之處躲避之,銃炮不長眼睛,免受無謂之傷害,白白送了性命。現送二位一支特別令箭,持此可自由進出我軍大營。”

    說到此處,鄭成功略一沉吟,續道:“尊兄或降或戰,亦定為明日正午為限,降則懸掛白旗,戰則懸掛紅旗。”

    法姆士夫婦再三表示,定當力勸兄長棄城投降。

    鄭成功信任地點點頭,說道:“但願如此吧。亦請多多致意你家兄長,如若冥頑不化,吾將使城堡頃刻間土崩瓦解,化為齏粉。如能深明大義,毅然棄城,本王決不使貴方一人之性命私財受損。我中國人講求千鈞一諾,決不食言!”

    法姆士夫婦方千恩萬謝,依戀不舍而去。

    四月六日,天空碧藍,陽光明媚,海風徐吹,端得是一個晴好天氣,預示著這是一個吉祥之日。

    眾參軍、將領於辰時後陸續來到帥帳,等候荷軍兩城降戰之動靜。隨著太陽冉冉升高,日影亦隨之移向正北。眾文武心情為之緊張起來,交首接耳,小聲猜測推估著荷軍或降或戰之可能。鄭成功則顯得心情極佳,似乎什麽事也不會發生,神態自若,平靜似水。

    眼看日近中天,鄭成功率眾登上了帳前一片高丘上,前方豎立著一麵繡著碩大“鄭”字的杏黃大旗,呼啦啦地迎風招展。旗杆兀立於山石縫中,一道細細的黑影稍稍傾斜於西北,正一絲絲向正北方向移動。

    場上一片寂靜,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眾文武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喘,時而凝視那道悄然無聲的黑影;時而望望台灣城、赤嵌城;時而瞅瞅他們的藩主,顯得焦渴難耐。鄭成功麵無表情,隻遙望著一鯤身方向,身軀紋絲不動,猶如一座雕像。

    由於隔著台江海麵,台灣城影影綽綽,顯得那麽遙遠,紅色磚瓦在陽光映照下隱隱約約地閃爍著燦爛光彩,猶似海市蜃樓。而赤嵌城則如一幅彩色圖畫,懸掛於寬廣的藍幕上,在陽光下是那樣的亮麗奪目,又是那樣的沉穩肅靜。鄭成功觀望著遠近兩座城堡,雖然聲色不動,心裏卻在忐忑不安。多麽美啊,這壯麗山河!他實在不忍心毀掉眼前這一切。他暗自祈求上蒼:天若有情,讓吾看到兩麵白色旗幟吧!

    時間過得好慢!仿佛度過了整整一個世紀,日影終於靜靜地趴伏在旗杆的正北方了。

    “紅旗!”

    “白旗!”

    眾文武不約而同齊刷刷地呼喊出兩種聲音,前者充滿了惱怒,後者洋溢著歡欣。

    原來,幾乎是同時,台灣城上空出現了微微飄動的一點紅色;而赤嵌城樓上則升起了一麵白色大旗。

    眾將對出現如此局麵反應不一,有的氣憤,罵紅毛鬼子不自量力,一敗塗地尚敢拿雞蛋硬與巨石碰撞;有的興奮,停歇了數日的大戰又要開始啦;有的欣喜,奔波廝殺了十餘日,赤嵌城一降,終於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上一個好覺啦!……

    鄭成功雖早已預料到兩城必是一降一戰,但果真親眼看到一紅一白之旗幟時,心裏還是“咯噔”一下。對此結果,他是喜憂參半。他想得當然要比眾將領想得深遠得多。喜的是,十餘日的爭戰廝殺總算有了結果,在法姆士夫婦身上花費的諸般心血亦得到了回報,赤嵌城一下,便等於整個台灣本島已歸己手,斷絕了台灣城荷夷老巢一切的食物與補給品,等於斷其一翼,而自家大軍則終於有了棲身之所,可以說赤嵌城升起降旗,象征著此番遠征已獲得一半之成功。憂的是,台灣城荷夷魁首既敢憑其一片沙洲一座孤城及區區數千之兵,與數萬精銳大軍相抗衡,必是有所仗恃,絕非如草紮紙糊的善遇之輩。他心裏如明鏡般雪亮,雖在痛斥荷蘭使者時語言鏗鏘,但兩軍如若真的僵持不下,先遇乏糧之苦的必是自家大軍。荷夷經營台灣島已數十載,必在城堡中備下充足之糧食彈藥,方能如此有恃無恐,其人數又少,必能作長期之固守。而自家數萬之眾,日耗千斛,台灣百姓雖然熱誠擁戴,然則種植米粟手段落後,多數仍處於刀耕火種之原始狀態,土地肥沃而收獲微薄,自給自足小有盈餘尚可,卻又哪裏養得起數萬大軍?指望廈門金門運糧至台吧,此兩島亦處於清兵的重重包圍之中,大軍東征後,鎮守兩島之兵力定是捉襟見肘,窮於應付,雖有陳永華、洪旭等一幹得力之文武,要籌集得足夠之糧秣,並突破重圍漂洋過海遠至台灣,又是談何容易!再說,便是赤嵌城投降之事,不見法姆士親為證實,是否有詐仍是未知之數,怎敢全信?當年南京之覆轍確是不可重蹈啊!……此等一項項一樁樁之心事攪纏著他的心,安得不憂心忡忡!

    但他的喜憂不形於色,眾參軍、將領想從他的臉上揣摸出些許端倪,卻是一無所獲。

    正在此時,法姆士由周全斌兩名護衛親軍護送,乘坐三騎快馬風掣電閃般來到中軍大營。法姆士通身大汗,氣喘籲籲地告訴鄭成功,其兄獻城投降確為真心,請速速進城受降。

    鄭成功直到此時,臉上方才掠過一絲微笑,對法姆士誇讚幾句,當即對楊朝棟、楊英說道:“楊戎政、楊都事,你二人持吾之手諭,帶上通事李仲,並隨身護衛,即刻隨法姆士先生進城堡商洽接管之事。”

    楊朝棟、楊英應命而去。

    傍晚時分,鄭成功命圍城各鎮仍駐紮於城堡之外,自騎一匹高頭大馬,在眾文武簇擁之下,堂堂皇皇地進入赤嵌城。

    在何廷斌的接引下,徑直到了司令官府坻。

    苗南實丁在法姆士陪同下,戰戰兢兢地前來拜見。鄭成功好言安慰了幾句,並當其麵下令:對放下武器之荷蘭士兵,嚴禁侮辱、打罵;一應物品除銃炮、火藥、糧秣等物外,凡屬個人私有之財物,一律不準收繳。違令者予以嚴懲!

    苗南實丁見國姓爺果不食言,驚恐之心稍安。

    鄭成功率眾登上了赤嵌城樓,遙望台江對岸之沙洲。此時殘陽如血,隱隱可見一麵淒冷的血色旗幟仍在殘陽中飄蕩。

    鄭成功神色肅然,仿佛是自言自語地冷冷說道:“看紅毛老鬼這招魂幡還能飄得多久!”
 
    鄭成功率軍進入赤嵌城堡之後,暫居於苗南實丁之司令官府邸。這城堡雖小,卻是集東西方文化之一爐,廳室之輝煌,帷帳之富麗,池水之清冽,草坪花壇之五彩繽紛,既有台灣本身固有之東方淳樸清麗之質地,又有西洋豪奢富華之修飾,二者融為一體,果是別具一格,新意盈盈。

    此時,城堡中做了俘虜之荷人上下,個個神情沮喪,如喪考妣,而對中國人則低聲下氣,畢恭畢敬;更有侍奉荷人之奴仆數十人,個個皮膚黝黑,猶如黑炭團一般,他們把占領者當作了新主子,雖高大強壯,卻低眉斂首,唯唯諾諾,一呼百應。眾文武昨日尚在風餐露宿,乍進如此之溫柔鄉,隻覺如夢似幻,飲醇品茗,心中酣暢痛快,十數日征戰之苦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也一時忘記了荷人老巢仍在,更酷烈之廝殺尚在後頭。人人彈冠相慶,城堡中洋溢著勝利之歡樂氣氛。眾人並共同推舉楊朝棟、楊英、甘孟煜、馬信、周全斌、陳澤等有頭臉之參軍、將領向藩主提議大擺筵席,以示慶賀。

    楊朝棟等雖覺有些不妥,卻是不忍拂眾人之興,一齊來到鄭成功下榻之處。

    鄭成功剛剛進食完晚餐,見楊朝棟等一齊到來,似乎猜到了他們的來意。但他此刻身體雖極為疲憊,心境卻是甚佳,便詼諧地說道:“諸位來得正好,本藩正要遣人相召,誰知各位心有靈犀,便即到了。眾位齊來,必非等閑,可是有何軍機要事告訴本藩的嗎?”

    眾人見藩主一上來便提到軍機要事,均覺歡宴之事難以啟齒,唔唔噥噥,不知所言,便不齊望向楊朝棟。

    楊朝棟難為情地笑笑,鼓足勇氣說道:“大軍攻下赤嵌城,乃是我軍的大喜之事,眾將士欲設筵慶賀一番,共推我等前來求懇藩主。”

    鄭成功和顏悅色地掃視眾人一眼,並無著惱之意,沉吟片刻,方緩緩說道:“大獲全勝,設筵慶賀,乃情理之中事,並無不當之處,隻是時機未到啊!諸位定然知道,當年漢高祖劉邦尚未得天下仍為沛公之時,率領大軍揮戈西下,攻占秦都鹹陽,見到秦室宮廷富麗堂皇、珠寶成山,美女如雲,便欲止宮休舍,盡情享樂一番。眾將多以為理所當然,獨有大將樊噲力諫劉邦出舍,道:‘沛公欲有天下耶,將為富家翁也?’沛公如夢初醒,當即遣散美女,封了秦宮之重寶、財物、府庫,還軍壩上,複受風霜之若,卻由此而大獲軍民之心,終得天下。”

    說到此處,鄭成功微微一笑,問道:“你等欲為‘樊噲’乎?還是欲使本藩為沛公乎?”

    楊朝棟等已明藩主之意,均麵露愧色,幹笑不語。

    鄭成功神色轉為肅然,鄭重說道:“古人尚且如此,吾等身負複興之大業,安能事業未竟,先羨榮華富貴乎?眾將士奔波征戰之苦辛,吾為統帥,豈有不知之理?然而,台灣城一日不下,荷夷一日未驅,便猶似虎狼在側,我等又豈能安寢?諸位均是明理之人,想想是否這個道理?”

    楊朝棟又敬又愧,感歎道:“朝棟跟隨藩主多年,自以為已與藩主心意相通,平時多有得意,誰知遇事仍是如此輕率,不能為藩主分憂,卻來添亂,真是慚愧之極!”

    馬信快人快語,搔搔頭皮,大聲道:“楊戎政不必咬文嚼字啦!藩主所言再明白不過,吾等知錯就是啦!”

    鄭成功笑道:“卻也不是什麽錯,本藩剛才已然講明,隻是時機未到啊!再說,此刻便是本藩想大大排場一番,在座中一人卻也不會答應啊!”

    馬信詫異道:“誰?”

    鄭成功指指楊英,笑道:“你們問問楊都事便知。”

    眾人目光一齊落在楊英身上。

    楊英自來到後,一直麵帶憂色,一言不發,生怕鄭成功輕易答允排筵,後見藩主看事高瞻遠矚,說服眾人,一顆懸著的心方才放了下來,見藩主將此事引至他的身上,笑道:“不瞞諸位說,大擺筵席之事,在下實是一直心中不願。”

    周全斌惑道:“都事卻又為何不哼不哈?”

    楊英苦笑道:“你我同在藩主麾下為將,我又怎能忍心掃了大家之興?”

    馬信不無讚佩地說道:“都事也如藩主一樣,將此事看得那般深遠嗎?”

    楊英臉色一紅,急急說道:“馬將軍忒也抬舉我啦!不怕諸位笑話,在下才能微薄,本事不濟,自登船之日起,為保得大軍無一日乏糧,可以說日難下咽,夜難安寢,須發都愁白啦!現下,大軍僅有不足半月之食,廈門、金門來糧之望渺茫,台灣島地幅雖廣,卻又籌糧無門,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怎舍得一擲千金,胡食渾喝呢?”

    鄭成功笑道:“筵無好筵啊!一席盛筵,要數日之耗,每人開懷痛飲一番,固然痛快,可剩下數日就要喝西北風,再不就要啃食楊都事身上之肉啦!”

    眾皆釋然,一齊開懷大笑。

    笑聲一停,鄭成功對馬信正色說道:“別說盛筵享用不上,馬將軍便是囫圇覺恐也睡不成啦!”

    馬信一聽,眼睛頓時一亮,興奮地問道:“怎麽?莫非又有仗要末將出馬?”

    鄭成功點頭道:“正是。有一件事十分棘手,本藩欲召諸位前來商討的便是如何應對之事。”

    馬信惑道:“赤嵌城一下,台灣城中紅毛鬼子已成驚弓之鳥,自保尚且不暇,又會有何事令藩主作難?信實難相信。”

    鄭成功道:“眼下,與我槍對槍、刀對刀地交鋒,彼自然不敢。但,據廷斌說,台灣城外街市區住著許多中國和荷蘭商賈,亦有無數糧倉囤積著粟米,更有一些木材作坊、皮革貨棧、修造船所等,均是我大軍長遠與急需之物。現荷蘭守軍已是捉襟見肘,揆一老鬼已無兵可調,勢難守住,又不願讓其落入我等之手,吾料定今夜荷兵必突出奇兵,能搬動之物則搶運進城堡之中,來不及的必想法焚毀之。馬將軍便是護住其地,荷人想進城堡隨其便,但貨棧、作坊等卻不得有絲毫損傷。”

    馬信似猶不信,仍唏噓搖頭,蹙眉苦思。

    鄭成功肅然道:“此事非同小可,亦不會有錯,馬將軍切切不可大意,稍有閃失,恐將軍亦承當不起!”

    馬信見藩主說得如此之重,再不敢遲疑,點了點頭,鄭重說道:“末將記住了。”

    鄭成功道:“荷夷炮火厲害,可持吾令速調神機營前往協助,並由劉國軒為驍騎鎮副將,助馬將軍一臂之力,此人多謀善戰,自可命其獨當一麵。另,吾當命陳澤率宣毅前鎮水師即刻趕往一鯤身東岸停泊,以作牽製,島上若有事變,可即通報陳將軍派兵策應。事不宜遲,快快前往準備,再行耽擱,恐隻能撿拾紅毛鬼子丟棄的破爛啦!”

    馬信複不再言,領命速速離去。

    鄭成功對楊朝棟等說道:“你等速速召集眾文武至議事廳,本藩要重新布置,並將此事說個清楚。”

    馬信見鄭成功如此認真,再不敢有絲毫耽擱,帶上劉國軒和神機營營將楊祥,率領神機營,乘坐三艘快艇飛速駛往一鯤身驍騎鎮大營。一行人眾剛剛登岸,便聽到台灣城方向銃炮聲、呐喊聲響作一團。

 
    說句實言,馬信雖遵鄭成功之命急速趕回,但他堅信紅毛鬼子已是一群殘兵敗將,士氣低落已近衰竭,倘無援兵到來,絕不敢再跨出城堡一步,這一次藩主忒也高抬揆一之輩啦!待得乍然聽到廝殺之聲,一時大為惶惑,愕然回顧,卻見劉國軒、楊祥亦似滿頭霧水之狀,在呆呆地瞅著他。

    馬信搖頭唏噓,自言自語道:“難道藩主果真料事如神,此番竟又料中不成?真真令人難以置信也!”

    正惶惑間,前方數人數騎旋風般飛馳而來。近前一看,卻是親隨營營將蔡文率手下兩名親隨,除每人坐下一騎,又各自牽一神駿,正是因情勢緊急,前來迎接鎮督。

    蔡文等三人見到馬信,翻身下馬,上前拜見。

    馬信急火火地問道:“陣前發生何事?快快道來!”

    蔡文不顧籲籲大喘,結結巴巴地稟報道:“紅、紅毛鬼子搶出城、城……與我、我軍交、交上火啦……何、何佑將軍正在指、指揮……”

    “直娘賊!”馬信忍不住破口大罵,“揆一老鬼定是吞了熊心豹子膽啦,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馬信不愧為久經戰陣的虎將,處驚不亂,應變神速,隻一皺眉,便斷然道:“劉將軍、楊將軍,你我三人速速先行回營,神機營由蔡將軍帶路隨後趕來。”說罷,翻身上馬,鞭子一揮,雙腿一夾,坐下馬揚起四蹄,如騰雲駕霧般飛駛而去。劉國軒、楊祥早已耳聞馬信之神勇,今見其遇事果然快刀斬亂麻,幹淨利索,不由得大為欽佩,亦揮鞭催馬,緊隨其後。

    頃刻間,三人三騎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不容馬信不信,此事確被鄭成功料個正著。

    原來,那台灣城乃是總督府之駐地,總督、評議員,以及其餘文武要員均住在城中,防衛極其森嚴,平時閑雜之荷人和華人均不準入內。在城堡正門外設一市區,乃為做工經商之地。荷夷在此處建有巨大糧倉,囤積大批穀米;還建有各種工廠、作坊、貨棧、船塢(修造船隻所用)等大建築物,實為荷蘭人據守台灣賴以生存之重要基地。荷人、華人混居其間,或做工,或以貨易貨,互做買賣。

    揆一亦深知其地位重要,在該地配置了四門大炮,一百餘名精銳士兵,由上尉戴維?哈豪威爾率領,日夜巡邏,尤其對糧倉更是嚴加防守。馬信率兵登上一鯤身,並對市區形成半麵包圍之勢後,達烏德見鄭兵勢大,十分驚恐,連連向總督府告急,請求火速增兵。四月五日夜,揆一確曾派一百三十名荷兵增援戴維上尉,協守市區。但與鄭成功之議和談判徹底破裂,並於四月六日正午豎起紅旗,決意固守城堡後,揆一知道,雙方決戰已在所難免,而一旦開戰,必先殃及市區。雙方兵力眾寡懸殊,即使派去這一百餘名士兵,亦是猶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白白送掉數百條性命不說,卻又削弱了守城之兵力。由是,為確保熱蘭遮城這一最後堡壘,揆一隻好忍著劇痛,決然放棄市區,火速調回增派的士兵,並命哈豪維爾上尉亦務須於當晚撤兵回城。同時,還派出一百餘名黑人奴仆,協助哈豪威爾將四門大炮盡行拆除,增防城堡。市區中之荷蘭人,不分男女老幼,必須全部遷移城中。華人則隻抓其壯丁,以充作勞役。工廠、作坊、貨棧等,能搬遷者搬遷,不能和來不及搬遷者,在撤兵之前,全部付之一炬,力爭將整個市區化作灰燼。如此,既可免軍中所需之物為敵軍所用,又可清障除礙,使城堡周圍變為一片空曠,鄭軍一無遮蔽之物,便無法靠近城堡。此一做法,可謂心狠手辣,陰毒之極。

    哈豪威爾上尉正在為市區兵力單薄難以抵擋鄭兵而焦慮不安之時,接到揆一此令,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當即分頭行動,或拆除大炮,或搬遷貴重之物,或圍捉華人壯丁,或堆積易燃之物準備放火……一隊荷槍實彈的荷兵守在市區邊緣,嚴陣以待,防備鄭軍襲擾。

    何佑為親軍驍騎鎮協將,正在嚴密監視荷軍動向,眼見荷兵在大呼小叫,奔走忙碌,好像是要撤退,因未接到任何命令,鎮督又不在營中,不敢擅做主張出營廝殺,隻是命遠遠地施放銃炮和箭,並呐喊示威。馬信等三騎趕至大營時,見到的正是雙方在市區內外對峙之情景。

    何佑見鎮督驟至,大喜,忙稟報道:“荷夷不知在搗什麽鬼,突然間騷動起來,又拆大炮,又搬糧食,還抓了許多我中國百姓,似要逃進城中。末將因不知虛實,又無將軍之命,未敢輕舉妄動。且由於我朝百姓混雜其間,亦不敢施以重炮,隻能以冷炮、冷箭射之,以示威脅。如何行動,請將軍示下。”

    馬信沉聲問道:“已有幾時?”

    何佑答道:“約有半個時辰了。”

    馬信站到高處,借著月色以望遠鏡觀望市區敵情,果然見市區四處燈火通明,荷蘭兵、黑人奴仆、荷蘭百姓,吵吵嚷嚷,又拆又搬,忙作一團,更有數十人到處堆放易燃之物,頓時明白了荷夷之用意,不由得臉色驟變,一邊將望遠鏡遞於劉國軒,一邊不無欽佩地罵道:“好個揆一紅毛老鬼!果然厲害,真的要豁出老本焚燒市區啦!”接著又冷哼一聲,道:“不過,老鬼雖老奸巨猾,卻也逃不出我家藩主掌握之中。”

    劉國軒亦放下望遠鏡,神色嚴峻,頗為憂慮地說道:“馬將軍要速速設法阻之,再遲恐來不及啦!”

    馬信道:“派兵截殺如何?”

    劉國軒搖搖頭道:“今日之事,恐並不如此簡單。”

    馬信道:“鬼子不過數百人,我以數千之眾一齊掩殺過去,彼軍必潰!又有何難哉?”

    劉國軒沉吟道:“以末將觀之,荷夷此統兵之將是為狡黠之徒,似乎已從炮擊中摸透我不願傷害百姓之意,故將我百姓中之婦孺綁縛強行推在陣前,我欲強攻,必先殃及百姓。是以必須想個萬全之策。”

    馬信略一沉思,點點頭道:“嗯,確是如此。將軍可有什麽妙策?”

    劉國軒見馬信誠心相待,便道:“依末將之計,馬將軍且按兵不動,仍繼之以冷炮、冷箭,並作佯攻之勢,以惑其心。末將與何將軍各率數百精兵,分作兩路,借夜色之掩蔽,快速潛入敵後左右兩側,以舉火為號,突然殺出,斷其退路。此時將軍再從正麵殺出,敵三麵受敵,必大亂。可派楊將軍率神機營監視城中動靜,彼若放炮,我即還以顏色;另,速派人通報陳澤將軍,從東側佯作攻城之勢,以牽製城中之敵,使其不敢輕易出城增援。若能如此,將軍可無憂矣!”
 
    馬信雖是一名威名赫赫的驍將,卻是勇猛有餘,而不善機變謀斷,聽了劉國軒之策,不由得大喜過望,禁不住連口誇讚道:“難怪藩主如此看重將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本鎮有了將軍相助,紅毛鬼子便是再狡猾,又有何懼哉!就依將軍之言,速速行動吧。”

    事不宜遲,馬信當即點齊五百精兵,分由劉國軒、何佑率領。臨行前,馬信再三叮囑道:“記住,切切不可傷了百姓!”二將答允,率兵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馬信亦稍作布置,派遣親信火速前往宣毅前鎮水師大營,請陳澤從旁策應。一切布置停當,便站於營前高處,時而注視嘈雜的市區,暗暗咒罵幾句;時而凝望著一片昏黑的前方,心中又暗暗祝禱著劉、何二將千萬不要出現意外,等待著對麵黑暗中突然火光衝天而起……隻等得他眼睛發花,心如湯煮,可嘈雜處依然嘈雜,寂靜處依然寂靜……

    突然,市區左側黑暗中燃起了一堆大火,緊接著其右側也舉火響應。

    這是光明之火!馬信灰暗的心頓時豁然通明,他將緊攥的右拳向下一砸,情不自禁地喊道:“好!終於開始了!”話音未落,市區兩側響起了火銃聲、喊殺聲,並迅速逼近街市中心,荷蘭兵開始亂作一團。

    馬信興衝衝地下了高埠,率兵衝殺過去。

    哈豪威爾以中國百姓當做擋箭牌,逼使中國士兵隻能放炮脅嚇,隻以為得計,絲毫不把對麵數千精兵放在眼裏,得意洋洋地做著撤退焚市之準備,卻做夢也未想到“後院”會突然起火,頓時大驚失色。慌急之下想分兵抵擋,哪裏還來得及,眨眼間,隻覺鋪天蓋地淨是如狼似虎的中國士兵,揮舞著大刀肆意砍殺。荷蘭兵被衝得七零八落,已是喪魂落魄,無心抵抗,隻好丟下中國百姓和正在搬運的軍器、穀米等,狼奔鼠竄,各自逃命。正在準備焚市的荷兵亦把火把往易燃物上一丟,落荒而逃。有幾處被燃著,大火畢畢剝剝地衝天而起,將夜空映得一片通明。整個市區大火燃燒聲、喊殺聲、鬼哭狼嚎聲、呻吟哀號聲響徹夜空,其慘烈場麵,泣鬼驚神。

    馬信見火起,暗罵一聲,一邊繼續追殺荷兵,一邊命大部人馬前往救火。

    哈豪威爾方得以喘息,命黑人奴仆斷後,保著傷亡慘重的白人荷兵衝開一條血路,逃進台灣城中,遂不顧黑人之生死,哐啷啷關上厚重的大鐵門。上百名黑人奴仆嗚哇怪叫著掙紮一陣,均乖乖地做了鄭軍俘虜。

    大戰結束了。

    馬信查點戰果,己方損失極微,而殺死殺傷俘虜荷軍及其奴仆數以百計;奪得大炮四門,穀米、軍器無計其數;除極少部分被火燒毀以外,保住了市區所有的工廠、作坊、貨棧和船塢,並占領了整個街市區。此戰可謂大獲全勝。揆一剛剛豎起血旗,意與鄭成功決一死戰,並想留給鄭成功一片焦土和瓦礫(荷蘭人C?E?S所著《被忽視的福摩薩》寫道:總督決定放棄市區,依據堡壘繼續抵抗鄭軍,撤退前,“在市區四隅放火,一些主要建築物如鋸木廠、德裏百貨店、造船所、皮革棧及其他各種房屋都燃燒起來,希望大火快速蔓延,把整個市區燒成灰燼”),沒料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吞下一枚苦澀的果子。遭此慘敗後,整個城堡便在鄭軍麵前暴露無遺,更似奏響了挽歌,保住這唯一孤城之前景也更加黯淡。

    馬信把沮喪和苦澀留給了揆一,自己則喜氣洋洋,嘴巴都笑不攏了。他一邊下令打掃戰場,收拾戰果;一邊布置兵力防備城中反撲;一邊派人向鄭成功報捷,當然也沒忘把劉國軒大大讚揚了一番。

    鄭成功在赤嵌城已聽到一鯤身沙洲上的炮聲、廝殺聲,正自心中忐忑,接到馬信的捷報,心下大慰。在他的心裏,殲滅數百荷夷士兵尚不在話下,而能夠完好無損地占領整個街市區卻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若揆一陰謀得逞,許多廠房、民居被焚,大軍所急需之物化作灰燼,百姓流離失所,必是台灣尚未完全收複便已背上沉重的包袱,這顆苦果就該由他鄭成功來吞食了。更加後患無窮的是,城堡外圍一片空曠,荷夷的炮火覆蓋四野,威力會陡增數倍,那時再攻城,傷亡必然慘重。即使拿下城堡,付出的代價也太慘痛啦!是以,鄭成功即刻發出嘉獎令,重獎馬信、劉國軒等,並將劉國軒正式晉升為部將。

    自此,馬信威名更盛;劉國軒則聲名雀噪而起。

籌謀劃策

    翌日辰時,鄭成功留下吳豪、黃昭、戴捷各率本鎮官兵,鎮守赤嵌城並周圍各地,自率眾參軍並周全斌、蕭拱宸、張誌、楊祖、林富等各鎮官兵移師一鯤身。馬信、劉國軒等前來迎接,鄭成功又當麵誇讚勉勵了幾句,眾文武自是豔羨不已。

    鄭成功顧不上歇息,登岸後稍作布置,命楊朝棟、楊英速速查點繳獲的糧草、軍器及其餘物品後,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前往台灣城附近,察看這座荷人侵占台灣大本營之地形地勢。此是他心目中一件大事。

    為了察看得清楚細致,鄭成功由馬信指引,率眾來到台灣城附近一小丘上。此地已在城中大炮射程之內,但丘上樹林茂密,十分隱蔽。鄭成功立在一棵大榕樹下,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但見前方一座城堡出現在眼前,其赤磚紅瓦在陽光的映輝下閃爍著燦爛的光芒,加之有蔚藍浩淼大海為背景,果然比赤嵌城更加壯美,更具神韻,確稱得上是中國建築藝術之結晶。他心裏憤憤不平,暗暗罵道:“這些西洋鬼子確是無孔不入的強盜,竟能跑到如此聖潔隱秘之地,肆意搶掠,盡情享用,動則便是三十七年之久,真是可惡可恨之極!”

    他心中雖恨,但臉上卻不露聲色,側臉向旁邊的何廷斌問道:“據吾所知,荷夷於天啟二年侵台之初便建成此城堡,閣下可知確有其事嗎?”

    何廷斌答道:“是。卻又非全是。”

    鄭成功詫道:“此話怎講?”

    何廷斌道:“荷夷侵台之第一任總督為馬丁?鬆克,在位雖隻一年(1624年——1625年),但卻抓了大批我國百姓充作勞工,伐竹木,運泥石,建成一座長一百零四尺、闊九十九尺的簡易砦堡,並命名為‘熱蘭遮城’。”

    鄭成功問:“為何取此怪名?”

    何廷斌答道:“此為荷夷總督馬丁?鬆克座艦之名,大概是以示紀念吧。我國百姓則稱之為‘台灣城’,又稱之為‘王城’、‘紅毛城’。當時城堡中隻架設數門小炮,隻是作為防範我百姓反抗之臨時堡壘。”

    鄭成功問:“那後來呢?共換了幾任總督?後來的總督又有什麽作為?”

    何廷斌道:“後來,荷夷侵台總督走馬燈似地轉換,馬丁?鬆克之後,第二任為迪?韋特;第三任為彼得?訥茨;第四任為漢?普斯特曼;第五任為範?伯格;第六任為包勒斯?特羅登紐斯;第七任為勒?麥爾;第八任為弗朗西斯?卡朗;第九任為奧弗特?華特;第十任為尼古拉斯?費爾堡;第十一任為康納利斯?卡薩;第十二任就是大家都認識的弗裏德利克?揆一啦!”何廷斌掰著指頭,如數家珍般地將荷蘭曆任駐台灣總督數了個遍,續道:“第一任總督修建了這一砦堡,一直延用到1629年,第四任總督普特曼斯走馬上任後,方才有了變化。”

    鄭成功問:“可是將城堡擴充加固?”

    何廷斌笑道:“正是。普特曼斯上任後,以為舊壘已不足以抵禦強敵,便複又抓我百姓、匠人,大興土木,除將原城堡保留並修葺加固外,又繞原城四圍之山麓構築了一道城垣,周圍長二百七十七丈六尺,高三丈有奇,為外城。”說到此處,何廷斌戲謔道:“想是這個紅毛老鬼有點兒通靈,預見到了二十餘年後的今日藩主要來攻打此堡吧?”

    眾皆大笑。

    鄭成功卻笑不出來,隻神色肅穆地凝視著前方,仿佛自言自語地問道:“怎麽?這一城堡比之赤嵌城還要堅固嗎?”

    何廷斌同時伸出左手大拇指和右手小拇指,說道:“赤嵌城比之此城,小巫見大巫矣!”

    鄭成功下意識地瞅了何廷斌一眼,皺眉問道:“噢?竟有如此厲害?”

    何廷斌答道:“是。據在下探查,單是外城城垣便是以糖水糯汁搗蜃灰疊磚,堅埒於石而成,堅不可劈。紅毛鬼子稱之為‘石廓’,可見其固。”

    馬信、周全斌、蕭拱宸等武將,均對何廷斌之說不以為然,以為言過其實,荷夷不過徒有其名而已。

    鄭成功卻仍是緊追不舍,問道:“城中糧彈情形如何?揆一既有恃無恐,想必是與赤嵌城亦有所不同吧?”

    何廷斌道:“可謂天壤之別矣!”

    鄭成功問:“是嗎?請道其詳。”

    何廷斌道:“荷夷自霸占台灣以來,自以為本島有天險為屏障,可保萬無一失,赤嵌城僅為防範百姓反抗而建,城堡微小而城中無大的屯糧之所,亦無充足之淡水源泉,彈藥藏量亦是相形見絀。而台灣城則專為防範外敵而建,兩道城牆均設有雉堞,堞上釘之以鐵。內城樓尾,屈折高低,棟梁堅巨,灰飾精致,閣亭螺梯,風洞機井,真可謂鬼工奇絕矣!”

    鄭成功暗暗點頭,再問:“穀米藏於何處?”

    何廷斌道:“外城城牆入地丈餘,而空其中,寬闊空敞,凡穀米及一應可食之物均儲藏其中,以城內現有荷人食用之,三五月,乃至半年,亦不在話下。”

    鄭成功問:“淡水?”

    何廷斌道:“城中南北各有深井,下入於海,上出於海,以防火攻;西有一井,半露半隱,水極清冽,可於城上引汲。”何廷斌似乎看透鄭成功的心思,又補充道:“春、夏水源充足,秋、冬兩季為枯水期,如雨水少,城中將乏飲用之水。藩主要在水上做手腳,恐隻能等到秋後視情而定。”

    鄭成功問:“設防情形如何?”

    何廷斌道:“城內四隅均設立棱堡,各置巨炮於其中,恐有四五十門之多。還有城堡西側為懸崖峭壁,隻有一條小路可以登攀,荷夷又在路口與台灣城堡北門平行處設一暗堡,名曰‘烏特契特’堡。堡中設巨炮數門,保護著台灣城之側翼與背後之安全,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進。”

    鄭成功又問了其餘之事,何廷斌均一一作答。

    眾將領想到一旦拿下台灣城,紅毛鬼子全軍覆滅,沒有了對手,便再也無仗可打啦!均想仿效馬信,躍躍欲試,紛紛請戰,爭做攻城先鋒。

    鄭成功卻緊鎖雙眉,目視前方,陷入沉思之中。原來,自登陸後,鄭成功一直在擔憂著揆一不降,而台灣城堡又極為堅固,易守難攻,今日現地觀之,以其敏銳之目光,一眼看出以往之擔憂絕非多餘,何廷斌之語更加證實。聽到眾將奮勇請戰,方回過神來,沉吟道:“諸位求戰心切,本藩甚感欣慰,但台灣城確非赤嵌城可比啊!”他手指前方,繼續說道:“諸位請看,確如廷斌閣下所言,荷夷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其大炮又能旋轉自如,凡能展開人馬之處,均在其炮火控製之下。且,城堡堅固異常,聽馬將軍言道,曾以最厲害之‘豁嘴將軍’(大炮名,因炮筒口邊緣有一缺口而得名)連續轟擊之,城牆紋絲不動。由此可見,我如草率攻城,必是傷亡慘重而收效甚微。如此賠本之生意,如何能做?”

    眾將聽了,多露不服之色,但卻又說不出道理反駁鄭成功。

    周全斌憤憤不平地道:“荷夷隻困守一座孤城,總不能讓其逍遙自在地等待救兵到來吧?”

    鄭成功微微一笑道:“據本藩推斷,荷夷救兵最遲要等到明年春天方有可能到達台灣海域,空等到那時,你我恐頭發都要等白啦!”

    周全斌問道:“依藩主之意,該當如何?”

    鄭成功卻不作答,向眾將掃視一眼,說道:“且看諸位有何妙策良計?”

    眾將見問,均作苦思狀,一時無語。

    甘孟煜心道:“臨陣卻敵,若不能洞察敵勢,籌謀劃策,替主帥分憂,要我等參軍何用?”想到此,便沉吟說道:“以卑職猜測,藩主之意是,敵雖隻一孤城,但卻在暗處;我軍若強行攻城,則為明處。而兩軍對壘,則居於明處者必吃大虧。”

    鄭成功聽著,眼睛一亮,故意要甘孟煜繼續說下去,鼓勵道:“何為明暗?何為吃虧?還請詳加說明。”

    甘孟煜繼續說道:“爭戰之道,不外乎天時、地利、人和。藩主是為收複故土,解救百姓,而行仁義之師,現下大勝之際,士氣正盛,又有百姓擁戴,可以說天時、人和屬我,而地利屬荷夷。兩軍對比之,我對荷夷可說占盡了優勢。但由於城堡外一片空闊之地,現下攻城,則攻城人馬必盡數暴露於敵,敵必以凶猛炮火轟擊之。在此一點上,天時、地利暫居於從屬之位,而地利升為主導,我則處於被動挨打之劣勢矣!”

    鄭成功麵帶欣然之色,問道:“依孟煜之見,現下我軍該當如何行事?”

    甘孟煜略一沉吟,續道:“依卑職愚見,此時我如若攻城,必得先想方設法使己方置於與荷夷同等地位或強於荷夷之地位,方可立於不敗之地。否則寧可暫且不戰,尋找良機,再一舉而致敵於死地。孟煜不知天高地厚,妄加推測,不知是否如此,還望藩主並諸位指教。”
 
    甘孟煜一番論說,既有敵我雙方力量地位之對比,又有優劣之勢循戰情變化而轉換之內在契機,更點破了製敵之法則,娓娓道來,確是已深諳爭戰之道,隻聽得鄭成功心中喜慰,連連點頭,眾文武亦多有讚許之表示。

    但馬信、陳衝、楊祖等一班急性子將領卻早已不耐煩,馬信大聲說道:“甘參軍不要再掉文啦!到底如何拿下城堡,既有良方妙法,何不痛痛快快地說將出來?”

    甘孟煜微微一笑道:“卻也無何良方妙法,隻不過是將自己隱蔽起來而已。”

    劉國軒道:“末將參悟甘參軍之意,是暫且不急著攻城,而先行挖壕築壘,以作掩蔽,我攻城人馬亦居於暗處,荷夷所占地利之優勢銳減,而我人多勢眾、士氣旺盛之優勢陡增,再揮軍攻打,何懼其城堅炮利乎?”

    蕭拱宸亦興奮地喊道:“對,對!除挖壕築壘之外,還應加築一些胸牆,再將堡壘以胸牆、壕溝連結起來,將台灣城團團圍住,我將士在其中可自由穿行,而敵卻不知我在何處,或圍或攻,再不愁荷夷炮火凶猛矣!”

    甘孟煜看看劉國軒,又看看蕭拱宸,不無欽佩地說道:“二位將軍說得太好啦!孟煜正是此意。”

    眾將對甘、劉、蕭之言多有讚同者,以為是最為穩妥之法;亦有少數反對者,認為應乘敵新敗人心慌亂之機,一鼓作氣攻城,久拖必生周折,貽誤戰機。

    鄭成功對此似早已成竹在胸,將手一揮製住眾人議論,說道:“孟煜、拱宸、國軒所陳之法,正合吾意。現下如便即攻城,吾大軍數萬之軀皆成其肉靶矣!此事不得不謹慎從事。現本藩即作如下之布置:各鎮將士廝殺辛苦,今明兩日,除派小部分人馬嚴密注視城中動靜外,其餘均好好歇息一番,從後日起,夜間挖壕築壘,白日休息,另趕製二十個籧篨,以備攻城時用。”

    籧篨,是以竹、藤編製而成的巨大籃筐,放置於木板之上,木板下麵四角安裝鐵輪,籃筐中填滿沙土,即成可移動之堡壘,攻城時向前推進,兵卒隱蔽於後,可避免傷亡。

    馬信問道:“以何時為限期?”

    鄭成功稍作沉思,說道:“以半月之時為限,從九日起,至本月二十三日,吾將前往驗看。初定於二十三日夜、二十四日淩晨攻城。”

    又對馬信說道:“馬將軍可持本藩之命,將所俘荷蘭黑人奴仆及繳獲的荷軍銃炮盡數調往驍騎鎮,以待使用。”

    馬信聞言,大惑道:“那些黑人說話一句不懂,難道要末將使用?那些銃炮固然厲害,可用之甚為複雜,一時難以掌握,留作何用?末將實是不解。”

    鄭成功笑道:“那些黑人雖不善廝殺,但將軍可挑選健壯者編為兩個黑人隊,用來教練士卒習練那些荷人銃炮,以在攻城時發揮威力。”

    馬信似猶不信,還待再說,鄭成功揮手止住了他,微微一笑道:“馬將軍自可前往安排,攻城時必有大用。”

    馬信方不再言語。

    最後,鄭成功開始點將,命馬信、蕭拱宸各統本鎮人馬駐紮城堡北門;命周全斌、林富各統本鎮人馬駐紮城堡東門;其餘各鎮休整待命,將另有重任。被點名四將神情振奮,其餘各將則均露憾色。血濃於水

    鄭成功並未坐等攻城之日到來,他白日沿各島察看,將一至七鯤身及周圍各小島之地形地勢、潮汐之情,了如指掌,如同一幅地圖般布於胸中,以備設兵布防時運用自如;夜間則巡視陸海各鎮、營,探望、慰勞傷病士卒。他將諸般事宜安排妥當,轉瞬間已過去數日。在日理萬機之際,他亦在苦苦思索最為穩妥之破城良策。他在細加運籌、權衡再三之後,終於萌生出一個新的念頭,便召集楊朝棟、楊英、甘孟煜、何廷斌、馬信、周全斌等參軍將領前來商討。

    待眾文武到齊之後,鄭成功說道:“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是為商討一件重要之事。本藩欲親往高山族各社區百姓中走一遭,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楊朝棟等隻道是為商討攻城伐地之事,誰知竟是此事,均大感意外。

    楊朝棟困惑地問道:“按常規,察訪民情之事,應放在奪得台灣全境之後為安撫民心而為之,在此兩軍對壘,將要進行最後決戰之緊要關頭,藩主卻竟有閑前往高山族區,不知是何用意?朝棟實是不解。”

    鄭成功掃視一眼,見餘者幾人均與楊朝棟一樣麵露困惑之色,便說道:“在座諸位均是本藩心腹之人,不瞞你們說,數日前雖然作出了攻城布置,但吾心中卻一直未得安定。吾本就擔心台灣城易守難攻,待將城外之地形地勢及城中防務、彈藥糧秣供應等諸般事宜摸得清楚之後,更是不難看出,荷夷最後一個堡壘之實是一塊堅硬的‘骨頭’,啃之極難啊!”

    馬信神情似有不滿,直言道:“藩主不是定下挖壕築壘之法了嗎?現下,圍城將士們正在搬石挖土,日夜苦幹,士氣極為高漲,隻等二十四日將‘鄭’字大旗高高地插上台灣城頭。在與清兵作戰之時,使用此法,破城拔池,屢試不爽,怎的藩主今日又沒了信心,卻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鄭成功對馬信頗為不敬之語並不著惱,微微一笑,搖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馬將軍想一想,清兵炮火之利鈍,與我軍不相上下,我等又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戰之自然遊刃有餘。可現下對手不同啦,台灣城堡太過堅固,荷夷炮火太過凶猛,到攻城之時,一舉破城尚可,倘若一時難下,荷夷必猛烈反撲,如其炮火將我壕、壘摧毀,我等豈不又要束手無策?由此視之,深壕高壘以掩護攻城之法,並非一劑破城‘良藥’,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必須有個長遠之計,方不至於臨危慌亂。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周全斌問道:“這台灣城能否攻陷,與藩主高山族區之行卻又有何關連?全斌百思莫解。”

    鄭成功一笑說道:“細細一論,那關聯可就太大啦!吾欲將上次所定戰計分作攻城和圍困兩步,第一步,二十四日依舊按時攻城,若能一舉攻陷,自是再好不過;如若攻城失利,堡壘必被轟毀,那時則隻能行第二步啦!”

    甘孟煜惑道:“藩主莫非要長期圍困該城?”

    鄭成功道:“對,別無他法,隻有以深壕為掩蔽,長期圍困。而長期圍困,對我大軍來說最最緊要之事便是糧秣供應,而要得到糧秣,首要之事便是獲得人心。”他略一沉思,又緩緩說道:“早在春秋時期,管仲便說道,‘爭天下者,必先爭人。如不得人心,而強行用武,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死而國亡。’如何博得人心,管仲施行的則是‘寓兵於民’,鼓勵軍民生產,繁榮經濟,減輕賦稅,放寬刑罰,‘行此數年,民歸之如流水’。管仲所以能輔助齊桓公稱霸數十年而長盛不衰,行此之法是其根本之一。現下我軍初來台灣,要想站穩腳跟,必須深得高山族各部落的信賴,否則休想得一日之安寧。我漢民族與高山族人雖同為一朝之民,但終歸交流不多,尚未融為一體,再加之荷夷有意毒化三十餘年,絕不可等閑視之。我意欲往高山族區走一遭,一為視察民情,聯絡民心;二為尋覓一個糧秣之源,以永久解除乏糧之苦。數萬之眾,僅靠楊都事四下裏搜搜羅羅,僅僅能濟得一時而已,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啊!”

    楊朝棟道:“專為糧秣之事,由楊都事並我等前往即可,藩主軍務纏身,日理萬機,何必親往?”

    鄭成功道:“如僅僅是征集糧秣之事,自然靠戎政並楊都事費心足矣,但眼下乃是要確定取得糧秣的長久之機、根本之法,楊都事怎能做得了主,必須由本藩親往啊!”
 
    眾人均被他說服,不再有疑義。

    楊朝棟問:“藩主打算何時啟程?”

    鄭成功道:“事不宜遲,明晨動身。”

    周全斌道:“現下正是戰亂之際,島上魚目混珠,藩主之安全卻不可有絲毫疏忽。全斌以為,藩主可盡數將侍衛營帶上,以防不測。”

    馬信大聲道:“我等讚同藩主前往,但其安危,僅靠侍衛營哪裏夠?本鎮再將親隨營撥來,保護藩主。”

    鄭成功聞言哈哈大笑,道:“本藩是以至誠之心換取高山族百姓的至誠之心,如此明火執仗、刀光劍影,如臨大敵一般,百姓還道是顯示威風來啦,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敢信賴之?本藩此行隻帶少數隨從足矣!”

    楊朝棟亦勸道:“不行,不行!朝棟亦讚同周、馬二位將軍所言,要知藩主並非僅僅是統兵之將帥,而是肩負複興之大業,眾望所歸的一麵旗幟,萬一有個長短,對國家對民族損失可就慘重啦!我等為藩主身邊之人,亦是吃罪不起。還望藩主不可輕易冒險,應多帶兵將前往保護方可。”

    鄭成功卻搖搖頭道:“要想幹一番驚天動地之大事業,哪能不冒一點風險?再說,何廷斌閣下已然多次言道,高山族百姓均是淳樸善良之民,又極好客,吾已在赤嵌城外見過幾家社區首領,他們都是那麽豪爽、質樸、熱誠,吾與他們赤誠相待,又能有多大風險?諸位盡可放心!”

    楊朝棟等還待再行勸說,鄭成功斷然說道:“吾意已決,諸位毋須多言!”他又眯起眼睛,望著楊朝棟等狡黠地一笑,道:“吾本欲打算帶上諸位同行,既然你等害怕,那就作罷啦!吾自行前往便是。”

    眾人一聽,均感臉上無光,誠惶誠恐,不知所措。楊朝棟紅著臉慨然道:“藩主金玉之體尚敢前往,朝棟有何話說,便是赴湯蹈火,也隨藩主走一遭!”

    “好啊!”鄭成功道,“那就請楊戎政協助廷斌做好準備,明日一早出發。”

    四月十二日晨,鄭成功果然隻率楊朝棟、楊英、甘孟煜、何廷斌等文官,馬信、周全斌兩員心腹大將,少數護衛親兵,並攜帶上布疋、食鹽、煙草等禮品出巡。

    正待出發,忽見鄭省英匆匆趕來,氣喘籲籲地對鄭成功請求道:“藩主,卑職是為文官,不能留在此衝鋒陷陣,民區巡視這等事,請帶上卑職吧?不能為收複台灣拚殺,通曉島上民風民俗,也好為日後治理台灣出一把力啊!望藩主允諾。”

    鄭省英乃是鄭芝莞長子、鄭成功從弟,性情爽朗,為人厚道,在鄭之家族最得鄭成功的賞識,是以帶其東征台灣。聽到他主動請纓前往民間巡視,大喜道:“省英能隨同往,那是再好不過,為兄焉有不允之理,你速作準備,隨吾出發。”

    鄭省英拍拍背囊,喜滋滋地道:“早已備得齊全啦!”

    鄭成功讚道:“好!出發!”

    鄭成功一行人辭別前來送行的參軍、將領,駕船出發,先到達台灣本島,換上馬啟程北去,前往高山族社區。

    鄭成功一行前往巡視的第一處為赤嵌城正北方向四十餘裏的麻豆。這一社區依山傍水,麵積較大,人口眾多。酋長是一位剽悍的漢子,生性憨直,疾惡如仇,膂力過人,曾徒手搏殺猛虎,在當地社民中頗有威望。他與何廷斌交厚,曾於數日前在赤嵌城外大營中得瞻鄭成功風采,並受到豐厚之饋贈,甚感榮幸。聽說此番鄭成功出巡首站便是麻豆,更是受寵若驚,身著鄭成功所賜大明官服出迎,以示歸順之誠。

    麻豆社區距離赤嵌城較近,百姓飽受荷蘭人盤剝苛虐,苦不堪言,對荷人懼之如虎,恨之入骨,鄭成功率大軍登陸台灣的消息在此地傳開後,人人彈冠相慶,奔走相告:“國姓爺是天神下降,紅毛鬼子見了一個個筋酥骨軟,銃眼堵塞炮筒爆裂,被打得落花流水,紛紛投降……”今又聽說鄭成功駕臨他們的社區,皆欲一睹國姓爺風姿為快,扶老攜幼,老早就跑來路邊等候。鄭成功一行到達之時,道路為之堵塞。百姓紛紛自發地獻上酒、果、山貨、藥材等貴重土產。鄭成功見狀,心中大慰,命四處張貼安民榜文,並向眾百姓賜之布疋、食鹽、煙草等物。百姓們歡呼雀躍,讚頌之聲不絕於耳。

    酋長置酒款待,並請社區中德高望重的幾位老者前來相陪。席間,酋長將杯斟滿,向鄭成功敬酒,恭恭敬敬地說道:“王爺大名在台灣百姓中早已傳為神人,均是晝夜盼望能早日降臨,驅逐紅毛鬼子,今日終於得遂心願,真是不勝之喜。備下一杯自釀薄酒,祝願王爺長命百歲,並早日將紅毛鬼子趕出台灣。”說罷一飲而盡。

    鄭成功一見麵,便已喜歡上這位性情粗獷憨直的酋長,亦尊當地之風俗,將酒一口飲下,並再次斟滿杯,滿麵春風地說道:“貴友何廷斌閣下曾多次在本王麵前言及酋長,誇讚你是一位不服暴虐,剛正不阿,而又善為民謀利的好首領,今得一見,果然不凡,實是令人欽佩。本王初來乍到台灣,人地生疏,還望酋長並社區百姓大力幫助,趕走紅毛鬼子,共同創建我美好家園。今日借花獻佛,願酋長遵從大明朝廷之法規,勤勉為民,讓社區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本王將感激不盡。”說罷,二人同時舉杯,一飲而盡。相對開懷大笑起來。

    接著,賓主開懷暢飲。鄭成功又詢問些當地的耕種收獲、風土人情,以及荷蘭人如何壓榨欺侮我百姓之事。酋長一一作答,並表示誠心歸附,遵從鄭成功的命令,替國家出力。還說願為鄭成功此行的先導,先行與各社區酋長聯絡,以免突然而至,生出誤會。說到大軍糧秣之事,酋長亦慨然允諾,隻要王爺有令,他一定盡辦協助籌集。二人談得十分投機。

    酒後,鄭成功與酋長攜手來到野外,察看土地肥薄、百姓耕作之情景。

    鄭成功與酋長等站在一高處,隻覺清風徐徐,帶著田野的芬芳,直沁人之肺腑。鄭成功輕鬆舒暢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舉目四望,一片廣袤的土地盡收眼底。他彎腰抓起一把土,那土鬆軟黝黑,顯是十分肥沃,不由得心中暗自感歎:“吾四處征戰,到過無數地方,竟未見有如此處土地之膏腴饒沃者,惜乎社區百姓耕種不得其法也!”
 
    原來鄭成功已經多方探查問詢,知曉台灣高山族民間風俗敦樸,但耕種之法尚處於刀耕火種之原始狀態。今日親眼目睹,果然不差。百姓全係斬竹編茅,架屋而居,皆據自家人口而種,不貪盈餘,以粗布做帳,不羨繁華,生計清淡,而不失清溪幽林之趣。隻是耕作時不知犁耙鋤斧之快,隻用堅硬之木附以尖銳石片齒鑿刮、挑挖,挖鑿一甲之田,耗時往往長達一月之工;種畢不加管理,旱澇隨其自然;收獲之期,禾稻遍畝,又不識鉤鐮收割之便,男女老幼逐穗采拔,收一甲之稻,數十人方能收完。如此,雖有廣土眾民,收獲卻是極為微薄,真是可惜了這豐饒之土地。鄭成功扼腕歎息之餘,心中亦暗自慶幸:“此正是天賜我大軍屯懇之好去處也!”

    正在指指點點,看得盡興之時,突然莊子裏“嘟、嘟、嘟”地響起了角號聲,主人賓客均是一愣,正在困惑之際,隻見有一高山族青年手握獵叉,麵帶驚惶之色,急匆匆地趕來,在酋長耳邊咕咕嚕嚕地說了幾句話。酋長陡然色變,先是不相信似地將一個大腦袋搖得直如貨郎鼓一般,但禁不住那年輕人麵紅耳赤地一再嚷叫,開始將信將疑,滿懷狐疑地掃視了鄭成功其及隨行一眼,目光中既有恐懼,又有懷疑,亦有些許的憤惱,甚是複雜。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何廷斌臉上,似是在問:“你們此番前來,究竟是何用意?”

    鄭成功已然看出社區發生了什麽大事,且與自己有關,忙向何廷斌施一眼色,讓他探問清楚。

    何廷斌跨步上前,用當地語言與酋長攀談。從神色表情可以看出,那酋長開始吞吞吐吐,似乎不肯說,經何廷斌再三懇求解說,方說了出來。何廷斌聽罷,亦露出驚疑之色,接著似是先向酋長賭咒發誓地說了幾句,待那酋長稍稍安定,方才回身焦急地對鄭成功等言明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那青年人前來向酋長報告,說是有一隊漢人裝束的鐵騎帶著大刀、長矛、火銃急撲而來,並在莊外隱蔽,雖未犯莊,也似是不懷好意。麻豆社區百姓由於經常受到荷蘭士兵的突然襲擾,已成驚弓之鳥,對兵極為警覺、敏感,雖多數人不相信國姓爺會派大軍來侵擾他們,但還是吹響了角號。這是外侵來犯的信號,頓時,社區百姓紛紛操起了棍棒、獵叉、船槳等物,嚴陣以待,隻等酋長下令……那酋長無論如何不願相信自己誠心歸順,國姓爺還會信不過,要硬軟兼施,派兵威嚇於他。但事實卻擺在麵前,又容不得他不信……

    鄭成功聽罷,亦是又驚又疑,掃視了隨行人員一眼,見周全斌、馬信互相對視,神色極不自然,便陰冷著臉問道:“二位將軍可知是怎麽回事?”

    周全斌看了馬信一眼,吞吞吐吐地答道:“想、想是陳廣率侍衛營來啦……”

    鄭成功已然明白是怎麽回事,冷哼一聲,回過頭來對何廷斌鄭重其事地說道:“請閣下告訴酋長,本王對天鳴誓,決無對社區有絲毫傷害之意。待查清來軍之麵目後,必向酋長並眾百姓有個交代。”

    酋長聽了何廷斌的再三解釋後,已是稍稍寬心,現下又聽了鄭成功的親口許諾,且他已從鄭成功的表情看出,確是不知此事,便即釋意,讓來人趕快回莊告訴百姓不得輕舉妄動。那年輕人答應一聲,如飛而去。

    鄭成功命周全斌前往莊外帶人,並囑道:“隻準領兵之人進莊,餘者不準踏進莊子一步,違者立斬!”而後,虎著臉,偕酋長等一行人歸莊。

    回到莊子裏,百姓們聚集著尚未散去,雖已放下了武器,卻已不似剛才那般熱情,鄭成功發現,那一張張淳樸的臉上,多了些許的疑慮。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果然是侍衛營營將楊廣隨周全斌而來,想是他已從周全斌口中知曉了此來恐無善果,耷拉著腦袋,再無往日那種虎虎生氣。

    鄭成功讓何廷斌坐在酋長旁邊,以便隨時翻譯,自己臉色鐵青,如罩寒霜,坐在那裏紋絲不動。

    楊廣上前叩見。

    鄭成功冷哼一聲,沉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楊廣小聲答道:“末將想到藩主不帶護衛前往生疏之地,恐有不測,特意前來護駕。”

    “可有本藩之命?”

    “沒、沒有。”

    “可有何人指使?”

    楊廣稍稍遲疑一下,仍搖頭道:“沒有。”

    鄭成功嗬斥道:“你好大的膽子!無本藩之命自行率兵出動該當何罪,你知道嗎?”

    楊廣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答道:“斬首……”

    鄭成功臉色稍為和緩,說道:“高山族人亦是我朝百姓,古語道,‘血濃於水’,吾以誠心待之,亦換來一片熱誠。剛才百姓已然雀噪而起,幸虧發現得早,酋長又是深明大義,方才得免禍殃,倘若萬一真的發生了衝突,一傳十,十傳百,必在高山族百姓中間造成惡劣之影響,到那時我軍無法立足,量你楊廣有幾顆腦袋能承擔得起?你看眼前之光景,本藩可有什麽危險嗎?都是你等杞人憂天,險些壞了吾之大事。你可知罪嗎?”

    楊廣被鄭成功一番話說得冷汗津津,伏地答道:“末將已知罪,請藩主嚴懲!”

    鄭成功歎了一口氣,道:“本藩念你是初犯,又未能造成損失,暫且饒你一命,但如不加以懲罰,亦難以服眾,更無法向眾百姓交代。”

    鄭成功向護衛親兵道:“將楊廣當眾重責五十鞭子!”

    酋長並眾百姓見鄭成功軍紀如此之嚴,均覺背上森森發涼。

    這時兩名護衛已將楊廣的上衣捋起,隻見楊廣皮肉上傷痕累累,而且均是密布於胸前,背上無一傷痕,行刑士兵見了,一時竟不忍下手。

    鄭成功喝令道:“行刑!”

    士兵無奈,揮舞起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起來。隻聽得夾著呼嘯之聲,“啪!啪!”地落在楊廣皮肉上,一鞭一道血痕,令人不忍卒睹。連鄭成功亦是目中含淚,悄悄地側過臉去。

    楊廣緊咬牙關,不作呻吟之聲,豆大的汗珠伴著淚水滴滴而下。楊廣乃是一條錚錚漢子,選入侍衛營後,曾出生入死,多次舍身救過鄭成功的性命。便是今日之事,亦是受周全斌、馬信之囑托,方才帶兵前來。但他不願連累兩位將軍,全由自己一人承擔下來。如此的剛烈漢子自然不會為區區幾十鞭子落淚,他是為自己年輕無知,險此釀成大禍而難過。

    打到三十鞭子時,周全斌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止住了行刑的士兵,低首斂眉向鄭成功求道:“求懇藩主將餘下的二十鞭子由全斌代為領受了吧!楊將軍所以率兵前來,實是全斌主謀,並非楊將軍之意。”

    馬信亦大聲道:“馬信亦有一份,願意領受責打!”
 
    這時酋長亦苦苦求情,說今日是大喜之日,楊將軍此來又並無惡意,切莫壞了氣氛。

    鄭成功方道:“好吧,瞧在酋長金麵,暫寄下二十鞭子,以後不可重犯!帶隊回營去吧。”

    楊廣揮淚謝過,一瘸一拐地正要離去,鄭成功又將他喊住,匆匆寫下一張字條交於楊廣,溫聲囑道:“回去後,將一應事務交副將去辦,你且不要輕易亂動,以免瘡口迸裂。可將此條交於沈老神醫,他必會精心替你療傷。”

    待楊廣走後,鄭成功又對周全斌、馬信責備道:“楊廣年輕無知,做出此事尚可原諒,你等跟隨本藩多年,該知本藩之心意,怎的行事也如此輕率?!以後遇事當用心思索,以大局為重,切莫再小家子氣,那豈是大將之所為?”

    周全斌、馬信唯唯。

    冰釋嫌疑,氣氛和好如初。鄭成功又與酋長敘談一番,饋贈了大批布疋、煙草、食鹽,酋長亦回贈了土特產品,賓主方才依戀不舍地施禮作別。

    鄭成功率眾繼續前行,又先後到達了新港、蕭壟、目加溜等三個高山族社區,均受到熱誠歡迎,再無別生枝節。

    歸營之前,楊英卻另有打算,見鄭成功要求道:“此行之前,遵藩主之命前去澎湖查詢之人已然歸來,廈門、金門仍無運糧之消息。眼下大戰之日就要到來,正是亟須之時,糧食偏偏又將告罄,須及早想法才是,否則正逢激戰廝殺之時,士卒填不飽肚皮,必然生變。此番出行,卑職已發現多條籌糧之道,欲留下在各社區籌措。還望藩主準許。”

    鄭成功聞言,大喜道:“那可太好啦!本藩正有此意,隻是太辛苦都事啦!”

    楊英道:“隻要能籌得糧秣,楊英雖苦猶樂!”

    鄭成功嘉許地點點頭,問道:“但不知都事尋得哪幾條籌糧之道,說來聽聽。”

    楊英答道:“各社區酋長均答應幫助征收部分糧秣,此為其一;其二,卑職遵藩主吩咐,留意查到荷夷數處藏糧之所,散落於各鄉社間,或多或少均有荷夷征集到但卻尚未來得及運走的穀米和糖,卑職已派人嚴加看管,並請酋長派人協助,可保萬無一失;其三,卑職查詢到民間亦有部分存糧富戶,已多方洽談商妥,可以攜銀前往購買。此三項,估計可獲粟、糖各數千石,當能解除燃眉之急。”

    鄭成功感歎道:“都事真乃吾之臂膀也!”

    鄭成功當即召楊朝棟、何廷斌前來,將楊英之意言明。說道:“吾已決定留下楊都事,盡快在各社區中籌集糧秣,此事並非易事,亦請楊戎政留下予以協助。語言不通,請何廷斌閣下作為通事。有你三人在此,吾自可放心而去啦!”臨行前,鄭成功又囑咐三人道:“你等三人要齊心協力,辦妥此事,並務必於四月二十三日前將新征糧秣運回大營,以免誤了攻城之期。”

    三人齊聲答道:“我等必傾全力,籌集得糧秣歸來,決不負藩主之望!”

    安排妥此事,鄭成功方率眾回歸大營。此行,既加深了大軍與高山族百姓之間的血肉關係,又察訪了當地民情,為日後的屯田墾荒打下了根基。可謂一舉數得,收獲巨豐。攻城失利

    時間飛速而過,攻城之日漸漸迫近。

    四月二十三日,楊英等果然從高山族各社區運糧歸來。楊英並楊朝棟、何廷斌一同前來繳令。楊英稟報道:“托藩主洪福,此番查獲荷夷庫存、民間征集、富戶購買,三管齊下,共得米粟六千餘石,糖三千餘石,算是滿載而歸吧!”

    鄭成功喜滋滋地說道:“本藩正焦急地等待著都事歸來說這句話呢,果然不負吾之期望。好啦,現下吾可放心攻城啦!三位奔波辛苦,且好好歇息一番,靜等本藩攻城的好消息吧。”

    楊英等三人齊道:“但願藩主馬到成功!”

    糧秣之急得以暫緩,鄭成功了卻了梗在心中的一塊大病,心中快慰。送走了楊英等三人,便起身前往各陣前巡視,隻見活動堡壘、壕溝、胸牆等均已構築,將士們更是摩拳擦掌,等待攻城令下。鄭成功見攻城時機已到,便即召集駐一鯤身各鎮將領作了攻城布置。

    其攻城之簡要步驟、策略為:先於午夜時分將攻城人馬、大炮等前移,於三更時分轟擊城堡,力爭於天亮前將城牆轟開一道缺口,再以炮火集中轟城掩護,以“鐵人軍”為先鋒、步卒為後繼,從缺口處一擁而入。各鎮迅即按其布置分頭行事。

    午夜過後,攻城人馬飽餐一頓,借著夜色的掩蔽,悄悄將重炮二十餘門安置於城堡正門,十餘門安置於東門,並將活動堡壘(荷人稱之為“堡籃”)向前推移。大隊人馬則隱伏於街市邊緣,準備隨時策應。

    夜色蒼茫,草蟲不鳴,鳥雀無聲,山、樹、城堡黑影朦憧,人們還正沉浸在夢鄉,大軍偃旗息鼓,隻有海浪在低吟,大地一片清寂,好一個靜謐之夜!

    鄭軍數千將士,個個精神抖擻,鎧甲整齊,虎視著前方的城堡。此刻,他們的心中既充滿著對荷夷蹂躪我國土之仇恨,又飽含著對祖國大好河山之酷愛,實是不忍心破壞掉眼前這美好的夜景。但為了國土之完整,民族之尊嚴,唯有忍痛開炮,使大好河山再遭受一次洗劫,待驅逐了外侵,再重整家園。

    時光在一分一分地消失,攻城將士的心胸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加快跳動。

    “咚——咚——咚——”

    三聲號炮響起,劃破了靜靜的夜空。緊接著台灣城北門、東門數十門大炮一齊怒吼,炮彈曳著火光,呼嘯著向城堡方向傾瀉過去。“轟、轟、轟……”爆炸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透過爆炸時的火光,可見城堡附近冒起了滾滾濃煙。

    初時,荷蘭人大概被之突如其來的打擊炸暈了頭,城堡中一時毫無反應,仿佛是一座死城,任憑大炮轟擊。約摸過了一頓飯的光景,荷軍才清醒過來,以大炮予以還擊。但由於夜色迷茫,看不清鄭軍活動堡壘和炮陣地,隻是亂放一氣,以壯膽氣,炮彈發著刺耳的呼嘯聲在空闊地上炸響,仿佛是在為鄭軍助威。慢慢地,借著鄭軍大炮發射時的火光,他們終於找準了目標,炮彈開始集中向鄭軍活動堡壘和炮陣地轟擊,有的炮彈直接落在活動堡壘上爆炸,掀起漫天沙塵,活動堡壘頓時坍塌,成為一堆死土。鄭軍大炮立即還以顏色,集中炮火向荷軍炮台轟擊,荷軍有數門大炮亦變成了啞巴。

    兩軍進行著激烈的炮戰。

    天色在悄悄地變白、放亮。城堡亦緩緩地退去了黑幕,顯出了清晰的輪廓。

    鄭成功屹立於荷軍炮火射程之外的一高埠上觀戰,從開戰至天亮,紋絲不動,猶如一座黑色雕像。但他那鷹隼一般犀利的目光卻虎視眈眈,向城堡方向凝視著、搜索著。漸漸地,隨著天色大亮,他的目光變得又是冷峻,又是驚怒,又有深深的失望。他痛苦地發現,那城牆果然堅硬無比,數十門大炮轟擊了半夜,便是鐵石鑄成也該炸得稀爛了,但城堡之外牆雖被炸毀了數處,卻均在雉堞處,未能轟開一道豁口,開辟一條攻城通道之目的未能達到。再看己方陣地,十餘個活動堡壘被摧毀,已坍塌不動;大炮損失了數門;士卒傷亡數百人。台灣城仍像一座小山似地頑固地聳立在前方,仿佛在向他鄭成功的數萬大軍挑戰。他的臉色凝重如鐵,心中卻一片苦澀,如潮水洶湧。
 
    黎明時分,兩軍的大炮仿佛都疲倦了,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陣地又陷入了沉寂,涼風嗖嗖,吹動著硝煙和血腥氣息,戰場上顯出一片蕭瑟和淒涼景色,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城中荷軍大炮又轟鳴起來,一排排炮彈在鄭軍炮陣地爆炸,掀起陣陣濃煙,似乎在向鄭軍示威。

    眾將一齊大怒,紛紛要求開炮還擊,以煞荷軍囂張氣焰。

    鄭成功卻不應答,隻是凝視著炮彈爆炸之處。沉思片刻,似有所悟,沉吟道:“荷夷如此放炮,恐有些蹊蹺。”

    眾將聞言,一齊望向炮陣地,卻看不出有什麽異常之處。

    鄭成功續道:“這炮火雖對準我炮陣地,但細看之下,卻是漫無目標,荷夷狡詐無比,怕是要耍什麽花招啦!”

    眾將更是如墜入霧中,大惑不解地望著鄭成功。馬信忍不住問道:“藩主可看出紅毛鬼子又要耍什麽花樣?我等卻是什麽也看不出來呀!”

    鄭成功緊蹙眉頭,分析道:“荷夷被困孤城,日久彈藥必定緊張,絕不會如此漫無目標地放炮,現我炮陣地距離城堡反比我軍更近,我大炮隻要尚在,荷夷永無安寧之日,我估計,荷夷恐要乘我受損之機,派遣人馬出城毀我大炮,以絕後患,故此以炮擊來施放煙幕。”

    馬信絕不相信會有此等之事,惑道:“紅毛鬼子會有如此厲害?豈不太也猖狂了嗎?”

    鄭成功正色道:“不容將軍不信呀!”說罷,當機立斷,命馬信派遣三百名精壯步卒並兩個黑人隊埋伏於炮陣正麵街市區;命林富派遣五百名火銃手埋伏於炮陣右側;命蕭拱宸派遣五百名弓箭手埋伏於炮陣左側,荷軍如出動,務必待其接近我炮之時,聽吾號令一齊施放火銃、弓箭,截住其退路,正麵步卒乘機出動,圍而不作剿殺,揆一必派荷軍出城救援,再命周全斌派遣五百鐵騎,從東側斜刺裏殺出,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入敵援兵陣中,近身肉搏,以使荷軍之銃、炮失去效用,可報剛才一箭之仇。

    眾將皆將信將疑,分頭布置。

    果然,荷軍大炮胡亂轟擊一番,剛一停放,就見城堡正門忽啦啦地打開了,衝出來六十餘名紅毛鬼子,舉著火銃,帶著鐵錘、八麵鐵釘等物,撲向鄭軍炮陣地。看來又被鄭成功料個正著,荷軍想乘鄭軍攻城暫時受創之機,將其大炮搶進城去,如不成功,則索性釘死大炮之火門,使大炮一時無法施放,其用心可謂毒辣之極。

    鄭軍諸將俱各大驚,亦暗暗欽佩藩主果然神機妙算,早有防範,否則後果確是不堪設想。

    轉瞬間,荷軍已搶到鄭軍大炮前,正待動手,鄭軍營中突然鼓聲大作,接著後方兩側銃彈、箭如急雨般射過來,截斷了荷軍退向城中之路。荷軍見鄭軍早有準備,頓時大亂,像無頭蒼蠅,四下裏亂鑽亂撞。鄭軍正麵步卒亦旋風般衝殺過去,將荷軍包圍,但隻是齊聲呐喊,卻不圍殲,隻等揆一上鉤。這揆一到底老奸巨猾,在赤嵌城下吃過大虧,似乎也窺測到鄭成功之計,放棄了這六十餘名士兵,任其垂死掙紮,隻是視而不見,閉門不出。

    鄭成功罵道:“好個揆一老鬼!立時學得乖啦!”他見那群荷兵還在抵抗,下令道:“對準鬼子放銃、放箭!”

    頓時,鐵沙、子彈、箭急雨般瀉到荷兵隊伍中,尤其是那些黑人銃手,平時受盡了主子的奴役鞭撻,恨透了這些白人,卻敢怒而不敢言,現今有此良機,怎肯放過,瞄準荷兵放銃,絕不留情。六十餘荷人勢單力孤,知道再作掙紮,必死無疑,便乖乖地舉手投降,做了鄭軍的階下之囚。揆一在台灣城上痛苦在看著這一切,但卻“哀”莫能助。

    這時馬信已經殺紅了眼,怒氣衝衝地前來向鄭成功請戰,發狠道:“馬信不信邪,願率本部人馬強行攻城,如若攻不下來,願受軍法處置!”

    鄭成功似乎亦不甘願就此罷休,沉思良久,右拳猛地一揮,果斷地下令道:“好!馬將軍率驍騎鎮強行攻城!其餘各鎮隨時準備策應!”

    馬信大喜,答允一聲,興衝衝而去。

    不一會兒,驍騎鎮步卒開始攻城。城中大炮立即轟擊攔截。馬信身先士卒,冒著炮火衝在最前麵,士卒抬著雲梯,握著大刀、火銃,呐喊著衝向城堡。有幾發炮彈在鄭軍中爆炸,炸死炸傷無數士卒。這時有部分人馬已衝到城牆下,架起雲梯,士卒飛速攀援而上。但荷夷居高臨下,見鄭軍靠近城牆,便以銃槍掃射,頓時,銃彈急雨般傾瀉而下。鄭軍攻城士卒一排排地倒在血泊中。但仍是前仆後繼地衝上去……

    鄭成功看著眼前這一切,雖然他預料到台灣城易守難攻,卻絕未想到會如此難“啃”,士卒們在死亡,在流血,在呻吟。他的心也在流血,在呻吟。他的臉色由鐵青轉為蒼白,又由蒼白轉為沉重。他在苦思冥想,是戰到最後一個人也要拿下該城,還是承認失敗而收兵,尋機再戰?

    這時馬信渾身是血,怒氣衝衝地來到鄭成功麵前,大聲喊道:“藩主,城牆堅固,敵銃炮凶猛,我軍傷亡太重,無法靠近城牆。末將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派遣黑人隊打頭陣,以擋敵人炮火。不知可否,請藩主示下。”

    鄭成功聞言,不假思索,斷然道:“不行!這些黑人雖善使用銃炮,但卻未經操練,不善衝鋒陷陣,讓其攻城不是白白送死嗎?”鄭成功口氣稍緩,又道,“再說,這些黑人為荷夷白人奴役,勢危之時讓其當做擋箭牌加以利用,我等豈能與荷夷同流合汙,作此不齒之事嗎?此事斷斷不可!”

    馬信見藩主聲色俱厲,言之有理,一時無言以對。

    突有圍攻東門的周全斌派人飛奔來報:周全斌負傷,禮武鎮林富不幸中炮身亡。

    鄭成功聞聽愛將身亡,一陣悲傷之情湧上心頭,不由得虎目含淚,麵色沉重,問道:“周將軍傷情如何?”

    “尚能勉強支撐。”

    鄭成功再不說話,凝神沉思,良久方暗暗歎息一聲,毅然對馬信下令:“鳴金收兵!”

    一場泣鬼驚神的血戰停下來了。戰場上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大軍已然撤退,但鄭成功仍屹立在高埠上,望著前方狼藉的戰場苦思,久久不願離去。他在沉痛地反思:此戰雖給台灣城留下了滿身瘡痍,但它仍在頑固地兀立著,而自家卻傷亡慘重,遭到了登陸台灣以來的第一場大敗。他不甘心!

    鄭成功雖然極為難過,但好在早有預料,並預做了準備,便不著慌,當即開始實施第二道策略,布置驍騎鎮、右武衛鎮、中衝鎮、禮武鎮駐紮台灣城周圍,將該城團團包圍。並厚葬林富,擢升禮武鎮協將洪羽為該鎮鎮督。

    當晚,鄭成功命馬信、周全斌等派士卒將炮陣地殘破的炮搬回營中,加緊修複。並命各鎮晝夜搶修工事,挖深拓寬壕溝,以便東西南北自由穿梭,相互策應;在各要害之處隱蔽架設數十門小型銃炮,控製住整個城外開闊地,以防荷夷出逃。

    漫長而又艱苦的圍困之戰開始了。
 
    鄭成功親自督陣攻打台灣城失利後,命參加攻城各鎮、各營暫且退至安全之區,將養整頓,以備再戰;命援剿後鎮張誌、左先鋒鎮楊祖各率本部人馬速來一鯤身,紮於台灣城北、東兩門外,加固工事,拓寬壕溝,圍困台灣城;命右虎衛陳蟒留下小隊人馬鎮守鹿耳嶼,自率大部前往台灣本島,接替援剿後鎮、左先鋒鎮防區;命楊英繼續籌措糧草。布置停當之後,他強製住內心的痛苦和壓抑,極力裝出一副神定氣閑之態,早出晚歸,親臨曾參與攻城各鎮、營,厚葬陣亡將士,安撫受傷士卒。各鎮將士感動至深,在對攻城失利、致使藩主失望而深感愧疚之餘,均紛紛表示要在下一次攻城戰中,奮勇殺敵,向紅毛鬼子討還血債。軍心複又大振。

    鄭成功之心稍稍得以安定,即召集楊朝棟、甘孟煜、何廷斌、馬信、周全斌等文武秘密商討在台灣開國立家之事。

    鄭成功說道:“我等統率大軍驅逐荷夷,收複台灣,其根本之目的便是要開國立家,以創萬世不拔之基業,即以台灣為基地,生聚教訓,壯大力量,以完成匡複大明社稷。現下已取得台灣本島,即可著手籌備此事,便請諸位前來,共同商討,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馬信大聲說道:“藩主已成為台灣島名副其實的一島之主,便索性做了皇帝,我等均為開國之臣,豈不是美事一樁?還有何好商討的?”

    周全斌亦道:“是啊,馬將軍之言正合末將之意,台灣乃是藩主親冒矢石炮火打下來的,藩主又為國姓王,為何不可以稱帝,以安定人心?”

    楊朝棟亦道:“兩位將軍所言不無道理,浙東、西南兩支大軍相繼潰亡之後,可以說隻有藩主率軍獨立支撐著大明破殘之江山,現下聖駕更亡於緬甸之國,生死未卜,藩主是為大明正朔,便是稱帝亦非大逆不道。”

    鄭成功連連搖頭道:“諸位所言差矣,此事絕非如此簡單,其中自有重大關節。自古道,國無二君,家無二主,本藩既奉永曆之年號,便是承認聖駕為一國之君,我等同朝為臣。現下聖駕有難,我等便另行立國,豈不是要自行分裂我朝之疆土?所謂重大關節,其一,吾矢誌東征台灣,便是為收複故土,匡扶大明社稷,如若自立為帝,便為張煌言等人言中,將為我朝有誌之士所不齒,亦將大失人心;其二,如若脫離我大明朝,在台灣獨立為君,那更將授人以柄,便是荷人亦會借口道,你既能獨立為國,那便不是中國之土地,我荷蘭人為何不能在此立國?所以,本藩將義無反顧地挑起恢複之千鈞重擔,以延續我大明正朔,望諸位能傾力助吾一臂之力。”

    馬信、周全斌等還待再行勸說,鄭成功搖手製止道:“吾意已決,諸位不必多言,在吾眼中,此仍為無父無君、禍國殃民之事,成功如若為之,必留萬古之罵名。望諸位亦不可再存此念,以免擾亂軍心。”又道,“吾意,此事由楊戎政為主、孟煜協助籌措,並定於征台二程人馬到來之前完成,待商定後公之於眾,不知眾位意下如何?”

    眾人見鄭成功主意已定,不便再勸,均點頭表示讚成。楊朝棟、甘孟煜即刻開始籌劃辦理此事。

    再說楊英,雖說有六千石粟米、三千石糖在手,但對於數萬大軍來說,可謂杯水車薪,無濟於大事,第二程人馬按原定之計劃是為五月初到達,如不帶糧秣同至,那就更如火上澆油,一發而不可收拾了。由是,他絲毫不敢怠慢,東跑西走,日夜奔波,查詢各鎮各營存糧之狀,想盡一切方法於民間籌糧。

    這天,他帶領通事李仲並幾名隨從,來到赤嵌城附近的街市區查訪荷夷可能潛藏的糧食。

    鄭成功大軍雖登陸不過二十餘日,但由於這一街市區的百姓最先迎接大軍並熱火朝天地幫助大軍登陸,又曾將露宿街頭的士卒拉進家中,後來更協助攻打城堡,與大軍關係極為親密,成為鄭軍的“老區”、大後方。

    但是,楊英今日一踏進街市,立時感覺到一種異常之氣氛。百姓見到他們一行,竟似躲逃瘟疫,個個麵露驚慌之色,紛紛跑回家中關門閉戶,避之唯恐不及。楊英大惑,站在沒了百姓的空蕩蕩的街頭,隻感到清冷寂寥,猶如掉進冰窖一般。

    楊英為查詢個究竟,偕李仲敲開一戶人家的門,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平時熱情爽直的百姓,均突然變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牌譜來。一連幾家均是如此。楊英跟隨鄭成功東征西討已十餘年,目光已練得極為老辣,他強烈地感覺到必是發生了與大軍關聯密切之事,而且絕非等閑之事。

    楊英正在無計可施之時,突然想起在街市區的東頭住著一田姓老漢,乃是福建移民,又是何廷斌的密友,楊英在此地查糧之時,曾與何廷斌在其家中做客飲酒,談得極為融洽,何不去問他。刻不容緩,楊英立即率隨行人員趕往田家。

    田老漢正好在家獨斟獨飲,見到楊英到來,竟是端坐不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啊!請坐、請坐!”說罷,仍自行飲酒,一副不冷不熱,愛答不理的樣子。

    楊英已顧不上許多,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

    田老漢見楊英顯得甚是激動,似是出乎意料之外,便乜斜著眼睛問道:“楊都事果真不知發生了何事?”

    楊英斷言道:“確是不知,楊英可對天鳴誓。”

    田老漢聞言,臉色頓時和緩,暗暗點頭,訥訥道:“這就對了,我道國姓爺深明大義,不會縱容部下幹出此等卑劣之事。”

    楊英急道:“究竟出了何事,請老伯快快道出真相!”

    田老漢說道:“事情出在前日晚間,突然有十餘個喝得醉醺醺的士兵,搖搖晃晃地進到街市區,哼著、唱著、叫著,挨門挨戶地收納銀兩,有大膽的鄉親不服,向一個小官模樣的人告狀。誰知那人正是罪魁禍首,大模大樣地罵道:“老子們千辛萬苦來到台灣解救你們,不繳納稅銀,讓老子喝西北風嗎?再不給,就燒了你們的房子,看你們還叫不叫!……”

    楊英未待老漢說完,已氣得渾身顫抖,臉色煞白,怒氣衝衝地罵道:“何人吞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如此違抗藩主之命?想是活得不耐煩啦!”

    老漢繼續道:“事情鬧將起來後,鄉親們不服,亦說要告到國姓王那裏,誰知那人官雖不大,口氣卻是不小,冷笑道:‘隨你們告去吧,便是告到天王老子閻王爺那裏去,也咬不了老子的鳥去!’眾鄉親見他有恃無恐,必是大有來頭,果是國姓王之命也說不定,於是對大軍熱情驟減,疑心陡增,便有了楊爺前麵所遭遇的這一幕。”

    楊英問道:“老伯可曾記得,那小頭目是個何等樣人?”

    田老漢回憶著描述了那人的穿戴打扮、個頭高矮,以及長相嘴臉等,又補充道:“聽口音,那人絕非福建人,而似江、浙一帶的人。”

    楊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誠摯地對老漢說道:“老伯,延平郡王軍紀森嚴,愛民如子,東征西討十餘載,所到之處,秋毫無犯,深得各地百姓擁戴。大軍出發收複台灣之前,王爺更是三令五申,嚴禁騷擾台灣百姓,違令者必予嚴懲。楊英可以毫無愧色地說,大軍便是啃樹皮、嚼草根,饑困餓斃,延平郡王亦決不會唆使部下強行搶掠百姓一紋銀子、一粒粟米。此事必是有人縱容,楊英將即刻稟報王爺得知,查個水落石出,嚴懲害群之馬,還鄉親們一個公道,亦洗刷大軍之清白。”

    老漢明白了此事與他們敬若天神的國姓王無關,便長長噓出一口氣,笑吟吟地說道:“說實在話,台灣鄉親們飽受荷蘭紅毛鬼子的欺淩日久,亦將王爺及大軍視作親人一般,大軍有難,鄉親們理所當然會傾全力幫助,方能顯出是一家人的樣子,沒料想竟會出這等事,我當時心裏那個憋氣啊,都快要爆炸啦!現下好啦,聽楊爺一席話,撥開了蒙罩在老漢心頭的黑雲,心裏一下子清涼多啦!”

    楊英道:“在下代延平郡王謝謝您老人家啦!不過,楊英還有一事求懇老伯。”

    田老漢樂嗬嗬地道:“既是自家人,楊爺就不必客氣啦!有事請說,老漢若能做到必會盡力而為。”

    楊英道:“老伯年高德劭,還望老人家速速向眾鄉親將此事解釋清楚,楊英將感激不盡。”

    田老漢笑道:“好說、好說,此事便交給老漢啦!”

    楊英這才放心地離開了田家。

    楊英來到街上,想到此事延誤不得,即派一隨從迅速趕往帥府,向鄭成功稟報。而後問李仲道:“通事以為,此事會是何人所為?”

    李仲沉吟道:“卑職官位低微,本不該妄加猜測,但事關重大,又不得不說。卑職以為,此地為宣毅後鎮吳豪將軍之防地,說不定此事與他有關。不知都事意下如何?”

    楊英讚許地點點頭道:“通事所言不無道理,本都事亦有此想法。聽田老漢敘述,那首惡之人似是吳豪將軍的妻弟秦西固。此人原本是韃子狗朱衣佐手下一幫閑打雜之人,靠著其姐夫做了宣毅後鎮的管家,管理一應糧草財物。本都事與他多有來往,見其好吃懶做,不務正業,仗勢欺人,實非善類。今日之事,估計是這小子仗恃著有吳將軍這一靠山而幹下的,吳將軍跟隨藩主多年,又知藩主賞罰嚴明,不至於幹出這等混賬之事!”

    李仲點頭道:“但願如此!”

    楊英道:“我等這就前往宣毅後鎮大營,查實此事。”

    李仲憂道:“常聽人說,吳將軍性情陰鷙,行事頗有些怪戾,如此前往,恐有不測,還是先向藩主稟過再行定奪為好。”

    楊英冷笑一聲道:“怎麽?吳將軍還能將本都事一口吞了不成?今日咱偏要去戳戳這個老虎屁股!”

    楊英等一行正向宣毅後鎮營寨行去,忽見一隊巡邏士兵或扛著銃,或提著銃,一個個神色灰暗、疲憊不堪,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著、咒罵著,吊兒郎當地走了過來。

    楊英一見那隊士兵衣履不整、無精打采的樣子,頓生厭惡之感,眉頭一皺,斥問道:“你等是哪一鎮哪一營的士兵,怎的如此散漫?”

    士兵們乍然一聽,頓時顯得有些拘謹,卻有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白眼一翻,乜斜著楊英,見楊英是個文官打扮,所帶隨從無幾,亦非重要人物,便滿不在乎,口氣強硬地問道:“你又是什麽人,卻來管我等的閑事?”

    楊英怒道:“你們如此軍姿不整,豈不敗壞了延平郡王大軍之名聲!如此之事,誰都可以管得!”

    “啊哈!好一個軍姿不整!好一個大軍之名聲?”那士兵頭目冷哼一聲,反唇相譏,“你這便叫做吃飽了飯,沒事幹,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李仲怒喝道:“此是戶部楊都事,連王爺都敬他三分,爾等不可無理!”

    誰知此言非但毫無威懾之力,卻猶似捅了馬蜂窩,那群士兵愣了一下,一改有氣無力、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樣子,呼啦一下子將楊英等圍在核心,一個個怒目而視,嚷著、叫著,咒罵、責問,那架勢仿佛隨時可將楊英等撕個粉碎。

    楊英為人敦厚坦誠,辦事老辣幹練,自永曆三年(1649年)委職戶科、永曆九年升作隨征戶官司務(即戶部都事)以來,從未乘其職務之便謀一分一毫之私利,因而深得鄭成功的賞識和器重,屢屢帶其隨征,眾將士亦將其視為財神穀神,對其敬重有加。他哪裏受過這等輕侮,惱怒之下,亦有所思,心道:“這些士兵素不相識,為何一聽到他楊英之名便突然發作?莫非其中另有隱情?”於是,他不怒反笑,說道:“區區戶部都事,在爾等心目中竟有如此之重,楊英深感榮幸。隻是楊英不知有何事開罪了諸位?請說個清楚,否則稟明王爺,以無端鬧事、擾亂軍心論處,決不輕饒!”

    士兵們七嘴八舌嚷道:

    ……

    “你不是監糧官嗎?怎的不去籌集糧草,卻來管我等巡邏,這不是多管閑事又是什麽?”

    “當得什麽監糧官?老子肚子都餓癟啦!”

    “是啊,一日三餐倒有兩頓喝稀粥,如何操練、打仗?”

    “去他媽的!那也能叫做稀粥?能見到米嗎?恐得脫光褲子跳進去興許能撈得出幾粒米來?”

    “是啊,清湯寡水,能照得出人影兒,兩泡尿便撒光啦!”

    “什麽‘軍姿’、‘名聲’?就憑這兩碗稀湯水嗎?”

    “恐楊都事高高在上,不會隻以幾碗稀水度日吧?”

    “聽說收繳征集了數千石糧食,都到哪兒去啦?你是監糧官,何不也將此事說個清楚?”

    “是啊,大概都中飽私囊了吧?”

    ……

    楊英越聽越是心驚,隻感到冷汗津津,大惑道:“你等究竟是何人部下?誰說是本都事中飽私囊?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本都事做不來,爾等也不可含血噴人啊!”

    那士兵小頭目冷笑一聲,說道:“我等所言均是實情,也用不著瞞你,我等乃是宣毅後鎮火銃營士兵,餓得實在受不了啦,多次找上方懇求發糧,秦總管多次言道,是楊都事將該發放各營的士兵口糧肆意克扣,方才造成如此境況,這難道還假得了嗎?你一人養得肥肥胖胖,可眾弟兄可都要喝西北風啦!”

 
    楊英暗自惱怒,心道:“又是秦西固這小子在作怪!”他開始同情這些士兵,口氣一轉,婉言說道:“眾位既然明言,本都事亦不妨坦誠相告。就在數日前,本都事曾親自操辦,將足足四百餘石粟米、二百餘石蔗糖撥給宣毅後鎮,全鎮將士便是放開肚皮吃,也頂得下二十餘日,距今才不過幾日,怎會無糧?看來其中必是有鬼,本都事必將查實此事!”

    眼見事情漸趨明朗,士兵們還在吵罵,但已是不指名地詛咒秦西固。正在此時,隻見吳豪全身披掛,率領侍衛風風火火地趕來。見了楊英,臉上仍擠出一絲笑意,向楊英拱手施禮,致歉道:“本督聽說都事遭受圍攻,大吃一驚,急若星火地趕來解圍。果然如此,讓都事受驚啦!都是本督管束無方,方讓這班刁頑之徒得以逞凶,本督必將予以嚴懲,以謝都事。”說罷,回顧左右,怒喝道:“還不拿下!”

    眾護衛一擁而上,將火銃營士兵盡數掀翻捆綁起來。

    士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蒙了,一個個麵如土色,連聲叫屈,並以懇求的目光注視著楊英。

    突遇此變,楊英心念電閃。連續兩件大事均是出在吳豪妻弟秦西固身上,吳豪此來又不問青紅皂白便令拿人,說不定此事與他有牽連,看來事態愈發嚴重,不能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想到此,他神色平和地微微一笑,說道:“吳將軍言重啦,這班士兵並未圍攻、亦沒有理由圍攻在下,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隻不過是在下主動向他們問詢一些有關軍糧之事,還請將軍放過他們,否則在下倒成了惡人啦!”

    吳豪幹笑一聲,道:“好,既然楊都事如此寬宏大量,不計較小人之過,那就便宜了這幫混蛋啦!”說著,他麵色陰冷,向部下吼道:“回營!”

    楊英目送著吳豪率眾遠去,口中喃喃自語道:“越攪纏越複雜,看來此事確是非同小可啊!”說罷,回顧左右道:“快,速歸中軍大營,向藩主稟報此事!”原形畢露

    鄭成功將圍困台灣城一應事務布置停當之後,為方便統察全局,已從一鯤身移駐台灣本島。他先從楊英派回的隨從口中知曉了搶掠百姓銀兩之事,正在著惱,楊英等隨後又至,將所經過之事一五一十向他稟報。鄭成功聽罷,不由得怒從心起,鐵青著臉罵道:“此為害群之馬,不嚴加懲處必將帶來大患!”

    他轉而問楊英:“楊都事意欲何為?”

    楊英果斷答道:“不知吳將軍是否知曉或參與此事,卑職如若輕率前去查問,吳豪將軍如若見無藩主之令箭而橫加阻攔,而後乘機設法掩蓋罪行,待卑職回營取了藩主之命再至該營,看到的必是一切平常,什麽也查不到啦!由此,卑職方才假作無事,以穩住吳將軍。現若得藩主允諾,卑職欲重往宣毅後鎮營中走一遭,必能查個水落石出。不知藩主意下如何?”

    鄭成功卻不置可否,凝神思索,良久方搖搖頭道:“事情恐沒如此簡單,都事不可輕動。”

    楊英一愣,方憤憤說道:“怎麽,藩主以為吳將軍膽敢抗命不成?”

    鄭成功苦笑道:“都事以為藩主的話便是金口玉言嗎?果真如此,怎會有施琅、黃梧、陳鵬之流叛吾而去?”

    楊英惑道:“藩主莫非以為吳將軍也會叛變?”

    鄭成功道:“人心莫測,不可不虞啊!若果真做下了事,眼看著紙裏包不住火,行將敗露,吳豪跟隨本藩多年,深知本藩軍紀森嚴,執法如山,焉知不會發生叛變之事?如若不幸發生此事,宣毅後鎮往北逃進深山老林,成為流寇,又到哪裏去尋找?我軍損失慘重不說,單是那兩千餘名士兵猶如蝗蟲一般,到處流竄騷擾,那樣豈不是害苦了台灣百姓嗎?此事不得不防。”他略一沉吟,果斷下令道:“速速傳令台灣本島所駐各鎮,無本藩之令,任何人不許擅動一兵一卒,違令者斬!”他又對楊英說道:“楊都事可持本藩令箭,速速前往宣毅後鎮營寨,就說盤點查詢該鎮存儲粟米以作補充,本藩隨後便到。”

    楊英驚疑道:“怎麽,藩主意欲親往?”

    鄭成功歎道:“對,此事不易久拖,否則,便是吳豪不反,饑卒亦必生嘩變,確是一刻也拖延不得啊!萬一有事,楊都事又豈能彈壓得住?”

    楊英憂道:“可那樣太過凶險,萬一對藩主……”

    鄭成功冷笑一聲道:“諒他吳豪還沒有那般的膽量,那般的威望!本藩不露麵,他興許還可以惑眾,本藩在場,那就露餡啦!吾不相信多數士兵會信他吳豪的一套而不聽本藩指揮。”

    楊英這才放心地點點頭,手持鄭成功令箭,率部下十餘人,攜帶紙、筆、算盤和賬簿等一應之物,急速趕到宣毅後鎮營寨。果不出鄭成功所料,吳豪根本不把一個小小的戶部都事放在眼裏,公然相抗。

    吳豪雖沒有直接參與罪惡,但妻弟所幹之事卻是早就知曉,隻不過假作不知罷了。但他將火銃營巡邏士兵帶回營中後,每人重責三十鞭子,以懲罰其多嘴多舌。接著問清秦西固做下了哪些個事,聽到陷得如此之深,也是大吃一驚,將秦西固著實痛罵一頓,見秦哭哭啼啼,心又軟了下來,與秦西固及其幾個心腹之人密商對策。正商議間,沒想到楊英來得如此之快,確也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到底是見過陣仗的大將,立時鎮靜下來,將一副笑意盡量貼到那陰冷的臉麵上,帶著譏諷的口氣問道:“楊都事好忙啊!片刻之間去而複返,再次大駕光臨敝營,有何貴幹?”

    楊英略施一禮,神色平和,微微一笑,說道:“不敢。在下聽聞軍中和百姓中傳著兩件事,均為戶部轄下之事,亦與貴鎮有關,恐對將軍不利,由是冒昧前來查證清楚,以免汙損了將軍之名聲,墮了將軍之威風。如果糧秣確有欠缺,在下也好稟過藩主,以作補充啊。”

    “噢?發生了何事,竟有如此嚴重?”吳豪假作糊塗。

    “啊?將軍還不知道嗎?”楊英以虛對虛,故作驚愕之狀,“外麵可是傳得沸沸揚揚啦!”

    吳豪臉色一紅,沉聲說道:“本督不知,還請都事言明。”

    楊英道:“赤嵌城外街市區之眾鄉親紛紛狀告貴鎮,說道將軍縱容部下搶掠百姓們的財物……”

    吳豪打斷楊英之語,紅著臉辯道:“一群刁民胡言亂語而已,又怎能作得數?”

    楊英一笑道:“是嗎?此為其一。其二,貴鎮士卒中間盛傳戶部克扣軍糧,將軍知道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啊!量楊英不過一個小小戶都事,如何吃罪得起?由是前來驗證對賬,以洗刷在下之清白。”

    吳豪似是在極力掩飾內心的不安,幹笑一聲道:“好說,好說,此事既與本督有關,無須都事親勞,就交給本督來查辦吧,一定會讓督事滿意的。”
 
    楊英搖頭道:“此事關乎在下之身家性命,又是戶部分內之事,還是由在下親加驗視為好,亦好給藩主一個交代,望將軍海涵,並給予方便,楊英感激不盡。”

    吳豪見軟的不行,臉色一沉,冷冷說道:“要是本督不允呢?都事莫非要強行查驗不成?”

    楊英亦不卑不亢地說道:“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耳!”他又補充道,“不瞞將軍說,在下乃是奉藩主之命前來,這是令箭,將軍可驗查清楚。”說著,將令箭遞了過去。

    吳豪不接令箭,卻仍想拖延時間,以便秦西固掩蓋罪證,於是冷哼一聲,尖刺刺地道:“楊都事要用藩主來壓本督嗎?既如此,本督便與你同往中軍營走一遭,當著藩主之麵理論清楚……”

    吳豪話未說完,便聽遠處一朗朗聲音說道:“無須勞動二位,本藩已經在此。”隨著說話聲,隻見鄭成功率楊朝棟、甘孟煜、何廷斌,並一隊護衛親軍,闖了進來。

    吳豪乍然聽到鄭成功的聲音,不由得暗自叫苦不迭,待看清鄭成功背後竟跟著兵部都事(理兵務)李胤、刑部蔡政,並有數名百姓,更知大事不妙。但他仍強作鎮定,硬著頭皮上前拜見,說道:“末將不知藩主駕到,有失遠迎,還望藩主恕罪。”

    鄭成功一笑,略帶揶揄的口氣說道:“此罪微乎其微,無須介意,但願將軍不要觸犯別的刑律方好。”

    吳豪囁嚅著道:“是、是……”

    正在這時,那幾個百姓戳指著吳豪身後一耷拉著腦袋之人憤憤說道:“是他、就是他,領著人搶掠鄉親的金銀財物正是這個凶神惡煞!”

    眾人看時,正是宣毅後鎮總管、吳豪妻弟秦西固。秦西固仗著其姐秦娟娟在吳豪心中極為得寵,有吳豪撐腰,亦根本未把楊英放在眼裏,所以盡管楊英口口聲聲要查糧,他亦不以為然,洋洋得意地跟在吳豪身後,似作壁上觀。待見到驚動了鄭成功,方才大吃一驚,及至發現鄭成功身後百姓,更是嚇得差點尿了褲子,耷拉著頭,恨不能尋個鼠洞一頭紮進去。見被百姓識出,他心中哀呼:“完啦、完啦……”身子早已癱軟在地。

    鄭成功大喝一聲:“拿下!”

    護衛撲上將其捆翻。

    吳豪見事發,嚇得麵如死灰,但他在眾人麵前仍極力支撐起大將軍的架子不倒,唯唯道:“在下管教不嚴,以致出此不肖之徒,請藩主責罰。”

    鄭成功麵色鐵青,雙目如電,直直地瞪著吳豪,冷冷說道:“現下責罰為時尚早,待查清事實,自有軍法侍候!”又補充說道,“現下,吳將軍可允楊都事驗查了吧?”

    吳豪見事已至此,知道已是回天乏術,便仇恨地瞪視了楊英一眼,把牙一咬,低聲道:“可以,隨便查吧……”

    鄭成功回顧楊英,果斷道:“查!”

    楊英答應一聲,即至宣毅後鎮儲糧之處,細加盤查。

    鄭成功又問吳豪道:“聽說你轄下火銃營士兵因饑餓而困攻楊都事,可有此事?”

    吳豪摸一把額上冷汗,仍狡賴道:“不、不……是、是,是一幫刁頑之徒,故意鬧事……”

    鄭成功冷哼一聲,說道:“是嗎?可否讓本藩也見識見識這班‘刁頑’之徒是什麽模樣?”

    吳豪剛剛鞭笞了那些士兵,哪裏敢放他們出來?於是支吾道:“無須藩主操心,末、末將已責罰了他、他們……”

    鄭成功不容置疑地口氣說道:“本藩正要見識一下吳將軍是如何責罰他們的,請吧。”

    吳豪無奈,隻好令他們出來。

    那群士兵被鞭打得皮開肉綻,一個個麵黃肌瘦,神情委頓,蹣跚著走了出來,見王爺、鎮督全在,便以為又有大禍臨頭,均顯出驚恐之狀,拜倒在鄭成功腳下。

    誰知鄭成功並未著惱,反而心平氣和地好言撫慰一番,並說道:“你等無須害怕,本藩知道你等受了委屈,可將實情一一道來,不許有一句隱瞞,本藩為你等做主。”

    那些士兵見藩主如此,一個個伏地大哭,接著聲淚俱下地將滿肚子的冤屈傾吐出來,直如泄洪之水。

    鄭成功越聽越是驚怒。

    吳豪則越聽越是沮喪。

    這時,楊英已將儲糧查點清楚,前來稟報道:“回稟藩主,宣毅後鎮短失粟米一百一十石、糖五十石。”

    鄭成功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唏噓著連連搖頭。數目如此之大,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吳豪精神已瀕臨崩潰,再也無法保持鎮定,終於麵如死灰地低下了頭。

    鄭成功略一沉思,對吳豪說道:“眼下之勢,吳將軍已是無法統兵打仗,暫且隨本藩回中軍營反省,待將事件全部查證清楚之後,果與將軍無牽連再行複職,你看可好?”

    吳豪低頭無語,隻是微微地點點頭。

    鄭成功又當場宣布,以右武衛鎮周全斌轄下副將魏國暫攝宣毅後鎮鎮督之事,安排一番之後,方押著秦西固,帶著吳豪,率眾回歸中軍大營。愁腸百結

    鄭成功回到大營後,命兵部、刑部立即會審秦西固。沒想到那秦西固隻是仗恃著吳豪這棵“大樹”方才敢橫行霸道,失去這一依托,立時原形畢露,卻是個十足的軟骨頭,一見到那威嚴的會審堂、會審官和諸般刑具,早已軟成泥一團,沒等到審問,便將所犯罪行和盤托出,招供說帶領一幫心腹勒索百姓錢財、克扣軍糧均是他一人所為,隻求能饒他一條狗命。吳豪雖未參與搶劫財物和克扣軍糧之事,但營中鬧得沸沸揚揚,早已傳到他的耳中,他卻先是裝聾作啞,待事發後,卻企圖幫其銷贓滅跡,蓄意包庇。豈知成了“紙裏包火”。還有,在追問所克扣粟米、蔗糖之去處時,秦西固亦招供出另一重大之線索,他所得贓物尚未來得及處置,便事情敗露,為逃避盤查,便再三求懇其姐夫幫忙。吳豪由於深愛嬌妻秦娟娟,免不了生出愛屋及烏之心,再說秦西固萬一出事,必是拔出蘿卜帶出泥,株連到他,由此,他便苦苦求助於他的好友、鄭成功的心腹將領右虎衛鎮陳蟒。陳蟒乃憨直之人,終被吳豪之花言巧語說動,答允幫其藏匿,結果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成為窩贓犯。鄭成功知曉後更是大為光火,正待命捉拿陳蟒歸案之時,陳蟒卻已感覺到犯下了罪孽,慌忙前來自行投案,請求嚴懲。

    到此,事情已真相大白,按說可以順利了結,但千絲萬縷之關係卻扭成一團,讓鄭成功陷入了為難之中。

    事發後的數日間,鄭成功的中軍帳裏,參軍、將領便似走馬燈一般穿梭不斷,為吳豪求情者有之;要求予以嚴懲者有之;提議要慎重處置、不可草率行事者有之;探詢口風者亦有之。
 
    要求嚴懲者,其代表人物為楊英、李胤、蔡政等。他們的理由是:在大軍遠征在外,正值糧秣極度匱乏、牽一發而動全身之際,吳豪作為統率一鎮之重要將領,卻任人唯親,以致釀成如此嚴重的營私舞弊事件,已嚴重影響了該鎮士氣和上下之信任,事發後非但不嚴加管束,反而極力袒護包庇,抗拒查證,數罪並論,如不嚴懲,豈不要動搖軍心?再者,藩主大軍素以軍紀嚴明聞名於世,因而深得百姓擁戴,也才能於國家危難之際,站穩腳跟,縱橫四海,無往而不勝。同等條件之下,各鎮均能嚴加約束,遵紀守法,獨有宣毅後鎮背道而馳,軍紀鬆弛,貪汙搶劫,屢屢觸犯刑律,已在軍中、百姓中造成極惡劣之影響,如不嚴加整頓,必與台灣百姓形成水火之勢,如此下去,恐外夷未驅,自家大軍倒先無立足之地了……

    鄭成功聽了楊英等所言,以為言之有理,但對是否處以極刑,卻不置可否。

    為吳豪說情者,其代表人物為楊朝棟、何廷斌、鄭省英等。他們的理由是:事件雖出在宣毅後鎮,吳豪有嚴重失職之責,但終歸是其部下所為,所以袒護罪犯,是因為是其妻弟之故。陳蟒更是一時糊塗,幹下錯事,對於觸犯軍紀者,應有主從、輕重之分,不應一概而論。再說,得到一員大將十分不易,現下又正是用人之際,如若對吳豪、陳蟒處以極刑,同時失去兩員虎將,對大軍損失太重了。楊朝棟還特別提到,他曾遵藩主之命,前往拘禁室中看望吳豪,吳豪一個鐵錚錚的漢子,當其麵痛哭流涕,深自懊悔,確有真心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個機會?……

    鄭成功以為楊朝棟等所言也有道理,但對是否開釋,亦是不表態度。

    至於馬信、周全斌、陳澤、陳衝、蕭拱宸、張誌等一幹武將,雖對吳豪等幹出的事深惡痛絕,但說到用刑時,卻表現出惺惺相惜之意。以為,吳豪、陳蟒雖然觸犯刑律,但他二人追隨藩主多年,出生入死,立下過赫赫戰功,如果是叛國賣軍,那是罪有應得,但隻因一時之過失,便砍掉腦袋,實是於心不忍。馬信、周全斌等鄭成功的心腹之將,還願以自家性命為吳、陳二將擔保,保證其決不重犯,並戴罪立功……

    鄭成功對諸將之言,亦是點頭讚同,但對如何處置,仍是不作抉擇。

    為慎重起見,鄭成功還特別召見甘孟煜、劉國軒等年輕之人征詢意見。他們卻因此事關乎到大將之性命,而出言極為謹慎,隻建議處置時要慎之又慎,三思而後行。

    鄭成功對其言,亦是表示嘉許。

    ……

    眾文武見解不一,眾說紛紜。鄭成功亦是態度曖昧。因此,事件查清後,一拖數日,竟是委決不下。

    鄭成功舉事以來,一向以鐵麵無私、辦事果斷著稱,尤其對觸犯軍紀、刑律之人和事,查辦時從不拖泥帶水,或是心慈手軟,便是他的叔父鄭芝莞也成了他的刀下之鬼,由此可見一斑。卻為何獨獨對此案大傷腦筋而又難下決斷呢?其中自有其解不開之疙瘩,道不出之苦衷。

    要知他鄭成功亦是血肉之軀,凡人之心,他從興兵以來,幾乎獨撐了南明半壁江山,受兩代南明君主之賞識、器重,更深得將士之敬重、百姓之愛戴,因而自視甚高。後來,他的心腹大將施琅、黃梧等先後叛他而去,成為他的死敵;陳鵬也因出賣軍隊而被誅殺。一次叛逆之事尚不覺如何,接二連三地發生,且又是他身邊極為信賴之將,使他的心受到極大震撼。他開始暗自反省自己,一日的繁忙軍務下來,夜深人靜之時,或獨坐帳中,或漫步星夜,捫心自問:是不是自己因功生驕,而忽略了懷柔之心?莫非是自家太過剛愎自用,而無容人之量?或是軍紀太過森嚴,懲治太過嚴厲,以致傷害了部分將士之心?……

    就吳豪來說,算不上他的愛將,但此事處置所以使他舉棋不定,卻正是因此點而心生顧忌。

    吳豪從軍以來,由於機智過人,確曾打過一些勝仗,立過一些功勳,但他過分工於心計,為人狡黠、油滑,均為鄭成功所不喜。尤其是他因不願離開本土而三番兩次橫加阻撓收複台灣,背逆鄭成功之意,使鄭生厭而心存芥蒂,這是許多有心之參軍、將領都能體察到的。如果這次仍是他鄭成功之愛將觸犯刑律,雖會讓他痛心疾首,亦會忍痛割愛,毫不手軟地嚴加懲處,而對於吳豪,卻免不了有挾嫌報複之嫌。由是才久拖不決。

    此刻已是五月朔,海風徐吹,夜涼如水,鄭成功正獨自在帳外草地上,邊徘徊、邊思索。他想到登陸台灣轉瞬間已是一月過去了,一月前之今日,大軍勢如破竹,直搗台灣,可謂碩果累累,隻不知廈門、金門情勢如何,清兵是否會乘虛而入?鄭經能支撐得住嗎?陳參軍糧草籌措得如何?能否解得遠征大軍乏糧之厄?如無大變,二程人馬也該啟程了吧?他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又回到了現實之事上,眉頭緊蹙,心問口,口問心:我鄭成功果真恁地狹窄,心底深處竟容不下一個吳豪,非要借機除之?斬首示眾是否真的量刑過重?如果是吾心中所偏愛之將領犯下此罪,又當會如何處置?難道吳豪真是斬他不得?……

    他站立在一塊岩石上,雙眼凝望著前方蒼茫的夜色,思緒翻湧,浮想聯翩,露水打濕了他的戰袍,夜風吹涼了他的身軀,亦毫不知覺,良久,方仰天長歎道:“這是怎的啦?我鄭成功竟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一波三折

    五月二日巳時,鄭成功正與楊朝棟、楊英、何廷斌、馬信、周全斌、陳澤、蕭拱宸等文武,商討對吳豪、陳蟒等人的處置之事,忽有哨探緊急來報:“外海無數船隻正向台灣方向飛馳而來,不知是己是敵?”

    鄭成功聞報,霍地站起身來,急問:“從何方向而來?”

    “來自澎湖方向。”

    鄭成功聞言,目光倏然閃亮,欣喜道:“太好啦!定是二程人馬到了!”

    馬信擔憂地問道:“藩主,是否命水師做好迎擊準備?免得萬一是荷夷增援艦隊,而不至措手不及呀!”

    鄭成功頗為自信地笑道:“用不著啦!必是黃安他們無疑,諸位即速隨本藩前往港口迎接。”

    原來,在鄭成功的心念中,荷蘭援軍最快也要到明春方能到達台灣,所以絕無顧慮。五月二日卻正是出征商定二程人馬到來之期,是以立即判定是自家後援到了。此刻他最想聽到的是大陸方麵的情勢如何,遠征以來,他除了籌劃布置攻打荷夷之外,亦日夜為廈門、金門之安危擔憂,那裏終歸是他近二十載創下的基業啊!

    鄭成功率眾到達海港之時,隻見來船已從南航道直入台江,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檣帆林立,旌旗蔽空,數十隻大船排著整齊的隊形,乘風破浪飛馳而來,場麵極為壯觀。駛在最前麵的一艘大船上,並排兩麵大旗迎風招展,一麵是中間繡著“鄭”字的杏黃色大旗,一麵是繡著“黃”字的紅色大旗;後麵各船上依次飄蕩著“劉”、“陳”、“胡”、“顏”、“陳”等五色旗幟。果然是澎湖遊擊洪暄親自帶領遠征軍第二程人馬到了。


    轉瞬間,船隻靠岸。總統領左衝鎮黃安、前衝鎮劉俊、英兵鎮陳瑞、遊兵鎮胡靖、智武鎮顏望忠、殿兵鎮陳璋等六位鎮督,遞次上岸拜見鄭成功。鄭成功笑吟吟地說道:“諸位遠涉重洋,辛苦啦!”

    黃安恭賀道:“聽洪暄遊擊言道,藩主統領大軍突破天險,登陸禾寮港,攻陷赤嵌城,全殲荷夷艦隊,圍困台灣城,所到之處,猶如無人之境,登陸僅隻短短一月時間,便大獲全勝,實是可喜可賀,末將等欽佩之極!隻是末將等無福,隻能趕上為藩主打掃戰場啦!”

    鄭成功笑道:“洪將軍誇大其詞啦!雖打了一些勝仗,但卻留下了荷夷老巢一顆‘釘子’,堅硬滑溜,極難拔除。仗是有的打的,更艱苦的日子在後頭呢,諸位將軍用不著發愁。”

    當晚,鄭成功設便筵為黃安等接風。席間,黃安見首程諸參軍、將領均在座相陪,卻少了三位鎮督,便問道:“藩主,怎不見吳豪、陳蟒、林富三位將軍之麵?”

    鄭成功蹙眉道:“林將軍在攻打台灣城時不幸壯烈陣亡,現由洪羽將軍代領禮武鎮之職。至於吳、陳二位嘛,不久諸位將軍也就會知道啦!”說完,又催促道,“黃將軍且將廈門、金門之情勢速告本藩得知。”

    黃安見藩主臉色有變,知道吳、陳必定有事,不便再問,便依鄭經、陳永華之囑,將金、廈之情狀一一道來。

    鄭成功聽到清兵並未大舉來剿,心中稍安,便問心中最為擔憂之事:“黃將軍此來,攜帶多少糧秣?”

    黃安雖是一員勇將,心思卻極是細密,初見筵席酒菜極為簡單,便猜知島中定受糧秣之困擾,果然,藩主不問留守諸將及其家眷安危如何,卻先問此事,更加得以證實。於是答道:“陳參軍料知二程人馬一到,藩主必有此問,讓末將等稟報藩主,據他估測,藩主一到台灣,必先搶奪荷夷之囤糧,暫時尚不會有乏糧之苦,無須多帶糧秣。同時,少主和陳參軍亦不知藩主戰情如何,萬一戰事不利,二程人馬一到便要投入廝殺,因之不敢多帶糧秣,亦是輕駕而來,隻帶足了二程人馬半月之糧。”

    鄭成功聞言,不由得微微皺眉,問道:“陳參軍、鄭戶官糧秣籌措得如何?可能滿足得了廈、金守軍和遠征大軍之需?”

    黃安道:“藩主知道,眼下福建亦是青黃不接之時節,百姓中蓄積穀米者極少,陳參軍為不負藩主之重托,大軍出師後,即日夜操勞此事,從百姓中湊集;與海上過往商賈以貨換取;從富豪之家、藏糧大戶中購買;乃至派人攜帶金銀潛往西、北內陸各地,秘密從民間征集。如此等等,真乃使盡了渾身解數。饒是陳參軍法力無邊,所征集到之粟米,除維持廈、金兩地守軍口糧之外,僅夠征台大軍一月之用。”

    鄭成功聞黃安之言,心頭頓時如壓上一塊巨石,十分沉重。但他卻不動聲色,隻輕輕重複了一句:“僅一月之用?一月之後又當如何?”他又問道:“何時能運來台灣?”

    黃安道:“陳參軍說,快則半月,遲則一月,即可運糧至台灣。另,陳參軍特別囑咐,要末將稟告藩主,據我軍隱藏在清兵中之內線密報,清廷有重兵封鎖海疆之議,望藩主早做防範,以免措手不及。”

    鄭成功心頭一震,驚問:“有這等事?”

    黃安道:“末將等亦聽到有此傳言,但未知真假。果如是,籌措糧秣就更艱難啦!”

    眾文武聽到糧秣尚無著落,俱各心中不安,耷拉下頭,沉默無語,本來是個談笑風生、歡欣鼓舞之筵,場麵驟然冷卻,氣氛變得極為壓抑。

    鄭成功的心事複被觸動,神色亦漸漸變得冷峻起來,沉吟良久,突然惱怒地揮起拳頭,“咚”的一聲砸在案上,案上杯盞被震得嘩啦亂響。

    眾文武均是大驚失色。隨即,楊朝棟、楊英等思維敏捷之人已然猜出藩主為何發怒。但黃安等新來者卻被罩於雲霧之中,不知發生了何事,均是麵麵相覷,愣在當場。

    黃安囁嚅著問:“藩主……”

    鄭成功將手一揮,沉聲道:“不關諸位將軍之事,由楊戎政將所發生之事告訴你們吧。”

    楊朝棟即將宣毅後鎮、右虎衛鎮所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最後說道:“藩主惱怒的便是吳豪等人。”

    黃安等方才明白為何不見吳豪、陳蟒之麵。他們均知藩主素來最恨搶掠百姓、貪汙軍糧之事,偏偏這事就發生在大將身上,心中均很難過。黃安低聲說道:“吳、陳二將怎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敢幹出這等齷齪事?”

    鄭成功冷哼一聲,說道:“鬼迷心竅啊!不瞞諸位說,在此之前,是殺是釋,本藩一直舉棋不定,剛才聽了黃將軍述說了廈門金門之情勢,大軍口糧之前景,諸位已看得清楚,是何等之嚴峻!再不予以嚴懲,以儆效尤,以後如何得了?”

    眾皆默然。連楊朝棟、馬信等力主寬大者,亦看出鄭成功殺意已決,不便再言。筵席氣氛再度變得冷清起來。

    筵席散後,鄭成功命隨從提上酒和菜肴來到拘禁吳豪之處,致酒送行。

    吳豪自知罪責難免,追悔莫及,日不進食,夜難安寢,隻是苦苦地思念著愛妻秦娟娟,隻數日光景,已折騰得麵色憔悴,神情恍惚。此刻他正在拘禁室中長籲短歎,忽見藩主攜酒前來,便知是死期到了,不由得拜伏在地大慟。

    到底是隨征多年、同生共死的戰將,鄭成功見狀,亦覺淒然,眼睛覺得有些濕潤。他強自忍住,歎息一聲,輕聲說道:“不要哭啦!你還有何放心不下之事,可告與本藩。”

    吳豪抽泣道:“末將自知罪孽深重,甘願伏法,隻求看在舊日跟隨藩主東征西討的情分上,照顧一下末將之妻小,吳豪九泉之下必對藩主感恩不盡……不過,有一件事還須稟明藩主……”吳豪說到此處,卻又刹住話頭,似有什麽話難以明言。

    鄭成功道:“將軍不必為難,有事盡可告訴本藩。”

    吳豪道:“就是末將的內人之事……”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沒啦!末將死後,藩主自然一切就都明白啦。”

    鄭成功看出吳豪有難言之隱,也不難為他,點頭道:“你放心去吧,本藩將命人對你的家眷善加看護,必不令其有稍微的挨凍受餓之困。來,為你我相聚一場,痛飲三杯,算作話別吧。”

    鄭成功言罷,親自為吳豪斟酒。

    吳豪終歸也是刀光劍影中過來之人,見鄭成功如此重情,遂為自家的小氣大感羞愧,不由得豪氣頓生,抽泣立止,頗為痛悔地說道:“吳豪狂妄自大,誤入迷途,做下了如此醜陋之事,以致擾亂了軍心、民心,敗壞了大軍之聲譽,如今追悔莫及。從今往後再不能為藩主征戰廝殺,為大明江山建立功勳,隻望藩主告誡眾位將領,以吳豪為鑒吧。”他略一停頓,又道:“二十年後,吳豪仍是一條好漢,那時藩主如若不棄,仍投軍麾下,再為藩主效力!”

    鄭成功沒想到吳豪竟能說出如此一番真誠豪邁之語,心中不由得大為感動,暗自感歎:“果如古人所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來他吳豪確是真心伏罪了。”於是讚許地說道:“吳將軍說得好!本藩敬你三杯!”

    在那瞬息間,二人將痛恨、懊悔之事盡皆拋在一邊,連連舉杯,開懷暢飲。

    離開吳豪,鄭成功懷著複雜的心情歸回,獨坐營帳之中,仍在反複思索如何了結此事。閃閃爍爍的燭光,映照著他的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對麵的帳壁上,簌簌晃動。帳中顯得一片清寂。突然,帳外傳來呼喝爭吵之聲,劃破了靜夜,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對著帳外怒喝道:“何人在外喧嘩!”

    侍衛慌忙進來稟報:“報王爺,有一陌生之人欲晉見王爺,小人等盡皆不識其人,又以夜深王爺已安歇為由加以攔阻,那人卻不依不饒,揚言不見到王爺,誓不罷休。由此而發生爭吵。”

    “噢?”鄭成功甚為詫異,蹙眉問道:“什麽樣人?”

    “像是一位年輕偏將。”

    鄭成功道:“好吧,讓他進來。”

    侍衛領進一個人來。鄭成功迎麵望去,果然見一個偏將打扮的人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那人身材嬌小,粉麵皓齒,眉目清秀,雖然神色憔悴,但仍掩飾不住英俊貌美之色。

    鄭成功隱隱覺得此人頗為麵善,有似曾相識之感,忍不住細加端詳。那人亦似有察覺,向他輕輕瞥了一眼,便悄然低下了頭。鄭成功的目光何等清亮,隻此一瞥,他便陡然發現此人眼睛很美,清麗明亮,楚楚動人,但目光中也充滿著委婉和淒哀。他心中驀然一動:“這是個女子!”接著驚呼道:“噢?原來是你!吳豪將軍的夫人?”

    那人果然便是吳豪的夫人秦娟娟。她見被鄭成功一眼識破,頓時嬌羞萬狀,在燭光的映照下一張粉麵罩上一抹粉紅。她向著鄭成功輕款款地拜了下去,口中盈盈說道:“正是賤妾,特來向王爺請罪。”

    鄭成功點頭,緩緩說道:“難怪吳豪在說到你時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卻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怎麽?你是跟隨吳將軍同征台灣的嗎?”

    秦娟娟道:“正是。賤妾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與了吳將軍,便隻望能夠同生死共患難,於是女扮男裝,隨夫出征,蒙騙了王爺,還望王爺見諒。”

    鄭成功在吳豪府上曾多次見到過秦娟娟,原本是不太喜歡這個女人的,總覺得她有些太過嬌滴滴,而缺少了別個軍營女子那般的潑辣、豪氣,今日見她竟有如此的膽量又是如此地重情意,不由得心下暗自欽佩,目視著她說道:“夫人快快請起。你雖有蒙騙之嫌,但卻是敢隨征台灣的第一位女子,可謂女中丈夫,又何罪之有?”

    秦娟娟伏地不起,聲音哽咽道:“賤身有五大罪狀,不敢有望王爺寬宥。”

    鄭成功一發現是秦娟娟女扮男裝深夜造訪,便知必然是為吳豪討情來了,果然秦一口便引向此事。他不屑一顧地嗯了一聲,微微一笑,道:“夫人敢情是為吳將軍做說客的吧?一人做事一人當,古來如此,夫人一柔弱女子,難道想替一烈性男子承擔罪名嗎?那樣,夫人或許可賺得烈婦之名,但豈不要使吳將軍陷入不仁不義萬劫不複之地!便是得以苟活,卻與死了有何兩樣?”鄭成功娓娓說來,話音雖不大,但卻十分犀利,一股威懾之力咄咄逼人。

    秦娟娟飲泣道:“王爺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吳將軍所犯罪孽,確是與小女子有牽連啊!”

    鄭成功道:“且說來我聽。”

    秦娟娟停住飲泣,緩緩說道:“遠在廈門之時,吳將軍對於遠征台灣心存異議,便是受小女子的再三攛掇,此為大罪之一;既阻擋不成,在吳將軍受命之日,小女子身為人妻,隻有隨軍出征,於是苦苦相求,方以成行,卻是蒙騙了王爺,此為大罪之二;作為吳將軍的內人,危難之時不能替丈夫分憂,反而縱容胞弟秦西固侵吞軍糧,騷擾百姓,敗壞了王爺大軍的美譽,此為大罪之三;事情敗露之時,不能鼓動丈夫大義滅親,肅整軍紀,反而吹枕邊之風,動之以夫妻之情,擾亂了吳將軍之心,以致做出企圖包庇罪犯蒙混過關這等荒唐之舉,此為大罪之四;王爺既要謀劃與荷夷廝殺,又要運籌大軍屯田墾荒,軍情繁重,日理萬機,我等屬下非但沒有竭盡其力協助王爺,共同渡過這一難關,反而連連做出忤逆不道之事,致使王爺不得已而抽身出來,親自處置,白白耗費許多心神,耽擱了收複國土之大計,此為大罪之五。小女子話已說完,有此五大罪孽在身,實是罪該萬死,要殺要剮,任憑王爺裁決,小女子決無絲毫怨言。”她略一停頓,擦拭了一下眼淚,又道:“便是親弟秦西固犯下的罪孽,處以極刑,也是他罪有應得,隻是牽涉到吳將軍的種種罪過,卻均是因我而致,吳將軍不過是過分溺愛小女子,以致愛屋及烏,擾亂了心智,做出一些糊塗事而已。他對於王爺的複興大業,總還算得上是有用之人,求懇王爺施以好生之德,饒他一死,讓他戴罪立功。果真如此,小女子死後即便打入十八層地獄之下,也必當為王爺祈禱,早日大功告成,收複台灣,匡扶漢室江山!”

    秦娟娟如泣如訴地說完,已是淚水如雨,趴伏在地上連連磕頭,其景其情,甚為感人,便是鐵石心腸也會融化。

    鄭成功麵無表情,靜靜地傾聽秦娟娟的哭訴,心裏卻如江水一般奔湧翻騰。他決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年輕貌美,弱不禁風的小小女子,竟會在麵對死亡之時,如此鎮定自若。雖說有為丈夫擺脫幹係逃得懲罰做說客之嫌,但說出的一番話,卻是頗有道理,又重情意,但從感情上說,實是使他在對吳豪是殺是釋的天平上,重新擺放了一次籌碼。
 
    鄭成功心中對這個女子大為歎服,再也顧不上男女之嫌,一邊跨步上前親手扶起秦娟娟,一邊說道:“快快請起,快快請起!夫人為救吳將軍而甘願引火燒身,其情可嘉可許。可軍法乃是極為肅然之事,又豈是可由人隨意替代之理!吳將軍所犯軍紀之事,極為重大,處置稍有不當,必將後患無窮。”他感覺到秦娟娟聽到此語時嬌軀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又溫聲補充道:“不過,夫人既然如此用心良苦,容本藩再重新審視,細加斟酌,而後做出決斷吧。”

    秦娟娟這才抬起被淚水泡得通紅的眼睛,望了鄭成功一眼,盈盈說道:“小女子深感王爺大恩大德,今世不能回報,來生甘願為犬馬報效王爺。”她的話語中充滿了感激之情,目光中亦多了一份希望之光芒。

    秦娟娟悄然離去。

    鄭成功卻是徹夜未眠。寬釋吳豪

    翌日,鄭成功召集眾文武前來帥府議事。

    鄭成功神色肅然,端坐在太師椅上。眾人環列兩旁,均猜知是吳豪等人之末日到了,都不敢大聲言笑,氣氛極為肅穆。

    議事開始,鄭成功大聲道:“帶進來!”

    隨從應命,將吳豪、陳蟒、秦西固等帶了進來。

    陳蟒為人憨直,對鄭成功更是一片忠心,自知觸犯軍紀刑律之後,一直表現得極為懊悔,口中常喃喃自語,隻求速死,以懲罰自家所犯下的罪行。吳豪經過昨夜與鄭成功的一番交流,情緒已穩定下來,雖被綁縛著雙手,耷拉著頭,又是數日沒能好好吃喝、睡眠,顯得極為憔悴,但亦不再是那樣的哭哭啼啼一副令人生厭的猥瑣之態,總算是保持住了一個大將之風。至如秦西固,早已嚇得瑟瑟發抖,要由兩名士兵攙扶著方能站得住。

    鄭成功目光冷峻,緩緩地掃視了眾人一眼,他並不再征詢眾人有何新的見解,自作一家之言,講出一番道理,以示訓導。他徐徐說道:“諸位均知,近日來有大喜之事,亦有令人著惱之事。喜的是黃安等六位將軍率後繼人馬到達,陡增萬餘生力軍,我軍力大增,荷夷更難抗拒;惱的是發生了搶奪百姓財物和克扣貪汙軍糧之事。諸位均知,唐太宗曾將百姓喻比作水,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便是我大軍與台灣百姓之關係寫照,如此騷擾百姓,遲早有一天攪得洪水泛濫,到那時台灣地雖廣袤,卻無我大軍立錐之地啦!

    “至於說到克扣、貪汙軍糧之事,更為惡劣,我朝太祖皇帝開國以來,便對貪官汙吏深惡痛絕,懲治極為嚴厲,曾下詔曰:‘凡官吏貪贓滿六十兩(紋銀)者,一律處死,決不寬貸!’並設有挑筋、斷指、斷手、削膝等酷刑,後來更用上剝皮填草之刑罰,將貪官之皮剝下,填之以草與石灰,掛於公堂之上,以使後來者有所警悟。饒是懲治如此凶狠,貪汙之事仍是屢禁不止,且愈演愈烈,壬戌年(1382年),戶部官員勾結地方官吏,貪汙賦稅,事發之後,太祖皇帝詔令將觸犯刑律者一律處死,成為轟動一時的‘空印案’。此案平息不過剛剛三年,乙醜年(1385年),戶部侍郎郭桓勾結各司郎中、員外郎及各省派至朝廷交納賦稅的官員,貪汙國庫錢財折合白米二千四百萬石,一次就處死數萬人。由此可見,雖太平之世,此風如不嚴禁,尚成泛濫之勢,更何況眼下我軍深受乏糧之苦日久,而前景更是極為不容樂觀,正可謂粒米寸金,又怎敢有絲毫疏忽大意?

    “中國曆代清正廉明之士比比皆是,皆是我等仿效之榜樣。且不說那些名相名將,便是一老婦亦可令我等臉紅。唐朝有一監察禦史叫作李佘的,他的老母為人清素貞潔,品行端莊。有一次,李佘派食史將祿米送至家中,李母逐一量之,發現多了三石,便問其故。令史道,凡量給禦史的祿米不用概器刮平斛麵,是以多出。李母又問腳錢多少。令史又道,以禦史運送祿米不收腳錢。李母大怒,令送回所剩白米並付腳錢,並為此事嚴責李佘。一個老婦尚且如此,我等乃統兵之將帥,要士卒為之征戰四方,廝殺流血,卻又不能與之同甘共苦,而肆意盤剝他們僅有的一點口糧,於心何忍?!

    “由此,為肅整軍紀,本藩決意對此次觸犯刑律之人予以嚴懲,決不寬宥!”

    說到此處,他的神色愈加冷峻,眾參軍、將領亦知道決定犯事之人命運的時刻到了,目光齊齊地射向吳豪等人,場上空氣驟然緊張,一片肅靜,仿佛聽得見心髒的跳動聲。

    鄭成功威嚴地說道:“秦西固身為糧官,監守自盜,肆意克扣軍糧,嚴重擾亂了軍心,其罪之一;又率其部下搶劫勒索百姓錢財,險些患成大禍,其罪之二。兩項並罰,罪不容恕,立即推出去斬首示眾!”

    秦西固麵如死灰,顫抖著聽宣,待“斬首”二字入耳,便哀號一聲,嚇得昏死過去。刀斧手連拉帶拽拖了出去。

    鄭成功又道:“陳蟒跟隨本藩多年,本藩亦極為信任,托付以重任,可其不能秉公處事,致為罪犯所乘,成為幫凶,使本藩深感失望。但好在尚能及早回頭,自動認罪,並揭發秦西固之罪行。念其作戰有功,又罪行較輕,免去一死,責打五十軍棍,並革去右虎衛鎮鎮督之職,待戴罪立功後,再行安置!”

    眾人見陳蟒得免極刑,均是輕輕地噓了口氣。

    鄭成功最後道:“吳豪身為大將,亦深知本藩軍紀森嚴,但明知故犯,明知秦西固品行不端,乃肖小之輩,卻以親戚之故,委之以重任;秦西固憑仗權勢,橫行霸道,胡作非為,鬧得軍怨民怒,滿城風雨,爾不但不加製止,反而任意縱容,蓄意袒護包庇,抗拒審查,致使事件越鬧越大。數罪並罰,按律當斬,但念在過去作戰有功,又能幡然悔悟,確有痛改前非之意,本藩網開一麵,饒你不死,重責一百軍棍,革去宣毅後鎮鎮督之職,待戴罪立功後,再行安置!”

    眾人一聽,均是大感驚愕。他們知道陳蟒罪不致死,所以宣判後均不吃驚,但卻認為吳豪所犯罪行非輕,昨日筵席上藩主又顯露殺意,所以認定吳豪必死無疑,萬沒想到卻有如此之判決,一時都愣住了。就連吳豪自己也早已抱定一死,隻靜靜地等待著那雷霆一擊的宣判,所以乍然聽到可免除一死,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如夢初醒,“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涕淚橫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鄭成功一貫以果斷著稱,昨日又是已下決心,為何事到臨頭又再反複?原來,昨夜見到吳豪、陳蟒確是對所犯罪責痛悔不已,又和秦娟娟接談一番之後,他夜難成寐,苦苦思索殺、釋之利弊,經再三權衡,他悟到,在幾經折騰並決定嚴懲之後,突然不殺,所引起的震撼恐遠遠大於斬首示眾,再說,在此用人之際他實在不願失去兩員大將,由此他下了最後之決斷:不殺!此決定除他之外無人知曉,果然眾文武對他的最後決斷大為折服。

    見到吳豪痛哭流涕的樣子,鄭成功卻不動色,隻冷冷地說道:“本藩昨晚已決定將你處以極刑,置酒為你送行,亦是代作了宣判,所以你已經死過一次,今番乃是二次為人,望你好自為之,細加珍惜這次性命,不要再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再若犯科,便是本藩想饒你性命,軍法也決饒你不得!”

    吳豪抽泣著,連連說道:“吳豪罪該萬死、吳豪罪該萬死……感謝藩主不殺之恩,吳豪必當為藩主效犬馬之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鄭成功斷然喝道:“行刑!”

    刀斧手立即將陳蟒、吳豪掀翻在地,施以棍刑。

    眾文武在“啪、啪”的抽打聲中,均是感歎不已。

    行刑畢,鄭成功頗為沉重地說道:“眾位跟隨本藩南征北戰十餘年,曆盡艱險勞瘁,為的便是驅除胡虜,拯救百姓,複興國家民族。在征伐之時,偶有武力征糧或就地取糧之時,實是為解除數十萬大軍之給養不得已而為之,所以每每出征,必頒布‘出軍嚴禁條令’,三令五申,諄諄告誡,生怕失去民心。假若大軍出動之後,肆意搶劫勒索,為禍百姓,此乃無賴相聚為盜之所為,豈為大家之風範?本藩舍家撇業,拒絕榮華富貴,何苦為諸無賴之巨魁,而身受罪惡,留萬古之罵名?眾位亦皆是堂堂須眉男子,人中豪傑,亦何苦跋涉追隨,而事此不濟之主帥乎?大家俱上為留千古之勳名,下為得身家之貴榮,故不辭櫛風沐雨之苦,隨吾大舉東征,收複台灣,即將苦盡而甘來,我等更該珍惜這一得來不易之成果,切切不可因小利而失大義。古雲:‘民為邦本’。我等生之於民,取之於民,更須愛民。今發生擾民之事,吾實為痛心。今日,再次向全軍將士頒布禁條:凡克扣、貪汙軍糧者,不論多少,一律斬首示眾!大軍所到之處,不準動一草一木,凡搶掠、騷擾百姓者,斬首示眾!凡包庇上述罪犯者,不論職位之高低,功勳之多寡,一律斬首示眾!”

    眾皆駭然。

    鄭成功最後宣布道:“鎮督暫作如此調換:左衝鎮黃安為右虎衛鎮鎮督;以提督親軍驍騎鎮親隨營營將蔡文暫攝左衝鎮鎮督事;以親軍右武衛鎮副將魏國暫攝宣毅後鎮鎮督事。”

    吳豪死裏逃生,萬幸保住了性命,對鄭成功感激涕零。回到府中,方知是夫人給了他一半性命,越發對秦娟娟視作掌上明珠,百般疼愛。當晚,他由夫人攙扶,來到鄭成功的營帳,再次表示痛悔之意。鄭成功亦好言撫慰之。

    自此,一場風波,終於平息下來。但餘音嫋嫋,令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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