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大荒》 萬裏雲霄一羽毛
六 歡樂與痛苦(1)
作者:傅寧軍
對於留學期間的生活窘迫,出身貧寒的徐悲鴻並不當回事。他是貧苦出身的人,也是藝術至上的人,看到藝術品就想買,在他看來,苦日子隻不過是人生的一段插曲,是朝拜藝術高峰的代價。而蔣碧微是大家閨秀,也不善理財,但她想要體麵的生活,更想要一個關心自己的丈夫,她不滿徐悲鴻一門心思隻顧畫畫,不管其他。蔣碧微後來說:“悲鴻的一顆熾熱愛好藝術的心,驅走了我們所應有的幸福和歡樂。”
慶幸的是,徐悲鴻每逢危難常有好人扶持,在歐洲也不例外。時任中國駐法國總領事的趙頌南,就是一個慷慨相助的好心人。作為一個外交官,趙頌南非常敬業,也非常愛才。他在法國接觸了很多中國留學生。但是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小同鄉,一個是官費留學的徐悲鴻,還有一個是勤工儉學的周恩來。
趙頌南拄著拐棍,堅持爬上徐悲鴻住的樓頂看畫。這個衣食簡陋卻發奮努力的留學生,讓趙頌南大為感動。徐悲鴻手頭最緊的時候,趙頌南送他500法郎,解燃眉之急,萬分感激的徐悲鴻畫過一幅油畫《趙夫人像》,送給趙頌南。
同樣年輕的周恩來,當時在法國從事革命活動。具體做什麽,趙頌南也不清楚。法國當局通令驅逐周恩來,找到中國領事館。趙頌南買了船票,送周恩來上輪船,要他去另一個國家。過些日子,周恩來又悄然回來,趙頌南佯裝不知。
趙頌南在法國安度晚年時,總是以驕傲的心情,和後輩談起周恩來與徐悲鴻這兩個當時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說他們特別英俊,特別有出息。事實證明,趙頌南有眼力,這兩個人或從政,或從藝,在中國當代都有重要地位。
也是趙頌南,使徐悲鴻結識了黃孟圭。那天,黃孟圭到領事館拜訪趙頌南總領事。非常湊巧的是,徐悲鴻也來到領事館,蔣碧微催促他到領事館查詢中斷多時的官費。趙頌南的引薦,使留法的徐悲鴻與留美的黃孟圭一見如故。這位徐悲鴻後來尊稱為大哥的南洋華人,此時出現如及時雨,給徐悲鴻帶來了轉機。
次日,黃孟圭如約前往徐悲鴻家欣賞畫作。當時徐悲鴻家安在巴黎一棟樓房的頂層,其實是第七層閣樓,房屋麵積較大,可以用作畫室,租金也相對便宜。黃孟圭曾患關節炎,痊愈後留有腿疾,一步一拐登上七層。黃孟圭欣賞徐悲鴻畫作,欽佩不已,但也感受到畫家的窘迫,聽徐悲鴻坦率相告困境,決定拔刀相助。
黃孟圭出身於閩南望族,黃姓族人、上海中南銀行老板黃奕柱每月寄20英鎊,供其留學所用。黃孟圭將這筆生活費分給徐悲鴻一些,以解燃眉之急。不久,南洋華商陳嘉庚捐助廈門大學,電催黃孟圭回國任廈大校長,眼見徐悲鴻的留學官費沒恢複,連回國路費都不夠,黃孟圭寫信給在新加坡經商的二弟黃曼士,請他幫忙。
黃曼士時任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新加坡分公司總經理,也是個愛好交友、仗義疏財的熱心腸。他很快複信大哥黃孟圭,願意接待徐悲鴻,也願意介紹他給南洋僑領畫像。徐悲鴻與蔣碧微商量,蔣碧微留在巴黎,徐悲鴻隻身前往,等籌到一筆經費,再一同回國。黃孟圭寫了一信,囑二弟善待徐君,讓徐悲鴻當麵交給黃曼士。
這是徐悲鴻與蔣碧微共同生活後第一次分別。
一九二六年的新春前夜,八年來第一個蔣碧微不在身邊的除夕之夜,徐悲鴻在黃曼士宴請他的餐桌旁沉默無語,情緒低沉。黃曼士擔心地問他,是作畫太累了,還是身體不適。徐悲鴻突然掩麵大哭,黃曼士非常驚愕,問徐悲鴻有什麽心事。
徐悲鴻如實相告,他失態的緣由,是想起了遠在法國的蔣碧微。他擔心她付不起房租水電,連買麵包的錢也沒有,他實在沒心思吃年夜飯。
黃曼士為徐悲鴻的患難之情感動,問他需用多少錢。徐悲鴻說,至少500法郎。黃曼士當即拉著徐悲鴻,到附近郵局給蔣碧微電匯800法郎。徐悲鴻感動地說,我不知道將如何報答你。當晚他舉杯暢飲,大醉,至次天傍晚才醒。
此後,徐悲鴻終生稱黃孟圭、黃曼士為大哥、二哥。
在星洲的幾個月,黃曼士幫助勤奮的徐悲鴻又籌到數千元。黃曼士向商紳推薦徐悲鴻說:“你們有錢有地位,可百年之後,還是默默無聞,惟有生前請名家畫像,後代為研究名畫,同時考據畫中人物,能與名畫一同留芳千古啊。”
當徐悲鴻在年夜飯桌上淚落之時,蔣碧微在巴黎自有樂趣。蔣碧微回憶錄中坦白:“悲鴻去新加坡設法籌款,我一個人暫留巴黎。起先以為他走了,我會寂寞無聊,這時我已無需再做洗衣燒飯的日常家事。想不到正相反,以後的日子竟過得愉快輕鬆。朋友們照顧我十分周到,道藩是其中最熱心的一位,常常請他充任我的男伴。”
張道藩是徐悲鴻蔣碧微在法國留學的共同朋友。當時留法的幾位年輕人成立了“天狗會”,會員以兄弟相稱,推選謝壽康當老大,徐悲鴻排老二,張道藩是老三,邵洵美為老四,還有“軍師”、“行走”若幹。蔣碧微作為惟一女性被尊為“壓寨夫人”。徐悲鴻不在身邊,蔣碧微卻不乏鮮花美酒、讚美阿諛。其中最殷勤的,是貴州富家子弟張道藩。他們以“二嫂”與“三弟”相稱,張道藩身邊不乏女人,但對蔣碧微體貼入微。蔣碧微畢竟是有夫之友,在謝壽康撮合下,張道藩與法國姑娘素珊訂了婚。
徐悲鴻籌款後由新加坡回到上海,探親訪友並舉辦畫展。這是徐悲鴻第一次個人畫展。三十一歲的徐悲鴻在歐洲畫的四十多幅油畫,令人耳目一新。徐悲鴻請來視為恩師的蔡元培和康有為,康有為題詞稱讚:“精深華妙,隱秀雄奇;獨步中國,無以為偶。”許多人以前沒聽過徐悲鴻的名字,短短幾天之間,這個名字就紅遍了上海灘。
《吞吐大荒》 萬裏雲霄一羽毛
六 歡樂與痛苦(2)
其實,無論是藝術家的瀟灑,還是藝術家夫人的現實,他們各有各的理。徐悲鴻把藝術放在生活之上,這是他摯愛藝術的天性流露。而蔣碧微牽掛的是維持生計,她的擔憂也並非無事生非。苦撐十個月,他們又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在歐洲打工掙錢不可能,徐悲鴻隻得再赴新加坡,籌到費用再寄給蔣碧微,以作回國旅費。與蔣碧微的擔憂不同,癡迷在藝術世界的徐悲鴻堅信“船到橋頭自然直”,這也許是藝術家與一般人的區別吧。
一九二七年春,回到巴黎的徐悲鴻與蔣碧微同赴瑞士和意大利,遊覽歐洲誕生文藝複興三傑的藝術聖地。在意大利的米蘭、佛羅倫薩、羅馬等地,徐悲鴻欣賞著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等大師的傳世之作,心中升騰著一種使命感。
也就在一九二七年,在徐悲鴻即將結束留學生涯之前,他有九幅作品入選這一年的法國全國美術展覽會,其中有一幅名叫《簫聲》。
在徐悲鴻傳世之作中,這幅《簫聲》意味深長。徐悲鴻畫的吹簫女子,以蔣碧微為模特兒,但又不拘泥於寫生,而是畫出了一種中國式的氛圍。徐悲鴻曾經自信地對學生說,很多的人畫油畫,技術不過關,作品跟世界級大師的油畫擺在一起,經不起比較。而《簫聲》這張畫可以跟倫勃朗的畫擺在一起,還站得住。
法國詩人保爾·瓦萊裏,這位日後的法蘭西院士,在《簫聲》的素描稿上題寫了幾行詩,意思是說,他看到的這位東方畫家,是一位能夠把握瞬間的魔術師,因為在這張畫之中,我們仿佛看到美好的景致從竹簫中間流淌出來。
說到瓦萊裏與徐悲鴻,不能忽略徐悲鴻的一個友人,就是以《我的母親》一書轟動法國、曾獲得法國“總統獎”的著名小說家、翻譯家盛成。
他是與徐悲鴻在震旦公學讀法文的老同學。一九八四年,他曾回憶說:“我與悲鴻的關係,一般人知不甚詳。當時我已是國際知名的作家,我寫了許多信,介紹他給法國朋友,尤其代我作長篇序言的瓦萊裏。當時及至今,瓦萊裏在法國文壇及世界文壇上具有不可一世的地位,瓦萊裏有自畫像在Robert字典上,他在當時一字一金(金佛朗),他代我寫十六頁序言,當時尚未出名的海明威說我是‘百萬大富翁’。”
盛成又說:“我寫了一封信給瓦萊裏,特別介紹悲鴻,還有一封信給瓦氏的誌願秘書莫諾,是一位大銀行家。悲鴻到巴黎後去看了他們,瓦氏在悲鴻畫碧微吹簫的畫上親筆提了兩句詩,這幅畫於是轟動巴黎,畫由莫諾重價買去。悲鴻因此成名。”
有關此畫在《蔣碧微回憶錄》的“附錄”中這樣寫道:“我的畫像《簫聲》,油畫在巴黎第八區六樓畫室作,畫我在吹簫,畫麵於朦朧中頗饒詩意。法國大詩人瓦萊裏極為欣賞,曾在畫上題了兩句詩。大約有三尺高,一尺五寸寬。”
與入學考試一樣,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學生結業考試也很嚴格,解剖、透視、美術史等理論科目是必考的,而且要全部及格,才能承認其學曆。
徐悲鴻是第一個通過全部考試的中國學生。
徐悲鴻回國前,去向達仰先生告別。這是他來過無數次的院落,這裏有他心向往之的畫室,他曾站在達仰先生的畫作前,感受達仰的博大胸懷和超凡的技法,他也曾與達仰交談,總是滿載而歸。然而這一次,他的腳步有些沉重,眼眶也有些濕潤。徐悲鴻在自述中說,他預感到他與達仰的離別可能是永訣,心情頗為淒楚。
法國巴黎大學教授彭昌明說:“達仰老師當時身體不好,病得很厲害,但是還是給他講,說你已經學習了西方的傳統,希望你回到中國之後,可以豐富自己的文化,不一定是要完全按照西方的畫,一味地模仿西方的畫,而是可以變成你自己的創作的一部分,豐富你自己,以後創造出屬於你的獨特的、新穎的中國繪畫。”
盡管達仰是西方寫實大師,但對東方寫意手法卻十分欣賞,徐悲鴻拿著中國清末名家任伯年的水墨畫卷,送給達仰看,達仰題寫了文采飛揚的讚語:“多麽活潑的天機,在這些鮮明的水彩畫裏;多麽微妙的和諧,在這些如此密致的彩色中。由於一種如此清新的趣味,一種意到筆隨的手法——並且隻用最簡單的方術,——那樣從容地表現了如許多的物事,難道不是一位大藝術家的作品麽?任伯年真是一位大師。達仰巴黎”
徐悲鴻珍藏著達仰的題字,他把法文翻譯成中文,帶回國內,寫進了推薦達仰的文章,還講給他的學生聽。他意識到,稱任伯年為大藝術家,出自“持論最嚴”的法國恩師的見解,在告誡中國學生,你的民族精神不可或缺。
徐悲鴻與達仰相差四十三歲,他感到的不隻是一段普通的師生之情,似乎還有一種超越國籍的父子之情。達仰對這位心愛的東方學生,也是心存依戀,早已當成了一家人。達仰夫人做了一雙精致的小鞋送給徐悲鴻,送給他將來的孩子。
若幹年,我再來巴黎,也曾想尋找達仰先生的後人,彭昌明教授告訴我:“達仰夫婦的獨子是一名醫生,不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
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七年,徐悲鴻在法國乃至歐洲,前後度過八年的留學生涯。這是一個中國學子對西方繪畫的朝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