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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四二、“停止見客”

(2006-12-30 19:16:20)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連載:《齊白石》四一、畫鬼論人

四二、“停止見客”



  一九三六年四月,白石在寶珠的陪同下,帶著良芷、良年兩個孩子,離北平南下武漢,再搭乘太古公司萬通輪船,西去四川。

  這一次的四川之行,先到了寶珠的娘家豐都縣轉鬥橋胡家衝,住了三天,祭掃了胡寶珠母親的墓,接著到了成都,會見了方鶴叟旭、金鬆岑、陳石遺等人。原先畢業於北京藝院和京華美專的學生,聽說白石來了,都紛紛前來探望他,熱情地款待他,重敘師生之誼,陪同他遊曆了青城山、峨眉山等名山勝水。

  白石以他傑出的繪畫藝術,開拓了中國傳統的文人畫的新天地,贏得了各階層人民包括同行們的敬仰。成都的藝術家們都來了,以一睹他的豐彩為平生一大快事,不少人拜在他的門下為弟子,請他題字留念。

  蜀遊的時間很有限,但是,留給他美好的回憶是永恒的。

  這一年是一九四○年,按齊白石自己的算法,到年底,他就該八十歲了。
  記得過去在長沙時,有人給白石算八字,說他“在丁醜年,脫丙運,交辰運。展運是了醜年三月十二日交,壬年三月十二日脫。”當時迷信說法“男怕逢辰”,算命人也說白石在了醜年(一九三七年)“醜辰戌相刑,美中不足”。白石在算命人批的命書的裏頁,寫了幾行字:

    宜用瞞天過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稱七十七,作為逃過七十五一關
  矣。

  所以,他采用“瞞天過海法”,在一九三七年將他的歲數由七十五歲改為七十七歲。在這一年所作的畫中他自署七十七歲。這裏,還應交代一句,白石老人的歲數,他自己一直是按中國“虛一歲”的習慣來計算的,本書也遵從老人這一算法,書中年齡皆是“虛歲”。

  對於他的這個舉動,外間有這樣那樣的猜測與傳聞,他一笑了之,他自有他的想法。

  生死尋常事,他是達觀的。四年前的春天,白石應邀到張園同好友陳散原、楊雲史、吳北江等相聚。午飯時,他興致正濃,喝了幾杯酒,忽然想起平生的幾位好友都相繼辭世,在座的都年過古稀,不覺感歎了起來,對大家說。
  “我本打算在京西香山附近,找一塊風景比較好的地方,預備個生墳。幾年前,托過我的同鄉汪頌年,寫了一塊‘處士齊白石之墓’七個大字的碑記,墓碑雖然寫好了,墓地還未找到,擬趁今日機會,懇求諸位大作家,府賜題辭,留待他日,俾光泉址。”

  話音剛落,他站了起來,向大家深深一躬。

  陳散原馬上接著說:“這也是人生一大快審,我們當是義不容辭,你們看呢?”

  大家一致讚同陳散原的意見,答應寫好後,將詩詞給白石寄去。

  如今,詩詞尤存,但楊雲史、陳散原先後辭世了。

  他知道,死神或遲或早會降臨到他的身上,刻碑作記,精選身後安息之所,是他為這一天所作的準備。

  在他看來,人世間如果說有什麽苦痛,倒不是死亡的威脅,生活的清貧,而是這亡國之恨。

  蘆溝橋事變後,北平淪陷了,他第一次親身體驗到亡國奴的痛苦與恥辱。他憤然辭去了北平藝術學院和私立美專的教授職務,閉門杜客。盡管這樣,當時北平的敵偽人員,形形色色的人物,走上門來,請他作畫,邀他宴飲,與他合影留念,日見其多。

  他痛恨他們,但當麵又不敢太多地得罪他們,又無法解脫這些人的無聊的糾纏。想起前幾年日本特務佐藤利用他的聲望在東京辦畫展,大肆宣傳之事,他憤怒之心,久久難以平靜,常常徹夜難眠。以後還會出現什麽花招,誰能料到?

  所以。去年一開春,在徹夜難眠之後,他提筆寫了十二個大字:“白石老人心病發作,停止見客。”

  是的,他是有心髒病。但這“心病”二字,同過去“瞞天過海”法,增加二歲的情景是一樣的,深含著他多少難言的隱痛!

  北平的物價,一日三漲,家裏開支增加,他不得不重操舊業,賣畫刻印,於是,又在“停止見客”的字旁,補寫了兩句:“若關作畫刻印,請由南紙店接辦。”“客”,他是不見了。他想用這一紙把他同那罪惡的世界隔開來。

  一九四○年春節初三。清早,他起床洗漱後,吃了一小碗寶珠特地為他做的年糕,便回到了畫室。

  兒孫們都去玩了。難得有這樣清靜的時間,他想趁早晨精神比較好,把黎明醒來時已經構思好了的蝦圖畫出來。

  寶珠為他理好了紙。白石從筆筒裏取出了一支筆,蘸了淡墨,左手拿起小勺,在筆頭根部滴了幾滴水,看了一下紙,然後橫斜著中鋒一筆,上尖下粗,順手一頓,紙麵上出現了上尖下圓,上灰下白的光圓柱。他提筆看了一下,又在圓柱下外側再加了中鋒一筆,和上筆構成了蝦的胸部,接著,畫了蝦的頭、鉗與須,一條條透明的、遊動的蝦,活靈靈地展現了出來。

  畫是線條的組合,是濃淡色澤的運用。白石充分運用紙、筆、墨的性能,掌握了水墨在宣紙上自然滲透的作用,豐富著、展現著蝦的陰、陽,白、背,輕、重,厚、薄,軟、硬等的質感。

  你看了這蝦的墨色濃淡鮮明,稍有暈開,象是永遠沒有幹的樣子,表現了它在水中漫遊的神態。

  白石靜靜地畫著,連李苦禪什麽時候到,也不知道。李苦禪被他老師千錘百煉的神奇功力所深深吸引了,以至於忘了向老師請安。

  白石長長舒了一口氣,放下筆,才發現李苦禪站在身邊,驚喜地問:“你什麽時間來的?”李苦禪慌忙答禮說:“進來好一會兒了,怕影響您作畫,所以不敢作聲。”

  “外麵情況怎麽樣?”白石問。

  “這東洋鬼子,到處抓人、搜家,弄得雞犬不寧。學生也無心上課了。”李苦禪一臉愁苦的神色,“報上說汪精衛在南京成立了臨時政府。都罵他是漢奸政府。”

  白石仰靠在躺椅上,眼睛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國家就壞在這些人的手裏。南宋時有靖康之亂,那都是中國人打中國人,現在是真正受異族的統治了。誰想到民國了,國家會一天壞似一天,我們居然當起了亡國奴。”

  他說著,眼淚不住地流著,沿著蒼白、多皺的臉。

  李苦禪不想讓老人過分傷心,把話題一轉問:“我看你門外貼的,現在又開始賣畫了?”

  “有什麽辦法,不死就得生活。物價飛漲,坐吃山空啊。”

  “這也是,不過,那些人聽說老師賣畫,一定要找上門來的,要小心些才好。”

  “我寫得很明白,到南紙店去,我不見客。”白石口氣斬釘截鐵。

  “那管什麽用,前幾天,日本兵帶著翻譯到一家畫店裏,用刺刀逼著人家給畫。”李苦禪說。

  白石沉默不語,好象在思索什麽。忽然他坐了起來,從畫案上取出一張紙,提筆寫下了幾個大字:“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放下筆,他好象又想起了什麽,從筆筒裏取出一管小楷筆,在大字旁寫道:

    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夾,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
  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

  他把筆重重一擲,回到了躺椅上,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呈現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叫來了門人,說:“把這條紙貼出去,貼得牢固一點。”

  李苦禪沉思了一下,規勸著:“這樣寫,方便嗎?”他實在為他老師的安危擔心。這個告示擺出了一副挑戰的姿態,太刺眼了,日本侵略者殺人成性啊!

  白石站起來,把紙條給了還在遲疑之中的門人,堅定地說:“快貼出去吧。有什麽不方便的,反正我什麽都想過了。畫就是不賣與官家。賣買自由嘛,我為什麽賣給他呢?至於南紙店賣給誰,我不管,反正,到這裏來的,一概不賣。”

  他知道這樣做,可能會給他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但是,他是顧不了這些了。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此時此刻,他想起了林則徐這著名的兩句詩。國難當頭,他也已經是古稀之年,無法奔赴沙場,效命祖國了。但他決心以自己的特殊方式,進行特殊的抗爭。

  在這之後,他又在門外室內貼了聲明、告示:“絕止減畫價,絕止吃飯館,絕止照相。”在“絕止減畫價”下麵,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尺紙六圓,每圓加二角。”“賣畫不論交情,君子自重,請照潤格出錢。”表明了自己與黑暗的惡勢力決絕的姿態。

  二月初四日,午飯後,寶珠照應好白石午睡後,出去買塊布,準備給他做件內衣。因為天漸漸暖和了,白石的那幾件內衣已經破舊,早就想添置些,他一直不同意,今天,她下決心不告訴他,自己去辦。

  跑了幾個商店,回到家裏,已經是下午四時了。她輕輕地推開房門,隻見白石早已坐在畫室的躺椅上,眼淚汪汪,上不住地淌著。她一下呆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趕快丟下手中的布,跑了過去,急切地問:“怎麽啦?出了什麽事;”

  白石無言以對,隻是悲痛欲絕地流著淚,默默地把手中的信,遞給了寶珠,泣不成聲地說:“她走了。”

  “誰?是春君大媽媽了”寶珠睜大了眼睛。她簡直不敢相信。但是,信是長子良元寫的。陳春君逝於陽曆正月十四日,她確確實實地走了。

  寶珠忍不住一陣心酸,悲痛萬分,熱淚縱橫。

  春君在人世間度過了七十八個春秋。她十三歲到齊家,與白石患難與共,備受艱辛,毫無怨言。白石一生的事業,飽和著她的血汗,她的愁苦與歡樂。可以說,沒有她,他也不可能成就他的藝術事業。她的賢惠,她對他的一往情深,使他鏤骨銘心,永誌難忘。如今,她先他走了,這怎不令他心推欲碎呢!
  在沉靜中,他點上了燈,移步到畫案前。寶珠知道他要幹什麽,含著淚,為他理好紙,磨著墨。白石提筆疾書,一口氣寫下了一聯挽聯:

    怪赤繩老人,係人夫妻,何必使人離別!
    問黑臉閻王,主我生死,胡不管我團圓!

  寶珠把挽聯輕輕地夾在鐵絲上,她請白石吃點飯,白石什麽也吃不下去。他讓寶珠早點去休息,自己又坐了下來,沉思了片刻,寫下了一篇祭文敘述了春君的一生,接著寫道:“吾居京華二十三年,得詩畫篆刻名幹天下,實吾妻所佐也。吾於賢妻相處六十八年,雖有恒河沙數之言,難盡吾貧賤夫妻之事。今年庚辰二月之初,得家書,知吾妻正月十四日別吾去矣,傷心哉。”

  寫著寫著,熱淚又上不住地滴落在紙上,沾濕了祭文一大片。夫妻風雨幾十年,他不能在最後的一刻,守在身邊,這多麽使他深深感到遺恨啊!

  他寫不下去了。往昔幾十年間的慕幕往事,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寶珠沒有走,一直在畫室的一角飲泣著。她想起,她邁進齊家的第一天,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境,開始了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她不知等待她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命運。春君作為白石的原配,到底會怎樣對待她?她們能和睦地相處下去嗎?

  在最初的歲月裏,這種擔心時時環繞在她的腦際。隨著時日的推移,她發覺春君有一顆善良、質樸的心。她處處關心她、愛護她,情同姐妹。在她生育第一個孩子時,春君不顧年老體弱,千裏迢迢趕到了北京,精心地照料她坐月子,親自買菜,為她做可口的飯菜。為了使寶珠休息好,也同樣為了使孩子健康地成長,春君把未滿月的嬰兒接到自己室內哺乳。她真摯地愛白石,也愛寶珠,她希望寶珠能代替年邁的她,照料好遠離家鄉幾千裏的白石。

  這個家庭裏,由於春君的善良、賢惠、豁達、大度,從沒有出現過舊社會大家族內部那種爾虞我詐的爭鬥。他們融為一體,患難與共,都用自己真摯的愛,溫暖著對方,而在這中間,春君表現了一個農家女子多麽善良、美好的品格嗬!

  寶珠和春君相處的時間,遠遠比不上白石。但是,此時此刻,她對於春君的懷戀、思念,對於春君去世所感到的悲痛心清,是絲毫不亞於白石的。

  天際已經泛上了魚肚白,時鍾指向了五時四十分。從昨天中午開始到現在,白石粒米未進,她勸了幾次,無濟於事。她覺得他一夜之間消瘦了許多,背似乎也更駝了。看到這,她鼻子一酸,把早已做好的荷包蛋,再次送到白石的麵前:“吃一點吧,墊墊肚子。要弄壞身體的。’

  他呆呆地坐著,好象什麽也沒聽見。過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說:“你準備些錢,一起去郵局匯回去。”

  “我去就行了,你休息一會兒。”

  “我一定得去。這是我對她最後的一點心意。可惜遲了點。”說著,眼睛裏又飄著淚花。

  款和信,是寶珠進郵局去辦理的,白石在門外呆呆地站著。不一會兒,寶珠出來了,攙扶著白石說:“叫一輛車回去吧。挺遠的。”

  白石搖搖頭,默不作聲地走著。拐過胡同口,遠遠看見自己的家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胖胖的穿著淺灰色西服,瘦個子的穿著長衫。兩人同門人好象在爭論什麽。白石很納悶,趕緊走上前去問:“你們幹什麽?”

  “我們是找齊先生的,看看他老人家。”胖子仔細打量了一下齊白石,堆下笑來。

  “先生尊姓大名,找齊白石有什麽事?”

  胖子一聽這口氣,忙問:“你莫非就是齊老先生?我姓朱,這位姓李。”胖子高興地指著瘦子,介紹著:“剛才門人不讓進,想不到在這裏碰上齊先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白石看了一下門首上貼的告示,看著漸漸圍攏過來看熱鬧的路人,說:“到屋裏談談吧,既然碰上了。”

  到了畫室,還沒落坐,白石冷冷地問:

  “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姓朱的胖子翻了一下眼,指著姓李的說:“這位李先生是日本大佐的翻譯官,剛從日本帝國大學畢業。他很敬仰先生,想請先生畫個畫。”說著看了姓李的一眼,姓李的翻譯官不住地點頭。

  白石一聽是日本侵略軍的翻譯官,一股厭惡的情緒湧上心來。臉沉了下來,冷冷地說:“我門口已經寫了,買畫到南紙店去,不必到這裏來。”

  李翻譯一聽,慌忙解釋說:‘去了,去了,那裏你的畫一出來,就被搶購一空,實在無法,才找上門來。”

  “是啊,是啊:李先生對於藝術是感興趣的。老先生想必不會讓我們白跑一趟。”言語間隱隱有要挾的味道。

  白石一聽,怒從中來,待要發作,隻見站在一旁的寶珠不斷地向他示意。他按捺下怒火,心想,這夥無恥的奴才不達到目的,是不會罷休的,於是他取出了一幅畫,遞給了姓李的。

  李瘦個翻譯官一見畫,歡喜得不得了,連連點頭稱謝。

  姓朱的見沒有他的,便難下笑來,作出一副令人惡心的媚態,懇求說:“先生請給我一張小品,你不要的。”

  無奈何,白石把那幅昨天畫的蛤蟆圖給了他。

  等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一股難以壓抑的憤怒之情湧了上來。他高聲喊著:

  “快給我磨墨!”

  寶珠馬上過來為他磨墨、理紙。

  白石站在畫案前,對著紙,不假思索地寫道;

    切莫代人介紹,心病發作,斷難報答也。

  寶珠把這寫好了的取了下來,又鋪上新的宣紙,白石提筆又寫著:

    與外人翻譯者,恕不酬謝,求諸君莫介紹,吾亦苦難報答也。

  他把筆往桌上重重一擲,眼睛噴射著異常的仇恨的烈火,高聲說:

  “把這兩張貼在最明顯處,看這些家夥還耍無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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