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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二一、北上西安

(2006-12-23 13:47:54)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連載:《齊白石》二○、借山吟館
二一、北上西安



  離家轉眼已經兩個月了。這裏的畫,原在十多天前就可以完成,可是李中書一再挽留他,要他多住些日子。

  他想不到這位“狂土”會如此禮賢下士,誠懇熱清地款待他,對於他的畫,無論是人物、山水,都十分讚賞。在辦完公務之餘,時常來到西廂一間特地為白石準備的明亮、寬敞的畫室,看他作畫,聊聊繪畫、書法和金石方麵的問題。

  “聽說白石兄金石鐫刻也不錯,不知學的是哪一路?”李中書取過一把椅子,坐在白石的對麵。

  “我主要是學黃小鬆一路。”

  “噢。”李中書應了一句,“兄弟倒存有李陽冰的縉雲城隍廟記、三憤記的部分拓片和‘聽鬆’二字的拓片。你有空,可以看著。可惜得很,謙卦銘拓片前些年搬家時,已經遺失了。”

  白石聽他這裏有李陽冰的拓片,很是高興。下午時分,李中書立即派人給白石送了來,白石如獲珍寶,一個下午,關在屋子裏,仔細地品嚐了起來。

  這樣,他又住了十多天。春君懷孕,產期臨近,他很想回去看看,安排安排。今晨一起床,他決定畫完了這最後的一幅芭蕉圖,就不再接活了,明天或是後天,就回去。

  昨晚,對於這幅畫,他作了精心的構思。清晨一大早,他又跑到屋前的不遠處,仔細地觀看了一番芭蕉挺拔寬厚、翠綠欲滴的莖葉。用過早點,潛心伏案,胸有成竹地姿意揮灑了起來。

  他聽到好象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可能是李家的用人給他送什麽。他無暇去顧及這一切,全神貫注地畫他的畫。

  “爸爸,媽媽讓我給你送信來了。”一個幼稚親切的聲音在輕輕地叫喚他。

  他停著畫筆,回頭一看,背後站著一個熱汗涔涔、喘著粗氣的男孩,這就是他的大兒子。

  他高興地把兒子拉了過來,讓他坐在自己對麵的凳子上。忙著替他擦汗、倒茶,關切地問:

  “你怎麽大老遠的跑來啦?”媽媽生產了嗎?家裏一定有什麽急事?他思忖著,遲疑地看著兒子。

  “媽媽讓我給你送封信,說是西安來的,有什麽急事。”說著,他從衣袋掏出了信件,遞給了白石。

  白石拆開信封一看,原來是他的朋友夏午詒寫的。他從頭至尾,細細看了兩遍。信上說,他的內人姚無雙,從小喜歡畫,可是來得名師指點,西安這地方,畫師不少,但沒有深交,不便聘請,想來想去,還是請白石能北上西安一趟。信上又說,考慮到白石家境艱難,盤川,潤格,一並寄上。言辭婉轉懇切。

  白石看完了信,沉思了起來。過了一陣,他對兒子說:“你先回去,告訴媽媽一下,明天上午我趕回去。媽媽怎麽樣了了”他蹲下身子,仔細地端詳起兒子來。

  “挺好的,快生弟弟了。祖母擔心她一人不方便,前幾天過來住了。媽媽讓你放心,說家裏都好。”

  “好吧。你先回去,這裏有幾個銅板,你帶著,餓了,自己買點東西吃。”白石說著,送兒子向大門走去。

  “爸爸不送了。大柳公公說在東頭的大樹下等我,一道回去,是媽媽囑托他的。”兒子揚起頭,親切地看著白石,依依不舍地走了。

  夏午詒是白石青年時代的朋友,戊戌科翰林,前不久改官西安。他妻子是名門閨秀,詩、書、琴都粗通一些,唯有這畫,卻無人指教。婚後,夏午詒也曾托人找畫師到家教畫,但是,如意的一個也沒有,於是,他想到了白石,動了邀請他北上西安的心。

  夏午詒的信來得很突然,尤其是邀請他去西安一事,大大地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撥動了他一顆寧靜的心。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應朋友之約去作畫、刻印;少則在外住上三、四日,長則二、三個月;完了事,就回家;中間臨時有點急事,隨走隨回。對於這樣的生活,他是舒心的。因為他原先沒有什麽更高的侈望,澹泊明誌,溫飽足矣,從來沒有想到要發什麽大財。

  他從小痛恨那些為富不仁的人。靠自己的勞動,能糊住一家的嘴,過著一個清貧、安穩的日子,就滿足了。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從來沒有想到要遠離家鄉,外出長遊。夏午詒的信,打破了他心境的長期的平衡。

  兒時讀杜甫詩,他很欣賞這位千載垂名的詩聖那句“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至理多言。讀萬卷書,這二、三十年來,他是下了最大的苦心,創造條件,逐步做到的。搬到梅公祠,他精築“借山吟館”,除了作畫,可以潛心於讀書了,而且讀得十分的勤奮。“行萬裏路”,他從未想過。

  曆史上,李、杜不要說了,象唐宋八大家,哪個沒有在年輕時代,遠離家門,飽賞祖國的壯麗河山,豐富自己的創作源泉?可是,他們畢竟是一代文豪,而自己呢,不過是一個畫師,雖然在湘潭這塊土地上已經聞名遐邇了。

  到家十天後,也就是清光緒二十八年四月初四,春君生了一個男孩。這是他的第三個兒子。按輩份,他給兒子取名叫良琨,號子如。

  早晨,兒子呱呱墜地了,中午,他又接到了西安來信。這次是郭葆生寫的。原來他也在西安。

  這是厚厚的一疊信。他輕輕地展開信,一行行熟悉的、秀麗的字,展現在眼前:

        ……
        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
        均須於遊曆中求進境。作畫
        尤應多遊曆,實地觀察,方
        能得其中之真諦。古人雲,
        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
        畫但知臨摹前人名作,或畫
        冊畫譜之類,還落下乘,倘
        複憑馮耳食,隨意點綴,則
        隔靴搔癢,更其百無一是美。
        隻能常作遠遊,眼界既廣闊,
        心境亦舒展,捕以穎敏之天
        資,深邃之學力,其所造就,
        將無涯矣,較之株守家園,
        故步自封者,誠不可以道裏
        計也。關中夙號天險。山川
        雄奇,收之筆底,定多傑作。
        兄仰事俯蓄,固知憚於旅寄,
        然為畫境進益起見,西安之
        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
        駕,毋勞躊躇。
        ……

  言詞之間,情意懇切,剖理明晰。白石看完,一言不發,暗暗思量。原來,這次邀他西安之行,夏午詒是同郭葆生他們商量好了的。而且,信上還說,張仲颺也在西安。

  他的心有些動了。能有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出去看看,會會友人,遊曆祖國的名山大川,見見各地的風物人情,對於自己的藝術進展,當然會有極大好處的,郭葆生的活,不無道理。

  不幾天,郭葆生又寄來了一筆很豐厚的旅費和畫畫的潤格。他想,看來不去是不行了,那會辜負了朋友們的一片好意。可是,這個家怎麽辦?他決心同家裏好好商量這個問題。

  過了端午節,春君已經滿月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他同春君抱著新生下來的子如,高高興興地去杏子塢看望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鄭重商量一下西安之行。

  春君聽到朋友要邀請丈夫去西安,遠離家鄉數千裏,心裏很是留戀。因為從她十三歲過門到齊家當童養媳至今日,他們一直恩愛如初。白石耐心地勸說她,給她念朋友的信,漸漸的,她感到畫畫需要開闊視野,應該支持丈夫的事業。至於家裏的事,孩子漸漸大了,而且老人就在身邊,總是可以安排妥當的。……

  到了杏子塢,齊以德夫婦見添了個小孫子,都很高興,輪流地抱著,看著、逗著,小屋裏充滿了歡樂。

  白石拿出十多兩銀子,交給了媽媽,作為給老人生活上的一點補貼。雖然他們分居而住,但是,經濟上沒有分開。白石作畫的收入相當的一部分交給了媽媽,自己留了一部分,維持一家的生計。他知道父母勞累了一輩子,為他的成長,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今天,他能夠獨立生活,有了比較多的收入,應該使老人家的生活有些改善。

  白石把郭葆生等朋友邀請他去西安的事,一一告訴了老人,征求他們的意見。

  爸爸默默地聽著,不斷吸著煙,不說什麽。齊周氏看了春君一眼,問:

  “你有什麽想法了”

  “開始我也是十分矛盾,幾千裏路,孤身一人,無人照料,有個頭疼腦熱的,怎麽辦?”春君回答說:“後來一商量,還是讓他去的好。老在家,對他的畫沒好處。到了人地方,總比湘潭這地方認識的人要多,慢慢的,更多的人知道了他,說不定有大造就,這樣一想,我也通了。”

  “西安是六朝古都,聽說那地方是不錯的。”齊以德終幹開口了,“家裏你不用擔心,我們會照顧好,而且孩子也大了。隻是你從未出過遠門。西安離這裏多少路?”

  “二千裏。”白石回答說。

  “二千裏。”齊以德重複了一句:“是呀,這一路上,長途跋涉,怎麽樣,吃得消?病了怎麽辦?西安那裏,有朋友照顧,不過畢竟是客居,總不如家裏。”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問題不大。我已經四十歲了,現在身體還可以,不出去走走,就晚了。至於身體,我會注意的。人們把盤川、潤格都寄來了,不去不好。”白石回答說。

  “既然這樣,那就去看看吧。”齊周氏將孫子交給春君,‘家裏的事,就不掛念了,春君能幹,我們也時常去照應。”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遠遊,所以,整個夏天,直至秋天,他和全家都為這次外出,精細地進行著各種準備工作。聽說西安氣候要比這裏寒冷,春君特意為他做了棉衣棉褲,兩雙十分合腳的千疊白底、黑布麵鞋。還準備了換洗的單衣、襯衣。總之,一切生活用品,春君都精心地為他作了準備。

  他給夏午詒、郭葆生去了信,告訴了自己的決定和行期。日子一天天地逝去。離行期越是臨近,他的心境越是不平靜。在這四十年的歲月裏,他沒有離開過這生他、育他的故土一步。沒有這麽遠的、這麽長時間地離開過父母、妻兒。如今,他要走了,他心裏未免時時升騰起一股難以言狀的依戀、調悵的情感。

  這幾天,親朋故友聽說他要去西安了,不斷來探望他,為他送行。他暫停了作畫,準備了畫具、顏料,以便於路上寫生用。

  “白石先生在家嗎?”一天。他正在整理畫筆,聽到門外有一個女子的聲音。

  他開了門,麵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閃忽著的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淡淡的酒窩,白皙而秀麗的麵容,招人喜愛。

  白石端詳了一下陌生的來客,親切地問:

  “我就是齊白石,你有什麽事嗎?”

  那姑娘一聽麵前這位就是齊白石,臉一紅,低下頭,輕聲地問:“有一事相托,不知先生答應否?”

  “你先進來坐坐,什麽事,慢慢商量。”白石熱情地請他到借山吟館坐下。

  “你找我畫畫嗎?”白石看著她不斷巡視著他牆上掛著的畫,問。

  “不,”那姑娘閃動了一下雙眸,莞爾一笑,“我想跟先生學畫畫,不知能納否;”說著,臉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容。

  白石暗暗地吃了一驚。在他筆墨丹青的二十多年時間裏,想跟他學畫的人不少,但女的要求學,而且求教上門,這小姑娘還是第一個。

  白石重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感到她非同一般,有靈氣,

  “你過去畫過畫嗎?”

  “畫過。不過很不象樣,沒有老師指點。先生畫名,湘中聞名,但不知能收我為弟子否?”她投向白石以期待、殷切的目光。

  白石一時被她真切的純潔的追求藝術之心,深深地感動了。他處在矛盾之中。答應她吧,再有幾天,自己就要遠行了;不答應,又傷了她的心,她是從四十多裏以外趕來的。他躊躇了半天,寬慰地解釋著:

  “你要學畫,很好。可惜,我馬上就要出遠門了,去西安。一位朋友相邀,來信催得緊,我想不去了,他們不斷來信催,我不得不去,去信告訴了他們的行期。你看怎麽辦?”

  姑娘那充滿了渴望的神情,暗淡了下來,蒙上了一層若有所失的、惆悵的陰影。沉默了好半天,才說:

  “我來遲了,其實一年前就想來了。那時要是堅決一點,就好了。”她自言自語,失望之中帶有一種悲涼的氣氛,“那隻好這樣了,等先生回來後再說。麻煩先生了。”

  她站了起來,向白石深深一躬,走了。

  白石送她到大門外,默默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心裏充滿著一股難以言狀的情緒。他想不到這位小姑娘這樣醉心於藝術,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他,給了她什麽呢?除了失望與惆悵,還有什麽了

  兩天後,他接到了一封信,沒有寫信人的地址,字很秀麗。白石打開一看,原來是那位姑娘寫來的。信上有這麽幾句話:

    ……
  俟為白石門生後,方為人婦,
  恐早嫁有管束,不成一技也。
    ……

  多麽有追求、有理想的女子!白石視野漸漸模糊了,隱隱之中,他分明看見那位姑娘,背著畫具,興高采烈地朝他走來……

  我應該去看看她,答應她,等我回來後,一定教她學畫畫。不能使那一顆赤熱的心,冷卻了。

  白石想到這裏,感到自己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想著,收起了信,大步邁出借山吟館,趕了四十多裏的路,到姑娘家去道別了。

  白石的突然出現,使姑娘喜出望外。她有些歉意,先生馬上要遠行了,還要專程跑這麽遠來看她,她感激、高興,眼眶裏飽含著淚水。

  “先生這麽忙,還趕來,我實在不敢當。”姑娘深情地說。

  “我應該來看看你。一來答應你的要求,一定教你學畫畫,二來向你道別。”白石寬慰地說。

  “先生要走多久?”

  “至多一年吧,”白石看了一眼姑娘:“快一點,半年我就回來了。”

  “那太謝謝你了,我一定等著。”她紅著臉,低下了頭。

  “這是一幅臘梅圖,前天趕出來的,送你做個紀念。”白石把一幅畫著傲霜鬥雪、含苞待放的梅花的畫卷,展示在姑娘的眼前。

  “這實在不敢當,太謝謝先生了。”姑娘高興地接過畫,品嚐著。

  “來不及裱了,”白石說:“你如覺得有意思,再找人裱一裱。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回去。”

  姑娘默默地跟著白石的後麵,出了大門,帶著一縷淒然的神色,淡淡一笑,“祝願先生一路平安!”白石也與她還禮作別。

  已經是深秋的季節,滿山遍野的楓葉,象一簇簇燃燒著的火焰,給這寂寞的群山增添了無限的豐姿與生氣。他好象第一次突然發現了家鄉這樣的美,家鄉的父老、兄弟、姐妹是那樣的純真。如今,他要遠走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對於故土,對幹父母、妻兒難免不產生一種難言的深深依戀的心情。更何況,他又意外地遇到這樣一件牽腸掛肚的事;

  黃昏時分,他趕到了家。黎鬆安早已等候在那裏了。他一看白石進來,高興地迎上前去:“來遲了,昨天從長沙回來,才知道你要遠行,今天就匆匆趕來了。”

  白石見是鬆安,自然分外高興。在二十多年艱辛的繪畫藝術探索中,鬆安對於他的支持與幫助,是難以盡述的。

  他這個人,自認為對於人生、對於社會,對於藝術,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對於存在幹人類之間那種純真的至愛至善的關係,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有了一種最初的、明確的態度,那就是,在他一生的道路上,曾經給過他這樣那樣、或多或少幫助的人,他是永遠、永遠銘記在心,終生不忘。這種情感,一直維係到他生命的最後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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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二○、借山吟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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