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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十七、龍山七子

(2006-12-22 19:35:56)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十七、龍山七子



  白石開始學裱畫了。

  從刷漿、托紙到上軸,他跟著肖蘿咳一遍遍地學。開頭,他站在肖薌陔的身邊,注意看他的操作,默記每道工序的手法,為他取料,做腳活。

  肖薌陔邊幹邊教,告訴他刷漿要注意什麽,怎樣上紙。幾天之後,白石在他的精心指導下,上架動手裱畫了。

  開始,他進度雖然不太快,但很仔細,認真。用漿恰到好處。他特別注意選紙。根據原畫畫麵的濃淡色澤,在顏色上做了精心挑選,裱出畫來,對比鮮明、清淡雅致,受到肖薌陔的稱讚。

  三個月後,白石完全能夠獨立裱新畫了。接著,他又學揭裱舊字畫。

  這是裱畫藝人難以掌握的一門技藝,為了使白石能夠很好很快地掌握這門藝術,肖薌陔集中了一段時間,邊示範,邊講解。

  揭舊畫是重新裱成新畫的關鍵性的第一道工序。麵前展現的這幅四周壓上鎮尺的宋人仕女畫,四尺寬,二尺四寸長。經年累月,綾絹已經很碎了。肖薌陔仔細察看了一下,便動作輕快、自如地在畫上幹了起來。他從右上邊角開始,步步揭起,除了中午飯時間外,一直進行到下午才最後完工。白石一步不離地認真觀看,不時尋問要領和注意事項。這樣,經過了半年多的學習,他無論裱新畫,還是揭裱舊畫,都裱得勻整、平貼,掛起來沒有卷邊、抽縮。

  肖薌陔暗暗稱奇白石的好學和聰穎。象這一套技藝,一般的人,沒有三、四年的功夫,是不可獨立地操作的。肖薌陔當年跟著老師學習時,是學徒中比較拔尖的一個,也花去了兩年半的時間才學會,而齊白石隻用了半年的功夫。他深深感到這位年輕人前途未可限量。自己馬上要走了,但是要找個時間,同白石再長談一下技法問題。

  昨晚趕了一幅水墨山水,白石睡得很遲。他仿佛聽見有人在敲門。轉身一看,窗外豔陽高照。門又“咚、咚”地響了兩聲。他趕緊穿好衣服,下床開了門,麵前站著一位中等身材、白皙的圓臉上微微有些笑意的年輕人。

  “你是瀕生兄吧,打攪你了。”年輕人深深鞠一躬,“我是黎丹、黎雨民。”

  白石忙說:

  “請進吧,你莫非是胡先生外甥雨民兄?”

  “正是,正是。”黎雨民十分高興地回答,“我舅舅早就同我談起你,一再讓我好好向你學習。這陣子因為一些事,一直在外省。今天才得到這個機緣。”

  “太客氣,太客氣。沒有你舅舅的栽培,哪有我今天!”白石謙遜地回答。

  “我今天來,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有個本家叫黎鬆安,住在長塘,他家父親上年辭世,托我請人繪個遺像。我同舅舅談了,舅舅讓我同你商量,不知你的意見如何?。黎雨民用期待的自光看著白石,等待他的答複。

  “既然雨民兄這樣看重我,我一定去。隻是手藝粗陋,請多包涵就是了。”

  “這就是你的客氣了,誰不知道‘芝美人’的手藝,就是家父也十分欽佩。”

  於是,吃過午飯,白石帶著畫具和日常生活用品,跟著黎雨民去長塘了。

  遺像整整畫了三天。因為是胡沁園的親戚,白石畫得格外的精心。無論是麵部的表情變化,衣著服飾的款式、顏色,都一一作了認真的設計,使畫出的遺像,惟妙惟肖,十分逼真,黎家上下無不稱好。

  一天傍晚,鬆安請白石一道,帶著畫,到他祖父——黎老先生的住室去。

  黎老先生住在後花園東隅臨湖一個寬大的平房裏。室外,假山嶙峋,池水環抱,修竹叢生,顯得十分幽靜。

  黎老先生年輕時,才氣橫溢,是個名士。後來隱居山林不仕。平生酷愛字畫,尤其是宋明大家的山水圖,不惜重金,廣為搜羅。一生在平靜的日子裏,以翰墨為友,過著澹泊的、與世無爭的生活。

  平時,他很少出門。兒子的早逝,給他的精神莫大的刺激。他哀傷至深,常常一個人呆在屋子裏,暗自垂淚。

  鬆安怕老人太傷心、太寂寞,常常約些朋友到老人這裏坐坐,談詩論畫,以分散老人懷念兒子的哀思。

  今天他的白石來,也有這層意思。同時,遺像是老人親自替胡沁園找人畫的。如今畫成了,應該讓老人過目。

  繞過假山,越過池塘,是一座一進三開的舊式住房。鬆安輕輕開了門,帶著白石進去後,反手將門掩上。

  白石一看,麵前的藤椅上端坐著一位胸前飄拂著銀絲、麵容削峻的老人。白石知道他就是黎老先生。

  鬆安向前微微一躬,說:

  “爺爺,這位就是齊瀕生先生,舅舅的得意門生。”

  白石趕緊施禮說:

  “白石向老人請安了。”

  老人聽力尚好,嘴角微微一動,慈祥地回答說:

  “早就聽說你手藝高,隻是未見過。畫好了嗎?”

  “畫好了,畫得真好。”鬆安趕忙回答著,把遺像掛在祖父對麵的牆上。

  老人微微動了一下,要站起來。鬆安、白石趕緊上前攙扶著老人,走到遺像前,借著夕陽的餘輝,遺像被照得通明。老人看著看著,止不住老淚撲籟,喃喃地說:

  “畫的真好,有神韻;特別是眼神和嘴角的笑靨,他活著時,就是這樣。”

  鬆安怕老人太傷心,示意一下白石。兩人很快把老人攙扶回原來的椅子上。

  “你多住幾天吧,”老人用幹枯的手拉著白石的手,“你也替我畫一張,早做些準備,免得!臨死又瞎忙一氣。”

  “你老人家說哪裏去了,你一定長命百歲。”白石寬慰著。

  “生死自然事,誰也免不了。你給我也畫一張吧。”老人心情這時平靜多了,看著白石說。

  “好,好。既然你老人家這樣看得起我,我就給你畫。”白石笑了。

  黎老先生、黎鬆安也笑了。

  白石與鬆安商定,黎老先生的畫像,安排在每天早飯後的一段時間畫,因為這時候是老人精力最好的時候。這樣,他連續幾天,到老人室內畫像。老人見這位年輕人如此認真給他畫像,很是感激。當他知道白石艱辛學畫的經曆後,更是感動得了不得。他趁白石休息的時候,要鬆安把自己曆年收藏的珍貴畫卷,拿出來讓白石觀看。

  “這些畫,是我畢生的心血。”老人麵上放射出異彩,“張萱、周昉的作品,流傳下來的不多了,就是後代的摹本,特別是趙佶的摹本,也不多見。我這裏倒有一軸,是三十五歲時去長沙,在書市買到的。當時右上角有些破損,請肖薌陔給我重新裱了。其他如大滌子、朱耷的,你在沁園那兒見到了一些。我這裏的,他沒有,你拿去臨摹吧,多住些日子,也算是我一點心意。”

  老先生的山水畫,胡沁園曾同他談過,說是潑墨淋漓,清淡之中見變化,有石濤的風骨。至於老人收藏了這麽多名人的繪畫,恐怕沁園也不一定清楚。老人今天全數交給他臨摹,他比得到什麽都高興。

  鬆安對於祖父的這個舉動,感到意外,甚至驚奇。因為在他的記憶裏,他見到這些名畫,還是十七歲那年,長沙來了一位名士,祖父搬出這些畫,請客人欣賞、品鑒,他當時才借機看到。這是第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而今老人竟然全部把畫交給白石去臨摹,怎麽不令他深感意外呢?

  “你真不簡單,得到祖父這樣的信賴。”鬆安悄聲地對白石說。

  “我也沒想到。”白石說,“我得好好畫,好好臨,以報答老人的厚意。”

  白石在鬆安家整整住了一個月,把老先生藏畫中的珍品,全部臨了一遍。

  白石在鬆安家畫像和臨畫的消息,在長塘傳開了。在黎家教蒙館的王仲言和黎鬆安的許多朋友,都來看白石,大家相聚一起,談論詩畫,十分親熱。

  一天夜晚,白石正在臨摹,鬆安、仲言推門進來。他們輕步統到白石的背後,仔細看著畫卷上那匹拴在廄內、昂首嘶鳴的馬,問:

  “這是誰的作品?”

  “唐代韓幹的《照夜白》。”

  “這筆法簡練。”仲言側著頭欣賞著:“筆墨不多,可是這強勁的長線空勾而成的外貌,把馬畫活了,而且那麽壯健雄駿。”

  “想不到你不但工詩文,對繪畫也內行。”鬆安在白石身邊坐下,笑著看了仲言一眼。

  “我隻會看,可惜不會畫。”仲言踱到白石的對麵坐下,“白石兄,詩畫同宗,你繪畫藝術這麽高,一定也是個詩才!”

  “詩?”白石反問了一句,“那還是仲言兄的拿手。是不是,鬆安?”

  鬆安笑而不答,隻顧看著白石臨摹韓幹的那匹馬。

  “哪裏,哪裏。”仲言未等鬆安開口,趕忙辯解說,“聽說沁園師有一次詩會,白石兄一詩驚四座。”

  白石紅著臉,反問一句:

  “你怎麽知道?”

  “百裏之內,文人學士之中,誰個不曉?”仲言說著,脫口念了起來。“莫羨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桔有餘甘。怎樣,對不對?”

  “那是過去了,白石弟一定有新的佳作。”鬆安露出一副幽默的笑臉望著白石,好象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這樣吧,”仲言好象想起了什麽似的:“我們不如組織起詩會,朋友們相聚相聚,找個幽靜的處所,吟詩論畫,倒也有趣味。”

  白石沉思了一陣,笑笑說:

  “好是好,地點在哪兒?”

  “是啊,在哪裏好呢?”仲言附和著。他想了一想,又說:

  “地點嘛,在白泉棠花村羅真吾、羅醒吾兄弟家,怎麽樣?那裏地方開闊;他們兄弟都是熟人。”說罷,仔細介紹了羅真吾家的情況和環境。仲言辦事利索,很快就把一切安排好了。

  這之後的半個月,他們相聚了。起初才四、五個人,圍坐在羅真吾家庭院裏的一棵梧桐樹下,品著茶,無拘無束,談論詩文、字畫篆刻、音樂戲曲。這樣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聊了半天,興盡而散;並約定了下一次相聚的時間與地點。

  在這樣的聚會已經進行了好幾次的。情況下,大家感到有必要正式成立一個詩社。地點就選在羅家附近,中路鋪白泉北邊的五龍山下。

  山中那綠樹成蔭的峽穀之中,有座大傑寺,是明代的建築。寺中的庭院裏,十幾棵曆經百年的銀杏樹,蔥鬱、繁茂,枝葉相接,十分清靜幽雅,是避暑的好地方。

  羅真吾、羅醒吾兄弟先大家一天,上了大傑寺,向寺中方丈租了幾間房子,作為社址。第二天一大早,白石、仲言上來了,不久,陳茯根、譚子銓、胡立三來了。除了陳茯根是新認識的外,譚子銓是羅真吾的內弟,胡立三為胡沁園的侄子,白石都會過,都是好朋友,一共七人。

  詩會是在寺中大銀杏樹下舉行的。兩張方桌接在一起,上麵擺著五香豆、瓜子、茶壺、懷子之類。還放著文房四寶。

  就座之後,王仲言因為是發起人,首先發了言:

  “今天朋友相聚,良辰難逢。總得給我們的詩會起個名吧!”

  “因地得名。就叫‘龍山詩社’吧。”羅真吾說,“有什麽意見,大家談談。”

  大家點頭,表示讚同。

  “好,第一個問題通過了。”仲言接著宣布,“第二個,得選個社長。雖然大家都是朋友,但總得有個主持的人。”

  “按祖宗的慣例,年長為長,你們說呢。”胡立三看了羅真吾、羅醒吾一眼。

  “這辦法好。大家都報一報自己的歲數吧!”大家讚成,自報結果,白石的年紀最大,三十二歲,於是他當選為社長。

  “下麵就聽社長的了。”仲言高興地說,“我告退了。”說著,把白石拉上首座,自己坐到白石原來的座位上。大家鼓起了掌。

  “好吧,大家信任我,我就試試看。”他看了大家一眼,“今天、的盛會,是否按老規矩,每人獻詩三首,依年齡,由小到大。”

  到了中午時分,七人都念了各自的詩作。五言、七言,律詩、絕句都有;胡立三還寫了一首長詩。

  龍山詩社的聚會,開闊了白石新的眼界,使他從朋友們那兒學到了不少新的東西。龍山詩社的活動,也在這一帶傳為文壇佳話。人稱他們七人為“龍山七子”。

  有天傍晚,黎鬆安與白石正在閑坐,談論《滄浪詩話》,忽然望見不遠處,一個高挑個子、壯實身架的中年人向他們走來。那人走近時,對著白石作揖說:

  “白石兄,還認得我嗎?”

  白石立即站了起來。仔細一看,挺麵熟的,但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麵。

  那人見白石疑惑的神色,忙自我介紹說:

  “我是鐵匠張仲颺,十多年前,在白石鋪的酒店裏,曾會過一麵。那一天,我的酒瓶落在地上,碎了,弄了你一褲子。”

  白石一聽,“噢”的一聲叫了起來:

  “你就是登壽兄,十多年未見麵了,幾乎認不出你來了,什麽風把你吹到這裏來了?”說著,他指著鬆安,“這是黎鬆安兄。”

  仲颺高興地與黎鬆安見了禮

  “久仰了,很高興見到你。”

  三人入了座。黎鬆安忙著為他們沏茶。

  “白石兄的大名,四方遠揚,我是慕名前來的。”仲颺說。

  “過獎,過獎。”

  “起初我不知道白石是誰,後來老師告訴我,說就是雕花的芝木匠。我聽了,高興壞了,就趕著來了。”

  “你老師是誰啊?”白石問。他從來沒聽過這位鐵匠還有老師。他隻知道他是鐵匠,出身很苦,完全靠著自己的苦用功,讀了不少書,很有一點名氣,還不知道他跟哪位名師學習。

  “就是湘潭大名士王相綺先生。”仲颺得意地回答說。

  這一夜,張仲颺就同白石住在一起。由於共同的藝人出身,苦難的家庭生活,對於藝術的執著追求,使他們談論得十分投機,很快成了知心朋友。

  龍山詩社的影響,遠遠出於白石他們的意料之外。在他們的影響下,黎鬆安也組織了一個詩社,以離他家一裏之遙的羅山命名,叫“羅山詩社”。兩家詩社的社友們互相來往,聲氣互通,熱烈地討論詩經、唐詩、宋詞。從詩的演變發展、名家的長短,進而論及詩與人生、與社會、與其他藝術的關係。

  這些詩友,都是二、三十歲年紀,風流倜儻,詩情洋溢。他們做好了詩,寫在紙上,覺得不美觀,於是請白石為大家設計,繪製詩箋。白石一口承下。此後每當夜闌人靜,他就在燈下,把紙裁得八行信箋大小,然後一張張地在左上角或下角,精心作畫,有花卉,有山水,有草蟲,有魚蝦。畫完後,塗上淡淡的顏色,筆調清疏明麗,雅致大方,十分悅目。一個晚上,能畫出幾十張,他用了十幾個晚上,畫了幾百張,分發給詩友們。

  詩友們見到這些花箋,十分寶愛。作起詩來,也特別認真,似乎不這樣,就配不上這樣的好詩箋似的。

  詩會上,王仲言興奮地對大家說:

  “這些花箋,是瀕生辛辛苦苦用十幾個晚上畫成的。他付出汗水,讓我們坐享,我們要很好地感謝他。”王仲言的話音剛落,大家熱烈地鼓起了掌。

  “天才穎悟,不學而能,一詩既成,同輩皆驚,以為不可及。”這是王仲言在四十年後回憶“詩社”時對齊白石的評價。事實也確實如此,在“龍山詩社”,齊白石被譽為“詩仙”,王仲言為“詩正”,羅醒吾為“詩狂”,因胡立三寫詩好東抄西湊,被貶為“詩賊”。當年齊白石最敬重王仲言,他們的友誼從青年時代一直到老年,愈老愈篤。數十年中,白石每有詩作,必寄給老朋友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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