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簡界
(2007-05-18 06: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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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複,字三白,蘇州人,生於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卒年無考,著有《浮生六記》一書。原作實則隻存四記,即《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和《浪遊記快》。另有兩記存題佚文為《中山記曆》和《養生記逍》。從作者的總體構思來看,《中山記曆》主要寫作者陪清廷大員趙介山等出使琉球國見聞,描寫記述了葺爾島國的風俗民情及海上瑰偉壯麗、奇特無比的風光。《養生記逍》,多屬介紹攝生養性、處世待人方麵的學問。鄭逸梅先生曾經考訂,現在流行的後兩記實在靠不住。俞平伯先生也曾對此書作過考訂,發現前後幾記中時間上自相矛盾,難以“圓通”。
此書最初以手抄本形式在社會上流傳,後為蘇州獨悟庵居士楊醒逋在護龍街冷攤上瞧見,慧眼識珠,立即攜回刻刊,由王韜作序,在東吳大學校刊《雁來紅》上刊出。這一下,使這塊文學“碧玉”出土問世,重放異彩。
《閨房記樂》一篇,寫伉儷之情動人心弦。兩情交溢,溫馨甜蜜,而且筆墨純淨,不涉淫誨輕薄,用語含蓄,使人意會而無須言傳。其表現手法重在率真熱烈,自然風趣,生動活潑,富於濃鬱的生活氣息。堪稱是明清文言筆記中的“逸品”。
《閑情記趣》一篇,挑選的是夫婦間瑣碎的生活細節,但作者將一個個片斷渲染得極富詩情畫意,使我們產生看似“人人皆有,確為人人所無”的感覺。而且這一篇結構精巧、匠心獨具,讀來好似銀線穿珠、水晶瀉地。
《閨房記樂》和《閑情記趣》後來都曾被改編為話劇,由上海明星公司搬上銀幕,久演不衰,傾倒無數觀眾。
《坎坷記愁》一篇,為文人落魄後的辛酸自白。語言質樸,情實真切,如芸娘抱病,“形銷骨立,缺醫少藥,親朋中無人援手”,囊空如洗,何以卒歲,蒼天何亟,傳呼奈何?可謂“貧賤夫妻百事哀”,悲愴摧人掬淚。
《浪遊記快》一篇殿後,全篇結構安排合理,作品本身寄寓著深刻的社會意義。
俞平伯先生曾將《浮生六記》比作“一塊純美的水晶”,讚它“幽芳淒豔,讀人心醉”,歎賞之餘,專為作者寫了一部年譜。林語堂先生更是用力勤苦,將全書譯成英文,介紹給西方讀者。在他所著的《中國人》、《生活的藝術》兩部暢銷書中,還多處引用《浮生六記》的材料。因此,這部著作已走向世界,越來越受到海內外讀者的重視,在古典文學長廊中有其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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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英譯自序 林語堂
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她並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並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隻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
我們隻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隻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
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歎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在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去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鈔本?因此,我說她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曆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並非故甚其辭。
她的一生,“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東坡所雲。要不是這書得偶然保存,我們今日還不知有這樣一個女人生在世上,飽嚐過閨房之樂與坎坷之愁。我現在把她的故事翻譯出來,不過因為這故事應該叫世人知道,一方麵以流傳她的芳名;又一方麵,因為我在這兩位無猜的夫婦的簡樸的生活中,看他們追求美麗,看他們窮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時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閑的清福,卻又怕遭神明的忌。
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大婦的生平上表現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並沒有特殊的建樹,隻是欣愛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胸懷曠達,澹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的同情。
這悲劇之原因,不過因為芸知書識字,因為她太愛美,至於不懂得愛美有什麽罪過。因她是識字的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見了一位歌伎簡直發癡,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為簉室,後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在這地方,我們看見她的愛美的天性與這現實的衝突——一種根本的,雖然是出於天真的衝突。
這衝突在她於神誕之際,化扮男裝,赴會觀“花照”,也可看出,一個女人打扮男裝或是傾心於一個歌伎是不道德嗎?如果是,她全不曉得,她隻思慕要看見,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麗景物,那些中國古代守禮的婦人向來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於這藝術上本無罪而道德上犯禮的衷懷,使她想要遊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禮婦女不便訪遊,而她願意留待“鬢斑”之時去訪遊的名山。但是這些山她沒看到,因為她已經看見一位風流蘊藉的歌伎,而這已十分犯禮,足使她的公公認為她是情癡少婦,把她驅出家庭,而她從此半生須顛倒於窮困之中,沒有清閑也沒有錢可以享遊山之樂了。
是否沈複,她的丈夫,把她描寫過實?我覺得不然,讀者讀本書後必與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飾芸或他自己的缺點。我們看見這書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種愛美愛真的精神,和那中國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樂恬淡自適的天性。我不免暗想,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樣一個人,能引起他太太這樣純潔的愛,而且能不負此愛,把他寫成古今中外文學中最溫柔細膩閨房之樂的記載。
三白,三白,魂無恙否?他的祖墳在蘇州郊外福壽山,倘使我們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願,我想備點香花鮮果,供奉跪拜禱祝於這兩位清魂之前,也沒什麽罪過。在他們墳前,我要低吟 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淒楚,纏綿悱惻,而歸於和美靜嫻,或是長嘯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悠揚而不流於激越。因為在他們之前,我們的心氣也謙和了,不是對偉大者,是對卑弱者,起謙恭畏敬,
因為我相信淳樸恬適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說“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麗的東西。在我翻閱重讀這本小冊子之時,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這安樂的問題。在未得安樂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樂之人,又不知其來之所自。讀了沈複的書,每使我感到這安樂的奧妙,遠超乎塵俗之壓迫與人身之苦痛——這安樂,我想,很像一個無罪下獄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爾斯泰在《複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種,是心靈已戰勝肉身了。因為這個緣故,我想這對伉儷的生活是最悲慘而同時是最活潑快樂的生活——那種善處憂患的活潑快樂。
這本書的原名是《浮生六記》(英譯“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隻存四記。(典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名。)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事故,兼談生活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評藝評等。現存的四記本係楊引傳在冷攤上所發現,於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書中自述,作者生於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記之寫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後。楊的妹婿王韜(弢園),頗具文名,曾於幼時看見這書,所以這書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二零年間流行於姑蘇。由管貽萼的詩及現存回目,我們知道第五章是記他在台灣的經曆,而第六章是記作者對養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個全本,悄然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現。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龍溪林語堂序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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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看《浮生六記》,大概是二十歲。看罷,對三白極為不滿,為芸娘深深不值。沈三白,一個幾乎沒有謀生能力的男人,離開了大家庭的供養,為幕、為商、為畫均不能養家糊口。而芸娘,這個女人是這樣聰明、溫婉,顛沛於貧病生活中,還時時為夫君找到各種各樣的樂,最終雖成為中國男人眼中最可愛的女人,但在二十歲的年輕的我的眼裏,那是一個美麗的深刻的悲劇。
情對那時的我來說是一塊華麗的波斯地毯,是視覺與知覺的純美世界,而就在這種孩子氣的期待中,卻自有一種自以為是的非常具體的標準在衡量著,這樣的衡量是世故的,是未經世事的世故。所以芸娘是不值的,讓人痛惜的。這本書也成了男人自私自利的代表,被我棄之。
一年夏天,天氣非常炎熱,人也特別煩躁,陷入一種無所適從的絕望之中。遂以避暑為名邀女友上莫幹山小住。臨行前,男人隨手將新版的《浮生六記》放進我包內。男人隻說是山上可看的閑書,卻有一絲冷笑,從我心裏輕輕哼出。
暮色裏,我坐在別墅二樓的陽台上,滿山的蟬空前絕後地叫著,清涼的山風在四周的竹林上吹來蕩去。《浮生六記》放在我的膝頭,書頁在風裏翻過來翻過去,是一幅幅淡雅靜美的插畫。我有意無意地翻著,風還是那麽清涼,蟬聲還是那麽響亮,但那個在陽台上坐著的人漸漸成了個擺設, 她的真身好象已化作孫悟空棒下的一縷輕煙,飄進了三白的文字與生活裏。
三白文字的好,我無法評述,隻覺得是刻意與無意之間的一種不著痕跡,說不出的賞心悅目;而書裏生活的好,是一種豁然開朗,當暮色全盡,整座山的黑暗裏卻有一聲歎息,是如釋重負的輕快。十幾年過去了,波斯地毯的花樣已織了大半,圖案不見華麗,年輕的值與不值的標準,卻在日常繁鎖的生活中已悄然消失,生活的柴米油鹽告訴我,沒有什麽值與不值,隻有味道是否鮮美。
芸娘與三白的生活,是苦中作樂的鮮美生活。貧病交加,拋女棄子,流浪異鄉,坎坷讓人斷腸。但油菜花還是要賞的,山水還是要遊的,美妾還是要納的,佛手還是要供的,茶葉也是要放在荷花中浸過才泡的。這些閑情樂趣,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自古有“貧賤夫 妻百事衰”之言,而他們隻讓我們見著了美,無時無刻不在的美。貧病絲毫沒有減弱這種美,浮生最多的是半日閑。這樣的日子雖則艱難,但他們不揪心,我們也就不難過了。其實,無論我們多麽努力謹慎,生活中常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使我們不夠安寧,不夠舒適,我們的地毯離我們想要的圖案越來越遙遠,在焦躁煩悶中,忘記了最初的孩子的天性---玩樂。難道隨時隨地的玩樂不是我們最大的本性嗎?失去了這原始的天性,人生對於我們,還有什麽切實的意義呢。
我小小一女子,無意思考人生意義之類的大問題,我隻是突然對我自己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寵愛。父母、孩子、男人,他們都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我愛他們,但我並不能也不用對他們承擔過多的責任,每個人的地毯圖案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珍貴的手工,掛起來都是藏品,不同的隻是織造過程中的相視眼神,溫柔細語罷了。隻要我的笑容燦爛,我也就是一個可愛女人了。
三白這殘缺不全的六記(此版後麵的二記我不覺是三白的原稿),開啟了百餘年後的一個小女子的豁然,不知其下筆前是否有預感。我卻已將此書當作枕邊書,臨睡前翻翻,念幾斷文字給男人聽聽,這樣的枕邊風大概是男人給我書時沒有料到的,不知男人聽了暗裏有冷笑否。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