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金·元好問《摸雨兒》
【作者小傳】: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博通經傳,工詩文,在金、元之際頗負重望。金亡不仕,以故國文獻自任。能詩詞,詩多記述時事,慷慨悲涼,有“詩史”之稱。詞近蘇、辛,風格沉鬱。著有《遺山集》,編有《中州集》、《中州樂府》,金人詩詞多賴以傳。
【詞牌簡介】:《摸雨兒》:一名《摸魚子》,唐教坊曲名。晁補之詞,有“買陂塘,旋栽楊柳”句,更名《買陂塘》,又名《陂塘柳》,或名《邁陂塘》;辛棄疾賦怪石詞,名《山鬼謠》;李冶賦並蒂荷詞,有“請君試聽雙蕖怨”句,名《雙蕖怨》。正體為雙片116字,上片10句六仄韻,下片11句七仄韻。《詞律》卷一九、《詞譜》卷三六俱列之。
此詞前有小序雲:“太和五年乙醜歲,赴州並試,道逢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予《雁丘辭》。舊時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從此詞前小序可知,作者寫下的這首詞,是因大雁殉情而死的事深深感染、震撼了作者,這既是悼,同時更重要的是詠。
作者在詠的過程中,緊緊圍繞著一個“情”字,以大雁為依托,充分運用擬人等藝術手法,通過豐富的想象,對一個大雁殉情的故事作了細致深入的描繪,詞句間所表達的思想情感淒惻感人,纏綿婉轉,甚至催人淚下,詞在後部對殉情大雁也寄托了一片深切的哀思。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詞在起筆即陡然以問句形式切入主題,這麽直截了當,也這麽幹脆利落。對大雁的死,作者首先考慮的是殉情,是一個“情”字使大雁毅然決然地舍棄求生而選擇生命的極端,那麽這“情”又是什麽東西呢?值得付出生命代價?作者在問,問誰?問世間。這既然是世間發生的一件事,世間就必然知道它的理所當然,可見作者思維想象多麽豐富空闊。“情是何物”,似乎這並不是一個非常難懂的問題,但一般人最容易把它理解為男女之間的普通愛戀,然而,作者在探討和想要表達的卻是層次更為深刻的“至情”、“摯情”。對這種“至情”、“摯情”的探述的另一層含義,作者亦是在喚起人們對“至情”、“摯情”要關注、重視和珍惜。
在古人眼裏的真正的“情”,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所以,生生死死在“至情”、“摯情”間根本就沒有一個具體的界限,這是一種超然的境界。雖然是在問,但同時也是在發出這種超然意識的警示。作者以這樣的基調開篇,不僅氣勢旺盛,引人慨然,而且也為下麵的敘述提供了思路與筆法。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在上拍恢弘氣勢下此拍筆鋒一轉平婉,可謂鏗鏘錯落,韻回跌宕。這是對大雁曾經的生活處境、感情情愫展開的追憶式描寫。“天南地北”表明了大雁生活的顛沛,秋天來時即南下越冬,來年春暖花開再複回北去。“雙飛客”,正說明了大雁情投意合,朝夕共處,雙棲雙息。多少個寒來暑往,就是在這年複一年的遷徙中雙雙攜手並進的。短短兩句,前句從空間著筆,後句從時間落墨,通俗而形象地描述了雙雁的情深意篤,自己不能沒有對方,對方是自己的唯一。同時,也賦予了他們人性化的理想色彩。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此拍用抒情的筆觸,描繪了大雁平時生活的情情趣趣。與常人一樣,他們既有歡樂,也有短暫的離愁,但不管遇到什麽情況,不管是什麽境遇,他們都始終堅持在一起,沒有任何因素能把他們分開。這是一種什麽力量使得他們之間有如此強大的凝聚力呢?作者在這裏用了擬人的手法,擬人的思維:這都是源於一種情,一種癡情。隻有象這樣的癡情兒女,才會如此堅貞執著。
從開篇到這裏,詞句並不是很深奧,而是很通俗,故事也不是很複雜,但就是在這樣一連串通俗的詞句和並不複雜的結構中,凝鑄著深刻哲理,濃縮著深情筆墨,叫人讀來心動肉搏,牽腸掛肚,纏綿悱惻,欲罷不能。
上片結拍有五句,“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轉向了對大雁的心理描寫。“君”指殉情大雁。當雙雁之一被殺之後,另一雖獲得了求生機會,但是,麵對愛侶已經逝去,自己成了形隻影單的孤雁,想想“萬裏層雲,千山暮雪”,自己能獨自去哪呢!哪裏是我的歸宿,哪裏還有我的歡笑?前途不僅險阻,而且迷茫,生活既無依又無靠,象這樣再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這些都是為大雁殉情交代的緣由。此拍通過心理刻畫與抒情描寫,自然而然地把落腳點歸結到了“情”字上。
大雁殉情這是一種勇敢的精神,是一種高尚的情操,這是作者賦予的思想。同時,在作者的筆下,還隱伏著對殉情大雁的這種忠情發出的讚美。
上片從起到結,鏗鏘與委婉交錯,豪邁與深沉兼容,敘述與抒情並舉,白描與聯想共凝。在對一個忠於愛情的大雁的這個藝術形象的塑造中,既把大雁從生到死的一係列生活經曆作了細致透析,同時更主要的是由此引發出了一係列深刻的哲理,這些都為下片哀悼和感歎拓寬了筆墨。
看下片。“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作者將雁丘之處的古時繁華托出來,來比較現在的落寞與荒涼。現在這個葬雁的地方,就是當年漢武帝橫渡汾河祭祀汾陰之處,遙想那時簫鼓震天,一片喧騰,場麵何其熱烈;而現在卻是荒煙如織,寂寥如墳,景色多麽淒慘黯然。作者在時空上拉開想象的距離,加大跨度,把古今、人雁進行對比,進一步寫照了大雁殉情後的悲涼。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大雁既然已經命喪黃泉,魂歸九天,然而,死者不可複生,招魂又何濟於事?“招魂”,意出《楚辭·招魂》篇。死後招魂乃欲複其精神,其實是一空虛的慰藉,人死如燈滅,總希望精神不死。“山鬼”則意出《楚辭·九歌》篇,因有“東風飄兮神靈雨”句,故此處有山鬼啼風雨之說。意續前句。這裏借助“招魂”與“山鬼”,更加襯托了一種悲劇氣氛和淒涼意境。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此拍對大雁有讚歎之意。天妒,說明不是一般的價值,往往能遭天妒的都是絕頂的,至高無上的。看看下麵,大雁殉情而死的意義絕不等同於鶯兒燕子一般死後俱入黃土那麽簡單的了草完事,那不是一個簡單生命的終結,他的那種崇高精神值得人類景仰。此拍交代大意大概如此。後拍接著闡述。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此拍緊挨前拍,在對大雁讚美之餘,用哀悼作結。大雁雖死,但他的那種精神和美德,那種為愛情獻身的氣概卻千秋萬代,永世長存。而且,這種精神必將為無數後世文人吟詠狂歌,為無數景仰者由衷拜祭。詞之最後覺得這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總之,這篇佳作對追求自由的愛情而不惜犧牲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的大雁,進行了讚美,同時,也對愛情遭受曲折和破壞的不幸作了深切的惋歎。“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句經典名句,千百年來廣為傳誦,並紛紛被引據,她對於一個特定環境下的特定情感的慨歎極具震撼力。作者有同牌詞“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與此雖同出一脈,一樣的令人悱惻、淒然,但卻在某種程度上較此柔弱和委婉了許多,沒有這個這麽有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