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淡然的日子----布拉格悠思
(2006-10-08 05:24:52)
下一個
一
布拉格是這座城市的名字。但隻有走進她,這個抽象的譯音才會隨之變得具體清晰,並把她深處的一些珍藏偶爾呈現給你。
我已經不能自稱為旅遊者了。比如此刻,走在鋪陳著栗樹落葉的清冷街道上,我就象一隻嗅襲著熟悉氣味的老狗,頭也不抬地轉街穿巷,早沒了最初東張西望的好奇,倒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當然,我仍會有所感動,在很多時刻。但也不敢說自己如何了解她,更多地,是她走進我的心裏而不是相反。我就隻好停在這裏苦思冥想:為什麽會愛上這座城市?或許,這早已是個最不重要的問題了。
在布拉格的生活是一段特定的時期。在這裏,我終於找到夢想的蹤跡,並耐心地等待她最終前來,一段愛與思念並存的日子。
這些照片和文字一樣,更多隻是出發於個人的心情,而非純客觀,更不是想為布拉格作一個完整的記錄。如果它們灰暗,那是因為思念,假使燦爛,該是源於愛戀。坦白地說,我曾試圖但終於發現無力講述一個“真正的”布拉格,如果把愛與思念從這座城市裏抽去,她變得如此陌生與疏離。我寧願相信,原來愛與思念也正是布拉格的靈魂,因為心靈的契合,得以讓我幸運觸摸。
二
布拉格是捷克共和國的首都。但這兩者的關係遠沒有中國人意識中城市與國家那樣區別巨大。捷克太小了。7萬多平方公裏的麵積,1000萬人口,在馬賽克般的歐洲也隻能勉強算做中等國家。就有人說,捷克小得隻有一座城市,那就是布拉格。這並非很過分的評價。
反過來理解,布拉格也確實濃縮著捷克民族曾經的曆史悲歡和創造的生命精華。即使在她身邊很多事物已最終消散了,很多名字都全然更改了。消散與更改的,甚至包括曾經的祖國。
有些概念大概需要澄清。捷克共和國誕生於1993年。在此之前,布拉格是我們更為熟悉的捷克和斯洛伐克聯邦共和國的首都。在那年的第一天,作為前蘇聯東歐陣營崩潰後果的繼續,捷克斯洛伐克和平地分裂為兩個獨立主權國家:捷克共和國和斯洛伐克共和國。人們把這個國家自1989年劇變起的整個轉軌過程稱之為“天鵝絨革命”,取其柔軟之意,因為劇變不合情理地並未伴隨著戰火或者動亂。幸運,也在意料之中。
東歐的說法更多是政治概念,就地理位置而言,捷克並不位於歐洲東部,而恰恰是歐洲中心,被稱做歐洲的心髒。我想,這可能是她最為根本獨特的屬性和一切故事的起點。
是心髒,所以容易受傷。為了免受傷害,捷克人選擇了自己的生存哲學,退避與忍讓。對此我不能隨意評說,這畢竟是一個民族的選擇。
也正因此,捷克從未遭受大的浩劫,至多是受了不少委屈。中世紀以來各個時期和類型的建築都得以保全。布拉格也因此被譽為歐洲建築藝術博物館。
進入二十一世紀,回歸歐洲成為這個國家每天每個角落都在奏響的主旋律。捷克現為北約成員國並已加入歐盟,不久還會加入申根簽證協議國和歐元區,最終回歸本屬於他們的歐洲大家族。但熱鬧的演出和表麵的希望掩飾不住她內心的隱慮很多次,正是她信賴依靠的,給了她最深的傷害。這倒是正符合心的命運。
因為注定是失敗者甚至犧牲品,捷克人不喜歡政治遊戲。他們熱愛生活和藝術,鍾情音樂與啤酒,與趙傳的歌詞不謀而合,典型的小人物生存之道。
他們是退而求其次了,還是就此找到生活的真諦?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三
有本史書堂皇地開頭:“這個城市象傳說中的羅馬那樣,建立在七座山丘上”。這個類比多少有些趨炎附勢所以並不美麗。發展至今,布拉格的山丘也已不止這個數。
更值一提的應該是蜿蜒流經布拉格,被稱為捷克母親河的伏爾塔瓦河。她象每個平凡的母親,因為隻哺育了捷克這個瘦弱敏感的孩子而沒有顯赫的聲名。
伏爾塔瓦河如一個問號般貫穿布拉格,將城市一分為二,每一部分在曆史上又各自擁有兩個城區。順著向北水流的方向,右岸是老城和新城,左岸為小城和布拉格城堡。這幾個行政單位曆來是獨立的,直到18世紀末,才由統一的市政廳管理。河上點綴著十七座橋梁,建於1357年的石製查理古橋就靜臥其中。在河右岸靠南的高地上還有個重要城堡,稱做維謝格拉德,直譯為高高在上的城堡或者高堡。和它遠遠相對的左岸則是貝特靜山。
這些,就構成了布拉格完整保存至今的老城區的主要部分。保存下來的不僅是歐洲古典建築的精華,更是布拉格人曾經如何存在的生活脈絡。
四
我住的地方在布拉格北邊的高地上,人們開玩笑說,要進城的話,翻過一座山,再趟過一條河就到了。聽著很遙遠,其實,那條河就是伏爾塔瓦河,那塊做作萊特娜的舒緩山丘上滿是青草綠樹,在這樣的環境裏行走遠不是件痛苦的事。事實上,有很長時間,我每次散步都不自覺地沿著這條路線,直到過了河,腳步才想起請示一下大腦,下麵是去老城呢還是查理橋?而每次的答案我也很少提前知道。
這座鬧中取靜的山丘一直是散步休閑的好去處。在這裏,可以遇見各式各樣的人,和被他們牽著的各式各樣的狗。他們並不象電影中成群結隊的群眾演員那樣蜂擁而至然後轉瞬即逝,每人仿佛都是自己的主角,從遠方依次出現,遠景中景近景地悠悠走來。沒有鏡頭感,反而適合上鏡。即使經過後留下的背影也顯得安靜從容,意味深長。見得多了,就給我種印象,好象布拉格人都無一例外地遺傳了與生俱來的感覺:自己的一生都要行走在布拉格這部美麗的作品中,所以必得以自己的優雅舉止來配得上它。可能我講著你聽著都覺得這是個很沉重任務,可他們實現起來卻隨意輕鬆,自然得不需要刻意和提醒。
山丘頂上有一處麵河的不大空地,伏爾塔瓦河在這裏拐了一個彎,河麵上平行四五座橋梁,由近至遠很有韻律地排列。捷克的民族作曲家斯美塔那創作的交響組曲《我的祖國》中最著名的一章就叫《伏爾塔瓦河》。一年一度的“布拉格之春”國際音樂節就是在這支組曲的樂聲中拉開的帷幕。
這處空地是觀賞布拉格的極佳視角,關於布拉格的名信片不少都在此拍攝。一段時間內我也很有熱情,黎明即起來到此處,黃鏡紅鏡亂加一氣,希望也能拷貝張名信片出來。那些照片早不知被扔到了哪裏。後來我才醒悟,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一個傍晚所作的鋪墊。
那個傍晚,我象很多個往常一樣,準備下山去老城轉轉。就看到一對情侶占據著那塊攝影平台世紀末般地忘情擁抱著。我怔在那裏,對自己說:你錯過一張好照片了。雖然當時正扛著三角架和相機,我大概是不想手忙腳亂地打擾了他們,打擾自己的心情。
靜靜看著沉醉在擁抱中的他們很久,最終還是決定拍了一張。我也知道每次麵對這張照片時自己不是客觀的,所以認為這是最好的一張並沒有憑據。在家裏,我把它貼在了冰箱門上,而不是掛在牆上,並用這張照片奠定了布拉格在我心中最初的基調。
五
思念是一種氛圍,不適於刻意沉浸其中。就象那個傍晚,我還是沿著台階下了山丘,走過華燈初上的鐵橋,走進布拉格老城。
老城廣場是老城最初形成的中心,現在是布拉格著名的景點。原來這裏是一片河邊的低地沼澤,後來商賈雲集,成為中東歐重要的集市,過路的諸候也在此歇息,這些有錢有勢的人需要消遣,就有了酒館等玩樂的場所,他們快活後又想起要向上帝表示虔誠,就有了教堂。這樣慢慢發展成現在的規模。廣場曾經在19世紀末受到毀壞的威脅。那時,好大喜功的市政部門準備修建一條穿越廣場,通往河邊的筆直“現代化”大道。按照計劃,老城廣場大部分建築將被拆毀。此舉當然遭到民眾的反對。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捷克斯洛伐克從瓦解的奧匈帝國中獨立出來,市政當局也認識到老城廣場的價值,才終於放棄了這一偉大構想。那條被稱作巴黎大街的道路從河邊延伸到廣場就中止了,最終沒能與廣場那邊幾百米之遙的瓦茨拉夫大街相連。
就是現在,布拉格老城很多道路還都是由一粒粒石塊不經濟地拚成。這樣的地麵對車子的輪胎和減振都不好。但對於已經進入21世紀的布拉格人,這仍未成為拆掉它們代以瀝青水泥的充分理由。他們認為,保護這些小石塊就是在保護曆史的一部分。對曆史,布拉格人已經能夠懷著健康的心態,正視並且謙躬。我喜歡走在這樣的路上。
說到老城廣場,必得提到位於廣場一側的布拉格天文鍾。很多人對此都沒少溢美之詞。大鍾設計者漢努斯在1410年設計完這口鍾後就被弄瞎了雙眼,因為統治者不願他再設計出如此精美的作品。但我倒並不覺得它有什麽過於奇特。兩個鍾盤分別能顯示太陽時,月亮時,地球時,每逢整點,就有骷髏拉動鍾繩,兩個窗口打開,耶穌十二門徒的雕像依次從窗前走過,然後金雞啼鳴。在20世紀最後一次修複中,有人希望把猶大也加入,這個異想天開的動議被當然地否決了。一待上述表演完成,下麵抬頭觀看的人群就嘩地隨舉旗的導遊四散而去,很少流連。
聽著鍾聲響起的時候,我大致都坐在廣場中央的胡斯雕像旁,看著他們匆匆奔來跑去。胡斯是15世紀捷克宗教改革領袖,最終被教會以異教徒的罪名處以火刑。他的犧牲促進了捷克人民族意識的覺醒,對歐洲宗教的影響也極深遠。可對於我此刻更重要的是,圍繞著雕像有一圈長椅,可以坐下稍事休息。
也有個別遊客模樣的人不為鍾聲所動,也許是已看過了,便在廣場上四處遊蕩。我就會有些惺惺相惜。不是每個來到這裏的人都明白,布拉格是適於漫步的,而不是行軍。要想體會布拉格的脈搏與心跳,隻有放輕腳步。這個城市本也並不多過於戲劇性和輝煌的場景,以至於把這口大鍾也當做了珍藏,我們沒有必要匆忙。
布拉格人一定是早已習慣了漫步,否則不好解釋當年火車和有軌電車在城市出現時受到的懷疑。布拉格人那時堅持認為時速超過25英裏的運動是極其有害身心的。即使在今天,一篇介紹布拉格交通工具變遷的文章在結尾處仍建議:布拉格最好的交通方式其實還是最初的那種---步行。
六
老城廣場的南邊,就是瓦茨拉夫大街,布拉格最繁華的商業街,在曆史上屬於新城一部分。在14世紀,隨著布拉格的日益繁盛,老城無法容納驟增的外來人口,查理四世就決定在在南麵緊靠老城興建新城。算來也有數百年曆史了,新城其實並不算新。
瓦茨拉夫大街近代以來,逐漸發展成為布拉格的商業和金融中心,自然比那些古跡更吸引布拉格居民的目光,所以很多與布拉格有關的曆史事件都選擇在這裏發生。
在大街中部華斯拉夫一世騎著戰馬銅像下的地麵上安放著一塊大理石碑,上麵刻著兩個青年的頭像。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1968年那個寒冷的“布拉格之春”。
在十字架旁,捷克人告訴我,到了1969年,隨著蘇聯控製的加深,捷克社會變得毫無自由可言,兩個布拉格青年便在此自焚,以死抗爭。這個舉動對生性柔弱的捷克人來說是非比尋常的。也正是因為還有這樣的人,捷克漆黑的曆史長夜裏得以點起兩顆明星,讓那個時代有些光亮。
那個捷克人本來是想向我借火柴的。雖然十字架旁滿是燃燒的蠟燭,但他說不能用這些火去點煙,那是對死者的冒犯。
後來我看過有關這個事件的紀錄片,兩個青年死去,引發了全布拉格乃至全捷克的大規模遊行。沒有口號和痛哭,隊伍一直在沉默中行進。
亞曆山大大帝說:在抵抗中生存和用死亡抵抗同樣尊嚴。
七
該講講查理橋了。
套用中國的一句老話,如果沒有走過查理橋,你就不算來過布拉格。在記不清多少次走在查理橋上後,我終於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了。
進入布拉格最象征性的走法,就是在清晨通過這座曆史最久遠的橋梁。這時,陽光可以把影子投到你的身後,而你麵前的城市還未全然醒來。
查理橋建於1357年,那時正是捷克曆史上的黃金時代。捷克國王查理四世還兼任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把帝國都城就定在了布拉格。德意誌的公侯們對此耿耿於懷,卻隻能在私下喟歎:“如果我們也有布拉格那般好的美女和啤酒又何至如此?”
據說,在布拉格的橋上,最好的景致是看到一位動人的姑娘。隻有這樣才會真正體悟,布拉格原來如此美麗悠遠,而那女孩又是如此美麗年輕著。
查理橋的奠基時間甚至可以精確到分鍾,那是1357年7月9日5點31分,因為布拉格人認為按捷克書寫時間的習慣135797531這樣的數字回文可以佑護查理橋牢不可破而曆經歲月滄桑。建築者們甚至還在灰漿中摻上雞蛋,蜂蜜和葡萄酒。並在老城橋頭塔雕了另一圈回文,大意為:小心啊,你們小心了,誰要是對橋不利就會遭到天譴”。
布拉格人是太看重這座橋了。在長僅520米,寬不足10米的查理橋上我渡過了在布拉格最多的漫步時間,卻很難一下子說清這座連接起老城和小城、布拉格城堡的橋到底最吸引我什麽,讓我在橋上走個不停。
初來橋上,最先引人注意的肯定是豎立在橋兩側的29尊石製雕像。我也曾專門拿著介紹書籍一尊尊地對照看過去,他們大多是宗教傳說人物或教皇冊封追認的聖人。大概是文化上的差異,我並沒感受到大的觸動。
值得一提的是橋右側第8尊聖約翰雕像。它被視為世界各地聖約翰雕像的藍本和祖地,也是查理橋的佑護者。傳說聖約翰是被政敵從查理橋上扔下淹死的。橋中間的圍欄上刻有一個金色十字架,我一直不明所以,後來才無意中得知那裏就是約翰入水的地點。
這尊雕像也為查理橋帶來不少熱鬧,遊客們在這裏受到導遊的慫恿,都要排著隊撫摸一下雕像底座上的兩幅金屬浮雕,向聖者許個心願。以至於兩幅浮雕被磨得黃銅畢露,光滑閃亮,更讓後來的人深信不疑,樂得嚐試。據說撫摸約翰入水處的十字架也有同樣的功效。
雖然人的願望大致相同,實現的途徑差別實在太大,無論在人間還是乞求天上。仰望上麵懷抱十字架,側著頭有些哀怨的老約翰,我實在沒法融入這個陌生的情境,以至於當把手從浮雕上拿開,才想起忘了許願。西方的遊客相比要自如得多。一位老太太燦爛地笑著大叫大嚷:“我要不放棄每個機會”。我想她一定是個樂天派。某個中年人則在撫摸之前要凝神屏息,仿佛鼓起勇氣去敲老板的門要求加薪。有的年輕女士則擺出留念的姿勢,因為夫君拍照動作慢而稍不耐煩。
清晨,我來得再早也比不過早醒的鴿子和水鳥。查理橋這時是沉靜的,沒有人的蹤跡。橋下,未散盡的霧氣中會有一兩條小船浮在河麵,裏麵安然坐著垂釣的人,仿佛入定的老僧,我從未見過他們收竿或者加餌。
橋上如果偶爾有人經過,或是一身運動裝,鍛煉身體的老人和中年,或是早起的教士要去河對岸的教堂做晨課,再有就是一些對攝影認真的遊客,早早地隻身前來,希望用相機把眼前的寧靜留住。我有時帶著相機,有時不帶。
這樣的寧靜大致會在每天的9點被打破,那時,太陽已完全鑽出雲層和薄霧。從老城的方向就會有人把一輛小車吱呀呀地推上查理橋,車上裝著要展賣的油畫、水彩畫、照片或者其它藝術品。那是來得最早的一位橋上擺攤者。
查理橋上隻允許賣藝術品,包括音樂。而取得在橋上賣藝的資格並不容易,他們必須首先是查理橋協會的會員。比如一名越南畫師,作為橋上唯一的外籍人,是因為留學於捷克也是中歐最著名的查理大學才被認可。所以,我更願意把他或她們稱作藝術家。
我總會上前幫著最早到來的幾個藝術家支架攤位,然後坐在橋邊開始閑聊。我相信,也許麵前這個人會比查理大帝、聖約翰告訴我更多關於布拉格的秘密,給我更多的啟示。越是微小的事物總是越加銳利。至少這樣一來,我的拍照不會被過於堅決地回拒。
畫家裏引人注意的一位叫魯博米爾.日特科,他是大學經濟學教師,現在已經退休。年輕時在蘇聯學畫一年,然後據他說就是“自己教自己”了。曾為捷10餘家報刊提供速寫作品。1968年就在橋上擺攤,那年正是蘇軍入侵的日子。他自稱是這座查理橋藝術家中最早的一位,當最後我希望他能看著鏡頭照一張留念時,他合作了。卻自言自語地說:可我並不是個模特。
比起畫家來,音樂家們要到得晚些,因為總要等他們的觀眾先來。我禁不住要佩服某個旅行社的嚴謹和守時。每到10點,仿佛是從橋底冒出來,第一群遊客就會簇擁著導遊突然出現在遠處橋頭,準時而毫無征兆,不可逆轉地開啟了查理橋一天的熱鬧與喧囂。
在白天,查理橋上的藝術家們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尤其是那些歌手和樂師。沿著橋緩行,你剛把一種琴聲留在身後,前方就會傳來新的樂音誘惑,同樣優美。奇特的是,無論多麽忘情的演奏都不讓人感到張揚,他們不是把查理橋踩在腳下當做自己的舞台,而是無拘無束隨情盡性卻還是讓自己成為查理橋、布拉格美麗的腳注。我相信這是布拉格人生命裏的本能,而不是因為拿捏得恰到好處。在布拉格這樣的燦爛陽光和音樂中,讓人猛然覺得:生活真好。
這樣的情景會一直持續到傍晚。
也是在一個傍晚,天色已經不早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微胖、靦腆的中年人卻剛到橋上,開始拉小提琴。比較在橋上常見的另一個提琴手而言,他的技巧並不出色,但拉的都是大家能夠共鳴的熟悉曲子,比如《愛情故事》,所以覺得動聽。
那天的天色和空氣好象也很容易傳染什麽,很多人就那麽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或靠或坐在橋欄上,悠悠聽著,並不上前。還有兩個在音樂中擁吻的戀人。
在琴師放下琴弓的一刹,我把這個畫麵留下了,當做自己的珍藏。心裏閃現出一句很溫柔的話:琴聲結束了,而擁抱沒有。看來我是容易被擁抱打動,一個滲透愛與思念的簡單動作。
八
最近的一次散步是在彌漫著濃霧的午夜,我還沒在查理橋的午夜濃霧中行走過。那天剛剛讀到一段論述:“對於人類的生存處境,卡夫卡提供了陰鬱的寓言,昆德拉提供了斑爛的象征,哈維爾提供了政治的實驗,三者都達到了頂峰,布拉格真讓人嫉妒。”
作者提到的這三個捷克人名並不陌生。雖然我沒想過要追問人類的生存處境,但這讓我多少想起布拉格。霧氣並不均勻地攜裹著查理橋,一團團被風吹湧過來,有種刺鼻的味道。橋外的景物全被隱藏了起來,甚至望不到橋的盡頭。看到的東西少了,莫名想到的就漸漸多起來。
想起布拉格,總想不起什麽算是她最美麗的風景。美麗的,是這座城市的氣氛,並不是哪座建築,哪尊雕塑或者那支樂曲。不知怎麽想起一個捷克人。外國人對中國的屬相總是很有興趣,他也不例外,評論我的老鼠屬相是“很小,但是很聰明的動物”,對老虎的評論則是“很大,很強壯”。這個對比引起了他的感慨,“如果你龐大時,隻要單純強壯就夠了;但如果你弱小,就必須要聰明才行。”做為老鼠的我追問了一句:“那怎麽算是聰明呢?”
“聰明,就是說你要是弱小的話就要明白命運的秘訣不在於力量而在堅忍。”我對他的回答表達讚歎,他卻說:這有什麽,不過是每個捷克人都懂的道理。他的話讓我想起《基督山伯爵》的結尾:人類一切的智慧都蘊藏在這兩個詞之中等待和希望。那時我已經能夠隱約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一種生存方式和信念,就把他記住了。直到我聽到了這句話的捷文版,不是在小說中,而是每個捷克人的心裏。
走到靠近老城的橋頭,我才發現原來不遠處德沃夏克博物館旁竟是迪斯科舞廳。激烈的音樂聲和年輕人的歡叫透過濃霧傳來,與這座橋的古老沉默反而有種和諧的呼應。
我相信,當布拉格城堡上插著異國旗幟的時候,布拉格人也沒有放棄這樣的舞蹈狂歡吧。布拉格的美麗並不是靠哲學幸存下來的。在逆境中支撐著他們的,應該是對美好生活的曾經回憶和未來想望。捷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塞弗爾特在《傾心相告》一文中說,“苦難的歲月裏,條條道路通向這個城市,它是唯一的希望之路,這種依戀之情很簡單,稱為愛。”直到今天,無論順逆,布拉格都沒忘記愛與思念。忍耐使她等待,堅貞使她不改變。我想,這是一個美麗柔弱者能夠展現堅守住的最大意義吧,也正因此,它的美麗才沒有也不會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