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220)
(2007-04-24 05:56:41)
下一個
小合的指導教師鮑世傑,是當年的上海知青。靠自修拿了個大專文憑。禮拜一下午第三節就是他的課,小合開始聽。講的是1929-1933年經濟危機。鮑世傑個子不高,人瘦,聲音不大,觀點傳統,但板書漂亮,教學嚴謹,表情豐富,愛憎分明,對基本 知識作了很好的闡明,對材料的娓娓道來讓學生容易記憶。他還引了憤怒的葡萄中某些例子。對資本家的譴責、對農民的同情打動了小合。
“您講得很好。”小合說。這是他這一天遇到的最愉快的事情。“跟你這樣的年輕人比,肯定是落伍了。”鮑先生很高興,又有些感慨。“優秀教師不會過時,總是向學生傳遞情感、熱力。敬業、責任感、經驗更是年輕人很難比。請您多指教。”小合說。
下一節課是在星期五下午第三節,小合本想回去一趟,又克製住了,他跟白鶴影早有約定。他決定在這裏好好想一些事情。
這個中學目前的執教者多數是近年從師範院校畢業,但學校並沒有一派新氣象。師院本科的畢業者覺得自己分到鄉下受了委曲,專科生分得離城如此近,大多有關係。這兩部分人多不安心。少部分人拚命補課,強製學生學習,希望做出成績調回城去。多數人悲觀,天天麻將,牢騷不斷,或是跑到鄉上的舞廳裏。未婚男教師的悲觀很有道理。男女教師比例失調,男教師除非長得英俊,要找到一個有工作的配偶很不容易。工作的姑娘都要在城裏擇偶,或是在當地工商、稅務、派出所、鄉黨委政府裏尋朋友。男教師受這部分女子瞧不起。但比起農村的青年農民,他們又算幸運。當時沒有大規模的打工熱潮,讀過書的農村女孩或是城市無業姑娘都樂於找一個有正式工作的配偶。教師自然是她們十分現實的對象。許多女生補習了幾年,早已超過十八歲,一旦在升學競爭中落敗,有人就抓住機遇,嫁一個教師,賣些飯菜給學生,掙的錢並不比男人少,膽也大了,腰也壯了,時常和男人打情罵俏,還能買上摩托車,四處趕集,更是風光。這種愛情也不乏吸引人之處,但遺憾的是漂亮又笨考不上的學生太少了,而且這類學生往往看不上寒酸的初中教師,除非你英俊、時髦、或是有背景。絕大多數教師並不熱愛教育,或是因為家貧,或是因為考分低才報了師範一類。他們以為警察、收稅的、收工商管理費的、鄉政府的秘書都比教師強得多,雖然他們對官員們罵得很厲害,但卻對做官羨慕癡迷得要命。他們知道美國總統、知道洛克菲勒、摩根、李嘉誠。鄉長、鎮長也被他們認為是成功的典型。“掌握著幾千萬的現金,管轄著上萬人,白坐小車,白玩妓女,一年幾十萬的常例。比西方國家的州長還福氣。“小合想起羅伯斯比爾的評論。
小合骨子裏對他們十分鄙夷,不想多答理,想到外麵的事情,覺得這一類事連同自己的鄙夷都是微不足道的。他調整情緒,入睡時都很順利,但三個多鍾點半夜就醒,心潮起伏難平,無論如何也無法入靜。頭腦裏總是些壯闊場景,融合了百年風雲。
體力消耗殆盡而精神亢奮,一種微不足道無力無用的悲哀和憤怒把他攫緊。他把白鶴影的頭發放在臉上,閉著眼試著想自己的戀人,想兩人在一起的各種議論和快樂場景。白鶴影最佳的形象出現了。小合能感覺到她眼中的溫情。她含笑說:“你說過多次了,你的無能無力感不過是偽裝起來的支配欲和虛榮心,實際上你知道什麽結果是最好的。試著調整,以一種悲憫心情入靜。我知道你富有同情心,但拋開那種拯救批判、居高臨下的救世主心理。我知道你不信宗教,但你相信雨果所說,‘無極中的我,就是上帝。’這個‘我’是至善,不要把他等同於自己,不要試圖控製和同一,每個人都是悲哀短暫渺小的,你就以一種悲憫心情想我們的親人、我們的情感,再想他人,想世間萬物那樣想形形色色的人。或許你會另有一番感受。但這種狀態下醒來跟以往可能大不一樣,相信你能協調好的。”小合想起死去的父親、死去的朋友,救助過的死去的鄰人,健在的母親、妹妹、弟弟、老太太,現在的同學,他們一個個麵容浮現,生動而鮮明,要同他們講話也能。小合已經很久沒有想他們了。小合滿麵淚水,得到一種寧靜和安慰。第二天,他起得很晚,給白鶴影寫信告訴她夢中的感應。發信來回的路上,他麵帶微笑,心裏對所有人友善,對總務、校長、支書、對腐敗的官員、流氓毫無怨氣,毫無痛恨感。要不是殘存一些疑懼,他真想向所有的人問好,對所有人笑,為所有人做一些能做的事,也就是蒜皮雞毛。甚至學生們抽煙,在教學樓前踢球,教師在休息室打牌,說一些並不幽默,見識膚淺,陳腐的笑話,他都耐心聽著,人們對時局的議論隻能引起他一種悲憫之情了。他始終麵帶微笑,語言少多了,神態中沒有了嘲弄和激發的亢奮力度,少數人聽起來舒服多了,多數人以為不快活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