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對書店並不熟悉,讓她領著走,逛了好幾家圖書超市。排列齊整黑壓壓的龐大書脊讓人有一種喜悅。小合曾寫到“不單是一種信息符號,而是一種精神的靈光和堆積,接觸偉大的著作,總能感受到衝擊波似的震撼,它的動蕩的磁暴、理想的寂靜、逼人的淡泊、超拔的玄思、正如愛人的熱淚摧人奮進:在悲苦中忘卻悲苦,在歡欣中品味歡欣;打破日常生活帶來的必不可少的平庸和惰性,解釋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無物之陣的場網似的沉重空虛,保持至死不倦的情懷和理念化的恒動力。”但此時,他沒有仔細翻閱書目,默默地注視著她的側影。白鶴影感覺到他的目光了,不時歪過頭向他微笑一下,又仔細翻書。出第一家店時,她問:“你為什麽不翻書?”小合隻得半玩笑讓感情半掩半露。“你記得愛的徒勞嗎?美人的妙目把如此生動的美呈現在麵前喚醒並激發左右我們的整個感情時,安能看書?”白鶴影臉紅不再答話。 白鶴影選定了三本書:一本國畫冊,一本西洋畫冊,一本明清小品文。畫冊挺貴,共要二十多元。小合搶前遞上了三十元錢。“別爭了。”白鶴影微微一笑,並沒有爭。 兩人往外灘走去。雨已小了,兩人共用一把傘。白鶴影笑道:“你讀的書太多了。”小合笑道:“也不算多,但願沒有讀腐。小時家裏有幾百本書,都是繁體字本,猜著讀,至今,我的繁體字也沒有長進。那些書可謂良莠不齊,有古典名著,有蘇聯小說,有所謂的紅色經典,民間故事,童話,三俠五義等,小時最喜歡的就是三俠。初中時,被我爹逼著學數理化,漸漸對物理有興趣了,虛榮心也無限膨脹,要成為愛因斯坦那樣的人物,高居於所有官員政客之上,為人類作出大貢獻。無奈心比天高,才如牛拙。又回到我喜愛的文科,這方麵似乎還不錯,至少不糊塗。進大學來,我隻買過幾本外文書。學校漢語言文學閱覽室有時很清靜,除詩詞外,能讀很多書,產生許多幻覺,仿佛一千零一夜中化成了石頭雕塑的死城,又有蘭波說的繽紛五彩。有時覺得自己被鬼魂控製了,不過是一種投射的自我。我能把話說得跟死人沒有二致,的確有用,但寫起來,對鬼魂實難擺脫。”白鶴影望著他,眼神有淡淡的憂鬱。兩人沿著江堤走,汽笛長嘶,波濤湧濁。白鶴影看看表。“我們吃點東西,進公園玩。”白鶴影吃了隻蔥油餅,小合也一隻,白鶴影吃了隻茶葉蛋,小合吃了三個,白鶴影又買了些水果,進黃浦公園去。當年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標牌早已推倒,如今,洋人換了笑臉,有人認為洋人什麽都好,也有人借反對洋人把自己謀得的東西吃穩守牢。此時,小合不願多想。 小小的公園,也有台榭竹樹。寒冷下雨的中午,人員稀落。兩人沿小徑走了一圈,找個沒人的亭子坐下。白鶴影拿出香蕉,自己吃了兩個,小合吃了五個。白鶴影笑道:“三本書,你看哪一本?”雨水打著竹林,周圍一片朦朧混沌。小合笑道:“我看國畫冊。”白鶴影拿了西洋畫冊,兩人各看各的。花草蟲鳥山水,光燦而又淡雅的色調,突兀的筆勢看得小合神思飛揚。看到人物畫步攆圖、四美人圖,小合忍不住笑了。“什麽?”白鶴影問。“你瞧這四美人圖,改為四醜人圖比較合適。看起來並非寫意,這些衣服色彩多麽絢麗,線條多麽逼真,而且山水樓台又很精美。古人要真是這樣審美,古美人真是這樣,跟我從古詩詞中得來的幻想真是天壤之別。”白鶴影一笑,奪過國畫,把西洋畫冊擲到小合膝上。“這上麵的人物就肥美了,真刺激感官。”小合順著剛才她翻過的看提香的裸女圖,圓滾滾的臂,肥大的胸和臀,胖得過分。見白鶴影在打量他,小合一笑,翻到古代希臘的裸體雕塑,柔美的臉,強健的肌肉,小小的男性生殖器畢露,真象探頭探腦的毛毛蟲。小合又笑了。“又怎麽了?”白鶴影問。小合笑道:“這真象毛毛蟲,布萊克的病玖瑰有象征意義。你想想蔣玉函、薛蟠、寶玉、馮子英相聚的一回。”白鶴影的臉一下深紅起潮。“該死。怎麽能這樣欣賞藝術?”小合笑道:“你剛才不是說刺激感官嗎?我不過是一種藝術的聯想。我想到的是好詩,偉大小說。我想成沒有肉欲的昆蟲。前幾年裸體畫展出,觀者如潮,引起喧然大波,都是因為沒有黃色錄象的緣故,那些人會欣賞什麽藝術?”白鶴影望望他,又低下頭。“你看過黃色錄象嗎?”“不要說黃色錄象,就是黃色書,生理衛生書,除了初中課本,都沒有讀過。此時我就象神遊太虛幻境前的賈寶玉一樣純潔,不知淫為何物,也不知人世間情為何物,隻知能令我生死相許。”小合十分得意。白鶴影忍不住笑。“你的話可真多,能不能少說幾句?”小合笑道:“要少說也行,那就是說和尚的機鋒禪語。沒做和尚就說禪語,虛偽了。除非我愛的人傷了我讓我絕望沉淪。”白鶴影笑道:“這顯得沒有詩意,沒有出息。不如說你愛上的人死了,化成了灰,化成了塵,化成了煙,化成了霧,化成了水,化成了淚。”小合笑道:“你的話也不少。”兩人互相望著笑笑,一時沉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