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登山時,已經起風了,烏雲也開始凝合,但誰也不在意。晚宴開始不久,大家就知道一場大暴雨不可避免了。黯淡的星光忽然不見,一陣怪風咆哮旋轉,樹木搖擺呻吟,鳥悲啼驚飛。大家忙著收拾東西,避往兩年前修好的山神廟去。風力驟然增強,讓人站立不穩,幾棵小樹啪啪折斷了。先兆性的雨滴滴了幾分鍾,大雨來了。大家聊了一會,開始玩撲克。電閃雷鳴,雷霆就在頭頂,呈規律性的旋律,擊打著人的頭腦和心。小合漸漸由興奮刺激轉為平穩的入神。長著胡子的山神、雷霆、電光、同伴的臉,全成了神秘的一部分。借著微光,他寫了如下的話語。 雷霆如鬼在嚎,雨柱如鬼腳跳,厚厚的雲鋪天蓋地,仿佛巨大的黑幕和棺衾,一道道閃電,如巨斧利刃,劃破了天腹,暴雨傾盆,大地在顫抖,山嶽搖撼,宿鳥翅膀沉重,驚飛不起,猛虎悲鳴,巨大的宮殿失去了堅固性,人們匍匐顫栗,仿佛回到了洪荒時代裏,產生對死亡極度的恐懼和敬畏。山洪暴發了,一座山體大滑坡,滾滾泥石流挾萬鈞之力衝擊著億萬年的大地,草木莊稼牛羊被吞噬了,人們葬身於泥石底。 夾著雹子的暴雨就象千萬枝急矢,讓人無法閃避,礁石被水吞了,洪水望去比天還高,山和水已經分不清了,洪峰不歇地滾動,仿佛山體崩裂,醬紅的水衝動著巨石,仿佛巨大的石碾碾過千萬人的血,滿眼是遮天的激浪,水上起伏著大樹屋梁茅草、枯枝敗葉和發脹的屍體。 仿佛不祥的挽歌讖語,幾年後的一夜,雨降了160多毫米,全縣幾十處房屋倒塌,三處煤窯死人。縣城邊平時堵著髒水的閘門沒有開啟,洪水暴肆,公路上一片汪洋,衝走了兩個貨棚,衝走了貨主的屍體。多虧了百分之三十多的森林,災情最輕,臨近的幾個縣更慘,一個村莊被泥石流毀滅,一所學校被水衝毀,幾十輛汽車成了爛鐵,數百人無家可歸。此後,江上遊災情不絕。 路斷了,兩人步行了七十多裏到縣城。小柳拍電報到學校請了病假,兩人一道啟程。到了老窖之鄉,並未停留,直到隆城。小合已知進站的訣竅,兩人順利翻入站裏,在站台上告別,小柳往成都返校,小合往重慶坐船順江回去。三峽作為一個民族的夢,就要消失了,小合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敬畏。 小合把帶的煙脫手了兩條,用足夠的錢從票販子手裏買了一張三等船票。此時的小合比去年精明多了,他那算得上時髦的打扮,一口當地人的方言,臉上神氣活現,都讓人不會找他的麻煩。 時間挺緊,不好到什麽地方玩了,小合坐在纜車裏不出來,上上下下幾十轉。三等船票夠奢侈了,別的方麵得省著點,他隻能吃了些鍋貼,水餃,天黑,看了最有名的山城夜景,上船。為看三峽,船要次日晨開。 小合對自己的艙室十分滿意,有床鋪,人少,清爽,乘客幹幹淨淨。他在船上逛了一會,覺得要是心理過硬,五散艙也不錯,自帶一床席子,躺在過道裏或是空甲板上,十分自在,比火車硬座強多了,可以伸腳。但自己帶的東西卻沒法保證安全。四等艙反倒密密麻麻的不舒服,艙門要是關上,幾乎沒有氧氣,彌漫著各色各種的惡臭味,讓人窒息。頭、二等艙當時絕非一般工薪人能享用,坐的是官和商人,但頭等艙還要官員級別的證明,除非你是外國人或是長得象外國人的新疆人,一般隻是有錢的商人隻能委曲坐二等。此時,小合心中的活力自信抱負讓他一點不羨慕他們。 次日晨,廣播喚人,三峽到了。密密麻麻的人流。熟悉許多古詩詞的小合霎時間失望了,三峽就這麽高一點,江水醃髒而渾濁,人們鬧熙熙的,沒有猿啼,人早已侵占了猿的領地。喇叭和馬達在嘰嘰。夢中的三峽已經消失了,水淹了沒關係。但“夢裏殘夢,忘不了解夢的癡迷”小合知道過不了多久,喧鬧將被過濾,他將寫出淒美的詩句,現在沒這種心情。現在他能寫的是既慷慨又幽默的檄文,但這不是他的本意,寫了固然讓人興奮,但他不想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