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看過許多狩獵場麵,後來忽然再也不看。那類場麵後來也很少見。最後一次大狩獵小合已經初中了。一頭二百多斤野豬從老學校背後山上跑過,後麵追著三條狗,民兵營長帶著幾個人跟在狗後邊。兩條狗被咬瘸,野豬還是逃脫了。民兵營長瞄準開了幾步槍,全打飛了,另幾人的火藥槍不管用。當時公社民兵的步槍機槍全放在公社武裝部裏,掛鎖,木頭門,沒人守衛。要是今天,一夜就會被偷得幹幹淨淨。當時人太窮,壓得太緊,犯罪率低得驚人,是許多老先生失去了的黃金時期。野果不能當飯吃,魚也賣不出去,許多人家吃鹽也成問題,有人抱一把菠菜就到小合家過除夕。人們窮,不許信宗教,但多數人迷信。貓頭鷹被稱著“鬼燈哥兒”見著就被打死,無緣無故見了蛇也要打死,但誰也不敢手拿活蛇。當蛇爬進屋裏後,他們就必恭必敬,以為是祖先的化身。小孩迷信不徹底,他們把燕子也要打死,還把石台階泄水洞穴裏的幾十頭蛤蟆用煙熏出全部摔死。除了幾個朋友,小學時你跟大部分人總是不對勁,初中,你長大了,四人幫也終於被粉碎,成績好受人尊敬,你不討嫌,大家都樂意跟你玩,但你還是太孤僻。後來獵物沒有了,又有許多外地人來收蛇,蛇也快絕跡,老鼠越來越猖獗。若按發展的邏輯,老鼠才是大豪傑。 他家的母花貓吃了中毒的耗子早死了,小合讓小弟弟錄了一盒貓叫聲連續放,後來又在中學後邊捉住了一條菜花蛇扔到屋裏,把窗關死,自己搬到中學去住,準備一周後看戰果,放蛇。 中學的老屋已經成了危房,但小合仍然對它喜愛,環境幽靜,空氣清新,充滿回憶。當年中學的主建築就這麽棟土木房子,三個年級六個班學生,二十來教師,七八個後勤,全在裏麵上課,辦公,住宿。小合親眼看見匠人,做小工的農民,學生砍掘灌林荊棘,挖去亂墳,打下地基,把屋修成。近年來,又修了幾幢水泥房,這裏隻作男生宿舍。小合父親的八個平方木板隔的半間屋也在裏邊,假期小合總要進來玩。 他帶著小弟弟去打掃那半間屋子,剛剛進入塵封的過道,就覺得渾身蟲爬,奇癢無比。踩上吱吱作響的樓板,又聽到老鼠咆哮示威。打開木板壁的宿舍門,隻見床上黑壓壓的仿佛堆滿煤塵。煤塵會飛,全都是跳蚤,全撲到兩人身上。兩人又怒又罵又咒又笑,跑到河邊合衣跳,把跳蚤都淹死了。小合故技重施,買了一瓶敵敵畏,穿著短褲,把腿杆噴濕了,用噴霧器開道,把宿舍也噴濕了,關上窗戶出來。兩人身上數百名跳蚤全送了命。以後每次他進出,都噴濕腳,隻是用的是清水。當晚,小合住了過來,把一冊一冊連環畫象三國、水滸、紅樓夢、聊齋翻看。他因滿足而心情越來越好,漸漸把所有的煩惱,所有的雄心都拋開了,幸福傷感清涼寂靜完全占據著他了。 麵溪靠山的老房,連同球場,都被柳樹環繞。這些柳樹還是小合初一時全校到河邊砍來枝條插活的,如今已是風姿綽約比人高多了,給人美感、寂靜和清涼。柳蔭環抱,花香護繞,眾鳥嚶嚶,知了唱和,日子比神仙還好。球場邊那座碑石倒塌的荒墳增添了神秘和陰森,最對小合的脾胃。當年從這幢樓下刨開了九座墳,每座墳政府補助十元供遷拆。墳主的後裔拿了紅布包飾的木匣來斂骨頭。取骨人手上噴了酒,邊拿骨邊哼歌,小合隻能聽懂一句:“薑太公在此哎,一朵花兒紅哎”一具具骷髏眼睛成了空洞,牙齒白厲厲的,腿軀大多分離,需要放在匣內組成人形。其中一具頭上有一個彈孔,顯然是槍打的。有兩座墳沒人來收骨,大家就胡亂挖個坑埋了,填平。父親去世之前,小合對屍骨有一種病態的好奇,小時候大凡死人,他都要去看,有時還偷偷陪著家屬落淚。對倒塌荒墳裏的骨頭,他能端詳半日,浮想半夜。這裏的人大多膽小、迷信,小合卻從小不怕鬼神,隻擔心晚上出去被狼咬死。他不到兩歲就常常一個人呆在油燈底,把一本動物畫冊摹臨,把恐怖的猛獸塗上墨再看不清。 每年都有小孩、大人在河裏淹死,父親做了幾次他被淹死的惡夢,四歲多時就教他學了遊泳。父親還教他繪畫,唱歌,小提琴,唱歌,提琴,他都沒有天分,總學不會,繪畫跟著母親那一陣,很快就放棄,習武他倒樂意,除了看英雄老式俠客小說,他總是爬山下水。能摘到許多野果,能釣到不少魚,用鹽醃了,三天就夠吃上一頓。在山野,他把投石和彈弓練得很準。他敢捉拿活蛇,卻對耗子怕得要命,他敢晚上一個人到墳地裏,讓同伴驚奇。一名參加過抗戰的國民黨老團長願意教他了。老頭受了傷,斷了一臂,獨自住在山裏,每月拿著政府的補貼。人們對他十分敬畏。很少有人能跟他親近。父親為他畫過畫,寫過字,老頭教他武技。小合在他家呆了三個假期,練得手腳滿是血,傷痕累累,每天用洗手丹清洗。習武不一定長壽,兩個師父先後死去。小合哭得很傷心,戀得很真切,但悲痛中反生出感奮的大力,不同於父親死時的絕望心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