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師豪邁善飲,但酒量食量比起老板來,可謂小巫見大巫了。老板可以一頓喝下三斤燒酒,能用一瓶燒酒泡飯一口氣吃下去,能一頓吃七斤豬肉,或是三十個肥肉包子加上五斤李子。從前的巧石匠如今體重已超過二百斤了。小合的口舌在這裏派不上用場,他所想的他們不願聽,他們願聽的小合不願講,他默默地喝酒,吃回鍋肉,聽他們說。碑上的字是請小合高中班主任鄭老師寫的,寫得很好,大家都滿意。 小合又踏上墳山的路了,他多次夢到過這裏,有時還能跟父親聊上幾句,夢境、送葬的場景,這時都複現了。短短幾年,上山的路修好,馬車可以到半山腰。但臨街的一麵已修上圍牆,修了大門,平時把門鎖上,清明重陽過年開放,讓人上墳遊賞。馬車拉了一段,四個人抬著碑石上去,十分順暢。 當年墳山空曠,如今墳差不多要滿山崗,已經封山停葬。父親墳旁又有了四座新墳,要不是那棵老柏,還真難認了。 當年他手指如鐵,臉象銅麵具,坐在死去的父親身旁,一言不發,一聲不哭,一位好心的長輩要叫人給他招魂。 父親的臉慘白,但安詳,就象睡著了,一點看不出是窒息缺氧。他的四肢柔軟如生,長睫緊緊把眼鎖上。人們說這樣對活人不祥。果不其然,一名五十多歲病休在家的副局長散步時掉進院子裏的小池塘。一名孤獨的趕馬老人車停在路邊,人死在車上。那兩人的葬儀冷清多了。 小合父親下葬那天,街上有人結婚,喜樂哀樂滿街,鞭炮綴成一片。這個小地方,四九年以來,從未有葬禮如此隆重。百來個花圈,十多個祭仗,數百的人跟到山上。花圈太多了,燒了一大半,暖暖墳床。剩下的艱難擺在墳上。縣裏沒有火葬場,化人要到四川,比土葬所費更昂,縣裏本想改革殯葬,把小合父親火葬,但小合母親和所有的親友都不同意,隻好答應土葬。幾年過去了,如今,仍然是一座和尚靈塔似的骨灰塚在山頂上,葬的是小合父親的一位朋友,一名局長,他夏日病逝在省城,隻能骨灰返故鄉。多虧了親友,特別是小合父親十八歲分到縣城時教出的一批學生,葬儀很順利。這些學生讀書時已經將近二十歲,跟教師同齡,關係緊密如兄弟。他們當中有警察官員包工頭農民石匠。 下葬的那天早晨,下著蒙蒙細雨,當褐濕的土埋住了棺材蓋時,天漸漸晴了。父親的幾個養尊處優發胖的學生也跟著工人們幹了一陣,渾身汗水。休息時,他們把傷感的快樂盡情品嚐。小合也不再魂不守舍,他靠著那棵樹皮開裂的柏樹,他們的話在他耳朵裏靜靜流淌。初春的小麥掛滿山梁,遠處,一頭花牛吐著舌頭,不停地嗅,不停地嚼。天空低旋著淡淡的水雲,微風吹拂。工人們大口大口吃著肉包子,這些膚色古銅的漢子活動在方圓幾十裏,修一座座墳,他們神情快樂,一點沒有想自己將被別人埋葬。學生們講了小合父親當年許多事情。自他師專畢業被分到鄉下,他們就再難見到他。這次他進城看病,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們談起來,惋惜不已。 黃雀飛來飛去,飛不過山,啘啘而啼,繞著山體。翠鳥抖動著五彩的翅膀和毛羽。大家講起讀書時的事,惆悵而歡樂。葬禮結束,他們還要在酒店裏聚會,他們中許多人也多年沒有來往了,正好敘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