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的高潮持續了一個多月,慢慢滋生了疲倦。情緒快要低落了,就需要某種最終目標的指引。但小合產生了懷疑,情緒低落了。他覺得自己裝腔作勢,嘩眾取寵,說了許多奉承話,也傷了不少人,實在有失厚道公允。這一切,除了自身的狂熱,陶醉,沾沾自喜,有何意義?此種狀態下說出的都是生吞活剝的舊句,前人程式化的套語。實在是一場口疫。過於強大的亢奮專製得窒息了敏感細膩的情韻,他再寫不出空邃幽明如鬼如魔的詩句。有了此種懷疑感慨,往昔的一切又慢慢喚醒,能寫出一些東西。可是對理想女孩的渴慕,對日常庸俗的厭惡又讓他脆弱。夢想的間歇,他對別人十分在乎,原本以為已不在乎的東西又讓他受傷了。他對小事又看得很重,別人不經意的碰撞都會觸到他的傷痛。他又懷戀起這一亢奮時期。雖然沒有幸福,至少沒有痛苦。此種分裂深深撕扯著小合。他又恢複了到漢語言文學室的習慣,坐在那位死去女孩的位置上,感奮而傷感。他花了不少時間,細讀悲慘世界。他對卞汝福主教能把意識調整得如此質樸純粹,能把崇高的感情持恒到一生的每一息無比敬佩。看到國民公會代表時,太溫和太執著於日常的主教也平淡了。代表具有驚心動魄,摧枯拉朽,滌蕩一切專製醜惡,感召良心正義的偉力,悲天憫人的胸襟。為一個普通的窮孩子撒下熱淚。他決不濫用權力。他的力量善良高貴決不隨權力而去。大限到了,被為之奮鬥了一生的整個社會和人們瘟疫般的敵意和白眼包圍,仰望蒼穹,披星戴月而去。書中巨大的悲劇性,對小合有雷擊般的震撼力。他淚水盈目,不由自主站起,走來走去,默念著書中的對白。盡管他脫去了拖鞋,腳步很輕,還是讓一個苗條不漂亮麵色愁苦的女生不高興。那女生正看一本言情小說,為書中浪漫的愛情陶醉,為自己命運的不公而滿腔悲憤。“同學,你能不能坐下來看?你這樣影響了別人的呀。”正為國民公會代表擊節的小合低聲微笑。“我確信腳步很輕,輕到就是盼望意中人的耳朵也聽不到。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裏印出了深深的腳印,就是這樣走出來的,你說對嗎?你有什麽不開心,說出來會好些。”那女孩早看不慣他的自我陶醉,把他當成吃豆腐的角色,把從別人受來的氣全出在他身上。“影響別人還強辭奪理,你要比馬克思嗎?看看你這模樣,也得照照鏡子,就這麽點身高,還想扮演巨人。”這最後一句的刺激馬上有了反應。“列寧,斯大林,鄧小平都還沒我這麽高嘛。我的行為真的影響你的情緒嗎?我真的能對你施加影響嗎?那我告訴你,你不過看一本言情小說罷了。你不過是個淺薄,自命不凡,自鳴得意,東施效顰,老娘天下第一,狂妄無知,沒有人要的寶貨罷了。” 那女生怔怔聽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怎麽了?”“啥事情?”周圍十幾雙眼睛把不滿射過來。小合又一次體驗了勝利的殘酷。“她看書感動了。”小合解釋了一句,低聲說。“對不起,同學。如果冒犯你,我向你道歉。你說我那些話,足夠我哭了。下次罵別人時,你一定要勇敢堅強,眼淚存在眼眶,哭聲在心裏回蕩,一定要罵得對方投降。”那女孩似乎笑了一笑,因憤怒而哭得更厲害了。小合默默地走出去,希望對方不要再哭。他為自己的行為十分羞愧,國民公會代表是多麽博大嗬,不在乎一切挑釁,卞汝福主教多麽仁慈嗬,對一切挑釁隻有悲憫。自己才是東施效顰。 為克服一切軟弱,脆弱的心理,他決定參加全校學生辯論選拔賽,尋求刺激,把矛盾痛苦丟在一邊。辯論賽正在草創階段,個人英雄的時代,準備時間短,各自查資料,找高參,邏輯不謹嚴,多破綻,往往有很多肉搏戰。經過幾分鍾即興演講,一場初賽的篩選,並不太多的報名者隻剩下十六名,兩場半決賽將淘汰八人,剩下八人進入校隊,誰是主力誰是替補將視表現而定。決賽是重頭戲,安排在周六晚,校台直播,半決賽雖不播,又在周三,還是有五六百學生,四五十教師到禮堂來。 小合很少讀政治和邏輯,現在隻能胡亂翻翻而已。兩天的時間準備辯題:改革開放更需要民主還是新權威。小合內心讚成民主,但抽到的是新權威,言不由衷,逢場作戲讓他提不起太多精神。三名隊友也是抽簽抽在一起,大家都準備自己的秘密武器,不顧及太多的團隊利益。小合不想背太多細節,也沒有寫稿紙,他認為要緊的是調節好心理。他練了一個早晨的體育,衝了個澡,聊了一會,疲憊了,到漢語言文學室伏案睡了一陣。晚飯後,他提前半小時灌了兩瓶啤酒。入場時,他的精神早已恢複了。在酒精作用下,燈光、舞台、觀眾、對手、評委都讓他興奮。“所謂辯論就是胡扯,吹牛,吃飽了撐著無事找事幹,嚼文咬字的遊戲,這些詭辯者要吵架,對付不了街上的潑皮。”路上聽來的議論沒有影響他的情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