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生活》
------by問題多
記得我剛出國的時候,見到了多年以前出國的遠房舅舅,他跟我說特別佩服我外婆。我當時聽得新鮮。
外婆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胖墩墩的很矮的老太太,站起來也就比我的腰稍微高出一點點吧。我以前最喜歡玩兒她的肉很鬆弛的胳膊,根簾子似的,用手一撥弄,能顫好半天。我是她最喜歡的孫子輩兒,因為我從小跟她長大,沒少給她搗亂。舅舅給我舉的例子是,文革期間外婆和外公給弄去批鬥,脖子上掛了牌子,跟著一車的同命人給足足折騰了一下午。家裏人都挺擔心。沒想到,這個舅舅在路上碰到外公和外婆。兩個人正坐在便道邊兒上吃西瓜。太熱了,顧不上想別的了,外婆買的西瓜,跟外公一人一半。這正和我記憶中的外婆一樣:她凡事從來不怎麽生氣,就是生氣了也不超過三分鍾。後來文革以後,外公因為不能得到很好的平反待遇給氣病了,後來去世很早。外婆又活了很多年。她老了有點小孩脾氣,可是我從來生不起她的氣。她不高興的時候,我撥弄她胳膊上的肉,她就笑了。
前幾天沒問題(注:作者的丈夫)在捷克斯洛伐克旅行時認識的一個美國朋友來倫敦。他住在紐約,不知怎麽找了一個倫敦的波蘭裔女友。我們決定一起去看電影。沒問題選擇了德國電影《別人的生活》(英文名:The Lives of Others,導演: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說實在的,我不太喜歡看德國電影,自從一個德國同學請我看了《莉莉瑪蓮》之後,我每次看德國電影時不知怎麽總是覺得德國人演電影的時候肩膀端著,有點裝腔作勢,就是不能放鬆。後來聽說這是講東德“文革”的,考慮到還有一位波蘭女士,決定就一起看它了。
電影在Soho的Curzon。一個專放外國電影,特別是歐洲電影的小影院。美國朋友來過倫敦,但是在倫敦看電影是第一次。他就像個小孩兒似的東張西望,覺得電影院裏的酒館很有味道,不明白英國人看電影前喝那麽多酒,還怎麽能看明白電影。他的波蘭女友很自信,愛講話。我原本見麵前想了幾個關於波蘭的話題,以為能讓她高興。我很快意識到,你說波蘭哪兒好就等於是冒犯她。她言談話語裏充滿了對波蘭的不屑一顧,對西歐小資情調充滿了崇拜。我估計她在倫敦呆得還不長。和我見過的幾位東歐婦女類似,她喜歡把簡單的問題解釋得很複雜,談話不上哲學理論就像吃飯光有菜沒有饅頭,不能飽。兩個人晚飯去了一家法國餐廳,女友顯然是要來一頓風雅晚餐,可惜她還沒學會找餐廳,那家的英式法國菜超乎她的想象力。她喋喋不休地報著法國菜名,說應該怎麽樣,實際是怎麽樣。男的說,誰知道呢,也許法國就真有這樣的地方。不巧,電影開始了,我們隻談到主菜,甜點是否正宗我們就不知道了。
電影是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東德一位忠於黨忠於政府的技術老到的秘密警察情報人員Ulrich Mühe在監聽劇作家Sebastian的過程中受到精神汙染,良心發現,主動保護作家,最終自己敗露,被勞改下放的故事。
這個電影讓我對德國特別是前東德題材的電影有了新的認識。怎麽說呢,人物心理刻畫非常細致,而且情節緊張,看了以後不會讓你覺得東德的文革隻是一場鬧劇,他對人心理的摧殘比肢體的摧殘更厲害。但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人的良心還是能見縫插針地掙紮著生存下來。
有兩個讓我吃驚的情節:一個是秘密警察入戶搜查,找不到他們要尋找的證據就不抓捕,而且還主動提出對被搜查者提供經濟補償。另一個是東德“文革”後,平常百姓能到檔案館查閱所有資料,包括當時被監聽的全部紀錄。
電影結尾很感人,我就不講了,否則你們該沒法看了。從電影院出來,美國朋友看上去不知道作何反應。他的波蘭女友說,我不行了,我需要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我們都跟著她連跑帶顛地出去。外麵天色以晚,波蘭女孩仰望天空一會兒,我猜她可能是剛才在電影院裏掉眼淚了。她轉過身來說:哎,還能有比這更傷感的朋友聚會嗎?
確實,我們好像都有點不知說什麽好了。沒問題問她跟波蘭比怎麽樣?她一邊用手在麵前扇著,一邊說,哎,別提了。美國朋友冒出一句,我好像覺得還是文人顧影自憐,這個作家應該算是受保護的了,他還覺得受不了,那別人怎麽活?我說,這個電影可能就是心理描寫多於暴力吧,其實比暴力更讓人睡不著覺。看波蘭女孩依然痛苦不堪的樣子,我說:話又說回來了,這比中國文革差遠了。他們三個一起轉過頭來看著我,恍然大悟的樣子。對了,差點忘了,中國人也經曆過這個。
對於文革,我基本沒有什麽記憶,我那時候太小。外婆外公從來沒有怎麽給我講文革的故事。文革故事我都是從父母這一輩人那裏聽來的。而我的父母在文革中,不過是受老一輩的連累,他們所經曆的更多的是不公平的機會。外公外婆的幾個孩子中有的跟他們斷絕了關係,有的背地裏揭發他們。對他們來說這個打擊可能比文革本身的傷害更大,不過外婆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話。可是我自己想起來就替外婆生氣,所以我到現在都挺討厭這幾位道貌岸然的親戚,雖然外婆早就原諒了他們。文革給我的唯一念性是父母精神壓抑的不時爆發,動不動就吵架。我那會兒最喜歡放學溜到外婆家,找借口就留下不走。她是我兒時的避風港,讓我感受到的是平靜。她從來不生氣,說話也不大聲。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發現自己身高超過她的那一刻,她比我還高興。我長得越高,卻越喜歡往她寬大的胳膊底下鑽,因為我喜歡她胳膊下麵那個軟軟的肉簾子,夏天還有點冰涼,一撥弄能顫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