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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26-

(2014-12-03 16:18:54) 下一個

世界越繁華,人就越容易走丟,所以每個人都需要證明自己。陳啟明用名片,他的頭銜是“天迪實業公司董事、斯必達投資公司總經理”,其實這兩家公司跟他沒什麽關係,隻是嶽父大人收錢的幌子;劉元除了名片,還有衣服,他有好幾套範思哲和CK的高級西裝,每套都價值兩萬港幣以上。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除了縫在暗處的商標,這西裝跟千把塊的雜牌貨沒什麽分別。不過這錢屬於基礎投資,他現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題沙龍,見的都是巨賈名流、達官貴人,如果穿雜牌貨,可能連門都進不去,就是進去了,也難免會被人當成是服務生。在那種“衣冠重於人品”的場合,一套高級西裝的價值可能會勝過任何真理。劉元說,我又不是肖然,隻有他不用證明。

肖然也有名片,但上麵隻印了八個字:君達企業集團肖然,沒有職務,沒有地址,沒有聯係方式,億萬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他自己就是最有價值的品牌,無論走到哪裏,這塊品牌都會引來最名貴的菜肴、最動人的笑容、最美麗的身體。他甚至不需要手機,從99年開始,他的手機號碼隻有極少的幾個人知道,而且大多時候關機。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冬天他穿黑色的長外衣,夏天是樸樸素素的藍T恤,看上去跟地攤貨沒什麽區別,除了他的秘書劉虹,沒人知道這麽一件T恤值多少錢。

韓靈走後,肖然再也沒在半島花園住過。他換了車,買了別墅,光裝修就花了幾百萬,不過一直到死也沒在裏麵住過幾天。他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在鮮花和笑臉中,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出現的時候總是一臉嚴肅,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決,私下裏卻說一切都沒意思。2001年9月,周振興從德國考察歸來,到深圳已經是夜裏三點多了,路過公司時他上去放文件,發現總裁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見肖然一個人站在窗前,外麵的燈光幽幽地照著,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獨,像一棵枝葉凋零的冬天之樹。周振興沒敢驚動他,悄悄地往外走,還沒到門口,聽見他長長地歎了一聲,歎聲宛轉悠長,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淒涼。

那時的肖然已經是數十億的身家。君達集團成為大陸最受尊敬的企業之一,旗下有兩家上市公司,涉足十幾個行業,他的一舉一動都廣受關注,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頭條新聞。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站在那裏,在無人知道的淩晨三點,在人人沉睡的暗夜,發出那聲孤單淒涼的歎息。

在華美奢侈的另一麵,億萬富翁其實也是平常人。成功收購奇峰之後,他到含水去宣布重組計劃,路上看見一個賣臭豆腐的攤子,饞得忍不住,就讓司機停車,站在臭水溝旁邊連吃了好幾串,還不斷叮囑陸可兒:多加點辣椒,好吃!在香港開董事會時,他偷偷把陸可兒的包藏了起來,看著她急得團團亂轉,然後眨了眨眼,跟周振興相視而笑,笑得像個調皮的孩子。

周振興說:他一生都在演戲,假裝殘酷,假裝成熟,假裝無所謂,但事實上,他一直都很天真。他最後幾年沒怎麽笑過,也許隻是因為他不認識自己了。

2000年的君達公司十分耀眼。“伊能淨”成了洗滌市場的領頭羊,“冰心”也進入了成熟期,每月回款超過兩千萬,純利潤至少有五千萬,“嬌滴”的口紅和彩妝雖然還無法跟美寶蓮、歐萊雅這些大牌抗衡,但在香水市場也算得上是一枝獨秀,九個月就銷售了五千多萬。2000年君達公司的廣告總投入超過一億五千萬,根據北京一家監播公司的統計資料,中央八套節目中,每隔15分鍾就至少有一次君達產品的廣告,相當於每天往中央電視台開一輛奧迪A6。這其實就是日化行業“拿廣告換利潤”的基本規律:產品功效,不重要;質量,不重要;隻要舍得花錢做廣告,自然就會有銷售額,銷售額上去了,利潤自然就滾滾而來。

經濟學博士、擁有兩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實對金融一竅不通。他一生沒貸過款,即使收購奇峰這樣資產十數億的上市公司,用的也全是自有資本。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個奇跡:肖然隻花了七千萬,就成了資產十幾億的奇峰公司董事長,在宣布了一係列重組計劃後,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兩番,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幾倍,一下子就成了中國大陸最年輕的超級富豪。2001年福布斯搞了個百富榜,評了包括劉永好在內的100名企業家,肖然看後嗤地笑了一聲,把雜誌遞給周振興,站起來漫不經心地走了兩步,周振興看完了,抬起頭來望著他,隻見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裏,夕陽斜斜地照過來,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了一下,似乎正在怕著什麽。

收購的事開始於一個玩笑。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視察,跟分管經濟的副市長吃飯,席間偶然談起當地的幾家上市公司,說奇峰本來是效益最好的企業,上市後反而連年虧損,要不是市裏支持,東挪西借地幫他們填窟窿,早就被證監會摘牌了。說起這事副市長就撓頭,說他就是從這家企業出來的,當初為了包裝上市,不知費了多少苦心,這也是他的顯著政績之一,所以現在明知道窟窿越來越大,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填下去,“勢如騎虎啊”。苦水倒完了,副市長突發奇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肖總,要不然你把它買下來吧,也算幫含水人民做件好事。”肖然正想拒絕,旁邊的陸可兒輕輕地踩了他一下,肖然心裏一動,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看見杯裏的太陽光芒四射,就像十足的真金。

為了這次收購,肖然重金聘請了了四五位資深注冊會計師,在西麗湖邊一棟豪宅裏秘密辦公,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幹什麽。陸可兒長駐北京,對外隻說回家探親,七個月裏光應酬費就花了好幾百萬。這事自始至終都很低調,消息被嚴密封鎖,連周振興都不了解具體情況。

等到《中華財經時報》以醒目的大標題報道:《“伊能淨”重金收購奇峰股份》,收購工作已經基本敲定,肖然指示周振興匯了幾筆錢,然後遞給他一個股票賬戶卡,平靜地告訴他:你現在已經是千萬富翁了,我當初跟你說過不會虧待你的,現在你信了吧?說完轉身走了出去,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表情。

陸可兒一直不肯透露收購的內情,隻說那一切很危險。她是一個要強好勝的女人,事事不肯讓人,肖然活著的時候跟她吵過不下五次架,有次僅僅是因為周振興比她多拿了幾十萬。2003年她加盟廣州天晴集團,當資本運營總經理,年薪是個驚人的數字,不過那時她已經不怎麽關心錢了,說最大的心願就是幫老板葉明開建立一個龐大的財富帝國,這曾經是肖然的理想,但還沒來得及實現,他就死了。我還惦記著收購奇峰的事,旁敲側擊地問了半天,陸可兒大笑,說作家,你不用繞我了,我在商場這麽多年,什麽陣勢沒見過?說完低下頭開始收拾東西,柔和的燈光下,她臉上有幾條淺淺的皺紋,顯得格外動人。

她快30歲了,容顏姣好,身家千萬,但據說還是個處女。她的青春已經過完,正在慢慢老去,但還沒有談過一次真正的戀愛。

收購奇峰是一個“螞蟻啃大象”的遊戲。奇峰股份原來是含水市最大的國營企業,旗下有一家鋼鐵廠,六家貿易公司,還有一個三星級的酒店,光固定資產就有兩個多億,如果算上股票市值,總資產超過10億元,而到2000年,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過兩個億,還在含水投資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廠,預算六千多萬。不過這絲毫沒有妨礙肖然成為奇峰股份的董事長,其中的奧秘,就在於八個字:分期付款、資本置換。

君達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6%的股份,收購價值接近四億元。

根據合同,第一次付款就是五千萬,這筆錢一出手,合同就立即生效,肖然就成了奇峰股份名義上的掌舵人。陸可兒就從這時顯露出她在資本運營方麵的過人才華,先是將連年虧損的奇峰酒店剝離出來,以實際價值的11倍賣給了君達旗下的納百德,接著又成立了斯邁實業公司,這個公司承接了君達日化全年的利潤,超過一億元,由奇峰完全控股,這樣奇峰一下子就從連年虧損中翻過身來,這期間它的股票價格一直在飛漲,等到年報一出,每股收益兩毛多,每股淨資產增加了40%,有利潤就可以轉配和增發新股,共配發了6300萬股,每股價格九塊多,這樣肖然手裏一下子就多出了五億元,再用這筆錢付第二期、第三期收購款,終於成了名符其實的奇峰董事長。

這就叫作金融。雖然沒有創造一分錢的價值,卻融來了億萬財富。

2002年初,肖然跟他的投資顧問,一個叫丁克堅的經濟學博士談起這事,丁克堅說金融就是大家湊份子做事,錢雖然在你手裏,卻不完全屬於你,你遲早都要還給人家。肖然看著陸可兒,陸可兒一個勁兒地笑,丁克堅不識趣,自顧自地分析起“奇峰模式”來,說奇峰和君達作為一個整體,雖然沒有創造任何利潤,但卻有大量交易,而交易本身就是增值行為。肖然撇了撇嘴,說你把兒子賣給你老婆,然後再買回來,你兒子就更值錢了?然後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別跟我談什麽理論,理論,是為我服務的!”

收購奇峰隻是君達公司進入資本市場的第一步。2001年,陸可兒主持拿下了西北最著名的雪山股份,改名叫“凱瑞達A股”,肖然名下的資產再次翻番。按照她當時的資本運營計劃,君達係將在接下的十年裏再收購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跨入銀行業、證券業、房地產和交通運輸業,同時積極進軍海外資本市場,在香港或東京股市擁有一個以上的融資陣地,然後以此為基礎,組建一個不可撼動的財富帝國,讓肖然成為這世界最大的幕後主持人。

這份計劃在今天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玩笑。就在半年之後,肖然死了,肖挺接收了他生前的全部產業,也接收了衛媛的身體。為了表現自己的權威,他什麽事都要插上一腿,所有的業務都要重新審批。有一天他喝了點酒,無緣無故地罵了秘書劉虹一頓,劉虹心中委屈,哭著辯解了兩句,他當場就宣布開除。這劉虹已經跟了肖然三年多了,在公司裏人緣很好,人人都替她鳴不平。陸可兒找肖挺說了半天情,肖挺銀牙咬定,死不鬆口,最後還動了肝火,尖著嗓子質問她,說這公司究竟聽誰的,怎麽我炒個人都這麽困難?陸可兒想了想,一句話沒說就退了出來,一個月後就辭了職。那時君達公司正在進行所謂的“二次創業”,所有的管理製度都被推翻重來,包括最為人稱道的“哺乳政策”,這個政策是周振興定的,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比如車接車送、免費住房、高額保險、員工持股……。新的政策一出台,整個日化行業都為之震動,兩個月裏共有60多名中高層員工辭職,君達公司幾乎成了一個空殼。肖挺還不在意,說有品牌、有資金,就不愁沒人做事。正大張旗鼓地招聘,噩耗頻頻傳來:江西財務經理攜款潛逃,遼寧總經理攜款潛逃,西南公司業務員全體嘩變,山東公司的貨車司機連車帶人翻下了山崖……這些事還沒處理,又收到了稅務局的補稅通知,應補繳的稅款高達上千萬,肖挺手下無人,忙得焦頭爛額,天天跺腳罵娘。緊接著證監會的調查組進駐深圳,一個月裏過來清查了兩次,肖挺硬著頭皮對付了幾個月,發現事情不好,提了六千萬,一個人跑到美國,從此音訊全無。

關於這一切,鞍山的那個女人一無所知。當肖然站在萬人麵前,莊嚴地宣布重組計劃時,她正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搖晃著、顛簸著,她衣著樸素,麵色平靜,左手緊緊地抓著一個保溫飯盒,她媽住院了,她每天都要去送飯。公共汽車轉了個彎,她一下站立不穩,猛地撞到旁邊一個人身上,飯盒翻了,湯湯水水灑了那人一身,韓靈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人擦拭,那人是個粗漢,嘟嘟囔囔地罵了一聲,一腳把飯盒踢出老遠,韓靈滿臉脹紅,走過去彎腰伸手,就要拿到手了,汽車一個急刹,韓靈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她慢慢地往起爬,看見一車的人都冷冷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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