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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15-

(2014-11-20 18:31:40) 下一個

黃昏時陳啟明喜歡一個人坐在台階上,看夕陽西下,夜鳥盤旋,校園裏漂浮著一層玫瑰色的霧氣。電影要開場了,情侶們手拉手走進禮堂,躲在黑暗的角落裏又抱又啃;舞廳裏音樂響起來了,女寢樓下站滿了衣冠楚楚的男士,有的焦燥不安,有的故作瀟灑,年輕的心中激情飛揚。溫馨而朦朧的夜色裏,愛情就像環繞周遭的空氣,無處不在,隨時可能發生。而陳啟明卻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裏,眼前人影舞動,草長花開,指縫裏煙頭一明一滅地閃著,像天空最遠處的星光。坐得夠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路燈柔和地照下來,他臉上表情幸福而又迷惘。

你挺勇敢的。孫玉梅走進204,打量了一下髒乎乎的四壁,一臉溫柔地對陳啟明說。

陳啟明不好意思了,扯過一件髒衣服擦了擦凳子,結結巴巴地說:“孫玉梅,你坐你坐你請坐。”嘴像漏了一樣。鄧輝憋不住,趴在上鋪嗤地笑了一聲,笑得陳啟明滿臉通紅,像被誰扇了一耳光。

孫玉梅笑吟吟地看著他,陳啟明手足無措,腦袋像被泥巴糊住了,一句話也想不出來。過了半天,孫玉梅站起來,說我住316,你有空來找我玩兒吧,都是河北老鄉,咱們可連話都沒說過呢。

那是1989年,陳啟明一生中惟一的英雄年代。七年之後,他像個童男子一樣扭扭怩怩地問:“我當初要是勇敢一點,你會怎麽樣?”孫玉梅舔了舔嬌豔欲滴的雙唇,不屑地斜著眼看他,陳啟明趕緊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問問,就是問問。孫玉梅笑了,用腿碰碰他的膝蓋,落落大方地建議:“啟明,我們上床吧。”

陳啟明立時傻了,像根樁子一樣戳在那裏,心中雷聲滾滾轟響。

那時黃振宗快一歲了,爬得飛快,一見到他媽就咩咩地叫,像隻沒毛的小羊羔。黃芸芸逗他:“說,你是媽咪的小狗狗”,小狗狗跟著學:“狗——狗——”黃芸芸樂不可支,操一口蹩腳的洋涇浜國語繼續教育:“說爸爸,爸爸是個大學生!”小狗狗不學了,四手四腳地爬開,黃芸芸顛顛地跑過去,一把將他抱起來,小狗狗舞動著兩條肉乎乎的小胳膊,抓得她頭如雞窩。

你如果不高興,就讓他跟你姓吧,黃芸芸說。

陳啟明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呼地把兒子舉到頭頂,黃振宗五肢抖動,在空中哈哈大笑。陳啟明用額頭碰了一下他的小雞雞,說給爸爸香一個,黃振宗乖巧地嘟起嘴,在他臉上“奔兒”親了一下,陳啟明笑了,踮起腳,像跳芭蕾一樣轉了個圈,看見黃芸芸斜靠在門上,說你玩女人我不管,但別忘了,她笨拙地笑了一下,“咱們有個兒子。”

黃振宗周歲那天,黃村長仁發在華海大酒樓擺了四十多桌,黃芸芸的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紅包收了滿滿一籮筐。酒過三巡菜到王八,黃仁發抱著孫子舉行抓周儀式,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隻見黃振宗雙管齊下,左手捉住一張百元大鈔,右手抄起一朵塑料花,在他爺爺懷裏又跳又蹦,笑得嘎吱有聲。黃仁發樂得臉上老皮脫落,陳啟明在台下笑得也是雙眼一線,想這小子是個人才,又好錢又好色,不愧我的種。正美著呢,褲袋裏的手機突然急促地響起來,一座的目光都注視著他。陳啟明走到門口喂了兩聲,沒有回音,正想掛機,聽見孫玉梅像歎息一樣問他:“你在哪裏?我想你。”這時滿堂彩聲,人人開懷大笑,陳啟明回過頭來,看見黃芸芸正半笑不笑地望著他,小眼睛裏光芒閃爍,似有深意。陳啟明掛上電話,默默地往回走,笑聲更響了,包間裏聲浪震天,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陳啟明忽然悄無聲息地抖了一下。

我愛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孫玉梅摸摸他的臉,清亮的月光下,她像天使一樣美麗。陳啟明閉上眼,聽見她憐惜地說,“孩子”,她說,“可憐的孩子,別難過了,這是我們的命啊。”

那是1997年6月,小梅沙。月亮滑進雲層,海麵上波光閃爍。一片靜謐之中,陳啟明忽然翻身而起,一把將孫玉梅摟過來,像老虎一樣在她臉上又咬又啃。啃著啃著,月亮出來了,孫玉梅睜開眼,看見一滴眼淚正慢慢地從陳啟明臉上滑落下來。

那夜月光如水,遠處的深圳沉沉入睡,這是小梅沙,離深圳還有二十公裏。

從1996年到1997年底,陳啟明在孫玉梅身上花了不下50萬。孫玉梅說裙子舊了,他一次就給她買了四條新的;孫玉梅說你這手表真漂亮,他二話不說就去東方名表買了塊勞力士,24000塊;孫玉梅說服裝生意挺來錢的,他第二天就到女人世界買了兩節櫃台,16萬多。

1998年6月23日,孫玉梅大義凜然地質問:“陳啟明,你給我說清楚!我什麽時候跟你要過一分錢?”陳啟明立時傻了,像根樁子一樣戳在那裏,心中雷聲轟響。過了足有一分鍾,他深深地低下頭,說沒錯,你從來沒跟我要過一分錢,“都是我自己犯賤”。

那時肖然正在華南衛視參加廣告競標,八點檔組合套餐標價350萬,肖然舉了兩次牌還是沒能拿下,周振興說算了吧,都600萬了,有這個錢我們還不如上中央一套呢,肖然悻悻縮手,喝了一口水,扭頭看見了衛媛。

衛媛那年22歲。她站在一排攝影記者中間,像梅花鹿一樣驕傲地昂著頭,脖子上一條紅寶石項鏈格外搶眼,一個月後,肖然陪她逛香港周大福珠寶店,看見那款項鏈就掛在櫥窗裏,標價17萬港幣。

迎著肖然的目光,衛媛輕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衛媛也笑了,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她臉上的笑容像暗夜乍放的鮮花,美麗、嬌豔、如此迷人。

那時韓靈正在家裏翻看照片,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屋裏空曠而孤清。韓靈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幾年前的那個自己在不同場景裏頻頻揮手,頻頻微笑,目光中幸福滿溢。還有肖然,在校門口、在花叢中、在海邊山上,摟著抱著依偎著,每個表情都那麽溫柔,那麽甜蜜。

有一張是她和肖然的合影:肖然橫抱著她坐在石凳上,笑得兩眼彎彎,她的頭仰著,嘴巴半開半閉,好像正在說著什麽。韓靈看著,忍不住笑了一下,抬頭看看空曠而孤清的家,仿佛又聽見了當年的聲音。

你知道嗎,肖然貼著她的耳朵說,“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

那時黃振宗會走路了,黃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貓貓,你跟爸爸姓,叫陳振宗好不好?”小貓眨了眨眼,好奇地看著她。黃芸芸牽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廳中央慢慢走步。電話響了,黃芸芸過去接聽,小貓一個人蹣跚了兩步,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黃芸芸急了,扔下電話就往回跑,還沒跑到身邊,黃振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黃昏了。夕陽西下,夜鳥盤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園裏,陳啟明正孤獨地坐著,表情憂鬱,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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