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寢室裏的聊天是方言雜燴的盛宴,我記得當年最開胃的一道小菜是討論那種冬日街頭
隨處可見、瞥一眼就心生暖意的小吃。“我最愛吃烤地瓜了,”山東同學喜滋滋地說。
“哦,我們那裏叫煨番薯,”廣東妹在終於弄明白那是什麽東西以後,恍然大悟。我也跟
著笑,用上海話告訴她們,從小,我隻知道把這甜甜軟軟的玩意喚作“烘山芋”。
烤地瓜,煨番薯,烘山芋,九個字裏沒有一個重複,構詞形式卻高度一致;偶爾交匯,仿
佛看見思維在穿透了語音的屏障之後相逢一笑、默契於心。方塊字的海洋邊,常常地,我
們都會在隔了千萬裏的灘塗上,拾到色彩迥異而形態同工的貝殼。
不過,細想下去,方言的獨特性還是會執拗地浮出水麵。就說這學名“甘薯”的“山芋”
吧,上海人在前頭輕輕巧巧加了個“洋”字,就直接拿來稱呼另一種植物(馬鈴薯)。同
樣的物件,到了北方就完全從其生長的特點出發,幹幹脆脆地叫它“土豆”。從“洋山
芋”的意義分析,顯然上海人吃到馬鈴薯要遠比接觸甘薯更晚,所以相對於同樣來自異域
(查資料,原產地是南美)的後者來說,前者就更具有舶來品的意味。我猜想,但凡上海
人當初跟廣東人一樣叫“番薯”,那麽,後來引進馬鈴薯時也會義無返顧地稱之為“洋番
薯”。至於“洋”和“番”到底是不是語意重疊,擱在一起是否顯得冗餘,是否還存在更
精簡的命名方式,那絕對不成問題——上海話曆來有這樣的寬容度。不信,你想想,時至
今日,阿拉上海人不是還把“洋番茄”叫得很順嗎?
上海話“疊羅漢”的雜耍工夫俯仰可見。滬語常以“頭”為名詞後綴,若譯成普通話,有
一部分是可以用“子”來代替的,比如“籃子”之於“籃頭”、“盒子”之於“盒頭”
(這兩種說法在滬語中並存);但也有很多,是別處(至少是吳語區之外)鮮見的用法,
比如紙頭、布頭,更有甚者,小時侯喝豬肺湯,聽外婆一聲聲叫什麽“肺頭”,納悶了很
久。你如果硬逼著上海人講“一張紙”而不是“一張紙頭”,肯定會活活把他別扭死。
如果說上述前後綴還不能充分說明問題的話,那麽,下麵兩個例子是直觀到了極點的。昔
日上海人家多用鉛製的水桶,漸漸的幾乎所有的桶都給叫成了“鉛桶”。“一桶水”是沒
問題的,但“一隻桶”似乎就沒有“一隻鉛桶”叫得順溜。時移世變,塑料桶大行其道,
但時不時地,你還是可以聽到滿耳的“塑料鉛桶”,說得懇切、聽得自然,反正大家都曉
得在說什麽。以此類推,如果你習慣了“塑料鉛桶”,那麽,對於類似“洗(滬語念
‘打’音)腳麵盆”和“洗浴麵盆”,也就可以見怪不怪了。同理,如果有個上海人嚷嚷
著要“開窗門”,你大可不必令門戶洞開——須知,這個“門”字跟在“窗”後麵,功能
與“鉛桶”的“鉛”字相當,隻能讓音節更鏗鏘,並沒有表意的用處。
還有個更戲劇化的例子:初來上海者,大抵不曉得本地人在講“吃茶”的時候,杯子裏可
能飄著幾片茶葉,也可能隻是清清爽爽的白開水。這裏的“吃茶”,常常隻是飲水的代
稱。問題是,如果在某些語境中需要強調是真的要泡一杯茶喝,該怎麽辦呢?這可難不倒
上海人,他們會隨口說——“來,阿拉吃杯茶葉茶。”
母語這東西,早就融在血液裏循環不息,不必經過大腦,自然天天從舌頭裏蹦出來。但細
想來,上海話的拉雜、絮叨、疊床架屋,縱然上升不成嚴謹的語法規律,卻自有它緩和語
勢、增添情趣的家常妙用。僅舉一例:兩個人吵架,一方大吼一聲“滾”,那一定是出離
憤怒了;加一個字成“滾蛋”,則情緒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加三個字“滾儂格蛋”(滾
你的蛋),罵人的那位臉上沒準窺得見一絲笑影;地道的上海話還有一句最絕的:“滾儂
格五香茶葉蛋”,脆生生地喊出來,當真是色香味俱全的調笑乃至嬌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