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北京,藍天白雲還不是限量版。那時候的北京不堵車,馬路不寬,長辮子的電車吱吱吱慢慢地跑。那時候的白頤路,隻有雙向四車道,卻被四排高大的白楊分隔開來,夏天裏遮天蔽日,我們在樹蔭下數著汽車談戀愛。
那時候西三環邊上就是農田。學校邊上有條小河,沿著小河朝西,穿過農田,走十來分鍾就是運河。那時的運河河底還是泥和草,沒有鋪上橡膠;你要遊泳會有農民笑著提醒:小心哦!那時的西山很近,舉目即是;想去爬卻要早早籌劃。那天要特意早起,去動物園坐車,包裏帶上一瓶水和榨菜麵包做午餐。出校門左拐的蘇州街有食品店和不大的百貨商店,店外有賣菜的攤販,允許買一根蔥、一頭蒜、一個西紅柿。那時候的銀行還沒有實名製,我曾用假名存了小小一筆錢。那些簡單的、安心的、滿是希望的日子啊。
那時候的春天也有沙塵,落下的沙子是金色不是灰色。我記得有個沙塵天我們幾個圍著紗巾(對,北京春天必備),嘻嘻哈哈結伴去鄰校洗澡。春天的北京,柳絮和楊花在耀眼的陽光裏漫天飛舞,頗有點煩人,可是,那樣明亮、純淨、耀眼的陽光啊,今天的北京有嗎?北京的秋天最美,那時候的天碧藍高遠、雲柔白壯美;也經常有淅淅瀝瀝的雨,淋濕了一地金黃的落葉,校園裏的戀人合打一把傘,慢慢地走,引一身豔羨;校門外的西三環,落葉匝地,默默地蔓延著直到路的盡頭。長長的323路公共汽車奔馳而過,卷起水花和落葉,上下車的人基本都是熟臉。校園裏還沒有那麽高的樓,有山楂樹、蘋果樹、柿子樹和果園教室,禮堂隔三差五有五毛錢一票的電影、後廳偶爾會有舞會。秋天收獲時每個宿舍會分到一臉盆蘋果。籃球場邊上的小賣鋪有一毛五一塊的狀元餅,那是我對北京點心最深刻的印象。很久沒有回母校了,我真怕我會恨那些麵目可憎的高樓。
那時候經常裝模作樣地去北圖查資料、寫作業,其實是貪圖那裏的濃濃的學問氣息。那點狗屁作業,還用去查資料嗎?!我沒有自行車,通常慢慢走著去。太喜歡那典雅的建築、高大的書架、安祥的氛圍,和那些沉浸在各自書本中的男男女女。北圖如同一個可以窺視成人世界的窗口,對青年的我有說不出的誘惑。我一進入北圖,便會滿心滿眼都是細密的歡喜,心神篤定,願意呆在那些書架中間,日日夜夜,看書,看人,發呆,做夢。現在的北圖,還有這樣的魅力嗎?
大學畢業後不久,我去了相距不遠的“新馬太”地區。那時候的新街口沒有地鐵,低矮的老房子裏藏著有無數可愛的服飾店和小吃店,還有新華書店和舊書店。新街口曾是我的最愛,在那裏潛伏著驚喜無數,我把不計其數的午休、傍晚和人民幣消磨在此。我在那裏淘衣服挑鞋子,吃新川涼麵、桂風米粉、羊肉泡饃、肯德基,在那裏買新書舊書光盤和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兒。有家叫“百圖”的品牌店,我曾是忠實顧客,衣櫥中有很多它家的東東。百圖,你還在嗎?
新街口往東有國子監雍和宮,可以走曲折狹窄的胡同過去,要經過後海和鼓樓,卻真的不像想象的那麽遠。胡同裏沒有汽車,隻有曬太陽的婆婆在打瞌睡、叮當響鈴的自行車載著少年飛過。往西的西內大街有很多老北京小吃,二環還是上下兩個圈的西直門橋、出了二環的西外大街上有首都展覽館、動物園、首體和紫竹院一溜排開,紫竹院那時號稱是北京戀愛基地。那條路從西外的老平房起,如果慢慢地走、慢慢地品,走到三環,基本可以看到這個國家100年的曆史、建築和變遷。(當然,我說的是過去,現在的話,能看到20年就不錯啦!)三環邊的香格裏拉飯店,曾是那一帶的最高建築,它的背後除了那三棟塔樓,就是隨意生長的自然的草地、灌木和樹林,九華山莊是1989前後才有的,其它的樓更晚些。那時的北京,隻要腳力尚可,便可有步行的樂趣,這一帶趣味橫生;而紫竹院南牆外是記憶裏最美的散步路,夜色中竹影和燈影交錯橫斜,車輛稀少;更有斜斜的萬壽街,款款地指向母校的校園。
那時候圓明園還有玉淵潭隨便出入,S同學在圓明園騎車亂逛,走神騎入水中,他舍不得丟下那輛30塊錢買來的破車,在水裏泡了很久也沒有人走過。最後不知如何,自己竟掙紮著和車子一起出來了。出了圓明園清華那一帶完全是鄉村了,我曾經和同學一起,突發神經,幾個人夜宵後沿著那條路隨意地騎行,一直到了黑森森的山裏,不敢走了才回來。那時人大東門外和三環交叉的隻是丁字路口,什麽長春橋路,都沒有影子呢。那晚我們回來,唔,見那丁字路口的星星燈火便放心歡呼,那是一對中年夫婦賣餛飩的小攤子,徹夜不熄。一碗熱湯,竟讓人微微出汗。
……北京,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