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浮動的石板路
(2006-10-27 23: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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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濃縮了情緒,釀成了一杯馥鬱的思鄉酒,站立窗前,一口一口,醉了眼前繁華的世界,醒的是內心那一片默默的故土。
隔著永不能相握的兩塊大陸,唯一能夠分享的,隻有那一輪皎潔的尚未被人類玷汙的圓月。鄉情在天邊聳立成一種誘惑,倥傯縹緲,夢般遙遠,夢般美妙。
飯後,袁迪靠在舒適的沙發中,望著窗外的老人坐在花園中散步。他及他的祖先都有某些習慣注定改變不了,如伴隨多年的頑疾,偶爾在無人知曉的夜裏透過絲質薄被抽剝著身體,一縷縷痛癢的感覺,不能忽略,不能割舍,這就是宿世的緣分。
紐約似乎在地平線以外,萬千燈火向上躍動,映紅了天邊。
身處塵世,心在世外,袁迪以為,他沒有什麽欲求了;唯一放不下的,是那一條夢回千百遍的石板路。
下午。
袁迪不敢相信他回到了江南。
是的,這次過程絕對真實。他坐了二十小時的飛機遠渡重洋,再從上海租轎車直奔而來。
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他看到魂牽夢縈的老家。然而,是不是光陰磨去了他眼神的稅利,也磨去了該有的興奮?
依然是苔色斑駁的一座石板橋,湝不平的一條石板街,沿街懶洋洋坐著米棧,豆腐坊,竹木家具社,太子褲店,赤豆糕館子,裹著花紙頭的音像行,還有雜攻亂八的一些攤頭,悅耳的銀鈴聲若有若無。
時間仿佛瞬間快進了五個小時。
今天晚上會有月亮嗎?
薄霧氤氳著月亮,彌漫到了大地。
濕漉漉的一條石板街,月光的倒影揉碎在路上。
石板被融化了,如水一樣柔和溫軟。
朦朧中似乎有兩個人影,不,又變成了一個。
很熟悉,很陌生。
純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銅臭的味道。
咖啡屋,精品行,網吧,夾雜在傳統之中,掩也掩不住的刺眼。
西方的陰魂蔓延並淩駕在小鎮上空,袁迪隻能本能但無力地抗拒。
民區裏的變化更大,小巷拓寬,舊屋翻新,冒出了許多兩三層的小洋樓。
袁迪突然在一段殘垣斷壁前停下了。昔日牆內娉婷的桃花枯萎了,荒草卻禁不住從牆簷上的方洞探出頭來。
兩張褪了色的揮春隻剩下頑強地粘在大門上的遺蹟。它的光芒,被上麵大大一個蜘蛛網所覆蓋。
袁迪剛碰觸到門板,灰黃的回憶如一縷青煙,嫋嫋地漫上心頭。
“奶奶,奶奶,你答應過我的那雙布老虎鞋呢?”
“行,行!你別搖奶奶的手了,過年的時候我就給你!”
“你怎麽不回家又跑過來了?”
“我老念著奶奶上次做的湯!”
“你真是隻小饞狗”
那些春節裏穿著讓夥伴們羨慕不已的布老虎鞋,嘗著奶奶用油豆腐、乾絲、豆渣、魚乾熬成的湯,端著板凳坐在天井裏數星星聽著杏花仙子的傳說的日子似乎還是昨天,袁迪用一種專屬的微笑,去紀念他的兒童時代。
敲了幾下沒人應門,他順手推開。花園萋萋,屋子清清,夕陽影裏,野草閑花,燕子低飛,尋覓舊家。
臉上的笑凝結了,慢慢地,嘴角滲出一絲惆悵。
他轉身走回街上,街對麵的大門敞開著,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休閒地呷著茶嗑著瓜子。
袁迪斯文地走上去:“請問對麵的那位姓王的老人現在哪裏?”
女人驚訝地看著麵前這個西裝革履操著純正土話的陌生人:“2004年前她就死了!你是她的親人?
袁迪沒有回答。他一直逃避著卻又迫切想知道的答案終於殘忍地被證實。腦中重復上演的,是一位老人久病不起,床前冷清,在風雨飄搖的孤燈夜裏離開了人世的畫麵。
一種強烈的抑悶的自責感迎麵撲來。
他的心,經受過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大起大落,卻未必能經得住再一次這般窒息。
他僵硬地走開了。
童年的美夢隨著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
他回到了祖屋,可能因為變成了歷史文物,它得已幸存下來。
跟接管祖屋的黨哥袁浩寒暄了一番,他迫不及待地登上三樓小閣,在那裏他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二十年。
河水從窗下流過,河上櫓聲咿呀,天光水波。數以十計的少了古樸,多了脂粉的烏蓬船橫七豎八地泊在碼頭邊。旁邊豎著一塊巨牌:水鄉特色遊。
那時候每天他就是被這樣的鈴聲喚醒,他起床打開窗往下一看,一艘單槳的小船已經停在樓下的石碼頭上。
船上佇立著一道他最想見的景色:眸如燦星,眉如彎月,唇如紅櫻,齒如皓珠。那一頭用河水洗濯的長頭髮,每一根似乎被晨光賜予無窮的生命力,盡力地舒展。
男孩趕忙把籃筐垂下去,一雙纖纖索手把精致的點心放進去。
籃筐吊上去了。女孩抿嘴一笑,慢悠悠地放舟中流,漸漸遠去。隻有那一頭黑瀑布似的長髮,在波光與雲影中時隱時現。
袁迪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十五年了,風景依舊,何處覓伊?
此時,袁浩招呼他下樓,說要介紹給街坊認識。
袁迪跟著他走到街上,麻木地聽著他介紹,麻木地說著客套話,除了那一頭青絲,他的心什麽也裝不下了。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個牽著小孩走過的婦人身上,那婦人,眉目竟與相中佳中有幾分相似!
袁迪試探地喊了一聲:雲!
那婦人定了一秒,繼續趕路。
袁迪更無懷疑:雲!
婦人的心一陣悸動,不是聽錯!真的是在喚她!然而除了他以外,還會有誰知道這個名字?
她猶豫地轉過身,看到了袁迪。
袁迪望著眼前人,風霜侵蝕了她美麗的臉龐,歲月在她曾曼妙的身軀上留下年輪,而那一頭黑髮已然失去了光澤,斑斑點點的雪積在她的頭上。
他歎了一口氣,思緒猶如暴風驟雨般襲來,無法理清。
每個人出生前,都是一朵絕世無雙的花朵,一旦降臨到了人世間,就如跌入風塵滾滾的路中,花朵再嬌豔再純潔,最終都會零落成泥碾作塵。
這麽多年,他在那個五光十色的國度,什麽漂亮的女人沒見過?然而他一直沒有結婚,他潛意識裏是在等待著一段早已經結束的緣分嗎?
他以為會有例外,他非要解開這個放不下的心結,就算從此回憶不再完美他也在所不惜。
如今他隻能嘲笑自己可憐的希望。
生!是你在叫我嗎??
不是!袁迪在她轉身的一瞬間分明看到了她的失望。
袁浩意識到場麵的尷尬,滿臉堆笑地說:想見劉雨萱早跟我說嘛!我可以指給你看。她幾年前嫁了咱們鄉裏一個廠子的車間主任,生了兩個小孩。
他的心,沈沈的,猶如被厚厚實實地打進了數十眼釘子。
從虛無的天堂倏地降臨人間,或許未曾適應氣壓。
天堂縱然美好,未及腳踏實地的安然。
誰能夠說的清,失落的是否太多。
倘若時光倒流,他還會如何抉擇?
心若在不覺中死去,是不是就對逝去的視若無睹?
然而如果不曾走過那一遭,他會明白所有的這些嗎?
月光不再溫軟,如利刃,如寒意,無情地割傷了他的皮膚
空氣的密度開始變得不均勻了,石板在月華下微微浮動,每決都想模仿當年嫦娥升仙的美態。
那一團人影,重現在村頭的石板橋邊。
臨走的晚上,戀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沒有言語。
女孩無聲的淚水嘩嘩地滑落,浸濕了男孩的肩膀。
月光無私地傾瀉在女孩的頭髮上,頭髮如流質的絲綢一般。
男孩唯一的一次輕撫著女孩的頭髮,承諾太重,他給不了。
前途茫茫,無法預測。
袁迪醉倒在石板路上,夢中他又回到了江南,家鄉的鋪路石板縫隙中,露出了小草。
他笑了,這次絕對是真的,因為他聞到了家鄉特有的泥土芬芳。
歌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