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江麵,隻有一艘船,一艘精致的畫舫。畫舫中的歡聲笑語早已停歇了,掛在四麵的燈籠也已滅去多時,隻幾點微弱的燭光透出來,灑在江麵上,映著被波光扯碎的月色,分不出彼此。
船艙的布簾掀開,走出來個中年婦人,身材微微發福,臉盤卻還瘦削,隻聽她招呼道:“小馬,拔錨啟航了,山高水遠的,日子又趕,非得日夜兼程不可。”
話音方落,船尾一人應聲站起,這人身材高大,二十五六的年紀,雙目炯炯有神,精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膚,虎背熊腰。小馬哈哈笑道:“關媽媽,咱們小姐又有什麽新奇的想法了?這回不是長江裏撈五彩玄魚這麽簡單了吧。”
那婦人故意重重地歎了口氣,大聲道:“唉……咱們小姐呀,日裏在市集上不知道聽什麽人說起西南一帶不但風光如畫,更有仙家道法,玩心大起了,非要三日內趕到四川地界,簡直……簡直拿我們不當人啊。”
話音未落,船艙中一個嬌嫩的聲音道:“關媽媽就會揶揄人,我知道這回我是催得緊了些,不過有馬大哥在,那就半點問題也沒有了,您說是不是?”言語間布簾掀開,鑽出來個翠綠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二人麵前。
那婦人上前握住了少女的手,道:“是了,是了,你就知道賴著你馬大哥。喲,這小手冰得,江上風大,趕緊回艙裏去吧。”
少女道:“不成,我要留在這裏,看著馬大哥,說不定他會偷懶呢。”
小馬哈哈大笑,道:“原來怕我偷懶,好,咱們這就啟程。”說罷俯身在船舷邊,雙手握住粗大的鐵鏈,運力一抖,船身震動,重逾千斤的鐵錨竟被他硬生生地拔了起來。小馬雙臂交互用力,不多時大鐵錨便嘩啦一聲破出了水麵,他又拉了兩把,忽然一愣,盯著那鐵錨,眼睛瞬也不瞬。關媽媽和那少女察覺有異,也一起向下望去,隻見大鐵錨的鉤上勾著一條黑漆漆的鏈子,而鏈子的另一端,赫然吊著一具屍體。
少女見狀一聲驚叫,雙手蒙住了眼睛,背過身去。小馬回頭向關媽媽一望,道:“關媽媽,這可怎麽辦?”
關媽媽道:“顧不得許多,先拉上來再說。”
小馬答應一聲,連錨帶屍體一並拉了上來。關媽媽打發了那少女回艙,走上前來仔細查看,但見那屍體眉目宛然,似乎新喪不久,忍不住伸手到他頸邊一探,這一探不要緊,觸手處尚有微溫不說,更奇的是居然還隱隱然藏著脈動。
關媽媽一愣,道:“這人好像還沒死,咱們趕緊救他。”
小馬道:“是麽?這個我最拿手了。”說罷握住那“屍體”腳踝,“呼啦”一聲,輕而易舉地將他倒提了起來,小馬來回搖了搖那“屍體”,伸出膝蓋在他胸腹間一頂,幾股水柱立刻從他口鼻中噴了出來。
小馬道:“這下好了。”隨手將他扔在甲板上,運力拍打他周身數處大穴,最後回手在他胸前重重一擊。那人的整個身體都從甲板上跳了起來。小馬側頭在他胸膛一聽,道:“成了,此人生命力當真頑強,這麽折騰幾下,居然便又活了。”站起身來,臉上卻泛出一層憂色,向關媽媽道:“關媽媽,咱們救了他,隻怕會有麻煩。”
關媽媽道:“我也瞧見了,他身負鐐銬,隻怕是官家走脫的犯人,不過官府中人大多飯桶無能,魚肉百姓,殘害忠良,咱們也不須太過顧忌。”
小馬道:“是犯人不錯,卻不是官家的犯人。”
關媽媽一愕,道:“此話怎講?”
小馬道:“他身上的鎖鏈並非凡品,乃是玄鐵所鑄,重逾百斤。此物極為罕有,隻需數兩加入尋常刀劍,尋常刀劍便立即成為神兵利器,堅韌犀利,不在話下。以此為銬,要鎖的絕非一般宵小之輩,鎖人的隻怕更是大有來頭。此人周身各處大穴都有損傷,雖然表麵痊愈了,肌膚底下仍透出青黑之色,分明是被人以極厲害的手法製住。重手製穴不算,更加上玄鐵鐐銬,此人定然是一個武功絕頂的高手。”
關媽媽聞言驚道:“那此人的對頭豈不是更加可怕,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可別沒來由地遭了無妄之災。”
小馬皺眉道:“這正是我擔心的。”
關媽媽情急之下,出了一身冷汗,在甲板上團團亂轉,口中不停地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綠衫少女此時又掀開布簾鑽了出來,道:“關媽媽,這還有什麽好想的?難道還能見死不救嗎?咱們江湖中人,義字為先,可莫因為一時的私心,墮了我南宮家百年的威名。”
關媽媽聞言道:“小姐教訓得是,我是越老越糊塗,不識得大體了。”
少女道:“關媽媽可別這麽說,您瞻前顧後,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們南宮家著想。”
關媽媽笑道:“想不到今日我這個老婆子還要你來教訓,看來我們家小姐真的長大了。”
少女聞言臉上一紅,道:“不來了,關媽媽又來取笑人家,您快點救人,快點救人吧。”關媽媽哈哈大笑,上前提起那人,徑直進艙去了。少女回頭對小馬道:“馬大哥,你說他身上的鎖鏈是玄鐵鑄成的,這玄鐵真的那麽寶貴麽?”
小馬道:“當然,武林中人多半夢寐以求。”
少女道:“既是如此,那便麻煩馬大哥一定要把這玄鐵鎖鏈除下來給我,我用它鑄一把劍送給爹爹,想來爹爹一定歡喜得很。”
小馬笑道:“主人武功登峰造極,可不屑再使什麽削鐵如泥的兵刃了。”
少女將嘴巴一撅,道:“我不管,你就把它弄下來給我嘛,求求你了。”
小馬道:“求我也沒用,你再如何求我,我也弄不下來的。”
少女道:“騙人,隻不過是副鐐銬而已,怎能難得倒你?你就是不想幫我。”說罷將腳一跺,氣乎乎地背過臉去。
小馬歎了口氣,道:“罷了,既然你這麽想要,辦法也有一個。”
少女喜道:“什麽辦法?”
小馬道:“那還不簡單,我這就進去將他的雙臂砍下來。”說罷拔腿上前,便要往艙內鑽。
綠衫少女慌忙攔住,道:“不……不要砍他手臂。”
小馬道:“你不是想要得緊麽?”
少女連忙搖頭,道:“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可不要害人啊。”
小馬嘻嘻笑道:“小姐果然一副天生的好心腸。”
少女聞言一愣,隨即醒悟,嗔道:“你便是故意耍弄我,是也不是?我可再也不理你了。”說罷轉身就走。
小馬也不攔她,自顧自地道:“還有一個容易的方法,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呢?”
綠衫少女聞言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回頭道:“你要是肯幫我,我這次就饒了你。”
小馬道:“我可是不行的。”
綠衫少女怒道:“你就是存心氣我是不是?”
小馬道:“小姐別發脾氣啊,我隻說我不行,可沒說你也不行。”
少女一愣,道:“什麽意思?”
小馬道:“玄鐵質地,天下無敵,我那些破刀爛斧,是斬也斬不斷,砍也砍不開,我自然是無計可施,可是小姐你最精擅的便是機關之術,自可以隨便找根鐵絲,伸到那鎖孔裏,就這麽輕輕一挑,不就開了?這點小機關,難道還能難得倒你麽?”
少女聞言略一思忖,笑道:“說得有理,我這就去把它給卸下來。”說罷興高采烈地回艙中去了。小馬望著她背影,微微一笑,到船尾掀開一塊甲板,向下鑽入底艙中,這裏構造甚為奇特,滿艙都是機關把手和木質齒輪。小馬走到一個座位上坐下,腳下踩定了兩塊踏板,運力一蹬,但聽得軋軋聲響中,畫舫緩緩起行,越來越快地向前而去。
敘到此處,想必各位看官都已猜到,那掛在鐵錨上的“屍身”不是別人,正是楊珞。那日楊珞氣竭暈厥,最後猛地這麽一蹬,無巧不巧,正好掛在了這畫舫的鐵錨上,當真命不該絕,大難臨頭,猶能奇跡生還。
再說那綠衫少女回到艙中,沿梯登上二層,在左首的房間中尋見關媽媽和楊珞。楊珞躺在一方臥榻之上,上身衣衫盡解,各處穴道中插滿了明晃晃的金針。少女道:“關媽媽,他傷勢沉重得很麽?怎麽您連‘金針渡穴’術都用上了?”
關媽媽道:“那倒不是,是我想快些救醒了他,他的來曆蹊蹺,總是先問清楚了的好。”
少女道:“哦,原來如此,還有多久他才會醒呢?”
關媽媽道:“這會兒我拔了針,三五個時辰也就該醒了吧。”說著雙手翻飛,眨眼的功夫便將楊珞身上的金針拔了個一幹二淨。
關媽媽收拾起針石,略略替楊珞掩上衣衫被子,向少女道:“夜已深了,小姐快些歇著吧。”
少女道:“我還有點事,您先去歇著吧。走吧,走吧。”
關媽媽一愣,見她雙眼隻是盯著楊珞身上的鐐銬,知道她垂涎這物事,不禁暗暗好笑,待要說她兩句,轉念又想:“此人身上若總是掛著鐐銬,難免引人注意,小姐將這玩意兒卸下來,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便隻道:“時候已晚,隻多呆一會兒,便要去睡了。”說罷自己出去了。
少女見她離去,狡黠地一笑,手腕一翻,掌中赫然扣著一枚金針,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順手牽羊偷來的。少女到床榻邊坐下,托起楊珞身上的鎖鏈,端詳良久,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這鬼玩意兒還挺麻煩。”將金針頭上彎了個小環,伸到鎖孔中左右撥弄,折騰了半晌,又從頭頂將珠釵拔下來,也插進了鎖孔中,就這麽來回鼓搗,一個時辰過去了,那鎖鏈仍舊是固若金湯。少女將珠釵和金針取出來,喘了口氣,發狠道:“我偏不相信打不開你。”將袖子一挽,又向著那小小的鎖孔,一頭紮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