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見了他,眉頭一皺,轉過臉去。
青年上前道:“姑娘,在下坐在此處,你不介意吧。”
少女道:“不行,此處已被我包下了,你另尋空位。”
青年道:“眼下正是食客最多之時,哪裏還有空位,姑娘一個人兩張桌子,實在是霸道了些。”
那少女抬頭一張望,見四下裏人頭攢動,果然一個空位也沒有,但仍道:“沒空位你便等著唄,總之此處你不能坐”。
青年嘻嘻笑道:“姑娘,有緣方能相會,你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黃衫少女怒道:“誰跟你有緣,是你每日來纏著我,告訴你,說了不能坐就是不能坐,自己慢慢等吧。”
青年便似沒聽見一般,自取了一把椅子在桌子旁坐下,對夥計道:“小二,多添一副碗筷。”
少女怒眼圓睜,道:“真沒見過有人似你這般無賴的。”
青年並不理會,等碗筷上來,自顧自地挾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細嚼慢咽地吞下了,道:“肉質鮮嫩,醋汁香濃,西湖醋魚果然天下一絕。”
少女沒好氣地道:“你今日頭一回吃麽?每天都是這兩句話,你煩是不煩?”
青年放下筷子,道:“姑娘說得對,每天都說這兩句話,的確是有點煩,不過請問姑娘,你每天都趕在下走,姑娘又煩是不煩?”
黃衫少女氣得說不出話來,背過臉去不理他,忽然間眼珠一轉,回頭笑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每日都趕你走,的確很煩,今日便與你開開心心地吃一餐吧。”
青年聞言大喜,道:“難得姑娘有此好心情,這頓便由在下做東。”
少女嘿嘿笑道:“我這幾日吃的,那一頓不是你做東?不過每日都在這種不入流的地方做東,我都替你寒磣。”
青年聞言,臉上一紅,幹笑道:“有菜無酒,不能盡興,姑娘今日想飲什麽酒?”
少女道:“還有什麽別的,瓊漿,玉液,眉壽,仙醪,一樣一壺。”
青年連忙吩咐下去,不多時酒菜齊備,青年斟了兩杯酒放在兩人麵前,道:“姑娘風儀,如仙女下凡,在下傾慕已久,這杯眉壽,在下敬姑娘,希望姑娘賞臉。”
少女一笑,爽快地將酒幹了,青年大喜,連忙也將自己的酒飲盡。少女伸手取過他杯子,替他斟了一杯仙醪,自己也倒了一杯,道:“小女子也回敬公子一杯。”
青年受寵若驚,慌忙飲下,放了杯子,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少女。
少女再替他將酒斟滿,指了指桌上的菜肴,道:“公子莫要發愣,趁熱用些菜肴。”
青年連忙舉箸胡亂夾了些菜肴塞進口中,也沒怎麽咀嚼便咽下去了。
黃衫少女抿嘴一笑,道:“滋味如何?公子倒是評判評判。”
青年聞言張了張嘴,卻沒聲音發出來。
少女道:“你說什麽?我一句也聽不見。”
青年又動了動嘴唇,仍是沒有聲音發出,不由得大驚失色,拚命揉弄自己的口唇咽喉,可除了“咿咿哦哦”的含混聲音,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黃衫少女見狀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你還能說出話來麽?”
青年聞言,瞪大了眼睛,指著少女,口中“胡胡”亂叫。
少女道:“你不必指手畫腳了,指了也沒用,你這登徒子,平日裏對本姑娘死纏爛打,瘋言瘋語,不把你毒啞了,你也不知道本姑娘的厲害。告訴你,你身中劇毒,再不趕快找個大夫醫治,死在這裏可別怨我。”
青年聞言又驚又怒,嘴唇亂動,揮手跳腳,偏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情急之下,一把將腰間長劍抽出,向那少女刺去。
少女揮劍擋開他長劍,道:“喲,方才還說傾慕本姑娘,轉眼就拔劍相向,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說話間兩人手底已過了五招,攻防有致,竟都是名家劍式。
她二人打得乒乒乓乓,尋常客人早嚇得一哄而散,楊珞和蕭紫雨遠遠坐著觀戰,卻見那少女劍招劍意與楚瑤分明是同一家數,隻是火候卻差得太遠,青年的武功沉穩,一招一式練得紮紮實實,數招下來,少女已落在下風,好在她心思機敏,一麵繞著桌椅遊走,一麵拿話挑逗那青年,弄得他心浮氣躁,一時間還不致落敗。兩人又打了一會,青年漸漸平靜,武功中的威力發揮得越來越強,少女抵擋不住,一步步向楊珞和蕭紫雨的桌子退來。
楊珞和蕭紫雨低頭吃菜,便當沒看見一般。那少女手忙腳亂,迭遇險招,但瞥見楊珞和蕭紫雨神色鎮定自若,心中一動,對那青年虛晃一劍,一腳將一把椅子踢起,向他麵門撞去,青年右手挽起劍花護身,左手一掌揮出,將那椅子劈成碎片,再看那少女,卻已繞到楊珞和蕭紫雨身後。
青年待要上前攻擊,黃衫少女卻笑道:“且慢。”
青年一愣止步。少女一指楊珞和蕭紫雨,道:“你瞧見了麽,這便是我姊姊和姊夫,他們可都是絕頂高手,你若想死,便上來試試。”
青年聞言半信半疑,但見楊珞和蕭紫雨氣度淵停嶽峙,一時心中躊躇,倒也不敢上前搶攻。
蕭紫雨向楊珞眨了眨眼,意道:“要不要幫這小姑娘?”卻見楊珞麵無表情,仍是自顧自地吃東西,當下也一言不發。
黃衫少女見他們不吭聲,愈發得意,道:“怎麽樣,小淫賊,你怕了吧,我若是你便乖乖地夾著尾巴逃回家去,省得白白送了性命。”
那青年原本心裏已怯了,但聽她叫自己小淫賊,心中氣憤難平,何況中了她的毒,也不知有沒有救,當下將心一橫,揮劍向少女劈去。
他二人間隔了楊珞和蕭紫雨的桌子,招術並不靈動,劍光閃閃便在楊珞和蕭紫雨頭頂縱橫交錯,一時間險象環生。蕭紫雨暗暗心驚,但見楊珞不緊不慢地將筷箸穿梭於劍光中,夾菜,吃菜,好不悠閑自得,當下也自放寬了心,對二人置之不理。
青年見楊珞和蕭紫雨並無動作,心中一寬,手腳放開,劍招大開大竇,再不將二人放在眼裏。黃衫少女被他風雨不透的劍招逼得透不過氣來,越打越是破綻百出,那青年看準時機,刷地一劍向少女肚腹刺來,此處正是少女的破綻所在,但見她回招不及,身上便要多個透明的窟窿。卻也是那青年打得歡了,忘了還有楊珞和蕭紫雨在側,他這一劍,又快又狠,從蕭紫雨鼻端掠過,“嗤”地一聲將她手中竹筷削為四截。
楊珞見狀眉頭一皺,也不見他如何出手,手中筷箸已將青年長劍夾住。青年這一劍原是快如閃電,可惜宛如刺入了大山之中,離少女的上腹隻有半寸,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推進分毫。少年大驚失色,拚命運勁回奪,長劍卻偏生似銅澆鐵鑄,紋絲不動。
楊珞見他臉頰漲得紫紅,手中力量卻漸漸弱了,知道他若在苦苦支撐下去,難免會受內傷,當下手中一鬆,任他將長劍抽出,隻拇指和食指一跳,用筷子順勢在他劍脊上敲了一下。青年奪劍,正在不遺餘力,誰知忽然間筷子鬆了,哪裏還能控製得住,身子向後猛然翻出,在地上滾了兩圈,摔倒在牆角裏,眼前金星亂冒。
黃衫少女見狀哈哈大笑,蕭紫雨也是忍俊不禁。那青年搖了幾下頭,略略清醒了些,以劍撐地,想要站起,誰知長劍受力,“畢剝”地一聲響,竟然碎裂成數十截,原來楊珞剛才用竹筷在劍上一敲,早已將長劍震得粉碎。青年不虞有此一變,收不住勢子,又是一個跟頭撲倒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
黃衫少女笑得彎下了腰,雙手按住腹部,眼中淚花閃爍,連長劍都拋在一邊了。
那青年麵如死灰,從地上爬起來,恨恨地向楊珞等三人望了一眼,轉身向樓下奔去。
黃衫少女笑得夠了,拾起佩劍,向二人抱拳一揖,道:“多謝二位仗義相助。”
蕭紫雨道:“不妨事,隻是日後遇著他,還要多加小心,對了,姑娘,你可是姓楚的?”
少女一愣,訝然道:“不錯,敢問這位姊姊如何得知?”
蕭紫雨道:“這麽說來,楚瑤姑娘一定是你姊姊了?”
少女聞言大笑,道:“原來兩位是我姊姊的朋友,怪不得肯施以援手,兩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便由小妹作東,請你們好好地大吃一頓。”
楊珞道:“不必了,姑娘如此冰雪聰明,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援手,在下實是多此一舉。”
少女道:“這位大俠說笑了,他劍招如此狠辣,要不是你及時出手,小妹早已命喪當場。”
楊珞一笑,道:“真的麽?我卻怕命喪當場的會是那個傾慕你的啞巴。”
少女一愕,道:“大俠何出此言?”
蕭紫雨聞言也是一愣,轉頭望向楊珞。
楊珞不緊不慢地飲了口茶,道:“姑娘方才敬他酒的時候,趁著他不注意,將桌上的一塊小銅鏡藏入腰間,是也不是?”不待她答話,又道:“其實你故意露個老大的破綻,引他刺向你上腹,那方位卻正是藏銅鏡的所在,等他一招得手,必定大喜,但見劍刺不入,又必定錯愕,就這一疏神的功夫,要傷他還是要殺他,全在姑娘一念間。再者,這酒樓如此大,為何姑娘偏偏要退到我們身邊?隻不過因為我們的座位是在窗邊,而且姑娘的坐騎正在我們窗下,姑娘以我二人擾亂他心神,若是勢頭不對,隨時一個跟頭翻出窗外,落在你的寶貝白駒背上,那白馬如此神駿,姑娘的騎術又如此精絕,我看那他這輩子也別想追到你了。唉……與其說我救了你,不如說我救了他。”
黃衫少女越聽越是驚奇,末了哈哈大笑,道:“大俠果然是好眼力,小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還沒請教兩位尊姓大名。”
蕭紫雨道:“這位是楊公子,我姓蕭,跟你姊姊有過數麵之緣,也算是朋友。”
少女道:“我的名字叫楚琪,如果你們不嫌棄,我便稱你們楊大哥,蕭姊姊如何?”不等二人答話,又高聲笑道:“今日能與楊大哥,蕭姊姊相識,實在三生有幸,當然不醉不歸,小二,給我重新上菜,都拿到這邊來。”
蕭紫雨笑道:“不必客氣了,我跟楊大哥先來,已飽餐了一頓,隻怕肚內已挪不出地方來消受你的盛宴。”
楚琪道:“不妨,我讓小二慢慢地上菜,咱們也慢慢地品嚐,就當它是晚餐,臨安美食乃天下一絕,姊姊既然來到臨安,當然要一飽口福。人生際遇無常,兩位都是縱橫天下的人物,錯過了今日,也不知何時方能再有閑暇到這豐樂樓中重聚,便算有了閑暇,陪你同來的也未必就是這位楊大哥,既然如此,何不權且珍惜今日,盡一番意興,與知己相悅,記取一件人生樂事?”
蕭紫雨聞言暗自忖道:“我已不久於人世,日後隻怕當真沒有機會再回來了,難得楊大哥對我一片摯誠,紫雨總算不枉此生,今日有他在側相陪,實乃人生至樂,便放浪一回形骸,將死之人,又有何懼?即便立刻下了黃泉,也還是飽鬼一隻。”當下笑道:“妹妹既然有此雅興,姊姊便舍命陪君子。”
楚琪聞言大喜,喚過小二,劈裏啪啦地吩咐了一大串菜名,小二聽得糊裏糊塗,兩人自然又是一番糾纏。楊珞原待出言阻止,但見蕭紫雨眼中一片歡欣滿足,心中不忍拂逆她意,便也默然允了。
楚琪本是個喜歡說笑之人,海闊天空地跟二人神侃,說的都是些天下風土人情,卻看不出她小小年紀,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竟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蕭紫雨聽得心馳神往,讚歎道:“妹妹遍曆天下,博聞強記,姊姊我又是羨慕,又是佩服,但有時日,我也隨妹妹去到處玩玩。”
楚琪得意洋洋,道:“那當然好,管叫姊姊看遍天下美景,享盡天下美食。不瞞姊姊說,楚琪自小貪吃,但若聽聞得何處有美食,無論山高水遠,總要趕去嚐個新鮮滋味,所以小妹對於精美食品簡直可以說是了若指掌。”目光一轉,指著桌上的一盤魚,道:“比如說這西湖醋魚,它的名字便有一番來曆,據傳西湖附近有個青年,平日以打魚為生,有次病重難起,他嫂嫂便親自到湖裏打魚,可惜風急浪大,一天下來,小蝦也沒網到一隻,家中無米無糧,總不成叫小叔餓死,嫂嫂是個良善之人,當晚不顧暴雨急風,又出去撒網,半夜裏居然網上來一尾金燦燦的鯉魚,嫂嫂大喜,回到家趕緊給小叔烹飪,可惜除了糖和醋,什麽佐料都沒有,嫂嫂生就一雙巧手,就用醋加糖調成香濃的汁將那條魚燒了,據說菜熟之時,香飄十裏,青年吃了魚之後重病竟立即霍然而愈,自此西湖醋魚的名頭便傳於天下,人們都說這道菜不但滋味鮮美,更有驅毒祛病的功效。”
蕭紫雨聞言道:“是麽?那我可要多吃些了。”夾了一筷放出口中,細細品嚐。
楚琪望著她道:“如何?”
蕭紫雨緩緩將魚咽下,道:“酸酸甜甜,鮮嫩爽口,果然獨有一番滋味。”
楚琪得意地一笑,好像那醋魚是她做的一般,低頭指著另一道菜,道:“這宋嫂魚羹也是大大有名,姊姊也不可不嚐。它是北宋汴梁人宋五嫂隨皇室南遷到臨安後創製的,以彭魚為主,配以火腿,竹筍,香菇,雞湯烹調而成,鮮嫩潤滑,味似蟹羹。宋五嫂廚藝天下首屈一指,果然有獨得之法。”
蕭紫雨聞言盛了一小碗,正要動勺,忽見楊珞和楚琪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由得麵上一紅,窘道:“你們都瞧著我作甚麽?你們也吃呀,楚妹妹,你也來一碗。”
楚琪搖首道:“我便免了吧,每日都吃這些菜,任它再怎麽美味,也都味同嚼蠟了。”
蕭紫雨道:“說得也是,我聽妹妹暢談天下美食,如數家珍,真要吃出什麽新鮮來,隻怕要到皇帝的禦廚房才能如願了。”
楚琪聞言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禦廚房,怎麽我就沒想到呢?”
楊珞一直默默坐著,這時忽道:“楚姑娘,想來你到臨安也有數日了,可曾聽說有什麽驅毒療傷的名醫聖手麽?”
楚琪道:“名醫麽,多的是,城東的肖先生,城南的東方先生,據說都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不過他們的收費可也都甚是驚人。”
蕭紫雨笑道:“連姑娘都這麽說,想來當真不菲。”
楚琪道:“不菲又怎地?就不信他們敢收本姑娘的錢。”
兩人又說笑了片刻,蕭紫雨的氣色漸漸晦暗,楊珞知道又必須替她壓製毒素,當下起身道:“今日多謝姑娘款待,他日若再相逢,楊珞做東請還你。我們兩人還有要事在身,隻好就此告辭了。”
楚琪道:“千萬別這麽說,是我要多多感謝你們仗義援手才對,不過楊大哥說要做東,小妹求之不得,到時候可須得備辦些罕有的佳肴才行。楊大哥和蕭姊姊還有事做,楚琪不能阻著你們,但願後會有期了。”說罷行了一禮,三人就此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