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紫雨不緊不慢地朝小徑上走去,忽覺身邊一陣輕風颯然而過,心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腰間那紙卷,但覺腰帶中空空如也,那緊要物事早已不翼而飛。蕭紫雨大駭之下,急忙轉身,卻見青幽幽的月光下,草長蟲唱,半個鬼影也沒有。
蕭紫雨目光四處遊移,厲聲道:“哪裏來的小賊,膽敢戲弄你家姑奶奶,若然再不現身,定叫你死無全屍。”她這一聲嬌叱,連蟲都嚇得一時不敢鳴叫,四下裏一片死寂,涼風吹來,蕭紫雨心中不禁一陣陣發毛。
蕭紫雨立在原地,一時間無所適從,忽聽得一人在她身後冷冷地道:“蕭姑娘,別來無恙。”
蕭紫雨聞言心中一陣狂跳,緩緩轉身,笑道:“楊公子,原來是你,多日不見,奴家不知道多牽掛你,公子非但不體諒奴家這一片相思,還要來戲弄奴家,真是薄情。”
楊珞劍眉一軒,喝道:“休要胡言亂語,說,沈辛在哪裏?”
蕭紫雨聞言,眼珠一轉,道:“公子原來是思念我家郡主,巴巴地趕來相見,不過就算找不到人,公子也不要那麽凶嘛。”
楊珞冷笑道:“你不肯說是吧,沒關係,在下告辭。”說罷便要離去。
蕭紫雨忙道:“且慢。”語聲一轉,又變得柔媚入骨,道:“公子何必心急,不如先到我聽雨軒中小憩,咱們坐下慢慢談如何?”
楊珞道:“蕭姑娘,你是聰明人,無謂再廢話,再不說出沈辛下落,我便一把火燒了你的物事。”語聲稍頓,瞥了蕭紫雨一眼,接道:“然後,再殺了你。”
蕭紫雨聽他語聲冷漠平靜,心中忽然說不出的害怕,但仍鼓起勇氣道:“公子找我家郡主作甚?”
楊珞淡淡地道:“那還用問,自然是殺了她。”
蕭紫雨聞言,心中驚駭,幹笑道:“公子說笑了,郡主縱有什麽不對,也……”
楊珞早已不耐,打斷了她道:“說!沈辛到底在哪裏?”
蕭紫雨見他雙目中殺氣漸盛,知他動了真怒,不敢再出言敷衍,小聲道:“大概是在徽州,又或者是臨安,我也不知道。”
楊珞大怒,道:“你一味維護她,信不信我立刻將你殺了?”
蕭紫雨道:“並非我故意維護,而是真的不知道。”
楊珞道:“既然你要求死,我便成全你,反正當日害我的人當中也有你一個,況且你勾結蒙古,賣國求榮,人人得而誅之,今日便算我替天行道了。”
蕭紫雨知他武功遠勝自己,反抗也是無濟於事,當下將心一橫,閉目道:“楊公子要殺便殺吧。”楊珞提起右掌,但見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分明心中害怕已極,卻還拚命撐著,形狀楚楚可憐。
楊珞天性仁善,見狀不禁心中一軟,這一掌竟劈不下去,他愣了半晌,終於緩緩將手放下,道:“你走吧,今日是我最後一次放過你,若然你執迷不悟,繼續替蒙古韃子作惡,下次相見便是你的死期。”說罷憤然轉身離去,卻聽得蕭紫雨道:“且慢。”
楊珞停步道:“還要如何?”
蕭紫雨道:“多謝公子不殺之恩,紫雨無以為報,既然公子那麽想知道我家郡主的下落,紫雨便領公子去找她,如何?”
楊珞一愣,道:“當真?”
蕭紫雨道:“你若相信便隨我來。”說罷徑直向前去了。
楊珞雖然不信,卻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向前走去。
二人走了少時,蕭紫雨道:“楊公子,紫雨看得出你胸懷寬廣,心地善良,絕非濫殺之人,為何卻偏偏不肯放過我家郡主?”
楊珞望了她一眼,緩緩道:“她害死我最心愛之人,我不殺她,難消我心頭之恨,珈兒在天之靈也一定不會原諒我。”
蕭紫雨一驚,道:“珈兒姑娘身故了麽?怎會如此?”
楊珞怒道:“你還敢問,若非你家郡主拿白炎化氣散騙我,說是什麽蝴蝶迷夢的解藥,我怎麽會誤中劇毒,被她化去功力?你家王爺還派人在海上截殺我們,我武功既失,又遭暗算,珈兒才會為了救我而慘死,可憐她對我一片癡情,竟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我告訴你,我楊珞便是為了替珈兒報仇才苟活至今,我與你家郡主王爺不共戴天,不是他們死,便是我亡!”
蕭紫雨見他雙目赤紅,狀若瘋癲,一時間不敢再說話刺激他。
兩人默默地走回聽雨軒,蕭紫雨推門進去,點燃了燈,對楊珞道:“公子進來坐吧。”
楊珞道:“不必了,叫沈辛出來見我。”
蕭紫雨道:“我與郡主有約,今夜三更在此會麵,如今時候尚早,公子還是先進來坐吧。”
楊珞略一猶豫,進去坐了。蕭紫雨取出酒壺酒盞,替楊珞斟了一杯,道:“想來公子也口渴了,先飲一杯吧。”
楊珞望了那杯子一眼,又望了她一眼,卻不飲酒。
蕭紫雨見狀道:“公子莫非認為酒中有毒?也罷,便讓紫雨飲了此杯。”說罷端起酒杯飲盡了,又斟了一杯,遞給楊珞,道:“公子請。”
楊珞將她手推開,道:“如此小杯,如何過癮?”伸手取過那酒壺,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呼了口氣,道:“好酒。”
蕭紫雨道:“公子果然豪氣過人,更難得的是重情重義,我家郡主果然沒看錯人。”
楊珞道:“休要張口閉口提什麽郡主王爺,你明明是宋人,居然甘心情願為蒙古人賣命,殘害自己同胞,簡直毫無廉恥。”
蕭紫雨聞言淡淡一笑,道:“公子罵得是,紫雨也覺得心中有愧,可公子知道紫雨為什麽要為蒙古人效力麽?”
楊珞道:“那還有什麽藉口?不說也罷。”
蕭紫雨一笑,仍緩緩道:“我小時候住在揚州,我爹是一名秀才,我娘是一名普通的農家女子,平日爹爹作些字畫拿出去賣,娘親則在家裏織布喂雞,日子雖然清貧,卻過得其樂融融。誰曾想禍從天降,同村的惡霸張員外因垂涎我娘的美色,一日趁我爹出去了,便來調戲我娘,恰逢我爹忘了東西回來,一時激憤,推了他一把,那該死的狗賊竟然指使家丁將我爹活活打死,這還不算,那喪心病狂的畜生,竟然就在院子裏奸汙了我娘。我娘受了這等打擊侮辱,幾次想要尋死,都被鄉親救下了,還有一位好心的鄰居,幫我娘寫好了狀紙,勸我娘去告官,可憐那時候我年紀幼小,除了哭便什麽也不會,任憑我爹娘受盡欺淩。”
楊珞聞言怒道:“竟有此等事?倘若我在,一刀便殺了這廝鳥,後來怎樣了?”
蕭紫雨冷笑道:“可憐我娘天真地以為縣令身為父母官必定會為我們主持公道,巴巴地跑去擊鼓告狀。誰知那惡霸早已大把銀子買通了那狗官。那狗官非但將我家的命案置之不理,反而說我娘誣告鄉紳,將我娘收監。我娘羞憤絕望之下,便在獄中自縊身亡了。而我,便被判給那惡霸做奴仆,說是抵贖我娘的罪行。”
楊珞聽到此處,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縣令如此狠毒,便告到知府去治他的罪。”
蕭紫雨歎息一聲,道:“紫雨當年隻有五歲,父母雙亡,還到哪裏去告狀?況且紫雨被判入惡霸府中,公子以為還有好的麽?三天兩頭便是一頓毒打,經常一連幾天也不給東西吃,紫雨餓得狠了,便偷吃庭院中的狗糧,誰知被那惡霸發現了,又將紫雨打得死去活來,紫雨年紀幼小,經不住這般折磨,當時便背過氣去,那惡賊以為我死了,便命家丁將我抬出來,扔在野地裏。那是一年的隆冬,剛下過一場大雪,山野裏奇寒徹骨,紫雨衣衫單薄襤褸,眼看就要凍死。幸虧此時一位公子路過,他可憐紫雨,便將紫雨抱走,不但精心替紫雨療傷,更從此後收養教導我,教我識字,教我武功。這公子有一位妹子,碰巧與紫雨同歲,平日裏便與紫雨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玩耍,做了好朋友。按說這公子和姑娘都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可他們從來沒有瞧不起紫雨,相反待紫雨無比親厚,便好似親兄妹一般。”蕭紫雨說到此處,淡淡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鬢角,道:“我想說到這裏,楊公子也該猜到了,那公子便是我家小王爺,小姐便是我家郡主。紫雨之所以說這些給公子聽,並非要博公子同情,而隻想說宋人中也有惡人,蒙古人中也有好人,所以是蒙古人還是宋人,對紫雨來說,根本沒有什麽不同。”
楊珞既得知她淒涼身世,聽她如此說,一時也無言以對。
蕭紫雨低下了頭,心不在焉地伸手玩弄著桌上的燭淚,也不再說話。片刻過後,楊珞見蕭紫雨忽然秀眉微蹙,臉上綠氣隱隱,口唇也變為青紫之色,不禁一驚,道:“姑娘,你……”
蕭紫雨慘然一笑,道:“紫雨知道公子心地善良,是一位仁俠之士,但紫雨自幼受王爺教養大恩,與郡主更是相親相愛的知交好友,如今公子與王爺和郡主結下深仇,不死不休,紫雨不願王爺和郡主受到傷害,隻好對不起公子了。”
楊珞聞言驚道:“你在酒中下了毒?”
蕭紫雨以手壓住腹部,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顯是痛苦已極,但仍兀自強笑道:“紫雨隻不過飲了一杯,公子卻飲下整瓶的鶴頂紅,想不到仍然是我先毒發,公子武功蓋世,讓紫雨好生佩服,但也正因為你武功太強,心智又高,紫雨知道王爺和郡主非你之敵,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希望以紫雨一命能換得他二人的周全。楊公子,紫雨今生對你不住,來生必定為奴為仆,追隨公子左右。”
楊珞急伸手點了她幾處穴道,歎道:“姑娘一片忠心,好生讓人敬佩,隻可惜姑娘縱然豁出性命,也未必能置在下於死地,在下於通心地穴中遭逢奇遇,如今已是百毒不侵,否則又怎能坦然飲下整瓶毒酒?姑娘還是速取解藥服下,先救回自己的性命吧。”
蕭紫雨聞言一愣,隨即哈哈狂笑,道:“公子可曾聽聞鶴頂紅有解藥的麽?想不到我自作聰明,白白賠上一條性命,卻還是救不得王爺和郡主。王爺,郡主,你們的教養之恩,知遇之情,紫雨隻好來生再報了。”說罷口角滲出一縷黑血,身軀撲倒在幾上,楊珞伸手去探她鼻端,卻已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