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上有人用吊索放下一隻小艇,眾人紛紛躍下,一個黑衣勁裝漢子坐在小艇尾部,手持雙槳,也不見如何使力,那小艇便箭也似的飛來。
眾人上得岸來,阿懷東飛步上前拜倒,道:“屬下阿懷東,參見小王爺。”
那錦衣公子將折扇一收,道:“免禮,今次你立下大功,回到國中,我必升你做千戶。”
阿懷東大喜,道:“多謝小王爺。”垂首退在一旁。
那公子上前幾步,對福慧大師和靜玄師太各施了一禮,道:“福慧大師,靜玄師太,您二位好。”
福慧大師微微點頭還禮,靜玄師太卻是怒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那公子笑道:“靜玄師太不必生氣,小王如此對待各位也是逼不得已,原本並無得罪之意。”
侯代方怒道:“狗韃子,今番我等誤中奸計,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休要再廢話連篇。”
錦衣公子道:“這位是青城派的侯掌門吧,在下一時不查,多有怠慢了。”目光轉到楊珞身上,遲疑道:“這位是……”
阿懷東見狀上前在他耳邊低語數聲,那公子聽罷將楊珞上下打量,道:“你就是楊珞?”
楊珞道:“不錯,閣下有何指教?”
那公子哈哈一笑,道:“不錯,不錯。”卻不再跟楊珞說話,轉頭對地上的眾人道:“各位,今日你等盡入我手,我要殺你們,易如反掌,不過於某愛惜各位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欲加害,隻要你等願意歸降,於某定在忽必烈汗麵前大加美言,各位的功名富貴,指日可待。”
侯代方“呸”地一聲,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道:“人豈能降狗,你自做夢去吧。”
那公子臉色一變,仍是強壓怒氣道:“各位,識時務者為俊傑,今宋朝皇帝昏庸無能,與我主忽必烈之英明神武,正是相去天淵。且我大元兵精糧足,宋則積弱不振,孰強孰弱,不言自明。我知各位都是忠心耿耿的英雄好漢,隻不過皇帝宰相都是膿包,忠臣義士盡遭屠戮,宋朝大勢已去,你等若是再冥頑不靈,隻不過是白白延長兵禍,多增黎民百姓的痛苦。”
福慧大師道:“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大有悲天憫人之意,不如請施主奏請忽必烈汗罷兵北回,老衲終此一生,必定為忽必烈汗念佛誦經,祈福祈壽。”
那公子聞言,歎息了一聲道:“如此說來,眾位是一定不肯降的了。”
侯代方道:“誓死不降,你快快殺了我吧。”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侯掌門放心,眾位就是不降,我也不會殺你們,留下你們的性命,本王還大大有用。”說罷轉身欲去。
就在此時,忽見青影一閃,一條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那公子撲去,那公子猝不及防,念頭還未轉過,脈門已被扣住了。
要說那大魔頭申屠南也當真了得,在這電光火石的當兒,竟也已飛撲而至,呼呼兩掌向那青影擊去。這兩掌掌力猛惡,當者立摧,但卻聽得“砰砰”兩響,罡風四溢,福慧大師已不知何時擋在那青影身前,將這兩掌都接去了。申屠南與福慧大師換了這兩掌,絲毫沒能探出對方深淺,心中驚疑,退開三尺,對福慧大師怒目而視。餘人回過神來,紛紛怒喝,兵刃出鞘,可此時那公子爺已被拿定,何人還敢造次?再看那青影,卻正是靜玄師太。
靜玄師太擒住了那公子爺,沉聲道:“何人再敢妄動,老尼便大開殺戒了。”
那公子爺又驚又怒,恨恨地望著阿懷東道:“好你個大膽叛賊,竟敢勾結宋人,出賣本王?”
阿懷東張口結舌,道:“我……卑職不曾……卑職不敢。”
那公子厲聲道:“事實俱在,你還敢狡辯?”
阿懷東聞言一咬牙,抽出長刀頂在胸前,道:“事到如今,卑職唯有一死以示清白。”說罷便要自盡。
楊珞忽道:“且慢,這事原也怪不得他。”
眾人聞言齊向他望去,楊珞道:“要怪便要怪你這做王爺的,沒挑個聰明點的出來辦事。”
那公子轉過頭,對楊珞怒目相向。楊珞淡淡一笑,接道:“你莫恨我,你這計策原本也是不錯的,隻是選錯了人,白白露出一大堆破綻。”
阿懷東將長刀猛地一揮,指著楊珞,切齒道:“我什麽地方露了破綻,你且說將出來,讓我死也死得瞑目。”
楊珞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褲上的塵土,道:“依你所說,你們乃是遇上狂風惡浪,木排被毀,這才順水飄回來的,可我注意到你上岸時,發髻竟然未曾濕透,這未免太也奇怪,想來是你易容改扮,不得不將頭探出水麵之故,此乃其一,你上岸後,刻意作饑不擇食狀,抱住塊烤肉猛啃,可你竟然不飲水,海水又鹹又苦,你在海上漂了兩日,竟然不口渴,說出來誰會相信?此乃其二。我心中尚不確定,於是借故邀了福慧大師出來,將疑慮跟他說了,福慧大師也深有同感,我們便決定再試你一試,此後我回洞在你麵前提及飲水,故意將西方的泉水,說成是在東方。你果然上當,搶著打水,出洞便向東去,想那徐泰然在島上已住過數日,怎能不知道泉眼的所在?此乃其三。我心中再無懷疑,回洞與各位前輩商量,決定將計就計,引你等現身。我們原本正愁沒有船回中原,卻不料竟有人自己送上門來了。”
阿懷東聞言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小王爺,阿懷東對不起你。”手腕一翻,刀尖倒轉,沉臂縮肘,長刀“噗”地一聲插入心口,登時氣絕身亡。
那姓於的公子此時心情反而已平靜了下來,笑道:“楊珞,果然心細如發,聰明過人,隻不過你卻忘了一件事,為何我偏偏要讓阿懷東扮成徐泰然模樣,而不是別人呢?好比這位侯掌門,容貌普通之極,就是不錯的人選。”
楊珞道:“最壞的可能,便是徐泰然已被你擒住,是以你方知扮成他是最穩妥的。且他多半禁不住你的嚴刑拷打,說出我等容身之處,你方能成算在胸。”
那公子道:“果然厲害,幾乎便是如此,隻除了一件事,就是我根本還不曾拷打徐泰然,他便已嚇得麵無人色,和盤托出了。想那日我等乘船一路尋來,一場暴風雨過後,便在海麵上見到徐泰然那廝,此人殺豬般地呼救,哪有半分英雄本色?居然還是一派掌門,我都替你們中原武林丟臉。”
侯代方聞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呸,這當口提這沒用的廝鳥作甚?”
那公子道:“很簡單,一命換一命,這廝雖然沒用,可各位都是俠義之人,也不至於看著他死吧。”
福慧大師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既是如此,就請施主將徐掌門帶出來吧。”
那公子對一個身穿黑袍,儒生模樣的人道:“丹先生,如此便有勞你了。”
那儒生笑道:“好說,好說。”慢慢走到海灘邊上,撩起前襟,將足尖伸到海裏試了試,自言自語道:“這海水還真是涼哩。”忽然間身形拔起,便似大鵬展翅一般,這一去便是十餘丈,眼見他從空中緩緩落下,就要跌入大海,他卻忽然伸出右足在海麵上一點,身形飄出,一去又是八九丈,姿態之優美瀟灑,便似神仙一般。他左右足交替點水,隻幾個起落便已回到大船上,接著人影一閃便不見了蹤跡。
靜玄師太歎道:“想不到連百陽書生這樣的人物也成了異邦的走狗,想來委實讓人痛心。”
侯代方憤憤地道:“師太不必如此,他自甘墮落,賣國求榮,人人得而誅之。”
楊珞見了那書生驚世駭俗的輕功,心中不禁佩服,轉頭對那公子爺道:“還沒請教你的大名。”
那公子爺道:“嘿嘿……我的名姓你聽清楚了,將來殲滅宋國的將軍中必然有我在內,在下姓於名吟風。”
楊珞聽見“於吟風”三個字,猛然想起五年前靈湖山莊一役,低頭暗忖道:“原來竟是此人。”卻聽得侯代方冷笑道:“明明是個蒙古狗,卻偏要取個大宋的名字,附庸風雅,笑煞旁人。”
於吟風道:“此言差矣,須知天下事物,各有所長,取長補短,方能不斷進步。你宋國人驕傲自大,固步自封,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才有今日亡國之禍。”
侯代方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大宋還未亡國呢。”於吟風冷笑道:“那也不遠了,就在彈指之間。”
他二人爭執間,百陽書生已提著徐泰然,走上甲板,順手從一名兵士手中取過船漿,縱身躍向海麵,待得接近時,伸漿在海麵上一擊,浪花飛濺中他身形便又向前箭射而來。隻眨眼的功夫,百陽書生已來到眾人麵前,隨手將徐泰然扔在地上,向於吟風道:“小王爺,人已帶到了,小王爺要如何處置他?”
於吟風道:“多謝丹先生,請丹先生放了他吧。”
百陽書生一愣,道:“這……”
於吟風道:“福慧大師和靜玄師太都是講信義的英雄人物,難道還信不過他們麽?”
百陽書生道:“也對。”伸手解了徐泰然的穴道,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道:“去吧。”
徐泰然連滾帶爬地躲回福慧大師身後,口中咿咿嗚嗚地不知說些什麽,原來卻是啞穴還未解開。眾人對他心存厭惡,都懶得理他。
靜玄師太剛要放人,楊珞忽道:“且慢。”
於吟風怒道:“怎麽?你等要出爾反爾麽?”
楊珞一笑,道:“那倒也不是,不過嘛……我楊珞原本也不是什麽君子,有些小人之事做了也不妨。”
於吟風道:“你待如何?”
楊珞道:“我隻是覺得於公子既然遇得著徐掌門,那自然也遇得著其他的人,隻是我們沒問,你便不講,是也不是?”不待於吟風答話,楊珞接著又道:“待我等放了你回去,你便又將別人押出來,要挾我們,那可當真是吃不消了。”
於吟風道:“胡說八道,我等一路行來,就隻遇上徐泰然一人。”
楊珞道:“你雖這麽說,我卻是不信,不如讓我到你船上搜上一搜,你意下如何?”
他話音方落,對麵人群中已有一人喝道:“放肆!小王爺的船,豈是你隨便搜得的,休要得寸進尺。”
楊珞不答他話,隻目光炯炯地盯著於吟風。於吟風與他對視半晌,忽然歎了口氣,道:“你我都是聰明人,這樣僵持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上官先生,麻煩你傳個話吧。”
人群中一個禿頂老者道:“是。”轉身向船上眾人叫道:“小王爺有令,將人犯盡皆放了。”聲音如鍾鼓齊鳴,震得楊珞腦中一陣眩暈。
各人心中驚異,均想:“這老者什麽來頭,內力怎地如此驚人。”
那大船上的兵卒得令照辦,片刻功夫便見石天涯,朱開征等人走上甲板,侯代方招手示意,石天涯等人看得分明,老實不客氣地取了船上的另一艘小艇,向岸邊劃來。
楊珞見狀笑道:“於公子,楊珞還有一事相求。”
於吟風打了個哈哈,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楊珞道:“這蒼茫大海,一望無垠,若無堅實船隻,隻怕難以再回中原。於公子什麽時候離開,還請知會一聲,大家同行,免得為了搶船隻,打得頭破血流,傷了和氣?”
於吟風幹笑兩聲,道:“好說,好說。”
楊珞這才向靜玄師太道:“請師太放了他吧。”
靜玄師太依言鬆開了手,於吟風悻悻地朝本陣走去,路過楊珞身邊時,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處處跟我作對,不怕我殺你麽?”
楊珞道:“生死有命,倘若我命該絕於你手,那也無話可說。”
於吟風陰笑道:“那是遲早的事,白炎化氣散的滋味還好麽?”
楊珞心頭一震,道:“是你下的毒?”
於吟風哈哈狂笑道:“誰下的毒,你還不明白麽?真是蠢到家了。”說罷揚長而去。
楊珞心中本已存了疑念,聽了他此言更是心中忐忑,伸手從懷中取出沈辛給他的那個白色瓷瓶,忖道:“難道真是沈賢弟害我?”當下抖出少許藥粉,走到福慧大師麵前,道:“不知大師可識得此物麽?”
福慧大師用手指撚了一撮放到鼻邊嗅了嗅,又細看半晌,道:“我也不識得,不過此物色不正而味偏,應該是屬於毒物。”
石天涯此時已上了岸,聞言道:“我來瞧瞧。”一見之下,大驚失色,道:“這便是白炎化氣散了,小兄弟你從何得來?”
楊珞心中一沉,道:“前輩可看清楚了,不曾瞧錯?”
石天涯道:“絕不可能,我年輕時曾誤中此毒,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此毒厲害非常,六個時辰內若無解藥,全身功力便盡數化去,乃是天下最卑鄙的毒藥,不過你這瓶並不甚純,似乎還混有別的藥粉。”
楊珞聞言,心頭又是痛楚又是迷茫,忖道:“我與沈辛相交一場,從來誠心相待,想不到他竟然加害於我,可他為什麽要害我,又為什麽要害中原群豪,除非……除非他也是蒙古人。蕭紫雨口中的主人,阿懷東口中的郡主……好個沈辛,難怪她知道我曾遇見一個身穿紫衣的女子,難怪她身姿纖弱,舉止忸怩。原本我早已懷疑她女扮男裝,卻被她華山頂上一番做作瞞過了,都怨我疏忽輕信,我……我若能早些識穿她的身份,就不會貿然服下她給我的藥粉,也就不會……不會累死了珈兒……”楊珞想到珈兒,胸中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緊閉了雙目,拚命忍住淚水。
福慧大師見他神色有異,歎息一聲,道:“阿彌陀佛,施主,往事如煙,過去了的便讓它過去吧。”
楊珞咬緊牙關,默然不語,將那白瓷瓶緩緩放回懷中,獨自走到一處礁石上坐下,麵對大海,就此不言不動,便似已成了那礁石的一部分一般。